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貝路希醒來時,坦圖卡已經吃掉半隻巨石陣牛。
再迷糊地轉頭,看到被放在身邊的巨石陣牛,身上壓著坦圖卡的尾巴,牠還活著,對瞪視牠的黑龍噴出憤怒且充滿挑釁的低吼。
法貝路希嚇得跳起來,蹭蹭蹭地往後退。
坦圖卡的尾巴抬起,「碰」地砸下把巨石陣牛拍暈了。他走過來,下顎全是牛血,用前爪推了推法貝路希。
「我留了一隻給你。」
法貝路希羞愧地垂頭:「我沒成功。」他一懸空,理智就摔光了。
「沒關係。」坦圖卡用一個善意的謊言安慰道:「很多戰龍都不是一次成功的。」
「對不起,我那時候罵了你。」
一想起那句脫口而出的髒話,法貝路希就覺得自己很過分,連帶著對坦圖卡把他推出懸崖的事情也消氣了。
坦圖卡溫柔地安撫快把頭埋進地面的黑龍。
「沒關係,那是因為我的動作太突然了,你沒有準備。」他避開嘴邊的血,用頭頂蹭黑龍。「我不生氣,」
坦圖卡再度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很多龍都會那樣對我說話。」
法貝路希被蹭得平靜下來。
「唔?你人……你龍這麼好,居然不受歡迎嗎?」
戰龍是群居龍,坦圖卡孤身出現在這裡,而且還說自己常被罵,這是不是代表坦圖卡有與他類似的不合群問題?
——雖然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不合群問題是什麼。
「還行而已,還行。」坦圖卡停下磨蹭,前爪壓在活著的巨石陣牛身上,因為牠快醒了。
坦圖卡開始把法貝路希當成幼龍來看待了,朝法貝路希說道:「想要學學怎麼使牠毫無痛苦地被殺死嗎?」
「噢!這個我會!」法貝路希的回答重新復活了坦圖卡的信心……
接著又摔碎了。
法貝路希從旁邊挖出剛好可以握在爪中的巨岩,語氣飛揚,「羊皮捲有教我如何一次就砸死獵物。」開始朝牛頭上比劃。
坦圖卡用前爪制止黑龍砸牛頭的動作,語氣輕柔又著急,解釋道:「等等、先等等……呃……別用砸的,你會弄得滿地是血,而且巨石陣牛跟普通動物不同,牠的頭骨很厚,可能不會一次死掉……」
法貝路希放下了石頭。
「你說的有道理。」
「我要教你對龍來說比較常用的方式,通常是咬斷喉嚨或者頸椎,牠們會死得很快,不會有太多痛苦和掙扎,而且不是每個地方都有這麼適合砸頭的石頭……」
坦圖卡指著巨石陣牛頸後的位置,開始教學。
「讓頸椎錯位還不夠,你必須咬斷腦幹的一部分,讓牠的生命直接停止運轉。來,看這裡,最接近頭骨的這個地方,用門牙固定住牠的整顆頭,然後從內部扭斷它。」
「我該怎麼知道要從哪個方向扭?」
「這就要靠經驗了,我只能告訴你位置,你要朝牠的脖子轉不過去的角度扭,折斷牠的生命系統。」
法貝路希怯怯地低頭,張嘴含住牛頭。
他記得了坦圖卡的叮嚀,用門牙固定住牛頭,然後開始轉。
牛脖子很自然地隨著他扭動的角度轉動,沒有一點凝滯。
「角度不對,再找找。」坦圖卡在一旁鼓舞著。
法貝路希扭了老半天,除了弄得那隻牛滿頭口水以外,他沒任何進展,而且這隻牛根本快被他的口水淹死了。
法貝路希氣餒地停下來,低語道:「我不適合當龍……」
而且他本來就不是龍!
坦圖卡依然很有耐心,輕聲鼓舞道:「不會的,沒有誰不適合做什麼,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來,看我做。」
坦圖卡垂頭,用側邊的牙咬住牛頭(還細心地露出牙),用緩慢而且仔細的速度轉頭——牛脖子內發出沉悶的斷裂聲,肚子也不再起伏了。
坦圖卡做得非常自然且輕鬆,就像是啃瓜子一樣——
瓜子是法貝路希生命中無法理解的食物之一,他的母親總是能很輕鬆地將瓜子放進嘴裡,接著喀擦一下就取出來,而他卻永遠只能把瓜子咬得又軟又濕又碎。
「謝謝。」法貝路希發誓,他下次一定要成功折斷獵物脖子,這個不見血的處理方式太棒了,必須學起來。
他充滿上進的眼神讓坦圖卡感到愉悅。
坦圖卡用前爪推推牛,催道:「吃吧。」
法貝路希低頭,忽然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問題……
這隻巨石陣牛,一沒洗,二沒去內臟,完整到他不知該如何下嘴!
坦圖卡發現法貝路希的沉默,想起對方的壞習慣跟問題。
「……你可以先從背部開始,這樣就不算撕開牠了,小心別弄破內臟,肉會變苦,吃掉背部以後腹部就會掉下來。」
法貝路希膽怯地抬眼,納納問道:「牠會流很多血嗎?」
坦圖卡的浸血下巴閃耀著令他無法直視的濕潤反光。
「……。」
坦圖卡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依然成功找回自己的聲音:「不要一次吃掉太多肉,牠的血就不會用瀉的。你可以在左側脖子咬一個洞,讓血流進地面。」
法貝路希低頭。
他還是很不想這樣直接咬野生動物,但是坦圖卡對他已經非常寬容了,他不能再繼續困擾對方,而且活著總是要吃東西的。
沒錯!
地上躺著的只是一團番茄醬拌馬鈴薯!
……只是番茄醬放太多了而已!
鼻子已經碰到牛脖子,他用力閉眼,僵硬地咬上去,緩緩闔嘴……
牛皮破了,血溢出來濕潤了龍的下唇。
法貝路希趕緊離嘴,舌尖都是血腥味——沒有想像中那麼不能接受,可能是因為很新鮮的關係,還有他身為龍的味覺?
法貝路希鬆了一口氣。
好想給自己頒獎。
「做得很好。」坦圖卡的尾巴尖輕擺,為法貝路希感到驕傲。
坦圖卡轉身回去吃他的半隻牛,法貝路希等到血不流了,在牛背上挑了一個飽滿厚實的位置開始下嘴,像個龍經病一樣看上方,彷彿在翻白眼,用牙遲疑地磨牛肉。
他回憶著在赤棘龍洞前的日子,還有柴火灰說過的「珍惜的感覺」,用一種堅忍不拔的精神接受了嘴裡的生肉。
坦圖卡注意到法貝路希的學習狀況,心情更好了,低頭專心扯牛腿。
法貝路希總覺得這種日子再過上幾天,他就會忘記熟食是什麼味道了,為什麼他不是掉在赤棘龍身上呢?那樣的話就能自助烤肉了!
吃掉半塊牛背,牛肚皮就翻下來,露出裡面白膜包著的一票內臟。
法貝路希差吐出來——他生活中會看見的屍體,只有肉舖內的商品還有學校的標本而已,以前看小獵物就算了,巨石陣牛帶給他的臨場感與視覺衝擊簡直像一記上勾拳。
坦圖卡再度發現法貝路希的困難,走過來熟練地撕開牛肚,扯出包著內臟的白色膜皮,還拉出了半截食道……
法貝路希忍著沒有別過頭去,直到看見坦圖卡把腸胃都拉掉以後,留下空蕩蕩、積著一漥血的牛腹才鬆了一口氣。
他覺得屠夫這個職業太偉大了。
坦圖卡吃飽了,而且很貼心地背著法貝路希把自己的廚餘都整理好,將肉渣都蓋進牛皮下,殘骸聚攏成一團藏在牛軀後頭。
法貝路希吃得很慢,剛解決背部和半塊肚肉,還仔細地挑掉了皮,只吃紅肉的部分,而且不敢把自己的鼻子伸進牛肚內去。
當他正在嘗試好看地撕下腿肉的時候,坦圖卡走開了。
法貝路希保持著歪頭咬肉的姿勢,含糊不清地問道:「你去哪?」
「排泄。」坦圖卡甚至沒有修飾用詞(在沒有廁所這種場所的情況下,也修飾不了到哪裡去),法貝路希直接將牛腿吐了出來。
坦圖卡匆匆地走遠了。
法貝路希重新把那片腿肉含回嘴裡——如果不用爪子壓著,他就會拖動整頭牛,但是如果壓著撕,那牛腿看起來就會很淒慘,他也會很沒吃相。
法貝路希決心要把牛腿撕得很好看,所以耐心地用牙磨。
反正總有磨斷的時候。
終於解決那片肉後,法貝路希停下來,開始打量自己的傑作。
牛還剩大半頭,朝上的部分幾乎被吃完了,賣相變得很差。
法貝路希無法接受自己的食物亂七八糟,就算不是裝在盤子裡也一樣,他開始挖坑,將那一大袋的內臟還有碎皮埋掉。
把不需要的零碎全部整理出來後,牛肉大餐又重新有了整齊度,吹掉一些塵土,扶正死牛的姿勢,法貝路希感到滿意多了。
坦圖卡還沒有回來。
他去哪裡了呢?會不會遇到危險?
要是他遇到麻煩了,他會朝自己求救嗎?
法貝路希想看看時間,朝天空抬頭。
太陽已經滑過正中央的位置,有東西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是一個黑點,有很長的翅膀,飛得特別快。
法貝路希擺動尾巴,心情很好,寧靜的吃飯時光,再加上一隻野外動物可以觀察,真的是最棒的時刻了……雖然肉沒熟。
天空上的生物越飛越低,進入視野盲區,在無法直視的太陽邊緣消失。
視線餘光忽然一閃一滅,法貝路希正覺得是自己眼花時,上方的太陽光猛地熄滅了!
太陽原本的位置猛然竄出一團巨大的陰影,高速俯衝下來。
身有紫紋的龍將法貝路希撞得倒地而滾,揚起一大片壯觀的沙塵。
法貝路希痛得差點把上一口牛肉吐出來,還來不及反應甚至是起身,一隻龍爪子用力踏上他喉嚨,把那口牛肉踩了回去。
「……。」法貝路希痛苦地張大嘴,發不出聲音。
襲擊的龍不只一腳踩在他喉嚨上,還壓制住鎖骨,導致他的頭頸完全不能動,陌生龍露牙,發出威脅般的咕嚕聲。
陌生龍用龍語怒道:「王在哪裡?」
由於露牙,他用吼聲的龍語代替人族發音的語言。
雖然陌生龍是襲擊者,但他卻彷彿如臨大敵,保持著一種防禦姿態,好像他才是被襲擊的那一方。
法貝路希張大嘴,發出快窒息的呻吟:「……吸。」
陌生龍壓了一會兒,開始發現事情的蹊蹺——黑龍完全沒有反擊動作,甚至翻起了白眼,舌頭也吐了出來……等等,難道他認錯龍了?
爪下不自覺鬆了一些,黑龍終於勉強發出聲音,說的是通用語。
「……呼……吸……」
「什麼?」陌生龍收起露牙姿態,不大確定地用通用語回應。
「我不能呼吸……」黑龍邊眨著快翻白的眼睛,邊用氣音說道。
陌生龍一聽,爪下的力道更輕了,但他還是沒有放開,而且怒氣半分不減,只是多了些遲疑。
「……老兄,你踩在我的脖子上……」
黑龍抬起前爪,想要推開對方的前爪,他剛碰到對方的龍皮,陌生龍就像閃滾水一樣跳開,一口氣退了好幾個龍步遠。
被放開的法貝路希猛吸一口氣,接著被口水和牛血嗆到,翻身趴伏咳個不停,完全無暇顧及一旁伏低身體作戰鬥姿勢的陌生龍。
陌生龍也沒動,保持著隨時要打架的動作瞪著黑龍。
等法貝路希終於喘好了氣轉頭打量對方,才看見對方的品種也是戰龍,只是體型比坦圖卡小很多,身上有漫開的紫色油花紋路,隱約有溫順的虹光。
搞什麼,他今天跟戰龍有仇嗎?先是被推下懸崖,然後又被降落失敗的龍踩喉嚨,踩完還張牙舞爪,簡直沒禮貌透了!
「咳咳!曉徽神在上……你是誰啊?」
法貝路希甚至忘了他被龍攻擊後的反應是尖叫。
對他來說,只要是會說話的生物全都是可以溝通的對象了。
「為什麼要踩我?為什麼啊?還有啊,你從哪裡出現的啊?嚇死我了,呼!不知道喉嚨很脆弱不能亂踩嗎?雖然我很少生氣,但是我真的會生氣喔!」
雖然是這樣講,但他已經很生氣了,只是他本身脾氣很好也很少生氣,所以他開始生氣地提醒對方自己真的會生氣,也不管這樣有多語無倫次。
曾經出現在坦圖卡臉上的沉默表情於紫龍的臉上再現了。
「啊?」紫龍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像是被開了一個無法容忍的天大玩笑,看起來竟然更生氣了,再度露牙吼出龍語:「王在哪裡!」
法貝路希用通用語吼回去:「好好說話,用吼的我聽不懂!」
這是他自來到傳奇大陸後首次如此氣,翅膀骨節前端的龍毛炸起,有些癢癢的。
紫龍顯然沒有坦圖卡那麼好的脾氣,呼出吹沙般的低鳴,吐息聲像即將乾涸的滾水,往側方移動步伐,維持著隨時能迎戰的低伏姿勢。
太陽再次忽明忽滅,陰影驟然變大。
法貝路希的左右方各落下一位龍——砰、砰!
砰!——第三聲落在身後。
法貝路希僵硬地轉頭,看見非常雄壯的火色戰龍正瞪著自己.。
他被堵死了。
黑龍捲起尾巴。
曉徽神!對不起!他以後會記得飯前祈禱……
紫龍爪尖在地面上刨起沙浪,凶狠地撲上來,舉起的右爪握成了一個虎虎生風的拳頭……
然後他飛出去了。
坦圖卡在一個短衝刺加上轉身甩尾之後,對著短暫浮空的紫龍來了一記直拳,紫龍像顆棒球一樣被打飛。
他在半空中拍開翅膀找回平衡,用一種很帥的姿勢安全落地。
法貝路希終於知道為啥戰龍叫戰龍,還被叫做幹架龍了——他們打架的技巧細膩得很龍體工學,簡直就像兩個戰士穿著龍布偶裝。
坦圖卡激昂地長呼一聲龍鳴,心情頗好。
他對法貝路希說道:「我決定把剛才那招加入我們早先討論的擊飛招式中,命名為棒球揍,你覺得呢?」
法貝路希想也不想地回道:「好難聽……」接著再度反應過來,「我剛才被龍攻擊了!」瞪眼僵硬的模樣像隻嚇傻的蟾蜍,後知後覺地萎了。
「你有受傷嗎?」坦圖卡四肢都是塵土,看樣子是一路狂奔回來的。
法貝路希還沒回答,紫龍悶悶的聲音先傳了過來。
「……王。」
坦圖卡挺起胸,像匹馬一樣用後腿直立起來,兩隻前爪在空中虛抓,特意重重落下,踩出一地塵煙。
落地的震動像種訊號,火色戰龍與另外兩位龍馬上後退了一些,讓給坦圖卡與黑龍更多空間。
坦圖卡應道:「我看見你了,阿古塔斯。說通用語。」
紫龍——阿古塔斯沒有收起翅膀,警戒地盯著坦圖卡身後的黑龍,仍然很想撲上去。他不安地刮著地面注意黑龍,因為金龍背對著黑龍……
如果黑龍要做什麼,自己離金龍的距離很不利。
阿古塔斯抿唇,收起了露牙姿態,開始「好好講話」。
「好。」
他的通用語說得有些生疏,低音的地方有點像吼聲,在某些詞上發音不太清楚。一旁的火色戰龍非常魁梧,連聲音也像即將爆發的火山一樣。
「蒙洛——」
「巴菲烈!」
坦圖卡提高聲音打斷他,接著恢復溫和的口氣。
「真高興看見你,你的旅程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巴拉維亞的火山非常美,今年提早融雪,所以我和望舒龍族用同一個航道回來。」火色戰龍巴菲烈嘴上回著坦圖卡,眼睛跟阿古塔斯一樣瞪著法貝路希。
法貝路希覺得自己超級無辜。不就是吃個飯嘛!
坦圖卡柔和地回話道:「望舒龍族與巨精靈的事情後來怎樣了?」
「解決了——在望舒龍族答應參加戰妝祭以後。」
望舒龍族是亞龍中的崖龍,花紋五彩斑斕,肉翅尖端分裂成羽狀,有一口專門吃魚的利牙,年底會遷徒到巨精靈的家鄉樹上過冬春,一到夏天就回到海邊峭壁避暑。
偶爾兼任巨精靈的「玩伴」。
戰妝祭則是傳奇大陸巨精靈的傳統祭典,在這天,這群巨精靈會把強烈的創作欲用塗鴉發揮到任何他們能看見的東西上……
法貝路希覺得這聽起來似乎是一件圓滿解決的事情,不知為何坦圖卡卻嘆了一口氣,「趁著前置工作還沒開始,請溫特加龍幫忙傳遞消息,別讓巨精靈用上洗不掉的顏料。」
「望舒龍族說:『巨精靈決定用油性顏料』。我的望舒龍語不太熟,但確定是這樣的意思。」
「……總是能解決的,回去再討論。」
坦圖卡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但是他的語氣遲疑了。
法貝路希縮著身體,想把自己當成坦圖卡的陰影,還沒蹭到金龍腳邊,另外兩位戰龍就衝他發出警告低吼。
「差點忘了。」坦圖卡親切地用一邊翅膀攬住捲縮在自己腳邊的黑龍(四位戰龍同時繃緊),介紹道:「這是安茲塔的法貝路希.弗林特……他不熟龍語,但是通用語說得很好。」
還用翅膀拍了拍黑龍,拍得對方一晃一晃的。
如果要法貝路希形容,他會說四位戰龍的表情就像一鍋地精烹飪的雜燴一樣——複雜又難看。
而坦圖卡好像根本沒看到其他龍的表情一樣,口氣非常自然。
「法貝路希,別緊張。這是巴菲烈與阿古塔斯。還有艾利達與金珂拉。」
怎麼可能不緊張,他們看起來想生吃我!
法貝路希張了張嘴,發出像小綿羊一樣的聲音道:「……嗨?」
巴菲烈轉頭一呸,直接嫌棄了他的問候。
阿古塔斯與另外兩位戰龍則活像灘死水。
法貝路希對他們的巨大敵意感到莫名其妙。
阿古塔斯就算了,自己的吃相可能傷到對方的眼睛,可是其他三位龍看他的眼神怎麼像看翻倒的毒廢料?
他向坦圖卡投去探詢的目光,卻只收到安撫的眼神回應。
最先給出回應的是阿古塔斯。法貝路希這才發現他的體型是所有龍中最小的,姿態輕盈,背部高度大約只到自己站著時的胸部。
阿古塔斯緩緩踱步過來,仍然有些警戒地低伏,在幾個龍步外確認了黑龍的氣味,下意識地就是一露牙——
法貝路希感覺到坦圖卡迅速地在他頭頂上舔了一口。
阿古塔斯愣在那裡,忽然噴出猛烈的鼻息,焦躁地甩了兩下頸子。
「我糊塗了,王。」
「沒什麼好糊塗的。」
「我更糊塗了,王。」
我也好糊塗啊。法貝路希想著。這些龍在打什麼啞謎?
「撕開他不就可以知道了?」巴菲烈涼涼地說道,讓法貝路希有種肚子涼涼的錯覺。撕開之後能知道什麼?他的腸子裡有幾段大便嗎?
法貝路希覺得巴菲烈是說認真的,如果不是坦圖卡在這裡,他絕對會生撕了自己!
「傷害他的行為視同挑戰我的權威。」坦圖卡沉下聲音。
即使金龍沒有做出其他動作,一股不容質疑的氣勢從他身上傾洩而出。
四位戰龍聞言微微低頭。
巴菲烈隱忍著把黑龍從金龍身邊扯開的衝動,咬牙用龍語開口。
「他在騙您……」
坦圖卡的爪尖點了點地,打斷巴菲烈。
「通用語,巴菲烈。」
「為什麼要相信他?」巴菲烈越說,頭像臣服似的越放越低。
他尊重金龍,在他朝對方提出質疑的問題後,便自覺將姿態放低,以示他沒有任何會令對方誤會的意思。
「我族之一,為何不信?」
「您已經——」
「我不曾流放『法貝路希』。」坦圖卡堅定地回答道:「不曾。」
趴在地上的黑龍更加糊塗了——什麼流放跟相信不相信,他原本還以為坦圖卡會跟他一起被圍毆,結果這些戰龍好像很尊敬坦圖卡?
反射弧被嚇長的法貝路希終於抓住了什麼,抬頭朝坦圖卡問道——
「這些是你兒子?」
「……。」
「……。」
「……。」
「……。」
「……。」
阿古塔斯想不懂這個結論是怎麼被黑龍得出來的,他認為黑龍在演戲,但是他曾經認識的黑龍並不是能把自己變成蠢蛋的那種龍。
他決定靜觀其變。
法貝路希用欣喜的表情對坦圖卡說道:「他們要來接你回家了嗎?真好,當流浪龍還是很不方便的,好多城都進不去。別吵架了啊,要好好相處。」
他想了想又說:「家庭是最重要的。」
他說完最後一句,戰龍巴菲烈與阿古塔斯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活像看見地精煮出了一鍋美味大餐一樣,艾利達與金珂拉則彷彿像要吐毛球的貓一樣噎住了。
只有坦圖卡感到滿意,他又舔了法貝路希一口。
當著五位戰龍的面,法貝路希尷尬地臉紅了。
巴菲烈挪動腳步想找什麼撞頭似地轉了一圈。
阿古塔斯上前幾步,看了看坦圖卡,又望回黑龍……
冷不防,他給了黑龍一巴掌!
「唉呀!……你、你為什麼打我?」法貝路希嚇了一跳。
而且為什麼要打臉!
阿古塔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坦圖卡沒制止,他的龍掌再度嘗試性地又巴了黑龍一下。
法貝路希怒了。
他甩頭站起來,用自己的陰影覆蓋住紫龍,居高臨下說道:「欸!我真的會生氣喔!不准再打了!我生氣了喔!」
阿古塔斯不理他,轉頭問坦圖卡道:「您把他打成白痴了?」
法貝路希差點一口血噴到對方臉上,「等等,打我的明明是你啊!」
他朝坦圖卡投去求援的眼神。快幫他作證!
「法貝路希很好相處。」
坦圖卡只說了這一句,便轉頭用鼻尖戳黑龍的頸側。
法貝路希看著阿古塔斯,心中決定將對方放到他的討厭排行榜上去,排在赤棘龍前面,迅猛龍後面!
等他找到龍尾草、龍薄荷、肉天寥、棉花粉、迷香果、一加侖檸檬水,還有一個蒸餾器,他用他的書本發誓,他絕對會讓阿古塔斯丟臉丟到冰雪大陸去!
法貝路希忿忿地腹誹著,翅膀骨節再度傳來微癢的感覺。
正當他想著壞主意時,忽然聽見奇怪的聲音,法貝路希轉頭,看見不遠的地上有一大坨……禿鷹。
禿鷹們在巨石陣牛渾身上下跳來跳去撕來撕去,趴搭一聲跳進一地的血中打滾,瀟灑甩頭……
「啊啊啊!我還沒吃完!長鳥了——還長蒼蠅了!」
法貝路希心酸地看著坦圖卡送的午餐,上頭不只鋪滿了龍降落的塵土,還爬滿了食腐動物,尤其是那堆密密麻麻在盤旋的蒼蠅……
「又要跳崖了……」法貝路希崩潰地把額頭抵在坦圖卡的背上,彷彿在面壁。
金龍轉動頸子蹭了他一下,心中很感謝那堆食腐動物——他很快就能進行第二次飛行教學了!
在坦圖卡表示過「法貝路希很好相處」以後,阿古塔斯似乎就冷靜多了,唯一不冷靜的只有巴菲烈與體型比他小些的艾利達與金珂拉。
法貝路希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自己這麼不得信任,一直琢磨著他到底哪裡冒犯了這些戰龍……
阿古塔斯提出一個畢恭畢敬的問題:「那麼,您接下來怎麼打算?」
「我也出來太久了。」坦圖卡這麼說道:「當然是回去繼續我的職責。」
阿古塔斯的尾巴轟然擊地,坦圖卡本以為阿古塔斯對黑龍的事情還有意見,正要板起臉孔,便聽阿古塔斯說道:「我在海上飛了一個月。」
這次沉下語氣的是阿古塔斯。
坦圖卡的尾巴馬上就放低了,說道:「莓……」
「我吃了。」阿古塔斯硬梆梆地回答道。
「……」坦圖卡面無表情,過了一會說道:「我知道你不記仇的。」
「您記錯了。」阿古塔斯同樣面無表情。
「家人要友……」法貝路希開口。
「他單身。」巴菲烈插嘴。
「啊?」黑龍張嘴。
「我們不是他兒子,我年紀比他還大。」巴菲烈非常不高興。
法貝路希深深覺得他一定要趕快學會怎麼「看」戰龍,也覺得幸好他沒有說「女兒」,因為阿古塔斯的體型真的很輕量級。
紫龍好像聽見了他的心聲一樣,剛好撇來目光,法貝路希心虛地挪開眼神。
阿古塔斯衝他噴了一個小鼻息。
「航道能用嗎?」坦圖卡發問。
「返北能用夏季季風道。這個時段沒有雷雲,日落前可以通行。」阿古塔斯回答道:「金珂拉是為此而來的。我召集了五個小組,每個小組都帶了法術成員。」
坦圖卡朝金珂拉點頭,藻紋龍回以垂眸。
「原地用法術輔助起飛,先朝南盤旋,然後上航道。艾利達、金珂拉,護衛到玉米河上方就可以了,你們在那裡脫隊去把其他小組召集回來。阿古塔斯,你領航。」
紫龍點頭。領航是他習以為常的工作。
坦圖卡把工作分配好了之後,法貝路希才認知到坦圖卡要離開了。
看來坦圖卡不是流浪龍,只是有事外出的樣子,現在他要走了,自己又要孤單一龍了……
「法貝路希。」坦圖卡喚道。
「啊,唔?願你一路順拉達。」法貝路希不捨地回應。
「你一起回去,巴菲烈會帶你。」坦圖卡如是說。
「啊?」黑龍與紅龍一同發出驚愕的聲音。
巴菲烈最先提出不滿:「我帶他?起飛不是金珂拉的職責嗎?」沒說出口的是:他才不要跟黑龍有皮膚接觸。
藻紋龍對巴菲烈打了個不爽的響鼻,他不甘示弱地也噴了一個回去。
「法貝路希還不太會飛行(四位龍一聽,一起瞪向法貝路希),我的傷還沒有好到容許我帶上他。巴菲烈,你的體型僅次於法貝路希,只能拜託你了。金珂拉,麻煩你側重法貝路希的起飛。」
金珂拉也不喜歡黑龍,但是他選擇聽從坦圖卡的指令。
「他的體型太大了,我需要一些時間重疊法術公式。」
「謝謝,請你先開始吧。」坦圖卡說完,金珂拉便到一旁的空地上開始用爪子又畫又寫,地面上開始出現跟他身上藻紋一樣複雜的公式。
「等等、等等。」法貝路希茫然地開口道:「什麼回去?回去哪裡?」
他還要去找安茲塔人呢,還有想辦法回到冰雪大陸,他甚至還沒找出導致他變成黑龍的原因,他才不要走!還是跟著一大群不喜歡他(除了坦圖卡)的戰龍走。
「回去龍之地。」坦圖卡柔柔地說道:「沒什麼好擔心的,只是回家而已。」他說「回家」的語氣輕柔地就像棉絮一樣,金眼睛也瞇了起來。
——可是,那是「黑龍」的家,不是自己的啊。
法貝路希搖頭。
而且到了龍多的地方,說不定就會有認識「黑龍」的龍,他一定會被認出來的,還沒辦法解釋為什麼他不像「黑龍」。
他沒忘記這不是他的身體。
「我、我要去找托魯克還有瑪拉,那個,謝謝你的照顧,可是我覺得托魯克現在一定很擔心我……」法貝路希解釋道。
坦圖卡眼中掠過失望,但也沒有開說口挽留的話,像在考慮著什麼。
「王。」阿古塔斯忽然用龍語說道:「無論他是不是蒙洛門,您不能讓他走。黑龍的敵人不是只有龍而已,他的蠢演技掩蓋不了他的外表。」
坦圖卡皺眉,內心上演著拉鋸戰。
他用龍語回答:「我不想攔著他去做他想做的事。」
「要理清的事情太多了,您如果放他走,下回就沒有龍會幫他擋下攻擊了。」
阿古塔斯對黑龍的自衛程度非常不以為然。
如果不是黑龍的演技太好,那就是黑龍真的出了他們意料之外的狀況。無論是哪種,在經歷龍王幾乎死去的那幾天後,他們不會再放過黑龍。
巴菲烈贊成阿古塔斯的意見,也用龍語說道:「沒錯,不能讓他離開。與其讓他走,還不如就在這裡讓我宰了他,省得應付他的陰謀……」
他說完,還看了法貝路希一眼。
對方看起來還是一樣不懂龍語,表情跟眼神也沒什麼變化。
法貝路希一點也不喜歡面對戰龍們的敵意,不管這個結果是黑龍還是他自己造成的,既然黑龍已經離群,那肯定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他一點也不想要去替黑龍承擔那個理由。
他是無辜的,他只想要回家而已,但不是回龍之地。
「雖然聽不懂你們在談什麼,但是有空的話我會去拜訪你的。」法貝路希用後腿坐下,抬起龍掌想拍坦圖卡的肩,惹來四位戰龍的威脅低吼。
巴菲烈差點在那瞬間撲上來,法貝路希嚇得縮回前臂。
「我很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家。」他的眼神讓法貝路希差點就答應了。
「可是我的家現在在安茲塔。」某方面上來說,法貝路希根本沒去過龍之地,而且托魯克等人對他說的那句「歡迎回家」已經深深打動了他的心。
比起不喜歡他的戰龍群,他寧願住在蛋龍群裡面。
坦圖卡的眼神灰暗下來,緩緩轉身,心頭再度感到那股空空的失落。
巴菲烈盯法貝路希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脫籠的蟑螂,只有阿古塔斯用嚴謹的表情在認真想著什麼。
坦圖卡沒有繼續試圖說服黑龍,只是垂眸,不知道在看地面的哪裡,低聲說道:「我永遠不會再勉強你。法貝路希,我希望你過得很好,如果你這樣決定,我想讓你知道我一直都是關心你的。如果你需要什麼,歡迎來龍之地找我。」
金龍抬步走向金珂拉畫好的法術公式。
「準備起飛吧。」
艾利達與巴菲烈聞言,抬步跟上。
巴菲烈撇下一抹很不放心的目光,複雜地從黑龍身上移開。
法貝路希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是他發現他無話可說。
阿古塔斯忽然躍上前來,只有黑龍一半大的紫龍抬頸,說道——
「我要挑戰你。」
法貝路希沒反應過來。「啊?」
坦圖卡猛然回頭,警告似地呼喚:「阿古塔斯!」
阿古塔斯沒有理會坦圖卡,挺起胸膛,站得筆挺,面對著比自己大上許多的黑龍重複他的話語:「我要挑戰你,法貝路希。你藐視龍王權威,為了宣示龍王對龍之地的合法統治,我有職責在此對你提出警告與挑戰以捍衛我的王。」
巴菲烈露出了佩服的眼神,「我怎麼沒想到這招。」
其他戰龍也露出了不一的表情,只有坦圖卡稍顯慌亂。
「坦圖卡?」法貝路希朝坦圖卡投去求助的語氣。
金龍對他搖頭。
「你可以不要答……」
「他必須答應!王!」
阿古塔斯沒有回頭,他繼續看著黑龍,對坦圖卡說道:「您說您沒有流放『法貝路希』,那麼他就還屬於龍之地。龍之地的每位龍都有義務遵循您的指示。您指示法貝路希回到龍之地,沒有危難理由,他不能就這樣拒絕。」
阿古塔斯繼續說道:「法貝路希,現在你必須以你的實力來換取你對王的要求。打敗我,你可以自行離去。以上,有異議請提出。」
法貝路希聽完以後,表情變得像隻照到鏡子的貓一樣。
他僵硬地挪動頸子,看向沉默而且表情複雜的龍王,用同樣複雜的表情問道:「老天,原來你是龍王?」
一直沉默的艾利達終於開口發言。
「你也把他打成白癡了,阿古塔斯。」
「讓我揍他。」巴菲烈咬牙切齒地說。
「駁回。」坦圖卡這麼回他。
金珂拉默默地繼續畫他的法術公式。
「呃,所以坦圖卡說什麼我都要聽嗎?」法貝路希疑惑地問道。
這只是一句隨意的發言,可是卻幾乎讓坦圖卡炸毛。
龍王搖頭,焦急地說道:「不用!我說過我再也不會勉強你……」
不知為何,法貝路希覺得坦圖卡好像在辯解什麼。
「可是我們會。」阿古塔斯說道。
龍王用幾乎想再給阿古塔斯一記棒球揍的眼神看過去,巴菲烈和艾利達狠狠噴出鼻息,表示支持阿古塔斯。
雖然法貝路希不喜歡這些龍,可是也不想坦圖卡因為自己而跟其他龍吵起來。
「都是一家……我是說同一種龍,不要起衝突啊。如果我照阿古塔斯說的做,是不是這些事情就可以解決了?」他猶疑地問道。
「如我剛才所說,打敗我,你可以自行離去。反之,你必須回龍之地。」阿古塔斯點頭,心下對露出口風的黑龍戒備更甚。
他忽然對自己那衝動的挑戰感到後悔——和蒙洛門打?這個連龍王單挑都幾乎打不贏的怪物?
黑龍那些愚蠢的表現讓他鬆懈了。
「以我的實力換取對王的要求,對嗎?」法貝路希確認般問道。
阿古塔斯點頭。
「也就是說,我要選哪種方式都可以囉?」法貝路希再問。
阿古塔斯一愣,但他仍舊點頭,心下越發不安。
「來。」法貝路希招手,說道:「我們來比賽背《生物學的十大準則》。如果平手的話再來背《生物分類法》、《曉徽教義》、《達文文進化論》、《小動物的一萬個為什麼》……」
「你找揍嗎?」阿古塔斯難以置信地問。
「駁回。」龍王愉快地發言。
「異議!」巴菲烈提高聲音道:「王,如果不是雙方都涉獵的領域,就沒有可比性了!」
「……有道理,換一種吧,法貝路希。」坦圖卡依舊是位公道的龍王,雖然他嘴上這麼說,但是法貝路希在龍王眼中看到惋惜。
法貝路希左思右想,還無意識地在原地轉了一圈,尾巴點著地面,像極了一隻考慮著什麼的貓。
他用後腿坐下,稍微垂頸用爪子搔了搔下巴,說出提議。
「我不會飛也不會打架,你不會背書,那我們只能比賽玩遊戲啦。玩遊戲的話,就不存在有無涉獵了吧?而且起跑點是一樣的,有規則遵守對雙方都公平。」
一想到那些久違的遊戲,法貝路希忘記自己的處境,開始興奮起來,招爪的動作像極了招財的貓,對著臉色已經比龍皮還要紫的阿古塔斯說道。
「來玩動物猜猜樂吧!」
這章大致上根本沒變動
順帶一提,《為龍》從今年初用到現在的圖片是我2012年畫的一直沒時間換新的上去,然後再度順帶一提,那顆龍頭不是法貝路希是阿古塔斯。
阿古塔斯在故事中的出場時間比法貝路希還早。他2009年就跟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