圍著白色圍裙,頭裏白巾的柴犬將雞塊放入油鍋、翻轉、過了一會兒後連著炸得金黃了的粉皮一起撈上裝盤。店門拉開,兩名手拎公事包、穿著黑西裝外套的客人走進店裡,此時的天空已染上與他頸後毛接近的棕橘色。
「歡迎光臨!」
他是「大月炸物店」的第三代老闆,大月隆一,年紀剛過三十,五年前被半逼迫承繼了這家店。兩年前,隆一老爸過世後,他就想把店收了或賣了。不過……
「歡迎光臨!」再次聽到拉門聲,隆一抬頭,耳朵豎了起來,捲著的尾巴也拼命猛搖。那張熟悉的黑臉,每見一次隆一的呼吸就會揪緊一下。「好久不見,岡山先生!」
「喲,老闆!」名叫岡山的黑犬低下身,撥開掛簾。「有位子嗎?」
「呵,再晚就沒囉!」隆一笑道,並指向中間靠牆的四人桌。
岡山明人在隆一回來前就是這兒的常客。他和隆一很聊得來,他們都喜歡運動、都討厭家裡的老頭子、都被迫幹不喜歡的活。只要半打啤酒、幾盤下酒菜,他倆聊上通宵絕不是問題。隆一老爸在生時就常因他花太多時間偷懶和岡山聊天而斥責他。
岡山的身高算高,高了隆一一點兒,體格也相當精實。手臂很粗,胸脯很挺,本人雖然一直抱怨上了班後就已退步許多。
他很愛笑,隆一覺得他笑起來很可愛,尤其是脫下眼鏡後還多了隆一喜歡的粗獷感。
岡山明人就是他忍著留在這家店的原因。他喜歡明人,朋友以上的。他來店裡用餐的時候,是隆一最開心的時間。
隆一端來四杯茶,放到他桌上。「老樣子嗎?」
明人兩耳微垂,一邊瞇眼用力瞪著面前的菜單,一邊發出怪聲。「嗯……老樣子……但又想換換口味……可是……」
從上往下看他煩惱的側臉,隆一不小心露出了嘴角的虎牙。
「不然試試我的新菜怎樣?」
「試毒喔?」明人說,眼睛仍盯著菜單。
「沒禮貌。」隆一彎腰湊到他耳旁。「算你午餐價,怎麼樣。」
明人的耳朵抖了兩下,兩顆黑眼珠滑到眼角,隆一瞇起雙眼,賊賊笑出來。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附飲料嗎?」
隆一兩手插腰,耳朵抖了兩下,歪嘴看著他。「大杯啤酒,最多就這樣。」
「續杯可——」
「不行。」隆一說。「不會死人啦,我先試吃過了。」
「好好好,那就麻煩啦!」明人把菜單交還給隆一,並咧嘴笑開來。隆一心裡一震,連忙轉過頭去。他感到心頭暖洋洋的,而且這股暖流也反應在他的嘴角上。
隆一回到料理台開始準備小菜,過了一會,店門又一次拉開來。「歡迎光臨!」隆一反射性地說。
「喲,老婆!」明人說,隆一的目光這才從手中那罐酸梅醃蘿蔔抬起來。
明人的妻子,岡山廣美,一名腰圍開始有些走樣的白色薩摩犬,牽著還在讀小學的兩個孩子走了進來。
「爸爸——!」一黑一白的兩個孩子飛也似地衝向明人。
「出差辛苦了。」廣美走過料理台時,隆一低下了頭。她把包包靠牆放,坐在他的斜對面,兩個孩子則在他旁邊和正對面。
「還好。先點菜吧,我已經點好了。」
廣美皺了下眉頭,耳朵轉向後方。
「老闆的新菜,我幫他試毒,所以他就算我午餐價,划算吧!」
「我快賠本啦。」隆一說,然後將小菜放到明人面前。
「這樣啊。」廣美說,然後盯著隆一看,直到他們對上彼此的視線時她才低下頭。
隆一沒有多說什麼,他放下三張菜單,請服務生過來後便回到工作檯內繼續準備小菜。
隔了一週,岡山明人再度光臨時,他說他要再出差兩個禮拜。
可是過了一個月,他都沒有再來。
隆一覺得奇怪,但這段時間生意剛好挺忙,沒空能打電話給他。
再過了兩個禮拜左右,一個大雨天,生意挺清淡的。約莫九點半後,正當隆一準備要打烊時,突然進來六、七位客人。隆一有些驚訝,但還是放下剛沖乾淨的砧板走了出來。「歡迎光臨!」
「老闆,抱歉,還有東西吃嗎?」
「有、有,請坐!」他用毛巾擦乾手。這時,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客人有些眼熟。「咦,您是岡山的……同事吧?」
「不,我是他後輩。」他說。「我們剛剛去岡山前輩家,還沒吃飯。」
「欸,那小子搞啥啊,怎麼沒給你們吃晚飯呢?先坐吧,看看想點些什麼?」
但他們沒有,他們動也不動,眼神還揪著隆一,讓他覺得喉嚨一陣緊繃。
「怎麼了嗎?」他吞了口口水,兩隻耳朵貼得平平的,尾巴晃到兩腿間。
他們互看彼此,並私語一陣。
最後,明人的後輩皺著眉頭開口:「老闆,你難道不知道嗎?」
隆一把鑰匙丟給工讀生後,連圍裙都沒脫、腳下的木屐也沒換,就直往暴雨裡衝。
——老闆,你難道不知道嗎?岡山前輩他上個月去世了。
我不知道,隆一說。
——他出差回來時出了車禍,雖然在加護病房裡待了一陣子,但……
怎麼會這樣。
——今天是守靈最後一天。老闆你真的完全不知道嗎?你沒看到新聞嗎?你和前輩的感情不是很好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是說好還要一起喝酒嗎?
不是說了之後要一起去爬山嗎?
不是說過還想再吃我的新菜嗎!
猛掃隆一臉的雨珠,就像哭滿整張臉的淚水。木屐的綁繩突然斷開,隆一飛了出去,整個人滾進柏油路上的水窪裡,濺得渾身泥濘。
他慢慢爬起來,雨水順著他的鼻子流到地面。他的手臂、手肘和膝蓋都在流血,但流出來的血卻連凝聚都還來不及就被雨給刷淡。
他靠著牆,仰望滿是烏雲的夜空,任憑雨水打在身上。站了好一會,他回頭撿起壞了的木屐,並脫下另一腳的。抹去流到嘴上的鼻涕,他繼續朝岡山家走。
但當他到了岡山家門口附近時,他知道自己來晚了。靈堂撤了,花圈、白布、桌子等物品也正雜亂地要運上了卡車。
廣美杵在門口,背對著隆一。她撐著一把黑傘,看著那些搬運工人進進出出。她的眼袋很沉,臉凹了一大截,原本很亮的白毛這時看起來也不怎麼有精神。
過了約半分鐘廣美才注意到隆一站在雨裡,但是僅僅只有一瞥。廣美一見是他,立刻別過臉,快步走回屋裡,彷彿他不在那。
隆一知道岡山廣美有看見自己。
隆一也知道岡山廣美是故意不理自己。
隆一仰起頭,看著這陣雨。
這陣彷彿會下到世界末日的夜雨雖然喧鬧,但他的內心卻已平靜下來。
他覺得,或許現在還不是時候。
於是,他轉身,一手各拎著一隻木屐,捲起尾巴默默離開。
過了兩週,隆一休店一日,趁著中午再次拜訪岡山家。這次他穿得比較正式。
這天天氣很好,天上只有幾片薄雲。從外頭看,岡山家沒什麼顯眼的改變,明人的死彷彿只是場惡作劇。
隆一在門口探頭,猶豫著是否要按門鈴。這時,院子一側的落地窗「唰」一聲打開,廣美提著空衣籃走了出來。
一開始,她沒注意到隆一,就和在那個雨夜裡一樣。當她收下幾件衣服後,才與隆一的對上。
但這回她沒有掉頭就走。
她將衣服放進衣籃,理了理頂上蓬鬆的白毛後走向門口。
隆一和她隔著鐵門,廣美臉上沒有表情,卻也沒有立刻開門。
隆一看了看她的雙手,又看著她緊閉的雙眼。
岡山廣美最後嘆了一大口氣,才轉開門鎖。
「請進。」
隆一跪坐在明人的靈位前上香,然後合十。
抱歉,沒來送你,隆一看著細煙波卷直上。
「謝謝,岡山太太。謝謝妳讓我給明人上香。」
廣美雙手交疊站在門邊。「你要走了?」
「是的。」他說。
「你趕時間嗎?」
廣美的眼神直直盯著隆一,就像兩道冰刃,插進隆一翻騰的胸口。
廣美用力抓緊她的雙臂,衣袖上的皺摺深得隨時都會斷裂似的。
隆一挪動膝蓋,端身跪坐面向她。「不會。」他說。
廣美又撥了一次她那身棉花般的白毛。「麥茶可以嗎?」
他們面對面坐,但兩人都只盯著桌上的玻璃杯。
隆一杯裡的茶也只剩不到一半了,而廣美的卻連一口也沒動。
她張嘴好幾次,但又立即收了回去。隆一沒有催促她,他知道這急不得。
「外子過世的消息……我沒通知你。」
「嗯。」
「我不是忘了。」
隆一再喝了一口麥茶。
「你不問為什麼嗎?」
隆一將茶杯放回桌上。「妳討厭我吧?」
廣美抬頭。「那你還來做什麼。」
「但我還是想來。」隆一說。「畢竟他是我的老顧客了。」
「胡說。」廣美突然笑了起來。「是因為你喜歡明人吧,大月先生?」
背對落地窗,廣美的身影在午後明亮的光線裡格外陰暗。
「是的。」他的雙耳貼了下來。
「不對我否認嗎?」
「我覺得沒這必要。」他說。「因為妳想和我談這件事吧?」
她拿起冰麥茶,一飲而盡。
「是。」廣美抖了下耳朵,為自己又倒了一杯麥茶,並也給隆一倒滿。「你一定覺得我很小心眼吧?」
隆一在回答前喝了一口麥茶。「我很難不這麼想,但我能理解。」
「抱歉。」她說。「我一開始是打算通知你的。」
隆一的鼻子皺了一下。
「但看了明人的日記後,讓我很猶豫。」廣美拿起杯子喝掉一大口麥茶。「你知道他也喜歡你嗎?」
隆一的耳朵直直豎著、兩眼瞪得又僵又大。
她說什麼?他喜歡我?什麼意思?
「岡山太太……」隆一的喉嚨緊得說不出話,而且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該怎麼說。
廣美低著頭站起來,走進房間裡。隆一覺得窗外的陽光好刺眼,刺得他不能思考。
過了幾分鐘,廣美垂著尾巴,拿了一本黑皮的記事本回來。她將那東西放在隆一面前。「這是明人的日記。」她告訴他。
隆一必須窮盡心力才勉勉強強擋下翻開那本日記的衝動,但他的手仍非常不安份。「岡山太太,我——」
「他彌留時還唸著你的名字。」她的手抹過眼角。「你,不是我。」
隆一胸口塞滿滾燙的情緒,對明人的,還有對她的。
「錯不在你。」廣美大大換了口氣。「你和他的相處並沒有越過朋友的界限,所以我是想通知你的。但是看了他的日記,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希望他幸福,但他所要的幸福卻只有你能給他、大月先生,你明白嗎!
「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也不知道怎麼面對你才好!我只想一直逃一直逃、我好希望好希望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死訊……」
她兩手遮住吻部,縮著、哭著,哭得非常傷心。
「但你還是來了。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抱歉。我看見你時我就明白我不能再逃避了,可那時我還沒準備好,我——」
「岡山太太。」隆一輕聲打斷她。廣美看他,鼻子還抽搭抽搭著。他仰頭,停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接著呼出一大口氣。「岡山太太,謝謝妳告訴我這些事,抱歉,這段時間委屈妳了。」然後,他看著那本黑皮日記,然後按住它。他停了一下,手指撥弄著封皮和書頁的邊緣。他緊緊咬著嘴唇,眉頭過了很久還是鎖得很深,但最後,他還是將它推回廣美面前,而且大大嘆了一口氣。
廣美的驚訝程度和她張開的嘴一樣大。「這樣好嗎?」她問隆一。
「這樣就好。」隆一點頭,耳朵微微垂下,眼神看起來很疲憊。他站了起來,說:「我該告辭了。」
廣美也站起來,默默跟著隆一走到門口。
隆一穿好鞋子,在握住門把時耳朵突然彈了兩下。他回頭,跟廣美說:「之後再帶孩子們來吃飯吧,我會算便宜些的。」
廣美回以一抹笑容,然後鞠躬,送他走出大門。
外頭烈日當空,但遠處卻已佈滿了厚重的灰雲。
短小的尾巴和耳朵都半垂了下來,隆一摸摸胸口,心想:但願別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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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極的點文,拖了兩個半月才寫好orz
[小說] 【贈月極】 炸物店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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