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看著窗外,背對著大輔。他現在一時不想看到大輔,因為大輔剛剛的反應,因為他接下來要講的事。窗外的夜很深沉,但沒有深沉到什麼都看不見。或著,正因為看得見所以才顯得深沉吧?紅毛讓自己的思緒晃了晃,去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窗戶外,街燈映照出的是郊區矮小的房舍,以及這時間早已空無一人的道路。這裡的視野不是很好,不過視野本來就不是他決定租這間房子的原因。而是安靜……但在這個時候,紅毛忽然不知道這種安靜是不是好事。他喝了一口手中的飲料,讓可樂的甜味刺激他的味蕾。已經有些淡了,冰塊已經溶化多少了呢?他沒有去看,但還沒有淡到會讓他覺得無味。
萊姆酒的後勁微微推動著他的情緒。他本想藉著酒精讓自己壯膽,但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就像是暴風中的小船,雖然被推著向前,但卻毫無支柱。他想要有東西支撐他,讓他能感到穩定,讓他即使在飄搖的風雨中也能堅定地面對。然而……渴望是渴望,但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他能做的就是靠目前擁有的東西來面對這一切。不然,又能怎麼辦呢?被擊倒嗎?他閉起眼睛,給自己最後一點遲疑的時間,然後轉過身。
「大輔。徹也他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他知道如果我想逃的話一定逃的掉,所以他乾脆完全不阻止我。但是……」接下來的話要怎麼說呢?徹也八成猜出了他的心意,畢竟他知道自己找人幫忙做過那種事。但是大輔還不知道,他還沒有跟他表明過……
大輔看著自己,眼神有些呆滯。他在想什麼呢?紅毛想著準備要講的話,有些不好意思。明明他剛剛還在生大輔的氣的。「他……徹也那傢伙,一定會拿我的朋友來威脅。所以,如果我真的逃走的話,我想他會找上你。對不起。」
大輔呆呆地看著自己。是事情來得太突然所以搞不清楚狀況嗎?想想大輔平常的思考速度,好像也不是他的錯。
「也就是說,我現在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把錢還徹也,回去徹也的手下做事,另一種是帶著你一起逃走。第一種我根本不想考慮,但是第二種……我想對你來說也會很困難。所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呃……」大輔這表情簡直叫目瞪口呆。某方面來說還蠻好笑的,只可惜現在自己笑不太起來。「我……我不知道。你是說……你得回去?或是逃走?」
紅毛抓了抓臉頰。繃帶的觸感很奇怪;手指微微有些痛,但沒什麼大不了。「徹也他……不是那麼容易就善罷甘休的人。應該說,他會認為我對他還有利用價值吧。而且事到如今我八成拿不出全額,就變成我還欠他錢。這樣的話,我不回他手下做事也還不出錢。畢竟我除了一點小聰明以外沒什麼才能。」他帶著點自嘲意味地聳了聳肩。沒有半點資金、無人可依靠,也不能向銀行借錢的他,要在這社會上靠自己賺錢……怎麼想都不可能。
大輔沉默了起來。今天他好像常常這樣……不過這也不能怪他。事情確實太突然了,不管哪方面來說。給他一點時間思考也是必要的吧。紅毛回到大輔的對面坐下,最後再喝了一口自由古巴,然後把杯子放到桌上。手指上的繃帶都濕掉了,紅毛用它碰了碰另一隻手掌的掌心,感覺冰冰冷冷的。這些水會滲進傷口裡去嗎?不,那麼小的傷口,現在應該已經都癒合了吧。只是有些……寒冷,像是那涼意從傷口滲進了手指深處。
大輔會怎麼想這些事呢?他了解自己對於回去的反感嗎?他知道所謂的要他一起逃,他必須捨棄多少東西嗎?就連紅毛自己也不敢確定。家人、朋友、學業……紅毛知道這些事,但是因為從來沒有經歷過,所以紅毛也不敢說自己知道失去它們意味著什麼。但是紅毛知道缺乏它們的人生是什麼感覺。如果可以,如果有辦法,紅毛一點也不希望大輔失去它們。但是現在,自己能有什麼選擇?為了大輔,放棄一切──也放棄對大輔的感情──回到徹也的手下任他擺佈?不,自己沒有那麼偉大,這種事他做不到。
所以,結論還是要帶著大輔逃走嗎。如果是那樣,如果真的非得讓他放棄他現有的一切,是否甚至不要跟他說清楚比較好呢?讓他抱著一點希望,這樣在慢慢失去的過程中也不會那麼痛苦……真的是那樣嗎?而且,當他了解真相時,他不會恨自己嗎?紅毛不知道。但是,現在就跟他說清楚,如果他不接受的話怎麼辦呢?自己是絕對不會留下來的,可是要拋下大輔他也辦不到。難不成要把他打暈帶著逃嗎?可能性有點低啊。而且……
「紅毛。」
紅毛抬頭,正好看到大輔把他杯中的自由古巴一口氣喝掉一半。看他的表情,看不太出來他到底覺得好不好喝。
「紅毛,我……我腦袋不太好,不太懂這些複雜的問題。」大輔看來一臉困擾,簡直可以叫愁眉苦臉。「可是,那筆錢……其實也不是那個叫徹也的傢伙的吧?不能把它還給警方,叫警察來保護你嗎?」
紅毛啞然失笑。這還真是大輔這樣的老實人會想到的主意。但是要還給警方?要叫紅毛去自投羅網?這太好笑了。
「不太可能。先不管警察是否有可能會願意保護我啦……如果真要說的話,要他們出動抓徹也是有可能啦,只是就算那樣也沒什麼用。」徹也那傢伙勢力太大了,被抓大不了也只是花點錢交保就沒事了吧。這樣反而只是更激怒他。「最重要的是,就算我去自首,你應該知道犯罪還是犯罪吧?就算自首也是要做牢的。我可不想那樣。」
大輔點了點頭。「我……我有想過。可是不是可以減刑嗎?還有假釋出獄什麼的……如果……如果自首還幫他們捉到黑道老大,應該可以減刑減很多吧?」
紅毛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是可以吧。可是肯定還是要坐牢。而且那筆錢也是一定得交出去了。這樣我坐完牢不也是一樣身無分文嗎?跟把錢還給徹也的狀況差不多吧。」
「這……」大輔低下頭。
大輔看來有點失望。這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可是他的想法實在是太簡單了。自願去坐牢?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而且放棄好不容易得到的這筆錢……紅毛忍不住抖了兩下。他可不想回到成為徹也心腹之前的日子。太痛苦了。
「大輔,我了解你的想法,可是那條路實在是……」
「紅毛……」大輔抬起頭,眼神與紅毛直視。在那瞬間,紅毛從他眼中看到了某種無法形容的悲傷,還有──如果紅毛對情感的認知沒有出那麼大的錯──憐憫。為什麼?為什麼大輔會憐憫他?這個好不容易成功,理應可以過著悠閒的下半輩子的自己?這根本就……沒有道理。
「紅毛,去投案吧。」大輔的表情彷彿很痛苦。「只要有那筆錢,那個黑毛一定會一直追著你的……」
就算是那樣。但即使是那樣,只要能躲過他,就仍然可以過這樣悠閒的日子,不是嗎?
「你也說那傢伙不會善罷甘休的。難道要一直逃下去嗎……紅毛,我……我不想看到你一直逃跑的樣子。」
「你……你懂什麼。」紅毛站起身。「所以你是要我去坐牢嗎?你覺得這樣就比較好嗎?」大輔怎麼會說出這種話?無論情況多混亂,紅毛始終相信他。可是現在……
大輔點頭了。紅毛簡直不敢置信。「比一直躲躲藏藏來得好。紅毛,坐牢是可能要坐幾年,可是逃跑可是一輩子……」
「那錢呢?沒有那筆錢,你要我出來怎麼過日子?繼續回去跟徹也搖尾乞憐嗎?還是去要飯?」紅毛握拳,發現自己正瞠目瞪著大輔。他轉過身。
「紅毛!」他聽到桌子移動、玻璃杯打翻的聲音。杯子裡還剩下很多吧。地毯要洗很麻煩的……紅毛忍著手臂的顫抖,讓這些不重要的事從他亂如濁流般的思緒間滑過。
「紅毛,對不起。」他感到兩隻溫暖的手掌放到他的肩上。「錢的事我知道很困難。可是我想肯定會有辦法的……我……我也會幫忙……」
幫忙。講得好聽。你一個學體育的能幫得上什麼呢?這時代學體育要出頭太難了,大不了去當個教練,大部分的人還是做些跟體育無關的工作。能賺得了多少錢?
紅毛忽然覺得好笑。自己之前苦惱那麼多一下子彷彿都變得沒有意義了。大輔原來重視的是那樣的事嗎?和自己相比公理正義什麼的更重要嗎?不,大輔只是用他的方式在思考,這點紅毛也知道。可是他還是拋不掉這種彷彿被背叛的感覺。自己到底是為什麼那麼苦惱呢?如果照大輔說的做真的能順利的話就好了。這樣他什麼都不用考慮了。
「我原本想提議要你跟我一起走的。」紅毛一直以為總是有辦法說服大輔的。但是現在看來這個想法好像很蠢。大輔從一開始就沒理由要拋下一切跟他走,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肩上的手一震。然後,那份溫暖緩緩地放鬆、抽離。是啊,大輔本來就沒有理由要跟自己走。要跟紅毛一起逃要捨棄的東西太多了。大輔他了解這些嗎?不,這已經不重要了。不管了不了解,大輔都不會想要跟他走,看大輔剛剛的態度就幾乎可以確定。是啊,都是一樣了。紅毛想轉身,跟大輔說已經沒關係了,卻發現自己轉不了。
大輔從他身後抱住了他。
頭上有點暖暖的。是大輔的下顎靠到了自己的頭上。這時候紅毛才真正地感受到大輔比自己高大這件事。紅毛想動,但大輔抱得很緊。他身上的溫暖環繞著他,無所不在。
「我會跟你走的。」大輔說道,下顎隨著說話頂得紅毛的頭一晃一晃的。「紅毛,如果你最後還是決定要離開的話,我會跟你走的。我……我放不下你。」
「大輔……?」
「可是我不想要你走。我不想讓你走。紅毛,不要再管什麼黑道的事了。放下那筆錢,留在我身邊好嗎?我不想看你一直為了那個黑毛的事煩惱。錢的事我會想辦法。我知道我很笨,再努力工作可能也賺不了多少錢,可是我會努力……我……」
紅毛看著窗外,覺得郊區的路燈實在太模糊了。他明明認定只有傻子才會做那懂事的。可是當他眨眼的時候,卻感到一滴溫暖的水珠滑過臉頰,落在大輔的手臂上。大輔感覺到了嗎?他知道嗎?
「呃……我……我會努力讓你幸福的。好嗎?」
紅毛忽然懂了。這不是放不放棄錢的問題,也不是要不要逃的問題,更不是某種名為沼原徹也的問題。就只是自己願不願意放棄一切來換取現在正包圍著他的這個懷抱而已。他曾經跟自己說過,有了錢之後剩的就是找個好男人而已了。但如果是放棄這筆錢,換一個好男人呢?他會願意嗎?
紅毛笑了起來。他低頭輕輕地咬了大輔的手臂一下,給自己和大輔幾秒鐘的時間來感受他自己的答案。然後他溫柔地掙扎了兩下,大輔也放了開他。紅毛轉過身,看著大輔那混雜了擔憂、關心、期待與害怕,整體來說卻仍然呆滯的臉。「笨蛋。最後在那裡遲疑什麼啊。氣氛都被破壞掉啦。」
「呃,對不起。」大輔抓抓頭。「我……我不太擅長說這些……」
「什麼不擅長。」紅毛想要伸手擦一下淚痕,又覺得這動作太顯眼。「你剛剛表現得很好啊。只是最後有點弱掉了而已。」
「這,這樣嗎。」大輔摸了摸鼻子。「那我可以再來一次嗎。」
「什麼再來一次。這種事哪有再來一次的啦。氣氛回不來了啦。」
「那就創造一個新的,不好嗎。」大輔看著紅毛,眼神莫名認真。紅毛不禁一怔。
「呃,新、新的?」
大輔將兩手握在紅毛肩上,直視著他,眼神直直望進紅毛心中。「紅毛,留在我身邊好嗎?我會給你幸福的。」
紅毛不知道該看著大輔還是避開視線。他的嘴巴一開一合,整張臉都脹紅了起來。「呃,呃,我……」
「好嗎?」
「我……」
紅毛幾乎無法呼吸。大輔的手壓著他,讓他無法迴避。他應該要回答的,他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麼,但卻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呼吸困難,整個人比吃了毒河豚還要僵硬。快反應啊,快反應啊,腦袋裡的聲音雖然喊著,他的身體卻一點都不理會。
「呃,紅毛,你流鼻血了。」
「咦?」紅毛反射地伸手抹了抹鼻子,真的有血,還不小心沾到了他手指上的繃帶。
大輔伸手想幫忙,也因此放開了紅毛。「你還好吧?為什麼……」
「別問了笨蛋。」紅毛揮開大輔的手,連忙跑到桌旁拿張衛生紙抵住鼻子。
大輔跟到他身邊。「沒事吧?」
在消耗掉三四張衛生紙後,鼻血也止住了。看來狀況不是很嚴重,只是暫時的。畢竟紅毛之前也很少會流鼻血。雖然知道大概沒事了,但紅毛還是輕輕地揉著自己的鼻子,想讓鼻子和自己再放鬆放鬆。
「紅毛?」
「嗯?」
「你還沒回答我。」
紅毛直覺地轉開視線。可是才剛轉開他就後悔了。趁著剛剛的機會,他已經可以稍微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的態度,雖然明眼人一定看得出來,但是他到目前還沒有給過任何實際的回答。對大輔來說,可能難免會感到不安吧。
他嘆了口氣。「好啦好啦。你先到那邊沙發上坐好。閉上眼睛。」
大輔雖然看來有點困惑,但還是照做了。紅毛將剛剛用的衛生紙收起來丟到垃圾桶,然後走到大輔旁邊。
不知道大輔是不是也有點緊張,雖然叫他坐下閉眼,但是大輔現在整個坐得挺直,兩手還放在膝蓋上,坐姿標準到有點好笑。紅毛露出會心的微笑,往前靠了過去。
他吻在大輔的嘴上。
大輔驚訝地張開眼睛,但很快又閉了起來。他伸手環繞住紅毛,將他微微靠向自己。
他們吻了很久很久。
當大輔終於放開紅毛的時候,紅毛才笑著對大輔回答。「有些事,我想實際行動比口頭回答來得重要。」
「紅毛……」
這回換大輔看來有些不好意思了。
「嗯?」
「……謝謝。」
「……真是的,說什麼呢,笨蛋。」紅毛把頭靠到大輔的肩上,讓他抱住自己,滿足地嘆了口氣。
所以自己也只好為了這個笨蛋而成為笨蛋了。真是的,如果被徹也知道的話,他一定會笑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