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與魔法師 |
——#魔法使い集会で会いましょう企劃創作 |
夜滿萊茵河,雨傾黑森林。地面泥濘混沌,萬物沈寂幽暗,只有魔法師身畔有光。滑過漣漪水面,口吐咒語,幽暗中垂死少年被輕輕捲起。仍是悠然滑行,不曾暫停,帶著幽光與垂死性命往幽暗風雨更深處前去。 |
飢荒已是第三年,農夫從沒這麼痛恨過雨水。自從教宗遷居亞維儂,就再也沒有平順的日子。春天冰冷潮濕,夏天酷熱潮濕,秋天的風暴也滿載水氣;唯一不下雨的冬天則有一團團、一疊疊、一蔟蔟沒完沒了的大雪。穀物腐敗,牲畜病亡;採集人空著肚子走進山林湖海,結果一無所有,連自己都帶不回來;獵人漁人被迫逃離獵場漁場,走得如此匆忙,只有靈魂來得及帶走;只有農夫還留在原地,靜靜、悄悄,等待被大地吞噬。 |
把視線放遠,直到黑森林之外,遙遠的不列顛島上,國王正在挨餓;法蘭德斯郊外,田野陷入泥沼;亞維儂裡,教宗死於雷霆;德意志境內,兩個「羅馬人民的國王」都是正統,即將差遣饑餓的士兵去掠奪荒涼的城池,以及更飢餓的百姓。 |
而這一切,都和魔法師毫無關聯。當垂死少年醒來時,他的床邊就是長長的餐桌。桌上滿目琳琅都是濃金的麵包、焦金的烤雞、淡金的派餅;主菜應該是孔雀,昂立於餐桌中央,悉心炙熟、塗上醬汁、塗貼金箔、插回羽毛,栩栩如生彷彿天國神鳥,在牠腳下,整條鱘魚遊曳在藍色醬汁之海,火腿與貝柱做成的小船點綴在海上。 |
主菜四周,十幾口用黃金小鍋內盛滿濃湯,幾十面銀盤裝滿華貴且塗滿醬汁的料理;烹、烤、燒、燉、炸、煎、煮,鴿、鵝、雞、鴨、鮭、鱈、鱒,銀盤上的料理少年全不認得,金鍋裡的濃湯只知道有一鍋是蘑菇,至於視線遠方、磁器裝載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甜點,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
「你有很棒的身體。」隔著濃湯、麵包、無數料理的氤氳蒸氣,魔法師在長桌彼端。從少年的視線看過去,魔法師裹在深藍色斗篷裡,只有半張微笑的臉伸出陰影;而在魔法師端詳的視線裡,少年不算衣不蔽體,只是不合身的衣服在領口露出半邊鎖骨,領口之下,處處逐漸鬆脫的補釘。 |
「做個交易吧,孩子。」魔法師說話的時候,少年的衣服忽然縮緊,變得合身而嶄新:「把自己賣給我,這樣,你就能活下去。」 |
少年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本來想抓取麵包,現在卻瞬間不覺飢餓。 |
他已經夠大,大到見過奴隸與奴隸販子,但他完全不覺得眼前人在說奴隸契約。畢竟再有錢的商人,應該都不可能有這一桌宴席;更何況,他可不覺得自己有這份宴席一半價值。 |
另一方面,有好些傳說指出森林裡面有食人魔法師或食人餓獸,數量多不勝數,有些故事還特地用不祥的語氣指出:被餵飽養胖的小孩非常可口。 |
「嗯,順序錯了。」魔法師伸手輕輕一點,一塊麵包掙扎了一下,蠕動起來:「我是魔法師,世人也稱為巫師,偶爾有人稱為賢者或智者。」那麵包跌下兩小塊麵包屑,麵包屑轉瞬變成兩塊麵包,稍一交纏即分開,其中一塊瞬間長大、迸裂,冒出更大量的麵包。「你可以稱呼我為艾列克廷姆、蘇起努瑪或著安伯,通俗一點的伯恩斯坦也可以。」 |
麵包越來越多,自行堆疊成高塔,少年忍不住盯著看了又看,半晌,他挑了一個比較常見的名字才回答:「那麼,伯恩斯坦先生——」 |
「好好想想你的問題。正確的問題比正確的答案更重要。」 |
少年停了片刻,「除了名號與名字,你是誰?」 |
「好孩子,這是非常好的問題。」此時麵包已經堆疊到天花板,魔法師雙手一拍,天花板忽然消失,露出無垠的夜空:「只可惜,以你現在的程度,我只能回答:『是我。』」 |
少年又想了一下:「為什麼要救我?而且你都不想問我問題嗎?」 |
「就憑你能問出這問題,我就打算把你撿回來。」麵包持續堆積,朝夜空彼端遠去:「你有很適合的身體,靈魂差一點,不過很快就能解決。我覺得培養一個學徒似乎很有趣,然後就找到了你。」 |
這是魔法師第二次提到身體,少年忍不住插嘴:「你說的身體是——」 |
「當我仍在言語,就別隨意打斷。」一片鏡子隨著魔法師心意出現在少年面前:「你可以自己端詳——端正細緻的顱骨,恰到好處的眼窩與額頭比例,非常好的顱相。」 |
少年看了一眼鏡子。起初,鏡面明亮,理所當然的映出少年長相,以及略為遲疑的表情——下一刻,鏡中人變成骷髏,和鏡外的少年同時露出驚恐表情。 |
「至於第二個問題……」魔法師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少年的驚恐,腳尖輕輕一點,地板化為烏有,奇妙的沒有露出泥土或草皮,而是另一片無窮的夜空,群星在桌椅與腳底閃爍。「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彼得,農夫漢斯與農婦布麗塔所生。沒有受過真正的洗禮,只是由產婆米婭誦經洗去胎衣。聰明伶俐,偷偷學過文字,沒看多少書,故事倒是聽得很多。過去的其他經歷也為我熟悉,未來也差不多。」 |
這段口白讓彼得緊張了一會,腳下什麼都沒有的感覺也讓他非常不自在。「如果你真的能看到過去,應該知道我沒辦法和你作交易。」彼得乾脆把腳縮到椅子上:「你知道的——孩子在成年前都是父母的財產——我沒有權力決定。」 |
「啊,那不要緊。」魔法師伯恩斯坦伸手往下一指,地面從星空變成雲海,又從雲海降下,俯瞰一座小小農村,陳舊農舍的一角,彼得正翻牆逃跑:「你是逃亡者。光是這點,就證明你其實有權力決定。附帶一提,對於魔法師而言,人間的法律只是具文與謊言;只有自然真理才是永恆的法律。」 |
「我後悔了。」 |
「你得成為魔法師才有資格後悔,操縱時空並非凡人可以掌握的技藝。」 |
彼得張口結舌,完全想不出怎麼回答。有那麼一刻,他想要轉身逃跑;不過很快就打消念頭——伯恩斯坦先生到底還有什麼不知道或辦不到?——又想了一下,他才提出下一個問題: |
「我把自己賣給你,會損失什麼?得到什麼?」 |
「聰明的孩子,你知道無法拒絕,所以直接問細節。」伯恩斯坦這次的笑容比以往都深:「你的靈魂、自由、軀體、身份全都是我的——直到你成為真正的魔法師為止。相對的,你將得到魔法的力量。」 |
「像是可以這樣變出宴席的魔力嗎?」 |
「這個自然,不過你有得學了——嗯,時間差不多了,先給你點好東西。」伯恩斯坦手指轉了一下,那仍然無限延伸的麵包塔忽然垮了下來,自己鑽進一只剛剛才出現的麻布袋。 |
不可思議又理所當然的,那麻布袋一直保持稍微鼓脹的樣子,完全沒有漲破的跡象。 |
「無須試探。你確實不可能回到村裡,變出一桌宴席。」伯恩斯坦的笑容看起來忽然有點詭譎:「不過,你可以把這袋子帶回去。這袋子裡面的麵包,永遠無窮無盡。」 |
彼得站了起來,深深一鞠躬:「感謝您,先生,一旦飢荒結束,我一定會回來。」 |
伯恩斯坦低沉的笑了起來。 |
彼得瞬間縮起身子,他做錯了什麼嗎?他應該一直沒有正面同意伯恩斯坦,沒有把自己賣給他吧? |
「無須擔心,這袋子、袋子裡的麵包永遠不會遺失、永遠是你的。」伯恩斯坦忽然說:「還有,不會痛。」 |
痛?什麼痛?彼得還來不及問,眼前景色忽然消失。沒有豪華的桌子、群星閃爍的地面,只是森林與荒涼的土地。雨已停歇,晨曦新起,點點滴滴的微光鋪成一條小路穿過森林,指向彼得逃出的村落。 |
彼得沒有打開袋子。沒有打開那口裝著魔法麵包,即使袋口緊閉也芬芳無比的袋子。 |
彼得將袋子高舉過頂,連甩三圈,朝森林深處丟了過去。 |
他完全不敢相信伯恩斯坦,撇開他是個詭異的魔法師,一塊可以無限增值的麵包,怎麼想都會有非常嚴重的代價。 |
他也完全不去看地上那充滿魔力的微光小路,他逃出村落的理由非常明確:每當飢荒太久,最後一粒種子也下肚,人就從亞當的子嗣變成了近百磅的肉。起先是老邁的村長,接著是有病的寡婦……漸漸,輪到嬰兒;漸漸,輪到小孩;漸漸,輪到少年…… |
他當然逃跑了,而且不打算回去。 |
雨後的森林滿是腐敗的氣息,可疑的蕈菰從朽木中長出;在森林的外緣,連樹皮青苔都被啃食殆盡。森林深處,則有野獸棲息出沒——但彼得實在無法可想,於是他冒著風險,生吃了最不可疑的蘑菇,接著爬上樹,躲在微濕的樹冠裡,雙手反折腦後躺下。 |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而第一步就是在太陽完全升起前好好躲著,畢竟,傳說森林裡有狼。 |
彼得好好盤算一會,就沉沉睡去。他確實沒有碰到狼,但是碰到了飢餓的村民。村民和狼的最大差別在於:村民會爬樹、會用繩索、會很開心的用鄰家小孩頂替自家小孩。 |
不那麼大的差別在於喜歡熟食,以及防患未然的方法:狼也許會把獵物活生生帶回窩裡,嚴加看管,但只有人類才會補上四刀,切斷四肢,把少年掛在倉庫用空碗承接寶貴無比的鮮血。 |
這一切還不到正午,同樣絕望的村民拋下了可疑的蕈類,幸福快樂的感謝被他咒罵千回的上帝,召集人手,很快就把少年帶回村裡。 |
但,少年內心並不絕望,即使看到父母用木然的眼神看著他雙手被割開、與眾人一同討論如何燉煮,他都不感絕望,而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驚懼。 |
在倉庫的一角,所有人視而不見的地方,有一口嶄新的袋子。袋口緊閉,但是濃烈的芬芳流溢——而似乎沒有任何一個飢餓的村民聞到。 |
逐漸失血而彌留,彼得的臉色異常蒼白,然後他想起了伯恩斯坦先生的話: |
「把自己賣給我,這樣,你就能活下去。」 |
「我同意。」向著遙遠遙遠的地方,少年輕聲回應。 |
那一口袋子緩緩飄向少年,袋口自行敞開,一塊金色的麵包徐徐飄出,湊在少年嘴邊。濃烈的芬芳此時幾乎化為實質,濃膩的像是奶油一樣裹住了彼得鼻子。 |
彼得咬了一口,很小很小,幾乎是碎屑般的一口。 |
某種東西在少年口中爆炸了。 |
伯恩斯坦先生一點都沒說錯,確實不太痛。 |
那股強烈的暖流從少年口中迸發,向下沈降到胃裡。彷彿下雪的冬天,讓四肢被冬陽曬暖時的感受;所有經過的地方,都散發著溫暖而舒適的刺痛。 |
少年又咬了第二口,接著是第三口。 |
強烈舒適感讓少年忘了綁縛、忘了傷口,事實上,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四肢在那,整個人在溫暖的熱流中,幾乎要消失了。 |
至於那早就散佚的飢餓感,只是最不重要的幾件事;同樣不重要的還有如何脫困,以及如何自救。 |
最先發現的,是一個並非格外飢餓又貪婪的村民,他往倉庫深處看了一眼,接著就被強烈的暖流擊中雙眼,兩道柔和的火焰從他的眼睛以及正在尖叫的舌頭上冒了出來。 |
少年聽到了尖叫,這令他太過困惑了:這麼美好的感受,為何要尖叫呢?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被捆綁、自己有手腳,慢悠悠的晃到窗前,然後開始歌唱。 |
以往,少年很少唱歌,他的歌聲也不怎麼好聽;然而這一切都已經過去,現在的少年,有千萬張嘴、億萬條舌頭,每張嘴每條舌頭都發著燦爛的金光,傳出足以讓天使駐足的音色,在少年超凡的視界裡,整個村子的都隨著他的歌聲舞蹈,完全忘了飢餓與煩憂。 |
——而在凡人的視野中,少年起火了,甚至,他就是一團劇烈燃燒的火焰;而火焰中心傳出超乎人智的聲響,讓所有人的耳朵都燒了起來。 |
舉手舞蹈,是試著撲滅身上不斷冒出的火焰;快樂奔走,是試圖逃離少年綿延不絕的歌聲。而少年完全沒有察覺,他幸福、快樂的翩翩起舞,完全忘記自己不可能飛上天空,在天上繞著繁複細膩、令凡人雙眼也會跟著燃燒的舞步。 |
終於有人跪下,向上帝禱告,繚繞全身的火焰為他保留了合十的雙掌,其餘一切都變成閃閃發光的餘燼。 |
終於,下了雨,村民整整三年沒有這麼感謝雨——然而,雨水落到身上,火焰不曾熄滅,反而更加旺盛,促使悲鳴與呼號也更加鮮明了。 |
這一切,都和少年無關,他的舞蹈越來越高、越來越繁複,而他內心的喜悅與娛樂也越來越深,最後,他忘了村民、忘了舞蹈、忘了麵包、忘了一切的饑饉與痛苦,人間一切都無比璀璨美好。 |
「很好,非常合適。」良久良久,少年才聽到了第一個話語,他看向說話人,在無限反覆生滅的眼中,卻只看到無盡燦爛的光輝。 |
「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名字是什麼呢?少年好奇的看看說話人,不過他知道那光輝聚成的身影是伯恩斯坦先生。 |
出於一種難以解釋的情感,少年匍匐濕漉漉的地面,輕蹭伯恩斯坦先生最靠近的地面的那一道光,伸出所有舌頭熱切的舔舐、感受。 |
「呵,比想像中更好。跟從我吧。」 |
彷彿他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千千萬萬。少年就這樣跟著伯恩斯坦先生,沒有任何疑惑與戒備,離開了森林外的焦黑空地。 |
夜滿萊茵河,雨傾黑森林。地面泥濘混沌,萬物沈寂幽暗,只有魔法師身畔有光。那光熊熊烈烈,溫暖美麗,彷彿冬陽、彷彿灶火,充滿超越萬物的愛意與孺慕,安和的飄在伯恩斯坦先生身畔。 |
悠然滑行,不曾暫停,帶著光與性命,在幽暗風雨中朝森林更深處前去,沿途林木紛紛讓道鞠躬,彷彿見到了真正的君主。 |
魔法師與少年的蹤影,再也沒人知曉。 |
這陣子在各社群網站流行的 #魔女集会で会いましょう 相關企劃。
一時興起,就著企劃內容試著寫出了比較特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