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我》前傳 (短篇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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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說] 《我》前傳 (短篇已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8月 14日, 12:59

我有著真正的樣子,但他們從來不願意以此看見我。
我有著自己的名字,但他們從來不願意以此稱呼我。

他們以僅存於幻想的形象代替我。
他們以自以為幽默的名詞貶低我。

我偶爾只有單一,我偶爾會有很多。
但不論何種時候,我總是感到孤獨。

我是誰?


《我》是一部長篇的科幻獸人小說,預計在兩年之後開始連載,會先以前傳的方式介主要紹視點角色。目前規劃共有五位,已經全數發表:

《透明》
穹頂之下,紅土之上,繁星之間。
即使在同類鹿科動物中仍然十分嬌小又不起眼的山羌,有著對草食動物來說最駭人聽聞的嗜好。字面上被困在倒映著虛假天空透明穹頂中的他,是否有看見真正星空的機會呢?


《乘風》
於風暴之中翱翔,窺見迷霧之後的世界。
與眾不同的龍族無畏,達成平凡所不可能觸及之功績。開創偉業,看見新世界。他將如何選擇自己的第三個名字呢?


《承諾》
神話、信仰、故事、真相、秘密,有天我們必將見證承諾被實現。
無人機遮蔽的天空、裝甲車壓碎的街道。不會熄滅的火、不會散去的煙。在神棄之地中掙扎求生的獵豹達爾,根據古老的故事,尋找曾經的盟友,要求兌現被遺忘在歷史洪流中的承諾。他能見到被允諾的自由之地嗎?


《眼睛》
總歸來說,我們都只不過是波動。世界在大灰狼傑克眼中非常不同。今天要接待戰神星來的草食動物學者,討論合作計畫,這關係著他的博士論文。正在煩惱如何拿捏雙方的互動,深陷於過去的回憶時,卻被奇怪的雜種狗搭訕。他能夠順利畢業嗎?


《塵埃》
虛無之中,有一顆塵埃。
因為種種機緣巧合和深遠暗流作弄的雜種狗路瑟,親眼見到虛空中的那一點塵埃。他能從中理解到什麼呢?


《幕起》
布幕升起,故事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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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透明》

文章 赤月 » 2022年 8月 14日, 13:03

硫酸鹽燃燒廠高聳入天際的巨大煙囪,一如以往排放著濃厚蠕動的煙霧。紅色示警燈在其頂端閃爍,和天空中稀疏的星星一同映照在透明穹頂上形成幾個亮點。

聽說蓋亞化完成以後,帷幕穹頂將會降下,我們能在紅色星球的地表以肉眼直接眺望夜空。當然,那個時候就不會是紅色星球了,再說,我也不可能活那麼久。

數年的辯論,最後經過公投,壓倒性決議進行不可逆的蓋亞化工程,永久將戰神星改變成眾人眼中期望的樣子。好吧,至少是大多數人眼中期望的樣子。

「抱歉!」突然的聲響將我自思緒中抽離,一匹高大的駝鹿進到電梯時,巨碩的鹿角和其他幾匹紅鹿的撞在一起,發出喀喀的碰撞聲。在他慌忙轉身致歉時,又引發了更多碰撞,我能感覺到自我角上吹過的風壓。

沉默的無聲責難在整個空間漫延著,窘迫駝鹿的耳朵末梢都變成醬紅色了,而事情更在電梯發出過重警告時達到了致死程度的尷尬。他只能再次道歉,然後退出電梯。

「大型動物要有自覺,不要影響到別人啊!」

「就是說啊,挑人這麼多的時候來擠電梯,是在想什麼呢。」

「真是的,愈來愈多不懂禮貌的人了。」

細碎的耳語在封閉空間迴盪,產生各自的漣漪。我揉了揉剛剛被身前那頭紅鹿比著誇張強調手勢時推去撞上扶手的額角,將視線轉回穹頂之外的巨大煙囪。

沒有那層高分子聚合物阻隔的天空,星星看起來會有什麼不同呢?



這個區域的人潮稀疏一些,行走步調也慵懶的多,但仍然是那種一沒跟上節奏就會被其他人踩死的程度。

好像為了代替壞掉不知道多少年的路燈,色彩濃郁的霓虹招牌不時閃爍著,讓整個區域的廉價感增添了一些俗氣。

酒吧、舞廳,旅館。所有稍微有一點規模的城市,都會有這種地方──世界的暗面──讓負擔得起價碼的顧客顯露最真實樣貌、宣洩所有不被表面社會承認的需求。

打扮鮮豔又前衛的各類動物們倚靠在滿是塗鴉的牆上,對所有經過的行人發出隱晦又明確的邀請。按照某種涉及太多暴力的協議,主要大街路口分別站著不同種族的動物,穿著樣式相似的黑色皮夾克,兜售著絕對不可疑的貨品──從快樂、悲傷或麻木,到因為急難流當的家傳寶物──買到賺到,童叟無欺。至於連霓虹燈光都照不進的小巷裡頭,各種液體──可能是紅的、白的,或是黃的──濺上斑駁的牆面,覆蓋上先前留下的污漬。

我的目的地相對起來單純很多,這色彩繽紛的街景嚴格來說也不是我的世界,我們只是共享著相似的棲位罷了。不過,這不就是同鄉的定義嗎?

走著走著,我注意到了一絲不和諧的跡象。是一頭黇鹿,腹面朝下的趴在大街上,雙眼沒有完全闔起,顯然也沒有焦點,而且舌頭都從嘴巴裡跑出來了。周圍的行人好像被某種看不見的立場阻隔一樣,維持著夠遠但又不失禮的距離從旁繞開。

有趣的是,在這最深層慾望被放大無數倍的墮落天堂,卻依然可以清楚看見世俗慣性在我們靈魂上刻畫的痕跡。

據說草食動物都是這樣的,不喜歡成為突出的那個,因為會更容易被注意到。上個月才有匹紅鹿就這樣倒在中央車站大廳,都發臭了才被管理單位清理掉。

我掙扎幾秒鐘,嘆了口氣,拿出我的個人終端,通知醫療單位。但我知道很多時候,公共緊急服務都不願意進到這裡來──「咎由自取」,我想他們是如此替自己辯護的。

我又回頭瞥了倒在地上的黇鹿一眼,思索著自己是不是應該要多做些什麼。在我能得出任何結論之前,後方湧至的人潮將我向前推去,黇鹿便這麼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外。

我再次嘆了口氣,甩了甩頭,承認自己無法替那匹黇鹿做任何事情,就不要假仁假義自尋煩惱了。畢竟,我也不想再讓自己惹上麻煩──字面上的,一屁股麻煩。



「二零七號房,上樓左轉。」櫃台用沒有起伏的電子音說道,從其中一個插槽裡面吐出了張房卡給我。我習慣性的向對方道謝──以禮待人從來不會有壞處的,誰知道機器人哪天會獲得智慧,然後決定要消滅它們的創造者。

我根據指示,找到房間。費了好一番功夫,嘗試了各種角度,才讓房卡被感應到。關上門以後,能聽見電磁鎖作用的聲音。

我將外套掛到衣帽架上,伸了伸懶腰,有點驚訝的發現窗外景致居然十分不錯,一點也不像是這種廉價旅館會有的等級。

水手谷是繁榮的商業區和戰神星最大太空電梯所在位置,入夜之後依然閃爍著各種燈火,從這個高度看起來有種魔幻的美感。

我把窗簾拉上,替自己倒了杯水,同時後悔沒有先確定這有沒有包含在房間費用內,我可不想替前一個住客的淋浴回收水付錢。永遠不要相信,向你保證可以喝自己尿不會有問題的產品廣告。

浴室的滑門在身後自動關上,我將衣服脫下,進入淋浴艙。艙門封閉之後,溫熱的濕暖氣流自腳下噴出,由頭頂的管道抽走,形成強勁的氣流。

有體溫自動調節的型號用起來就是舒服,之後該是考慮擺一台在家裡了。

吹乾流程結束之後,我走出再次開啟的艙門,花了點時間在鏡子前,整理一下稍微蓬起來了的短短毛髮。

對著自己的倒影,我無奈但認命的嘆了口氣。即使是跟其他山羌比起來,我也是相對十分瘦小的──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細瘦的手臂、突出的肋骨,還有那單薄到可悲的胸膛。

我注意到了一些異樣,將頭湊到鏡子前,搔了搔沿著兩邊眉骨生長的黑色條紋──是白化了的毛髮,特別集中在眉心條紋接界處。該死,最近資格考壓力真是太大了,之後一定要好好休息,像我這種普通人可負擔不起昂貴的再生療程……

突然間啪啪兩聲,浴室的光線熄滅,讓我僵了一下。是停電嗎?不是,我能從門縫看到從房間透進來的光。

等到適應黑暗之後,我環顧浴室,想要找個什麼可能可以當成武器的東西抓在手上,提供一點虛幻的安全感。不過沒有任何適合的。

我輕手輕腳的將滑門拉開一個小縫,用一隻眼睛窺探情況。突然其來的亮光讓我無法動彈了好一陣子。恢復過來以後,一邊用力的甩頭一邊咒罵自己的愚蠢。偶爾這些奇怪的本能還是會對生活造成各種困擾。

踮起腳尖,以不會發出聲音的方式走回房間,小心翼翼的打探著異狀。在確定沒有任何其他人的蹤跡以後我放鬆下來,抓了抓耳朵。難道是單純的神經過敏嗎?

當感受到身後的氣流時已經太慢了,我被某種東西罩住了頭部,遮蔽視野。

我無法克制的發出了驚恐的吠叫聲,胡亂揮舞四肢,拍上了個比我大上許多的結實身體。朝那個方向用力一推,對方如預期的聞風不動,我立刻拔腿就跑,並祈禱不要絆在什麼東西上頭,一邊嘗試將套在我頭上的東西弄下來。

沒有收到任何一絲聲響作為警訊,我被壓倒性的力量制伏在地,後頸上的毛髮因為那呼過來的熱氣全部豎了起來。

我的心臟以即將爆炸的速度劇烈的瘋狂跳動,開始痙攣抽搐的身體讓我反抗的扭動只是顯得更加無助。在我終於翻過身來大口喘氣的那個剎那,尖銳的冰冷硬物抵住了我的脖子。

好痛!我奮力掙扎,但卻深陷其彎曲的鉤狀結構無法擺脫箝制,氣管也被緊緊咬住,無法發出聲音。動脈送往頭部的血流受限,昏沉的大腦更加遲鈍,意識開始模糊。真是……強者和弱者之間的差距。這就是……掠食者的力量嗎?

像是在回答我的疑問一樣,利齒開始收緊,我剩下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自我頸部流下的溫熱血液。



對著鏡子,我將紗布拿開,確認傷口止血了。

「我沒太大力吧。」一頭紅鹿將下巴靠上我的兩角之間,緩緩的磨蹭著。

「沒有啦。」我拍拍他的臉頰回應,享受了一下溫存的觸感。「但是太冰了,讓我有點瞬間出戲。」我看著他把假牙擺上洗手台時說道。

「喔,抱歉,下次注意。」他從背後有點慵懶的抱著我,那讓我很有安全感。身為雄性動物,這麼想好像有點沒出息,但這是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我僅有的特權。

「喔對了,輪到我準備了吧?」我檢查了一下放在一旁的碳酸氫鈉針劑,保存期限快要過了。

我可不想讓窘迫反應爆發,因為橫紋肌溶解而死在廉價旅館裡面,然後被社會版頭條以聳動標題餵養給飢渴噬血的閱聽大眾。這種羞恥至極的事情光是想像,就快要觸發我的窘迫反應了。

「不用,我想再約後天。」他用濕濕的鼻子碰了碰我的耳朵說。

「欸,也太快了吧?」耳朵上的麻癢感讓我笑了出來,輕輕將他推開。

「要到換角期了,我不想出門。」他嘆了口氣,將我抱得更緊了一點。

「有什麼關係,反正大家也都戴假角,誰也不好意思說破。」我抓了抓頭頂上突然發癢的皮膚說道。看來我的角也差不多要掉下來了。「我後天不行,大後天呢?」

「那天我和女友要吃飯。」他簡單的陳述事實。

「喔。」我清了清喉,自認為完美的化解了尷尬情境。「你有打算跟她說嗎,你的……嗜好?」我知道有些情侶能接受。

「沒有。」他有些抽離的說道,將手放到我的唇邊,用指腹在我犬齒的尖端來回摩擦著。「我是比較硬核派的,一定要是真的牙齒才有感覺。」

其實我是想問對方是否可以接受你自己出來找樂子,不是你有沒有想和她嘗試新玩法。不過我連這頭紅鹿的名字都不知道,好像沒有什麼立場多說什麼。

「或許你可以考慮移民去月球?」我建議道,那裡的居民聽說非常包容。

「哈,犬科帝國的門口,還有那些恐怖的爬蟲類海盜?算了吧,光是想到和肉食動物並肩走在路上,就能讓我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他笑道,做了個感到噁心的表情,語氣比我預期的還要不屑。「再約?」他瞬間就穿好了衣服,我微微點了一下頭回應。

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音之後,我又在鏡子前面站了一小段時間,看著自己單薄的倒影。



我找到條路,通往旅館的頂層。

是風,有一點點臭氧的味道,可能是直接從輸氣管線吹出來的。感覺很舒服,我短短的毛髮,和衣服下襬以相同的頻率擺動著。

將手搭在金屬欄杆上,我俯瞰著水手谷市區,幻想月球街道的景象──明亮、繁忙,並且充滿活力。基本上就是優化版本的戰神星。

犬科、草食動物和爬蟲類,生活在一起。這是真的嗎?或許有天,我能親自看看。

突然靈光一閃,茅塞頓開,困擾我已久的問題有了答案。我拿出筆記本,寫下新的想法。

完成紀錄以後,我翻到筆記本的最初幾頁,讀著自己有點潦草的筆跡。靠著我手邊能找到的資源,我現在只能勉強翻譯出「強者」和「弱者」兩個詞,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在湧現的記憶中,我思索著。

「你真是匹,很有意思的山羌呢。」那匹紅鹿一邊說著,一邊咳出更多的血來。

「不要說話!」當時的我怎麼能那麼鎮定的呢?他身上有好多個洞,每一個都汩汩的湧出沒有停下跡象的血液。

附近的紅沙都吸飽了血,變得黏稠。人的身體有多少血可以流出來?就算我趴上紅鹿的身體,也不可能蓋住全部的出血點,因為我太渺小了。我向附近的行人求助,他們都轉開視線,維持著夠遠但不失禮的距離。

「這大概是我的報應吧。」紅鹿居然笑了出來,至今我還是無法理解他是什麼意思。「欸,我們甚至都不認識呢,你怎麼這麼熱情啊?」他還有心情說笑話,但我慌亂到沒有抓到重點。「先說清楚,平常我只和至少吃過兩次晚餐的對象上二壘啊。」因為拐錯了個彎,走上了意料之外的路,讓我發現了這匹渾身是血的瀕死紅鹿倒在街角。

沒有多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幫上什麼忙,我就衝了上去。所有曾經聽過的宣導或是偏方,甚至是我中途落跑只有簽到退的環安衛訓練,每一個急救相關知識都在我腦袋裡面炸開了,但沒有半個能派上用場。

「這是誰都會去做的事吧?」雙手都沾滿了濕滑血液的情況下,操作個人終端非常困難,我甚至沒辦法切換成聲控模式。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嘗試通知醫院之類的舉動,是多麼的徒勞。而且仔細想想,看見倒在路上渾身是血的陌生人,直接衝上去的確不是誰都會去做的事情。

紅鹿又笑了,至少我覺得他是想要笑,咳著血泡的喀喀聲不是很好判斷。

「那我……或許也應該去……賭一把……」直到今天,我都無法確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覺。

紅鹿用幾根顫抖不已的手指碰觸著我的頭部,讓我半張臉都沾上了血。「Только сила знает конфликт,слабость ниже даже поражения и рождается побежденным。」他唸道,這句我無法理解的話語和文字,就這麼烙印進了我的記憶之中。全然的震驚,但我很確定自己看清楚了他棕色眼睛變成鮮紅色的那個瞬間。

然後,紅鹿就斷氣了。

還沒有從衝擊中恢復過來的我,維持嘗試壓住止血點的姿勢,直到執法單位出現。被當成嫌疑人連續不間斷審訊的四十八小時,是我人生中最接近精神崩潰的經驗,直到我開始準備資格考。

不過說到這個,要不是大學方面出手干涉,我只怕已經爛在某個不會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了,所以至今我還是很感激我的指導教授。「那你就簽博士班來答謝我吧。」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從記憶中脫出,我闔上筆記,收回口袋。

因緣巧合之下,為了翻譯我腦海中無法抹去的那段話,閱讀比對了大量古老典籍之後,開啟了許多我對於歷史的疑問。隨著愈深入的探查,我只找到更多的謎題,而沒有解答。關於過去,我們遺忘的比記住的多太多了。我訪問了所有相關的草食動物專家,翻遍了戰神星和其衛星上所有的博物館文物,還是沒有進展。

我怎麼沒有想過呢,答案,當然不會在戰神星上。如果有任何地方能提供解答,一定是太陽系中唯一還有多種族共處的地方,所有故事和秘密還沒有被官方宣傳扭曲的地方──月球。不同種族對於不同事件的不同版本詮釋,肯定還保留在這種高度歧異社會的奇聞軼談之間,只要稍加比對,就能朝釐清歷史的真相更靠進一步。

失傳的語言,沒有留下紀錄的文字,那些,被埋藏那世界另一側的秘密。我,想要了解,一切是怎麼變成今天這樣的。還有,我們之後能夠變成什麼樣子?

改變的契機,究竟是否存在呢?

臭氧的味道愈來愈濃,我站直身子伸展了一下,抬起頭仰天看去。一艘飛艇剛好離港,在身後留下一條明亮的軌跡。內心湧起的某種情緒,讓我奮力向上伸出手,好像這樣就能夠碰觸到,那真正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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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乘風》

文章 赤月 » 2022年 8月 14日, 13:13

「龍族生來就是要在天空中飛翔。」我碰了碰貼在儀表板旁母親的照片,低聲吟唱道。她不喜歡拍照,我們家族鱗片上特殊的物理結構,能反射幾乎所有波段的光,那讓拍出好照片非常困難。但她仍然為我笑得非常燦爛,黃綠色的鱗片像是閃著彩虹一樣。

「你已經準備好流傳後世的名言了?」寧靜的聲音自耳孔旁的麥克風傳來,玩笑似的語氣讓我嘴角上揚。

「只是引用黯牙的歌而已。」睿智.開拓者.黯牙,引領龍族向未知的虛空中翱翔,在群星滿布新世界探索。當他踏出第一步,踩上穀神星滿布冰塊、白色晶體和黏土的表面時,他如此唱道,替未來的樂章譜出基調。「如果任務沒有失敗、讓飛船炸成碎片的話,我再來想流傳後世的名言吧。」我能聽到背景有些人不太開心的抱怨聲,甚至能想像他們做著驅邪手勢嘗試避開厄運的畫面。科學家還那麼迷信真是奇怪。

「如果任務成功了的話,我想肯定能替你贏得第三個名字的。」寧靜的聲音中居然帶著一點點崇拜,讓我有些感到不好意思。「不過失敗了的話,至少會是我畢生難忘的盛大煙火秀。」

我忍不住笑出聲音來,但指揮中心這次其他人的抗議聲就非常明顯了。

「我想我們不要再考驗大家的耐性了。」我最後檢查過一遍儀表板說道。

「指揮中心操作員──寧靜.沉思者確認,一切正常,準備發射。請遠眺號領航員──無畏.挑戰者確認狀況。」她進入公事公辦的專業語氣,背景中傳來某人諷刺的大聲感謝讓我嘴角再次上揚。

「無畏.挑戰者確認,一切正常,準備發射。」我完成檢核做出答覆,其他工作臺的指揮官也都給出綠燈。

「準備進入發射倒數。」她的語氣中有一絲的猶豫。「願你歌聲長存,與萬物同調。」她唱道。

「歌聲長存,萬物同調。」我以相同的曲調回應。知道她也有這麼傳統的一面挺有趣的。

「開始點火程序,發射倒數,十、九、八……」

艙體微微的震動著,我做了一個深呼吸。

「發射!」



「發射!」和環境溫度相同的泥巴讓我的紅外光視覺沒有得到示警,濕黏的觸感沾上身體。

「打死那個怪物!」他們又叫又跳的,讓我能靠著他們的動作判斷,避開丟過來的東西,並且逮到空檔,隨手抓了地上的某種硬物扔了回去反擊。

「怪物生氣了!」他們哈哈大笑的跑開,至少不再騷擾我。

雖然真正受傷的是自尊,而且我也差不多應該要習慣這種特別待遇了,但還是在泥濘之中呆坐了一段時間,身上的髒汙自鱗片之間的縫隙流下。

「你沒事吧?」剛好路過的成年人好像發現了異狀,走了過來,嘗試將我自地上扶起。他在碰到我的背後時明顯露出了錯愕的情緒,微微僵住向後退開。

「沒事。」夾雜著羞愧和自卑,我推開他的手,頭也不回的跑回家。



我們家是位在集合式蜂巢公寓中的其中一個單元,和穀神星上大多數的居民一樣。我一直很好奇蜂巢是什麼。客廳中的暖爐散發著穩定的熱力,我趴在母親的腿上,她正哼唱著溫和的安撫曲調,我終於能夠放鬆下來。

翻動著手中的相簿,看著之前拍攝的照片,總是能讓我平靜。壯闊又莊嚴的歐卡托隕石坑、山腰上不時閃耀著密銀光輝的阿胡拉山峰、定期噴發巨大冰晶的火山群、烏荷拉鏈坑的筆直對稱,還有偶爾能夠看見,神王星上的大紅斑。

除了各種景色,我的收藏中偶爾也有一些人物。友善的公寓管理員、熱心指導我攝影技巧的鄰居,或是從沒有人會注意到的地方,對著聚集的人群拍攝。我很努力的說服母親留下實體的紀錄,她一如以往答覆會仔細考慮。

至於……我自己嘛,或許某天,我會願意替自己的存在留影。但不是現在。

「我想要走遍世界,紀錄那些沒有被見過的事物。」我自言自語道,母親輕輕拍了拍我的頭,指甲點在鱗片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很久以前,這種受了傷的低落時刻,我總是會問她「為什麼我不一樣?」,直到漸漸發現,這對母親來說也是一種無庸置疑的傷害,好像是在指責她一樣。

「探索未知的宇宙,了解所有可能的存在。」所以就在父親終於承受不住羞恥感離家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我開始試著在這種最脆弱的片刻中,不要深陷於什麼都做不了的無助中,而訴說著我對未來的期許──所有,可能的樣子。

「我要飛得,比他們都還要高,都還要更遠。」主要是賭氣吧我想,某種幼稚的防衛心態。但是這能給我方向和力量,我開始能夠不再被自身的軟弱所困擾,而且,好像也能讓母親不要那麼自責。「向所人介紹那些從來沒有被想像過的存在。」

「很好啊。」母親笑著說道,聲調中帶著鼓勵的旋律。聽說能掌握這項技藝的龍族愈來愈少了,我們終將不可避免的失去自己的歌聲。「龍族生來就是要在天空中飛翔。」

我將頭埋起來,不想讓母親看見,但我知道,那串自鱗片間滑落的淚珠,閃耀著的是向眺望未來的可能性光輝。



璀璨銀光劃過虛空,轉瞬即逝。

「指揮中心呼叫無畏.挑戰者。」寧靜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眨了眨瞬膜,將心思拉回。

「無畏.挑戰者收到。」我檢查了一下剛剛傳到的修正指令。「抱歉,我好像看到一顆彗星,有點分神。」或是只是我的幻覺呢?我又瞥了一眼空無一物的深空。
「顛簸的部分要來了,準備好了嗎?」她語氣平緩的說道,我傾向把這當成對我的信心。

「生而為此。」我笑著說道,啟動感測器,讓我進入氫氣層之前收集一點數據,電腦發出二位元的電子音分析著。



完成分析之後,機器吐出一串紙條。

「我得說,這在預期之外。」看起來最年老的龍族推了推眼鏡說道。「這誇張的肌肉和骨骼密度,更別提怎麼會沒有人早點注意到他的鱗片?」

「或者我想,這也可以說在預期之內。」另一位醫生說道,瞥了我一眼。「考量到他的……特別。」

我努力的不要露出得意的神情,但是那在其他三位候選人都趴在地上嘔吐的情況下有點困難。好像因為我的關係,剛剛高G力離心機的強度提升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水準。

「先別這樣就下定論。」第三位醫生滿臉興致高昂的樣子,其實有點恐怖。「讓我們看看他在風洞的表現如何。」但我習慣以微笑面對挑戰,所以對醫生擺出了我最自信的笑容,而他則決定以直接啟動最大功率來回應我。



像被無形的巨手掐住一樣,重力襲來。壓力衣盡責的運作著,我用上所有在訓練中學到的方法,保持意識,並緊緊咬住牙齒。有人說是遺傳,或是我孵化時的條件,造就了我的不同。

艙體外不斷傳來叮叮噹噹的碰撞聲,新式船殼的裝甲塗裝能夠抵禦神王星上隨著超高風速飛旋著的碎片,還有近乎絕熱的特性,都是為了殖民氣態巨星的必要準備。光是神王星上蘊藏的氦-3,就可以讓小行星帶聯盟不再依賴月球,也不用將能源供給穩定性寄望在隨時可能被犬科帝國翻臉不認帳的戴森雲條款。

過了近乎永恆的時間,船艦終於穿越了不會停歇的風暴,接觸到液態氫海洋,開始減速。慣性的瞬間衝擊差一點讓我昏厥,但我挺住了,緊緊束住我身軀的安全帶應該弄斷了幾根肋骨。

我喘著粗氣,努力調節呼吸。等終於緩過來以後,我能聽見麥克風中的靜電白噪音。他們,都在等待著,等待著我的答覆。

「成功停泊。」我有一些虛弱的說道,避免做出太大的動作。指揮中心在下一個瞬間爆出如雷的歡呼聲,我趕緊降低麥克風音量。

我的視野還是有點模糊,但我確定了,就是現在,我已經獲得第三名的資格了。傳言說,當你夠格時,你就會知道。我也知道,他們都在聽著。我不僅是將為自己發聲,我也將替新的時代做出定義。

可能是瞳孔顏色、鱗片樣式,甚至是對於失去歌聲者的訕笑。我並不會是第一個對被當成異類對待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因為這種排擠而痛苦不已的。其他深深陷於孤獨之中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人,未必和我一樣如此幸運,能夠得到各方的支持和肯定,最終被看見內在真正的價值。

為了向其他龍族證明我也是可以一樣優秀的、為了告訴和我有著同樣處境者未來是存在希望的,更是為了讓我自己知道──我能夠做到──這樣,的我。

我仰起頭來,深深吸了口氣,感受著自己意識中,從未停止鼓動著的旋律。我開口,吟唱著最真實的感受,最深切的盼望。

「暴風中翱翔,飛越過躊躇。踏上通往未知邊疆之旅途,追尋無人見過的景致,最終得以見證新世界的誕生。我是無畏.挑戰者.無翼!」



我盤腿坐在純白的房間中央,再次嘗試進入夢行狀態。我一直以為那是某種鄉野傳說,直到領航員訓練時我才理解這也是我們一族失去的技藝之一。根據長老的說法,夢行能讓我們潛入世界的另一側,屏除所有愚弄人的假象,看見真理並且理解萬物。

但我從來都沒有成功過就是了,不管是還在神王星前哨站上或是回來以後。而且說實在的,我也看不出來這些效果對現在的我有什麼幫助。只是無聊到決定繼續練習這聽起來玄之又玄的東西,大概對我的處境下了很好的詮釋。

周圍是各種不斷發出規律聲響的儀器,天花板正中央的光源被調整成據說有安定心神功能的波段,但這些好意都像是床頭的翠綠色歐吉拉水晶一樣,只是造成了反效果──到底為什麼這麼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專業人員都這麼迷信啊?

但我不是那種會因為暫時失去自由這點小事情就失控的雛龍,一個月的安全性隔離檢查罷了,實在沒辦法和為期兩年的單人殖民任務,或是充滿忽視和排擠的童年時光相比。再說了,我是有訪客的。

「有人很招搖呢。」寧靜的聲音透過牆上的麥克風傳出來,失真的電子音並沒有讓她聲音中特有的旋律消失。

「怎麼敢呢?」我張開眼睛說道,透過唯一一扇透明窗看向她的身影。「謙虛是美德。」

「少噁心了。」她笑著說道,露出了金色的牙齒。「我對裝可愛的男人沒有興趣。」她將掌心按在透明隔板上。

藍色綠的眼睛,翠綠色為主體的羽毛,還有那幽幽在暗處閃著螢光的靛色鱗片,實在是很美。

我起身,走到隔板前方,也將手掌覆了上去。「那如果是真的很可愛的男人呢?」我抬起目光,讓彼此視線相交。在別人面前我大概是說不出這麼害羞的話,不過在我們獨處的時候稍微打情罵俏一點沒什麼好在意的。

我得到的回應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哼聲,寧靜歪了下頭,好像在打量著什麼有趣的事物一樣。我們就這樣享受了一下寧靜的短暫時光。

「我是來通知你,生物安全小組也同意放行了。所以恭喜,禁閉結束。」她率先打破沉默說道,拿起她的終端在螢幕上按了按。「我是挺想要當第一個重新和你面對面交談的人,不過……」她那個有點猶豫的樣子,讓我開始害怕會有什麼變數。「……黯牙召見你,現在。」

聽完以後讓我鬆了一口氣,至少不是什麼壞消息。不過……居然是長老的召見,完全沒有想過我會有這種殊榮。

「這個週期的長眠結束了嗎?」我問道,努力搜尋著相關記憶,同時讀起牆上顯示器的詳盡說明。

「不,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喚醒了。」寧靜換成了抱胸的姿勢,她在不安時都會這麼做。「實際情況可能要階級更高的人才清楚。」

我點了點頭,理解到我能直接從隔離艙抵達黯牙的休眠巢穴,一開始管道結構就是這樣設計的了。

「小心點好嗎,無畏。」寧靜在地板上開啟了一道密門之後對我說道。「去見過黯牙的人……」她憂心忡忡的將頭靠上了透明隔板。「……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沒問題的。」我給了寧靜一個微笑,想要讓她對我多點信心。「不過就是活了超過一千年的古龍罷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寧靜對我點了點頭,但我能辨認出來一些擔憂的跡象。從第一次對她提出交換繁殖羽的請求之後,我就開始學習判斷寧靜的各種小動作代表的意思。

「歌聲長存,萬物同調。」我道別,對她開了個小玩笑。

「歌聲長存,萬物同調。」她回應,抓到了我的幽默感。



好像沒有盡頭的石階一直往下探去,我懷疑我已經到了比地下海底部的還更深的地方了。不知道如果通過地心,重力反轉是什麼感覺。只是穀神星的引力這麼弱,可能也不太能感覺出差異來。

終於,石階停止下降,我抵達了一個巨大的空曠洞窟,這就是黯牙的巢穴。

洞窟的岩壁上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凹槽,放置了各式各樣看不出來功能的東西,應該至少有幾千個,而其中有一些外觀奇異的,在紅外線視覺之下閃閃發光。

我有聽見水流的聲響,但判斷不出來出入水孔在哪裡。灌注進來的暗流形成了一片湖泊,中央看起來有一個平台。

「飛龍無翼,上前。」莊嚴的歌聲在洞窟中引起了共鳴,幾顆歐吉拉水晶因為特定的音調,閃爍了幾下白光,讓我看清楚了中央平台上的生物。

巨大的身軀和粗長的頸部覆滿靛紫色的鱗片,身體和翅膀末梢的羽毛也是相近的顏色,但更深。而那黃色眼睛,僅僅一瞬間的對視,就將我徹底看透。

睿智.開拓者.黯牙,現存最年長的古龍,盤踞在如同王座的平台上,湖底有許多物件也因為那一瞬間的光亮而閃爍。

雖然有從一些畫像和書籍中知道古龍的樣子,但第一次親眼見到還是讓我被震懾到無法動彈──那些記錄根本沒有捕捉到這身姿千萬分之一的壯麗。

「飛龍無翼,上前。」他再度唱道,帶著好奇旋律,洞窟這次閃過的是藍光。

很少有成年龍族選擇進入飛昇長眠,除了這是擁有第三名者的特權之外,至少會耗費百年但又不保證成功轉化,還有因為身體結構完全改變,無法說話等等問題也讓失去歌聲者卻步。但是想到自己是有獲得這種型態的可能性,我突然有了股躍躍欲試的衝動。

不過,一件事情一件事情來好了,黯牙顯然要我到他身前,我猜這應該是某種測驗。

我環顧著洞窟,想找到有什麼幫助我度過寬廣的湖面的載具,不過好像沒有類似的東西。直接游過去嗎,這樣會不會有點不得體?黯牙會在乎這種事情嗎?

我抓了抓頭,不太確定該怎麼做。

我聽見黯牙吸氣的細微聲響,推測這應該是他準備再次唱出旋律的準備動作。

讓長老催促這麼多次,可就不禮貌了。

我屏除所有沒幫助的雜念,向前跨出一步,踏上湖面。

在我意料之外的,某個硬物撐住了了我的鞋底。湖面之下,有什麼透明的東西,提供像是踏墊的功能通往中央平台。

黯牙發出某種轟鳴,讓空間震動,我想那應該是古龍笑出來的聲音。此時我在水晶閃爍的紅光中,看清楚了腳下晶柱的樣子。

理解了黯牙從一開始便不斷給我提示,但我卻決定直接跳進湖裡游上平台,這種尷尬情緒讓我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後腦。

「無所畏懼,挑戰者不知踟躕。」黯牙在我抵達他身前時以愉悅旋律唱道,周遭的晶體開始發出穩定的白光。「勇往直前,無翼龍不曾墜落。」長老放低巨大的龍首,黃色的眼睛和我平視。「但三名的持有者應該要知道,謹慎是通向睿智的踏腳石。」

我低下頭,表達謙遜的接收教誨。不過我注意到這句話中的另一個意義。

我走回湖邊,將手伸進水中,將先前當作立足點的其中一塊透明晶體撈起來。和我的手掌差不多大,是長方體。在黯牙微笑的默許下,我將這別具深意的禮物收好。

「尊者自長眠中甦醒,給與我無價智慧。無翼該如何回報此等饋贈?」我向黯牙深深鞠躬,起身後以渴求旋律唱道。

「飛龍無翼,請聽我吟唱,垂垂老者的驕傲、盼望,和懊悔。」黯牙將頭仰起長嚎,完全展開的巨大羽翼上,鱗片和羽毛反射著四周水晶隨著共鳴閃耀的各種色彩。

「最終審判者已經甦醒,其心志綻放的璀璨光輝,照亮虛無一物的寰宇。

黯淡的藍點使他圓滿,消逝的湛藍將他破碎。

鮮紅的雙眼看盡一切,空洞的心靈容納所有。

回顧過往必然的錯誤,看見未來可能的願景。

完成爾等必然的旅途,裁決汝等生靈的命運。

審判者為何人,為何人要被審判?

此等大哉問,起源於千年以前,妄自試圖型塑未來的七人:

最富裕者,控制了天空、陸地,和海洋,宣稱所有道路皆為他所開。

最機敏者,掌握了文字、語言,和訊息,操縱所有事實皆為他所用。

最實務者,佔有了田野、山巔,和居所,迫使所有形骸皆為他所役。

最聰慧者,杜撰了知識、資訊,和資料,引導所有心智皆為他所想。

最玲瓏者,施展了奇蹟、義舉,和聖戰,牧養所有屬靈皆為他所信。

最遠慮者,創造了毒藥、解藥,和食物,壟斷所收穫有皆為他所有。

最愚蠢者,抬頭仰望星空,他只想要找到更寬廣的世界,足以容下所有人自由翱翔。

七人皆相識,彼此結盟,於暗處控制世界的走向。

以暗語作為鑰匙,在陰影中上演最精細的傀儡戲碼。

七人皆有罪,不分輕重,在最終結算到來時償付。

以記憶作為基石,在審判中呈上最真誠的心思理念。

潮汐起落、帝國興衰、文明消長,七名操偶師,忽略了自身綁著的絲線。

當瞭解自身處在更加宏大的布局中,其中六人變本加厲,擅自揣測侷限的猜想,意圖拼湊出滿足自身定義的結局。

最愚蠢者發誓要記取教訓,脫離六人,獨自守護秘密跨越無數世紀。但無奈漫長歲月,被遺忘的比被記住的多,最愚蠢者再次辜負了自己。」

黯牙的身體垮了下來,神情看起來非常疲憊,洞窟中的晶體發出的光也逐漸黯淡。

「在所有無用的知識、懊悔的記憶中,最愚蠢者只能依稀記得,第一幕將會在月球上演。」黯牙將龍首放到我面前,低聲繼續唱道。

「找到審判者,贈與我殘破的記憶,指出通往和解的道路,避免我們的毀滅;

協助審判者,奉上我混濁的雙眸,洞悉眾獸真實的樣貌,看穿表象的虛幻;

轉告審判者,傾聽我最後的吟唱,記住最愚蠢者的失敗,理解暗語的真意。」

黯牙歪過了頭,向我展示了他那顆黑曜石般的突出獠牙。「適格者無翼,你是否願意承受此禮物,以及相對應的重擔?」

仍然沉醉在那宏大到無法想像的歌聲中,我有點頭重腳輕的單膝跪下,低垂視線。「生而為此。」我能從歌聲中傳遞過來的影像看到更多東西,但太多、又太混亂了,我可能需要很多時間梳理。但是我能理解,這件事情有多重要,還有,我是適格者的原因。

黯牙好像鬆了一口氣一樣,緩緩的眨了下眼睛,將黑曜石般的突出獠牙刺入我的肩膀。

剛開始,除了刺痛感之外沒有別的感覺。接著,像是流動的火焰在我的血管中亂竄一樣。所有臟器、肌肉、骨骼和神經,都在瘋狂的尖叫。我就像是被完全拆解開來,撒入太空中,然後,再一個分子一個分子的組合起來。

重新意識到自己在呼吸時,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看著將自己縮成一團的黯牙。長老看起來再次進入了長眠,他將尾巴上的羽毛蓋住頭部,身體以非常緩慢的固定節奏起伏著。

但是我能感覺到,好像……有什麼東西。

「Dif-tor heh smusma。」

突如其來在腦海中響起的語句讓我差點跳了起來,我能夠認出這是黯牙的聲音,和歌聲的音色差不多。我又看了一眼顯然已經進入沉睡的古龍,沒有甦醒的跡象。

「這是我的暗語,記好,最後會派上用場的。」黯牙的聲音再次傳來。

「謹遵指令,睿智.開拓者.黯牙。」我試著模仿,將思緒傳遞出去,得到的回應是一陣友善的笑聲,和表示他需要休息的疲憊感。

原路折返,我踩著石階,思索著,同時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是很多東西,在我的……我的……感覺範圍之內。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有點像是眼角餘光中有許多小點,想要單獨集中在其中一個上頭就會失焦,但能很清楚的知道,他們在那裡。

我無法理解怎麼辦到的,但我能感覺到,上方隔離艙外多了一組人。我想,他們會和我解釋情況。

在那扇通往隔離艙的門緩緩開啟時,我握了握收在胸前口袋的透明晶體,知道世界在這之後,將再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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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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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承諾》

文章 赤月 » 2022年 8月 14日, 13:18

白馬號天鉤劃過天際,將要離開的飛艇扔進太空,同時用對側的鉤爪接住大概是準備轉往戰神星的貨船。

白馬號是驚恐星上運行的十二個天鉤中最新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能認出它來。雖然這也是不可能的,但我好像能在天鉤依固定循軌道,在我們頭頂上飛行時,聽見那嗡嗡作響的震動共鳴。還能感覺到那種……盼望。

每當我和別人表示這些事情,都會被認為是過於活躍的想像力在作祟,所以我漸漸不提了。只有阿里相信我。我低下頭,看了眼坐在我身旁的兄長。

「已經沒有人記得,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了。」阿里輕聲說道,火堆中燒得乾裂的聚合纖維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噴出了幾顆火星。

「只有很細碎的耳語,在陰影中訴說著『以前不是這樣』的,但沒有人能說請楚,以前究竟是怎麼樣。」閃動著的火光,讓他綠色的眼睛,好像變得通紅。

「所以我現在要說的故事,是先人一代一代口述傳遞下來的版本。」每當我們的小小團體有新人加入時,領袖都會重述這個故事。阿里去年接下了這個位置。

「我想沒有人能夠確認內容的真實性到底有多高,但是至少這是我所知道的。」阿里清了清喉嚨,開始說起了關於我們一族的故事,關於古老承諾的故事。



「在龍族和草食動物決定離開蓋亞以後,犬科動物們控制了世界,建立起了以品種狗為中心的帝國。

終於擺脫了草食動物們壓迫的其他肉食動物還沒來得及慶祝,便發現了們有了新的壓迫者──在任何人意識到之前,新的階級已經形成,只是這次在頂層的是一群狗,而其他肉食動物則是淪落到更低層的位置──至少,以前沒有農奴這種東西。

為了尋找新的家園,逃離犬科帝國的奴役,獵豹夏卡集結了蓋亞上所有願意跟隨他的大貓──包含夏卡同父異母的弟弟──丁岡,拋下熟悉一切,搭乘巨大的星艦前往太空,踏上了漫長的旅途。

他們首先在月球停泊補給,但是因為害怕升高和帝國的緊張關係,以包容多元和自由燈塔自居的當局,還是用中立原則為理由,拒絕收留夏卡的族人。

士氣低落的大貓們終於在數周後抵達草食動物統治的戰神星聯邦,對方願意提供援助,但是有個條件:所有想要踏上紅色星球或是其衛星表面的大貓們都必須戴上電擊項圈──『這是為了社會的穩定』──草食動物們如此宣稱,並且表示這是他們對所有肉食動物的一貫方針,並沒有歧視大貓們的意思。

同樣身為因為犬科動物而被迫遠離家園的難民,大貓們本來以為雙方是能夠相互理解的,但是在夏卡嘗試談判過程中,草食動物們清楚表達了他們的立場──『這是不可退讓的。』

有一些大貓們接受了條件,戴上項圈,定居戰神星聯邦。但是夏卡和他大多數的追隨者都無法忍受這種屈辱,寧可繼續在廣袤的太空中碰運氣。

『這無邊無際的寬廣宇宙中,總是有可以接納我們的地方吧?』夏卡對著丁岡說道。

繼續向太陽系邊際航行,夏卡一行和小行星帶上的龍族接觸。作為第一批離開蓋亞開拓太空的種族,龍族願意提供所有可能的協助。但是雙方都知道,小行星上的惡劣環境,除了體質強大適應性又優良的龍族外,其他人是沒有存活可能性的。

他們正計畫對氣態巨星的殖民,但那至少是百年之後的事情,而且大貓們也未必可以在那樣的環境中存活下來。

『相比於近乎完全的絕望,在小行星帶生活的可能性幾乎差不多是無限大了。』丁岡勸說道,這也是某些大貓們的想法。

但是夏卡並不希望自己的種族在嚴苛的環境下緩慢凋零,他仍然對於未知的彼方有著信心。

睿智的龍族敬佩他的勇氣,他們和夏卡分享了一個知識,關於太陽系的外圍被無法理解的神祕生物──幽影嚴密守衛的事實,那些拒絕溝通的強大存在會摧毀任何嘗試離開太陽系的生命。所以,夏卡尋找家園的旅途必須要止步於此了。

由於這個真相太過殘酷,龍族們以一首古老的詩歌作為致上歉意的禮物──那是一個秘密,關於有活物第一次踏足月球,建立月面基地的真相。

龍族的歌聲太過深奧,夏卡無法理解事情的全貌,或是這又說明了什麼。但是他清楚理解這故事中最重要的一個事實──只要一句話,念出那句古老到被遺忘在歷史洪流中的詩句,便能夠要求當局無條件的庇護他們──那是支撐整個月球政府之所以建立的基石、是古老的盟約。

並不是所有大貓都相信這個故事,或者是對那群偽善者有足夠的信心。不過怎麼能怪他們呢,畢竟才剛剛被以為能夠幫助他們的同病相憐者給拒絕。所以最後,重新航向月球的大貓大概是離開蓋亞時數量的一半。

『我知道會成功的。』當夏卡看著他剩下的稀少追隨者們時,丁岡為他打氣。弟弟的笑容讓夏卡再次能夠確切感受到希望的存在。

不過沒想到還沒抵達月球,先前一直對他們的活動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的犬科帝國艦隊,居然出現在夏卡一行面前攔住了他們,並直接下達了最後通牒──回去地球繼續以近乎奴隸的身分過日子,或是成為太空中永恆漂流著殘骸。

這不是什麼需要考慮的事情,而犬科帝國的爪牙也一副從開始就希望他們拒絕回去的樣子,沒有浪費一點時間就展開了攻擊。

這是單方面的屠殺。夏卡的星艦甚至不是功能完備的殖民船,更像是單純運輸用的難民船。但是這其實也不會有任何的差別,在帝國火力最強大的旗艦──「帝國之爪」面前,夏卡一行除了嘗試逃跑之外沒有別的選擇,進入月球管轄領域是唯一的希望。

近乎奇蹟的,夏卡的星艦撐住了,他們成功躲進了月球管轄的領域,而犬科帝國的艦隊停在後方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船上還倖存的大貓們歡呼並擁抱彼此,慶祝自己活了下來。

雖然艦橋上混亂不堪,許多火勢甚至都還沒有撲滅、傷者都還躺在地上呻吟,更別提星艦已經是幾乎要解體的情況,夏卡依然因為這微不足道的勝利大笑出聲。

他開啟了通訊,要求和月球方面的領導人通話,以履行古老的承諾。他能從對方訝異的情緒中理解到,龍族和他分享的秘密是真實而非杜撰。

出乎意料的,回應來得非常快──是擊毀船上通訊系統的等離子魚雷──還有更多、更多的魚雷正在朝他們飛過來──數個藍色光團自荒蕪的月面升起,拖曳著閃爍的光點,漂亮的軌跡弧線像是流星一般。有點超現實的,那個將會毀掉一切、吞噬所有直到只剩虛空的畫面,很美。

現在夏卡知道,為什麼犬科帝國的艦隊停留在後方了──他們在看著。

『為什麼?』夏卡以雙拳砸向已經失去功能的儀表板,大吼著,斷掉的肋骨傳來陣陣劇痛。『我只是想要找到,屬於我們的容身之所。』話音剛落,接續的爆炸讓船身一陣搖晃,夏卡沒站穩倒在地上。

『沒關係的。』受到重創的大腦在朦朧之中,夏卡認出了丁岡的聲音,感受到了他將自己擁入懷中的溫暖。『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所以,』在無盡的冰冷太空之中,那觸感是無比的確切。『歡迎回家,夏卡。』

彌留之際的飄浮感,夏卡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溫熱的東西自他的臉頰上滑落。或許是眼淚、或許是血,也有可能兩者都有。但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歸宿。」



再次迸裂的纖維打破了無聲的氛圍,揚起一陣煙塵和許多火星,將大家從數百年前的悲劇中拉出。

「當最後一匹大貓在穀神星上死去以後,龍族將這些故事作為遺產帶到戰神星上,讓最後存活的流亡遺族知曉夏卡的結局。」阿里盯著火推繼續說道。

「那時,聯邦還沒有將所有的肉食動物都強行安置到驚恐星上,並且限制移動自由。不過,這都不重要了。」阿里抬起頭,掃視過在場所有其他人。

「遺產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便是古老的承諾。」他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我們一族持續的凋零,走向毀滅只是旅途必然的終點。但即便如此,垂死之人也應當向命運揮動孱弱的拳頭,對死神的雙目啐出瀕死的遺言,要求償付我們所被欠下的債。」阿里張開雙眼,看向天空。

我能感覺到空氣中的共振,還有……周圍其他人的焦躁和悸動,以及……所有情緒。甚至連火焰都燒得更旺了。

「I lift my lamp beside the golden door。」阿里像是在祈禱一般的吟誦道。比起憤怒的吶喊,更像是呢喃著想要被聽見的懇求。

陌生的語言,無法理解的字句,沒有聽過的發音。因為沒辦法再次聯絡上龍族,現在甚至無法考據,我們記住的部份的和原始版本有沒有出入。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明明就像是沒有意義的音節硬湊在一起的胡言亂語,卻總是能喚醒我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引起某種……波瀾。

或許只是單純對於先人的遭遇感到遺憾、對於那些背棄承諾者的憤怒,又或者只是對於自身無力的空虛。我不知道,或許某天我能在某個地方夠找到答案吧。

「夏卡所有的後人,請牢牢記住,這便是古老的承諾,有天我們必將見證承諾被實現。」阿里按照往例結語,讓包含新人的所有與會者沉澱,記住我們的過去。

我想,對於某些人來說,這可能更接近於一種精神上的寄託,不管是對於不滿的發洩,或是一種遙遠盼望的可能性。但是出於某種我也說不上來的直覺,我很清楚,這是字面上的──有天我們必將見證承諾被實現。

察覺到空氣中震動著的另一種嗡嗡聲,我拉了拉阿里的袖子。我們交換了一下視線,他點點頭,理解了我的意思。

阿里迅速的收尾,向大家簡單說上幾句話,並且指引安全的離開路線。我用紅沙將火推掩埋,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以後,阿里回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背,示意跟上他。

我們每次都使用不同的路線,以降低形成固定足跡的風險。進到下個路口時,我感覺到了波動,趕忙拉住阿里,將他拖進小巷中。

「該死的聯邦軍。」阿里和我緊靠著牆,他憤恨的低聲啐道,抓了抓脖子上被項圈壓住的毛皮。

是一隻全副武裝的巡邏隊伍,還有一台重型裝甲車。這和平常會出現在屯墾區的保安隊不一樣,能從他們臂章上的黑色基底判斷出來,這是貨真價實的聯邦軍隊。

隊伍緩緩通過時,我看著附近居民們緊閉的門窗,聽著履帶壓過街道的碎裂聲,一邊思考著為什麼軍隊會出現在驚恐星。以往聯邦並不覺得這裡值得他們這麼費心,或是投注任何資源的。

抬起頭來,可以很勉強的看到天空中有一個如沙粒般大小的黑點。這和平常低飛的保安無人機不同,是某種我沒有見過的型號。不過看起來這傢伙也一樣能被我聽見,所以可能也和保安型號有某些相似的地方?我從來無法理解這些感受的作用原理,就只能當成某種非常敏銳的求生本能。

當聯邦軍隊走遠,阿里找到遁入地下的入口時,我再次回過頭,在天空中搜尋著無人機的蹤影。隱隱約約的,我知道,一成不變的日常將會隨著聯邦軍的抵達而不復存在。



軍靴和履帶踏過碎裂街道,這好像漸漸變成了屯墾區的日常,走在上頭發出的喀喀聲響不再奇怪,高空無人機也比貼在大家頭上飛行的那種不顯眼的多。或許,只要夠多時間,人們總是可以適應幾乎任何事情。

幾乎,任何事。

「草食動物滾出去!」憤怒的人群在聯邦的屯墾區辦事處前示威,對著鎮守在門口的裝甲車和軍隊丟擲石塊。

平常阿里和我是會盡量遠離這種場合的,正面衝突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但是我們的街區有一半的房舍被聯邦沒有預警拆毀,讓許多同胞流離失所以後,有沒有好處就不是需要考量的問題了。

其實我已經不知道我還會不會生氣了,或者是我到底是在對誰生氣。我看了眼手中的灰白色石塊,然後抬起頭,看了看在裝甲車保護之下,百般無聊、打著哈欠們的羚羊們。

那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的表情,以某種方式狠狠的刺痛了我。

為什麼,連我們僅剩下的東西都要奪去?我們只是想要找到,一個屬於我們的容身之所啊!

我從未這麼的憤怒的,以往,都只是麻木,那種從有記憶以來,就無能為力只好接受所有事情就是這樣的麻木感。我想要讓你們也知道,這是什麼感覺!要讓你們也知道,什麼叫做痛苦!

抱著不切實際幻想的,我將手上的石頭丟了出去。好像這樣就真的能夠將我的不滿發洩殆盡,好像這樣就能矯正所有世界上的不公。

當石頭離手時,理解到自己有多可悲的現實衝擊感讓我的眼淚落了下來。

接著,轟然巨響傳來,世界爆炸了。

我和附近的人被震倒在地,混亂中群眾倉皇高聲叫喊和逃竄。瀰漫的煙塵中,阿里找到了我,焦急的檢查著我是否受傷,但太過突然的衝擊,我一時無法有除了跌坐在地瞠目結舌之外的任何反應。

我打算起身,讓我們都離可能的危險愈遠愈好,但突然,自頸部傳來的脈衝讓全身在恐怖的疼痛中抽蓄,然後麻痺癱軟無法動彈,視線中只剩下一片空白。是項圈,草食動物啟動了電擊項圈。

「看看,我抓到了個小恐怖分子呢!」回過神來以後,我才發現自己和阿里都被穿著制服的羚羊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你們的同夥在哪裡?」抓住我的那匹在我耳邊吼道,一邊用力的扭著我的手。他扭得好大力,羚羊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便繼續施加抓握的力道。

「啊!」在手臂發出啪啪的清脆聲響以後,我終於忍不住劇痛叫了出來。折斷我手臂的兇手好像把這當成是某種鼓勵一樣,踩上了我的背部。

一旁的阿里掙扎著想要做些什麼,但抓住他的羚羊將他的頭往下壓去,埋進地上。

「住手,你們兩個。」新加入的聲音用沉穩的語氣說道。

混亂之中,我被放開了。阿里將我扶了起來,瞥了眼我無力垂下的手臂,顯然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用上我所有的意志力,眨掉眼中的淚水,不想在草食動物面前落淚。

「長官,這是恐怖攻擊的嫌疑人。」其中一匹羚羊煞有其事的說道,還回過頭對我瞪了一眼。

「你在開玩笑吧,八歲小孩和一個十幾歲的青少年?」第三匹羚羊看著他的終端說道,應該是讀取了我們項圈上的資訊。「總部老是發給我們有問題的裝備,主動反應裝甲莫名其妙的啟動也不是第一次。沒有人受傷已經是萬幸,不要再把事情鬧大。」

「可是……」另外兩匹羚羊看起來還想要爭辯,同時開口。

「我說了,不要再把事情鬧大。」第三匹羚羊重複了一遍,剛剛將我們壓在地上的羚羊便立刻住口了。

「是的,中尉。」他們僵硬的對著第三匹羚羊敬禮,接著轉身往辦事處的門口走去。除了他們的姿勢和舉止實在是很奇怪之外,我發誓我剛剛看見了第三匹羚羊眼睛轉變成鮮紅色的那個瞬間,還有空氣中尖銳的共鳴。

「你們趕快回家吧,在我還能控制住場面的時候。」羚羊走到了我們面前,來回打量著我和阿里說道,飄揚的塵土依然充斥著我們周圍。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起來是草食動物很常見的棕色,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只是光影造成的錯覺嗎?

「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他看了眼我斷掉的手臂說道,在口袋裡摸索著。「把骨頭接好以後再用,不然打斷重接不會是個太舒服的經驗。」羚羊遞過來了一隻有個紅色十字圖案在上頭的注射器。

「我們不要聯邦的施捨。」阿里咬牙切齒的說道,對羚羊露出牙齒。我能看見他在背後緊握住的雙拳,用力到都開始發抖了。

非常偶爾的,我們會見到這東西,通常是一些品行十分可疑的商人,總是有門路弄到聯邦生產的物資。一隻奈米再生凝膠可以達成近乎奇蹟的治療效果,據說只要沒死,這東西都能把你給救回來。有鑑於各種意外和傷害在屯墾區總是層出不窮,小鎮上的大家湊足了足夠的物資,換到了幾隻存在唯一類似診所機構的儲物箱裡面。

至少還沒有發生過需要用到那東西的意外,或許也是某種好事吧。

「這不是施捨,」羚羊歪了下頭,思考了幾秒鐘。「這是補償。」

阿里終於忍不住了,伸手打算接下注射器,但卻被羚羊阻止了。他在阿里露出牙齒準備向他咆哮時向我看了過來,並開始解釋。

「凝膠裡面的奈米無人機必須要在授權情況下,和使用者的基因綁定才會生效。」他輕輕捧起了我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按在注射劑的紅色十字上頭。「不然基本上就只是很酷炫的安慰劑而已。」

這段話的衝擊實在太過強大,讓我無暇分心在羚羊身上。我和阿里對看了一眼,注意到他因為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表情。

我本來想要安撫他,但是突然,我感覺到了。某種冰冷的麻癢感沿著我的手臂爬行,一路往心臟探去。

我回過頭,看向羚羊,剛好捕捉到他眼中閃過的一道紅光。我強壓下慌亂感,維持表面的鎮定。我不知道羚羊打算做什麼,或是他在做什麼,但我知道,不能信任草食動物。

「躲好。」意識深處,某個很遙遠的聲音說道。「壓低身形,屏住呼吸,不要聽,不要看。」我聽從了那聲音的建議,隱藏自己。「我很快就會回來。」我認得這聲音,但是卻沒辦法在記憶中找尋到對應的形象。

「好了。」羚羊起身,表情有些困惑的說道,又迅速的對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次。「記得一定要確定骨頭接回去才用。」他很快的甩甩頭,再次提醒道便轉身離去。

趁著細小的碎石和煙塵還沒散去,阿里拉住我的手,頭也不回的跑向最近的地下通道路口。



像是老朋友一樣的,白馬號再次經過我們上空,但是我並沒有和它打招呼。因為在晴空萬里的時候,猛禽無人機會出動。它們和彼此溝通的那種波動,總是讓我十分不舒服,特別是數量多起來的時候。

我現在甚至很少離開地下通道了,能夠只是拉開一點點距離也好,都能讓那種不適感大幅度的減輕。但我還是會盡量不要離阿里太遠,如果有任何異狀我都能及時的警告他。

遠處傳來焦急的心跳聲,我在考慮著是不是應該要迴避。不過地面上的裝甲車和搜索隊伍轉往了另一個方向,所以讓我決定靜觀其變。

「嘿,小子。」心跳聲的主人從轉角出現,是一隻成年獵豹。他看見了我,氣喘吁吁的拖著幾個袋子走了過來。「你能好心的指個路嗎,這邊的屯墾區我很不熟呢。」

他身上有許多塵土,衣服上也沾了點血跡。獵豹抹掉了頭上的汗水,用那綠色的眼睛看著我,等待我的答覆。

我注意到他沒有戴項圈,這讓我確認了他的身分──解放軍。阿里總是說,這些沒有腦袋的群集除了替我們的族人惹上更多麻煩的功能之外,就是一無是處的危險分子,最好永遠都不要扯上關係。

絕大多數的大型貓科動物都只想要掙扎著在這顆荒蕪的衛星上活下去,所以對那些宣稱自己要推翻聯邦的統治,將所有族人解放出來的解放組織並沒有太大的好感。

一部分的原因是,他們並不相信古老的承諾,這對老一輩沒那麼世俗化的族人來說是很大的不敬。但真正的理由大概是因為幾百年來,解放軍並沒有真的成功解放任何東西,只是單純的讓族人們和草食動物之間的關係更加惡化而已。

此時上方有一小群人通過,踏步的震動讓一些灰塵落了下來,獵豹縮瑟一下,有點緊張的向上瞥了眼。

那個動作,讓我動搖了。

我向他招手,示意他跟上,帶著他在地下迷宮中穿行。

大家都知道,解放軍據點的大概位置,但是屯墾區邊緣那些天然地穴,更是難以想像的錯綜複雜,沒有足夠優良的裝備或是非常有經驗的響導,只會在原地打轉無法離開。所以我只是帶他離開居處區域,從一條不顯眼的管道中出來。

我指了指地平線那端的小丘,他應該能認出來之後的路。

「嘿,」他自我背後叫喚道,我回過身,剛好接下了他扔過來的一袋東西。「一點謝禮。」

當成年獵豹走遠了以後,我確認了袋中的內容物──二氧化碳還有淨水器濾心、壓縮口糧和燃料電池──顯然是贓物,但我看不出來拒絕的理由。



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和阿里或是其他人解釋那些物資的來由,所以我只是暫時把袋子給扔進地下室,打算之後再處理。

我將身子蜷縮起來,靠著阿里,感受著他穩定的呼吸聲還有體溫。

樓上現在從大廳到閣樓都睡滿了人,聯邦對屯墾區的侵占從那天之後只是變本加厲,我們家被夷為平地也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我抓了抓項圈下的皮膚,不情願的提醒了自己其實是無時無刻的被禁錮著的,即使大多數的時候我都可以忽略這東西。

閉上眼睛,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漂流著。空虛,沒有任何事物存在。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會感受到一絲絲的自由,不再被各種惱人的噪音所干擾。

但是今天,有什麼不太一樣。遠方……不,也沒那麼遠,有什麼……很巨大的存在,鼓動著。我往那個方向探詢,只看到一顆巨大的火球,火球旁就是鼓動的源頭。有兩個,非常響亮,和以往很偶爾會注意到的微弱震動不一樣,這兩個非常強。

我想要更靠近,想要理解這究竟是什麼制狀況,但是突然間,光芒大作。

我沐浴在,純粹的強光之中,像是……再次誕生了一般,體悟到了某種變化。

沉浸在這無以言喻的衝擊之中,讓我沒有注意到,我已經張開雙眼醒了過來。

這光,並不只是存在於夢境之中。

轟鳴、震動、強光,還有驚人的高熱,我像是隔著一層透明泡泡看著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強光就像是出現時那樣突然,一切又回歸了黑暗。

接著,我感覺到胸口一緊,好像被捏住了肺臟一樣完全無法呼吸。慌亂中,我瘋狂的揮動著四肢,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但我的手被握住了。是那溫暖、有力,又令人安心的手。

「這裡,」阿里說道,他的聲音是如此冷靜沉著。「再撐一下就好!」

阿里一邊鼓勵著我,一邊拉著我移動,直到我們撞到什麼硬物上頭。阿里出聲咒罵,然後又是一聲轟然巨響,一個大洞出現在我們面前,終於有光透了進來,我也能夠呼吸了。

半跪坐的趴在地上,我猛力喘著粗氣調整呼吸,此時才發現到了另一些異樣。

地面有點奇怪。暖暖的,還散發著絲絲熱流,讓我身上短短的毛髮末梢隨之微微擺動著。還有……質地,和構成穹頂的結構有點像,某種又硬又脆的東西,覆蓋了整個表面。它透明又光滑,我甚至能看到自己裂開碎成千萬片的倒影,在身下用那亮綠色的眼睛朝我看了回來。

我的映象微微閃爍著,讓我注意到了別的事情。是火光,四周有一些東西還在燃燒,球形的火焰正緩緩塌陷,濃密的黑煙大多滯留在地表,但看起來附近因為剛剛打開那個洞時的衝擊,清出了一部分的空間。

像是幾百萬人齊聲尖叫一樣,那恐怖的聲響讓我無法控制的仰頭望去。

穹頂已經破掉了,一些黑煙正從破洞之中散去。天空,是紫紅色的。

我想,現在我知道猛禽無人機和一般的無人機究竟是差在哪裡了。像是,故事中的流星一樣,數以百計的光點,自天空中落下。那是解放軍據點的方向。

有點超現實的,那個將會毀掉一切、吞噬所有直到只剩虛空的畫面,很美。

後腦突然傳來的重擊,讓我倒在地上,被抓住後頸提了起來。

「我說,這裡有條漏網之魚呢。」抓住我的羚羊頭盔上的密氣面罩已經放下,他緩緩的說道。「是隻牙還沒長齊的小豹崽呢。」他笑了,握住我頸部的力量正在加強。「或許,趁牙還沒長出來之前,就拔掉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沒辦法呼吸了。嘗試奮力抵抗,但我們的力氣差太多,我只能看著羚羊扭曲的笑容,以及黑色小點漸漸從視線邊緣浮現。

「放開他!」阿里捶打著羚羊的腹部裝甲嘗試阻止他,但顯然一點用也沒有。突然,阿里停下了動作。「我說,放開他。」

不是那全身都豎起來了的毛髮,或是蓬起來變粗了兩倍的尾巴,而是那雙鮮紅的眼睛,讓我知道,阿里不太一樣了。他剛剛就這樣了嗎?

連同裝甲一起,阿里扯掉了羚羊的右手,讓我重獲自由,落到了地上。我咳了幾聲爬起來,而羚羊無法理解發生什麼事情了的慘叫著,徒勞的試著用手掌壓住不斷噴出的鮮血。

阿里顯然破壞了裝甲,不然我知道聯邦軍的戰鬥裝甲是有束緊的防止失血功能的。

阿里沒有停下來,他抬腿踢向羚羊的右腿,喀擦一聲,噴出幾顆火星,羚羊面朝下的趴在地上,拼命的慘叫。他看起來無法決定該繼續摀住不斷噴出一道道鮮血的斷臂,還是反折的右腿。

「拜託……不要……」沒了剛剛的狠勁,羚羊哭喊著求饒,但是阿里並沒有理會他。阿里抓住了羚羊的頭盔,將他拖到了一塊突出的碎石前,一次又一次的拿羚羊的頭砸向硬物。

我想要阻止阿里,他那個樣子實在是太恐怖了,配上那雙鮮紅的雙眼,活脫脫就是故事中的惡魔。

但是頸部的疼痛還沒有緩解,仍然頭暈目眩的我連不要立刻昏倒都有一點困難。

面罩破裂,羚羊的哀號聲漸弱,最後終於停了下來,阿里也放開那血肉模糊的殘骸。

我起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看著他。阿里對上了我的視線,那血紅色的眼睛還是讓我有一點點害怕。但是僅僅是眼神的交會,我們就理解了,他還是我所熟知的那個哥哥。他緊緊抱住我,提供我堅定的支持。

突然,阿里推開我,眼神警戒的環顧了四周。我想我還要一段時間才能習慣他變成鮮紅色的雙眼。「我就在旁邊而已,」他說道,耳朵變換了幾個方向。「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他說完以後,伸手矯健的翻身,在黑煙的掩護之下消失在各種碎塊之間。

一小段時間以後,另一匹羚羊出現在我身前。即使他的面罩也放下來了,我還是能認出他就是先前給了我奈米凝膠的那匹,還有聽見他嘆了口氣的聲音。

他走到那塊殘骸旁邊,踢了他兩腳,接著從屍體的手臂上拿下他的個人終端操作著。

我就這樣靜靜的看著他,但不小心吸進了口黑煙,讓我咳了幾聲。

羚羊此時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猛然轉頭我往的方向看過來。

他的驚愕之情溢於言表,衝了過來,測量了我的脈搏,然後檢查了我兩邊的眼睛。

「這是血氧劑。」他將一隻針劑刺進我頸部時說道。「我不知道你怎麼撐這麼久的,但是……」羚羊欲言又止,他眼神一變,開始用手指在我頭上摸索著,雙眼也變得鮮紅。和阿里一樣,純然的紅,像是鮮血一樣的紅色。「不可能啊,除非……」他又看了眼那具殘破不堪的屍體。

不知道那羚羊下了什麼決定,他起身回去對著死去羚羊的裝甲鼓搗著。我依然靜靜的看著他,可能是血氧劑的作用,我的視野和思緒都逐漸清晰了起來。

我想這匹羚羊應該是沒有惡意的,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得到這個結論,畢竟對方是草食動物。但是他都已經對我釋出了兩次善意,或許也不是所有草食動物都是無法被信任的。

「這應該足夠讓你抵達下一個屯墾區的穹頂。」他將一個面罩按在我臉上,接著示範該怎麼用。「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戴著這些裝備,靠近穹頂以後就用血氧劑。」他又塞了幾隻注射器到我手上。

我們一同起身,他盯著我的眼神實在很奇怪。不是常見草食動物的那種鄙夷或是懼怕,而是……羞愧。

「希望我們之後能在不同的情況下再見。」他緩緩緩的說道,在我的項圈上摸索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們的……歉意,但我想這是個開始。」嗶嗶兩聲,我感覺到項圈……變鬆了。「我解除了遠端定位還有電擊功能,如果你要再關閉身分顯示功能的話,就這樣……」他替我示範著要怎麼開關身分顯示。

羚羊顯然還有想說的話,但他突然抬起目光,皺了下眉頭。

「之後你就得靠自己了。」他總結道,再次欲言又止,最終下定決心轉身離去。

我看著羚羊消失在黑煙之中,開始往阿里所在的方向走去。他先找到了我,伸手不見五指的煙陣中,他抓住了我的手,示意我跟上。

我們躡手躡腳的趴在一處小丘上,我向阿里投出疑問的表情,他只是對我比了個「噓」的動作。

「……鎖定被盜物資的雷射標籤本來就會有一大堆變數了,當初我不就說過了嗎?現在可好,整個屯墾區被摧毀,這樣還想要把消息壓下來?」是剛剛那匹羚羊的聲音。他聽起來很氣憤,不知道在和誰對話著。我們慢慢的往聲音來源處爬了幾步。

「……我還以為燒成玻璃的大地這種恐怖景象只會在歷史資料庫裡頭看見呢,你知道那有多可怕嗎?」他將頭盔拿在手上,來回踏步。羚羊的四周似乎……在微微發著光。

「……我不想再管高傲的鹿科動物怎麼說了,我要通知議會,這已經太過分了,很明顯的……」羚羊被什麼打斷了,我們又更靠近了一點,可以勉強聽見和他對話的聲音。

「……聯邦這邊的成員決定和帝國重新連絡。歐米茄級異能者出現了,是在犬科帝國疆域之內。」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聲音說道。

「不要以為這樣就可以轉移話題,我一定會繼續追究這件事情。」羚羊無奈的說道,按了按額角以後嘆了口氣。「是里希特嗎,他終於找到突破的方法了?」

「不,不是里希特,訊號波形有兩個。」另一個聲音說道。「而且如果說里希特是恆星……這傢伙就是黑洞。」

「這下可好,犬科帝國得到了兩個超級強大的異能者,事情還能更糟一點嗎。」羚羊深深吸了口氣,看起來做出了什麼決定。「我恐怕也找到了個異能者,很強。」

「真的嗎,這是好消息啊!」對方聽起來很興奮。

「是一匹年幼的獵豹。」羚羊說完以後,對方便沉默了下來。

「有多強?」過了一段時間以後那個聲音問道。

「我甚至無法確定……」羚羊有點煩躁的抓了抓洞角的基部。「按照上位規則判斷,他至少是阿爾發級異能者,才能在我的探測之下隱藏。」他苦笑了出來,低下頭。「我無法想像,如果他是歐米茄級的話,到時候會有多尷尬。該死,我只是個伽瑪級而已好嗎,這種事情怎麼能交給我?而且不是說已經對聯邦中的所有肉食動物都做過檢測了嗎?」

「我們就只是一群以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笨蛋而已。」另一個聲音回答道。

「欸,為什麼每次聯邦的重要會議你都沒有這樣說過啊,『上將大人』?」羚羊加重語氣諷刺著。

「你是很想讓我的身分曝光嗎?」聲音顯得有點無奈。「不管怎麼說,發生了的事情就是發生了,我們會檢討,然後繼續走下去。」

「你說得倒是很簡單……」羚羊踢了踢地上的碎塊低聲說道,上將大人顯然打算裝作沒有聽見。

「按照先前的預測,在月球的第一幕我們大概是沒有插手空間了。但是後續事件本來就更重要,我會盡快把你調回來,做好準備。」聲音說完,以一句聽不懂的話語最為結束。而羚羊複述那段話之後,戴上頭盔,環顧了四周以後便往遠處走去。

我和阿里站起身,消化著各種資訊。四周翻騰著的黑煙和火焰,還有破碎的穹頂,這終於讓我理解到,所有人都不在了。

只剩下我們。

就在我的眼淚溢滿眼眶時,阿里緊緊抱住了我。

「我永遠都會在的。」他說道,語氣堅決。「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在麻木和虛空之中,我找到了我的錨點。只要我們繼續在一起,就不會有事。



「你真的是什麼東西都能弄到呢。」右眼上有一道長疤的非洲獅說道,他正貪婪的把玩著手上聯邦軍的制式戰鬥步槍。

我輕輕的在桌上點了兩下,向他暗示我的部分已經依照約定完成了。

「真是的,這麼著急啊?」他向站在兩旁的保鑣招了招手,他們靠了過來。「所有人都想趕在抵達洛希極限之前離開呢,讓這東西……」他將一張銀色的卡片在指尖靈巧的翻動著。「……水漲船高啊。」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笑容中盡是貪婪。「所以啊……」

兩位保鑣將手按在腰際的武器上,赤裸裸的對我展示著他們對另一部分約定的看法。

我嘆了口氣,對站在房間後方的阿里點了點頭。他早就警告過我,事情會變成這樣。他以微笑回應我,紅色的雙眼閃動著。

對著非洲獅擺了擺手,我起身表示隨便他了,逕自走出房間,趴上露臺。他好像有些不解,但顯然對於白白接手了一大批軍火非常歡迎。

一些碰撞和液體潑濺聲自我身後的房間傳來,慘叫和武器開火的噪音交雜。當終於安靜下來之後,阿里走到我身旁,將一張銀色的卡片放在露臺的平坦處。

「你知道什麼是洛希極限嗎?」阿里擦了擦沾到臉上的血液說道。我開始分不出來暗紅的液體和他的眼睛,有什麼差異了。而對於他的問題,我只能搖了搖頭作為回覆。「這給了我一個靈感。」他笑了,就像以前一樣,就像以前那個所有壞事都還沒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那段時光。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趴在露臺上,看著遠方的天空。



「獵豹,達爾?」通關檢查處的一匹山羌問道,我對他點頭回應。他掃描了我的項圈,狐疑的收下那張銀卡。最後他聳聳肩,顯然是覺得如果有任何問題,都已經超過了這份薪水應該需要關心的地步了。

他揮了揮手,示意我登上飛艇。

我找到了我的位置坐下,等待升空。

當我感受到那熟悉的共鳴時,嘴角不禁上揚──是白馬號,老朋友來送我了。

「各位乘客我們即將起飛,本班次是飛往月球的飛艇……」我們開始沿著超導電磁軌道加速,接著起飛。我本來以為,鉤爪抓住機身的時候會有一些震動之類的,結果什麼都沒有,異常的平靜。

就這樣,意料之外的無聲之中,我們被天鉤扔進了太空。

「我永遠都會在的。」阿里輕聲說道,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我也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掌回應,感受著那其中的溫暖。

我知道,這是最重要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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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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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眼睛》

文章 赤月 » 2022年 8月 14日, 13:28

我用指腹劃過操作終端底部不斷變換的突起小點,讀著富有各種花俏意象又充滿暗示的詞彙。有些或許涉及了古老的地名與人物,另一些則和植物有關係。我想可以從配方的清單和產地,以及其他相關聯的製程去進行分析。我嗅到重大發現的潛力。

「長島冰茶。」我對著吧檯說道,以免對方真的把耐性給用完。現在還使用活人酒保的酒吧應該是鳳毛麟角的存在了,顯然和脾氣與待客之道有關。

我想對我這種沒有喝過酒的人來說,先從非酒精的軟性飲品開始嘗試應該是個明智的選擇。

我將終端放到一旁,和酒吧的內網斷開,打算之後其他時間再來繼續研究隱藏在酒單之中的故事。撰寫碩士論文時遇上的古代文字都還沒有這麼難以理解呢,真是的意外的發現。

不過說實在的,要不是合作對象約在這裡見面,我這輩子應該都不會踏進這種地方吧。

抬起頭,我嗅了嗅飄散在空氣中的味道。蓋亞溫帶出產的硬木,即使在幾百年過去之後仍然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這種溫潤飽和的氣息反映出隱藏在表現之下的複雜歷史。我輕輕拂過桌面,感受細緻紋理之間沉澱著的秘密。

除了酒吧本身,光顧的客人們也是構成這氛圍的一部分:水獺、獅子、灰狼、斑馬……角落甚至有兩匹龍。剛剛進門之前,我好像注意到門邊有掛著那個表示歡迎所有人的旗幟。

磁力靴踏在原木上的的形成的波形真是特別,沉穩又富有彈性,和金屬的銳利、岩石的厚實,或是高分子聚合物的緊繃完全不一樣。我想,我喜歡這種感覺。我一邊撫摸著桌面上的另一組紋路,一邊思索著。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細緻的訊號。

離我很近,也坐在吧檯的鬃狼,不斷焦躁的對四周探頭探腦,甚至沒有注意到手中的飲料已經空掉了很久,仍然無意識的一直將酒杯放到唇邊。讓我猜猜……可能是過於飢渴的物色對象,不然就是對於等等的會面非常緊張。前者的機率比較高,但是聚集在他身邊的細小點狀氛圍兩種情況都通用。

角落的兩匹龍族壓低聲音交談,顯然不太想引起過多的注意,視線幾乎都只放在彼此身上。身旁朦朧的雲霧狀氛圍緩緩飄動,跟隨著所有龍族都會有的特殊脈動共振,呈現疏密錯落的波型。給我的感覺不像是凶狠的海盜,應該只是普通的龍族而已。雖然我想有些人可能會對這段評價有一些意見。

至於另一張桌子旁獨自坐著的馴鹿,不用觀察他周遭粗細不一的錯落銳利線條,桌面上傳來數個空酒杯碰撞聲已經明白的表示駝鹿就是來買醉的。他現在將頭埋入雙掌之中,鼻子幾乎要碰上桌面。線條的跳動頻率目前還很規則,或許還不用擔心他突然發酒瘋之類的,不過再照這個趨勢發展就難說了。我考慮安撫他的氛圍,但最後還是作罷。鹿科動物的矜持和驕傲通常不允許他們在旁人面前露出這種落魄的樣子,不知道他是遇上了多嚴重的打擊。

哈,我這樣是不是把一個我明明不了解的族群,隨便套用在某種既定的框架之下了呢?如果被那傢伙知道了的話,大概又要被教訓了吧?

「在你的眼中,就只是看到一匹草食動物而已嗎?」閃過腦海中的一些場景,令我的嘴角無法控制的上揚。

不過說到草食動物……我其實還是不太確定到底該怎麼和他們相處。

「開啟收件匣,水手谷大學本月七號的來信,朗讀。」我對終端下達指令,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東西。

「倫敦博士 傑克您好:拜讀過您的著作,以及貴研究室近期所關注的主題,我相信我們的合作能替雙方帶來新穎的觀點,還有未來更多潛在的機會……」

真的是相當……正式的語法呢,很久沒有看到書信體了。希望他不是為了讓自己符合我可能對草食動物的刻板印象才這樣表現的,要相互揣測又不講明白的繁雜社交互動我實在是處理不來啊。

「……關於月球的種種,能夠以自己的眼睛去看,實際親身參與體會以往只能聽聞的多元社會,實在是莫大的榮幸……期待與您的會面。奈良‧冬雄敬上。」

我記得聯邦的習慣是姓氏在前面的樣子,奈良……所以他也是出身古老的世家吧。我稍微做了一點搜尋,關於冬雄本身並沒有太多資料,和大多數注重隱私的聯邦草食動物一樣,甚至連社交平台都不太使用。

不過學術著作的部分,算是歷史文化研究有一定聲量的學者,就剛拿到博士後研究員職位的年輕學者來說產出算高了。專精古代文字,近期的一些會議論文可以看出來,對於各種古代遺跡的注意力不斷提升。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找上我們吧,成功翻譯出古老的詩作,還有負責修復那尊巨大古老青銅雕像,去年才剛從寧靜海基地遺址中挖出的。我們研究室在這個領域應該也稱得上享名星際了,但和戰神星聯邦的學者長期合作,還是第一次呢。

「就交給你負責了。」老闆在上次會議結束前直接做出結論。

「欸,為什麼?」其他研究室成員都發出認同的訊號,只有我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決定。

「總不能交給塔拉或是穆迪吧?」老闆一副實事求是那樣的說道。另外兩位更資深的博士後研究員周遭飄著滿滿事不關己的波形,我甚至能嗅到他們在幸災樂禍的情緒。我最討厭鬣狗了。「對方是體型嬌小的山羌,大型肉食動物會嚇到他的。」

「可是我是狼啊!」我在絕望中嘗試做出最後的掙扎,而且你知道自己是黑足貓吧?

「那不重要。」說什麼啦,剛剛不是才擔心會嚇到山羌?「而且你不是和草食動物當過六年的室友嗎,肯定沒問題的。」老闆說完以後示意大家散會,只剩下我留在空蕩的會議室中。

回想起當時無助的情緒,我又嘆了口氣,灌了點液體試著將口中的苦澀一起嚥下。我一邊忽略著鬃狼對我投過來的打量目光,一邊思索著冰茶這玩意兒喝起來和我想像中的好像有些不同。或許這就是古老文化的博大精深之處?

「白蘭地干邑,直接給我瓶子。」

右手邊突然傳出的聲響害我差一點跳起來,擦了擦嘴邊噴出來的茶,故作鎮定的將玻璃杯放回吧檯上。

他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的?為什麼……什麼都沒有?如果非常集中精神的話,可以很勉強的感受到……輪廓,因為所有經過那個空間的波形都消失了,能夠從空缺的地方大致上推斷出他的樣子。這是怎麼回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的,我幾乎無法察覺他的存在。

我嗅了嗅空氣,嘗試從過於混雜的酒吧中區分出他的氣味,或是從動作中的細微摩擦聲響中辨認出關於他的資訊。

「我嚇到你了嗎?」他語帶打趣的說道。「你尾巴上的毛都炸開了。」

我感覺到耳朵末梢一陣燥熱,努力的放低尾巴並且平復心情。酒保將酒瓶遞給他的動作讓我確認了這傢伙真的存在,不是我的幻想,但我卻無法清楚的感覺到他。我的確是被嚇到了,但不太想承認。

「我剛剛太專心在想事情了,一時分神。」我隨口說道,他以一聲輕笑回應,顯然不相信我。第一次在需要的時候,無法以那些時刻脈動著的波形確認對方的想法或感受,這讓我有點不安。

「看你的表情,都讓我好奇有什麼事情能讓你困擾成這樣了。願意分享一下嗎?有人跟我說過,憋太多話不說出來,是有礙身體健康的。」他提議道,伴隨著酒瓶中咕嚕咕嚕的氣泡聲好像有點輕浮。

「呃……或許,可以先相互認識?」我委婉的接下話題,想要對他有更多一點的了解,了解為什麼他能夠在我的知覺中隱去蹤跡。任何一點提示都好,即使我懷疑他那輕挑的語氣是有想要搭訕我的意思。還是只是我單純的想太多?該死的,失去了判讀氛圍的能力實在太麻煩了,其他人是怎麼面對這種狀況的?

「喔,抱歉,我的禮貌呢?」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考慮什麼。「我是郊狼,荷西。」他說完以後輕笑了一聲,好像覺得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一樣。真是……奇怪的人。

「傑克‧倫敦。」我伸出右手,他握了上來,表明沒有惡意。「大灰狼,顯而易見。」我補充道,即使我還是很不習慣帝國那套動不動把種族搬出來的做法,但我可是異種文化專家呢,要身體力行。

「英格蘭家的?」他的語氣中有一絲訝異。

「喔,不是。」帝國公民老是這樣反應,我都考慮是不是該把解釋印在名片上了。「我們家族在帝國建立以前就來到月球了,但是硬要說的話,我是尼克斯支派的大灰狼。」我比了比自己的毛皮,即使我自己從來沒有弄懂這實際上的意思是什麼。

「喔,的確,」他淡淡的說道,語氣中的抽離感很明顯。「漆黑如夜。」

「我不是想要打探你的隱私,只是……」只是我不好意思表示的太明。「……你聞起來不像是郊狼。」那味道……複雜很多。

過了一小段時間的沉默,唯一的聲響是酒瓶放到木製吧檯上的渾厚咚咚聲。我只好也喝了一口自己杯子裡的東西,一邊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其實我是雜種狗。」他還是用著那有點抽離的語氣說著。「那總是讓我有點自卑,所以不喜歡提到這件事情。」

「喔,對不起。」我清了清喉嚨致歉,希望對方不要感到太被冒犯。「我不是有意的。」原來對帝國公民會有這種困擾嗎,我怎麼記得狗的地位還是高於所有其他犬科動物?沒辦法判讀氛圍真的是很麻煩啊。

「不,這沒什麼。」他繼續說著,但沒有剛才的那種輕浮感了。「只是……我有個可能有點唐突的請求。」

「是什麼呢?」我好奇的問道。果然剛剛說想要聽我訴苦只是藉口吧?但是我並不介意就是了,我更想要了解這奇怪的雜種狗,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你讓我想起了某人……」我聽見他用指甲在吧檯上輕輕敲著的聲音,和緩但深沉的節奏。「我能看看你的眼睛嗎?」



「我想,大概就這樣了吧。」我將集塵器放好,把最後一袋垃圾打結扔進牆上的廢棄物管道開口。

房間其實沒有什麼改變,畢竟我們都是不太會留東西的人。共用一個房間六年,這大概也算得上某種成就了吧?

「我的航班還有兩小時。」他將物流公司的員工送出門口以後,走回我身邊說道。「那就之後再見了。」

我本來以為,會有一些更戲劇化一點的感受,或是多少有點難過的,但我其實很平靜。這六年中畢竟也發生了很多事情,讓我經歷過了很多沒有想像過的變化和體會。比起某種很虛無飄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變成熟了」,我想,真正的原因很簡單,是再見的承諾。

我向他伸出右手,打算做為正式的道別。沒有預料到的是,他抱了上來,拍了拍我的後背。我不想讓他覺得太奇怪,但因為實在太過突然,我只能全身僵硬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那討厭的麝香味還是那麼濃。

「保重。」他說完以後,便退了開來,提起剩下的行李準備離開。

「嘿,」我從背後叫住了他,下了一個決定。「等等。」

他轉回來,歪了下頭,發出疑惑的聲音。哈,是不是跟我住太久,連行為都變得像狼了。還是說這是為了和我溝通,特意去學習的肢體語言?其實我還真的沒有思考過這件事呢。

「這個要求可能有點奇怪……」我盡量壓下湧起的尷尬,還有衝上耳朵的血液。「但是……」我小幅度的深深吸了口氣,不想要再拖下去。「我想看看你的樣子。」

他對此的反應是大聲哈哈笑了出來,放下行李,對我聳了聳肩。

我再次吸了口氣,控制住微微顫抖的雙手,將護目鏡拿下來,抬起頭,找到個大概能和他對視的角度。我展開我的意識,讓知覺延伸。周遭物體的波動開始顯現,勾勒出世界的樣子。

在我看來,世界就是純然的振動和波形所構成的,但是,只有活物,會有一種很特別的波動。因為那種波形總是在個體周遭脈動著,所以我稱它們為「氛圍」。氛圍和宿主本身的波動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我不太確定是為什麼,或是前者是生命的……氣息,後者是存在的證明?

我從來沒有研究出個所以然,不過我想我可能之後再來思考這種大概不會有解答的事情。

他的樣子逐漸在我眼中成形,由紅鹿周遭散發的複雜波形構成。那穩定脈動著的氛圍,就和宿主本身一樣,友善又風趣。

「哇嗚,原來你的眼睛是紅的,從來沒有看過這種顏色呢。」他笑著說道,驚訝和喜悅的氛圍以不規則的封閉曲線向外擴散。「這讓我想起戰神星的紅沙。」他用有些抽離的語氣說道,向我靠近了一步,而我沒有動彈。他輕輕的捧起我的側臉,將頭湊了上來。

是濃濃的麝香味。



「欸,什麼?」我不太確定我有沒有聽錯,或者這是某種拙劣的搭訕,想要確認清楚。

「眼睛。」他重複了一次,語氣抽離。「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這個要求實在是非常奇怪。但不知道是因為那字句中某些很深沉的東西、還是剛剛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又或者我只是對這匹奇怪的雜種狗太好奇了,我想要知道,會在酒吧裡頭要求看湊巧遇上陌生人眼睛的傢伙,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故事。

我將護目鏡自頭上摘下來,在吧檯上放好,張開雙眼轉向雜種狗所在的位置。

「喔。」他輕聲說道,我能從這單一的音節感受到許多混雜的情緒。但是肯定的是,他並沒有驚訝,反而像是確認了什麼事情一樣放鬆下來。

在我將疑問說出口之前,空間中的波動發生了改變。一點一點的,剛剛純然空無的地方,波動開始顯形,刻畫出雜種狗的外觀。無窮複雜的幾何線段,構成了難以想像的壯麗碎形結構,沒有盡頭的延伸展開,以強大又沉穩的脈動起伏著。

我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語句都哽在喉嚨,被這番景象震撼到無法思考。像是……無限本身的實體存在一樣。連太陽都沒輻射出有這麼強大的波形,我真的是在和血肉之軀對話嗎?

但是這個應該是完美展開對稱的圖形,卻有那麼一絲絲的……缺憾,好像少了什麼東西,所以讓畫面永遠無法再次完整。是……無邊無際的、能將一切吞噬的……空無?

正在思索著這些究竟代表了什麼的時候,我感覺到……敲擊。不是實際上的動作,他……以某種方式,輕輕敲了敲……包裹住我靈魂的外殼?而且很有教養的,像是在徵求我的同意一樣,對我的意識直接發出詢問。

好奇和敬畏交雜,對未知故事的渴求心佔了上風,我想要回應他、想要知道他怎麼辦到這些事的,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們之間,好像有著什麼界線阻隔,但是我似乎可以……探出去一點點,一點點的……

「……該死!」雜種狗低聲咒罵道,讓這有點奇幻的氛圍碎掉。「抱歉,使命召喚。」我能從速子在空間中傳遞時所產生的特殊波形判斷出他剛剛接到了某種通訊,雜種狗起身時的一些碰撞聲聽起來有些焦躁。

「喔,沒事的。」我對他擺了擺手,表示不在意,並且將護目鏡戴了回去,又喝了口我的茶。同時間,他再次以某種方式遮蔽了自身發出的波形,讓一個空洞出現在他所在的位置。我看不見自己的波形,但是我也能做到一樣的事情嗎?雖然我想不到任何這麼做的好處就是了。

「呃,」酒保處理著他的信用卡的時候,他的語氣好像有些尷尬。「很高興認識你,灰狼傑克。」

「你也是,」這有點侷促不安的語氣,實在和剛剛那個無窮無盡的強大力量反差太大了,害我控制不住的嘴角上揚。「雜種狗荷西。」他以一聲輕笑回覆我。

「我知道,我們會再見面的。」他做了某個動作道別,我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還有他把白蘭地干邑的酒瓶一起帶走了。

「我很期待。」我打趣著說道,不知道他哪來的自信,就這種拙劣搭訕伎倆。但是那股力量……真是,讓我感到好奇。而且光就能遮蔽自身的波形這點,我很肯定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許可以解開許多我只能胡亂猜測和嘗試的疑問。

雜種狗離開了以後,我喝光我的飲料,思考著是不是有再續杯的需要。並且突然想到,我們應該要交換一下聯絡資訊的,他隱藏自己的能力會讓我沒辦法直接透過波動找到他。等等,他也能像我一樣,以波動的差異辨認出不同個體嗎?

這時,我發現酒吧裡客人的注意力突然都被某種東西吸引,散發各種介於困惑和看好戲的心態。當然,除了酒保,他還是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他注意那樣,繼續擦著杯子。

是鹿科動物的麝香。其實我挺討厭這味道的,沒想到山羌眼下腺的分泌物聞起來居然這麼相似。再加上還有顯然還沒有完全從長途飛行的誘導休眠中恢復過來的昏沉氛圍,我想這位應該就是奈良博士了。

我依稀記得,體型愈小的動物,恢復就會愈慢。不過太空港的旅館應該都有相關的修復設備,所以是一下船就直接過來了嗎?這通常是第一次進行星際旅途的乘客會犯的錯,想起自己當初去小行星帶考察一個龍族不肯出借的遺物,剛從休眠中醒過來的那幾天,我深切理解了什麼叫做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

「倫敦博士?」想不到我都還沒有起身,山羌便拖著對他來說好像有點太過巨大的行李廂走到我身前向我鞠躬問候。

「請叫我傑克叫好,奈良博士。」我以同樣的動作回禮,比了比身旁的空位請他坐下。

「那也請叫我冬雄就好。」他有點吃力的調整椅子,那個有點笨拙的可愛樣子害我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你怎麼認出我的?」我問道,同時請酒保替我續杯。

「全黑的灰狼不是很常見。」冬雄說道,聽起來像是在自己的終端上操作著。「你有推薦的品項嗎?」我想他應該是指飲料。

「長島冰茶還不錯。」比我預期中的有意思很多。「或許你可以試試看。」我對他晃了晃酒保剛剛遞過來杯子,喝了一口。沒想到山羌周圍立刻爆發出密密麻麻的致密小圓點,還有一些瘋狂跳動的銳角折線──震驚和……羞怯?不過是正面的那種,這些情緒反應讓我一頭霧水。

今天是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怎麼大家的反應都這麼詭異。

「喔對了,」冬雄向是強迫自己從某種情緒中抽出一樣,猛力的甩了甩頭說道。「這是我的終端安全連結認證,如果你允許的話。」我的終端輕輕振動了一下。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他的意思。

「當然沒問題。」我在護目鏡額角附近的面板摸索著,找到啟動開關按下,卻發現沒有反應。「抱歉我太久沒有用,都沒發現已經沒電了,我們之後再處理吧。」我向他致歉道,喝了口我的飲料潤了潤喉嚨。好像有點熱啊?

「你沒有開啟神經介面……」冬雄喃喃的說道,不可置信的震驚氛圍在他周圍爆發。「……那你……是怎麼……」我都還沒有將口中液體嚥下,新一波的羞愧氛圍又在他身邊湧出,蓋過其他氛圍。天啊,不是我要抱怨,但……這也太情緒化了吧?「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造成你的困擾……」他語氣慌亂的說道,顯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嘿,不要緊的。」我笑著安撫道,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山羌的反應卻是立刻全身無比僵硬的緊繃起來。

「抱歉,我應該先徵詢你的同意……」我立刻將手抽走。天啊,還能在更尷尬嗎?這是什麼文化差異連環事故現場?一定是剛剛被那奇怪的雜種狗弄到心神不寧,害我反應有點奇怪。而且為什麼愈來愈熱了啊?

「不是,是我的問題。」他慌張的解釋道。

酒保此時剛好將他的飲料放上吧檯,我們就靜靜的喝著自己的東西。山羌身邊的氛圍太多種類,都疊在一起了,判讀上有點困難。

「我想,我們應該停止一直替自己的無知道歉,重新開始。」他用平穩的專業語氣說道。

「同意。」我對他舉杯回應。

「所以……」他還是有點猶豫的看向我。「我能冒昧的問,你不用神經介面的話是怎麼……生活的?」

「喔,」我笑了出來。「沒有什麼困難的,我就只是單純用不上而已。我發現沒了這東西,我看得更清楚。」我敲了敲護目鏡。「不過手稿之類的平面媒介就需要終端朗讀或是其他類型的協助了。」

對於我的解釋,冬雄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喝了口飲料。

「那麼……」看起來輪到我問尷尬的問題了。「為什麼我一開口說話你就會把頭撇開?」

「欸?」和語氣中的驚愕同步,錯落的線條在他周遭爆發。

「我不是說過,我『看』得到嗎。」我開了點小玩笑,帶著一點嘲弄笑著說道,喝乾了我的冰茶。

「是牙齒……」冬雄小聲的說道,用手指在玻璃杯口畫著圈,發出悠悠的共鳴聲。「請不要遷就我的無理反應,這是我的個人問題……」他在我能消化這是什麼意思之前便焦急的說道,山羌周遭的氛圍已經飽和到我解讀不出來任何資訊了。

我出聲簡單回應,又請酒保替我續杯。不過剛剛都說應該要停止無盡道歉的舉動了,所以我絞盡腦汁找著別的話題。

「戰神星聯邦沒有那麼多肉食動物吧?」我才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就和大多數人一樣,被強制集中到驚恐星上的大貓總是會自動從我的腦海中被忽視。只希望這個話題不要又走向更加尷尬的地方。

「對啊,」冬雄的反應挺直接的。「這麼多的不同種族在街道是並肩而行,實在是……」他的氛圍開始鎮定了下來。「很震撼。」山羌沉默的用指甲敲了杯子幾下,對酒保比了個不知道什麼意思手勢。「戰神星上連草食動物都是按照分類科別居住的,所以我日常生活不太會看見鹿科動物之外的面孔。」

酒保此時放了另一個杯子在他面前,有著很特殊的酸味。他剛剛只用手勢就點了飲料?原來這嬌小的山羌是所謂的……酒吧玩咖?

「我可能已經很習慣了,所以沒有特別的感覺。」再說了,在我眼中,大家都是線段和波動組成的氛圍,雖然氣味不同,但很難真的感受到什麼差異存在。不過最近街上倒是真的多了很多犬科動物就是了。

「是木頭欸!」冬雄突然注意到桌面的材質,語氣中帶著敬畏。「而且整間酒吧都是,不愧是月球第一間酒吧嗎?還真沒有想過會看到木頭。」

「我以為你是特地選這裡的。」某種歷史地標,雖然之前一直因為是酒吧所以我沒有特別注意。真是太可惜了。

「我按照評論推薦隨便選的,不想離接駁飛艇著陸區太遠。」他說道。「我從來沒有看過木頭,如果能親眼看到樹就好了。」桌面上傳來了光滑的摩擦聲。

「我們可能會有機會到蓋亞出差,到時候你可以看個夠。」我笑了笑說道,想像著想要看到某種東西的心情。

「說到蓋亞……」冬雄將杯子放回吧檯上,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你們都不會在意嗎?」氣流和氛圍圖形的改變讓我看出來他向上比了比。

「呃……天花板漏水風險?」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不是,更高很多,」他還是一副很怕讓別人聽見的樣子說著。「衛星軌道那種高度。」

「喔,你是說犬科帝國的艦隊停泊在月球星港這件事嗎?」我大膽的猜測,冬雄對我點了點頭表示肯定。「我得說,現在的局勢的確有點微妙……」特別是我的身分會讓我的立場更微妙,所以平常是不會特別和別人提起的。「不過我想大家都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吧,親帝國派的勢力這幾年愈來愈強大了。」

「但是月球不是中立的自由區域嗎?」冬雄說道,語氣中有些埋怨的意思。

「作為歷史最謙卑的學生,我們應該最明白了才是啊。」我舉杯邀請他敬酒。「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冬雄輕輕哼了一聲,和我的杯子相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希望這個『永遠』可以維持久一點……」他喃喃的說道,我不是很確定我想知道他是指「朋友」還是「敵人」的部分。

「而且至少,來的是帝國之心艦隊。」我能想到很多更糟的可能。「德意志公爵算是比較明理的人了。」新約克和坎培拉侯爵的殘暴名聲連在月球都能時有所聞,雖然有傳聞說新任的德意志公爵有點……我行我素,但我更不敢想像如果停泊在星港的是帝國之爪或帝國之牙,這種以強大火力聞名的旗艦背後代表的意義。

「在內行星戰爭中失去親人的草食動物大概沒辦法同意這個看法。帝國之心僅憑著自身搭載的無人機,就將中途島要塞和駐守其中的大和艦隊全部撕成碎片時,很難讓人感覺到『明理』。」冬雄低聲說道。「暴風之狼誕生的那天,無以數計的生靈在虛空中開始了永恆的漂流,沒人能聽見他們臨終的悲鳴。」山羌嘆了口氣,對著杯子的外壁輕輕搓了搓。「所以對我們來說,知道帝國之心停泊在月球星港的感覺,甚至比看見帝國之爪用滅星等級武器轟炸月球還要糟糕。」

「喔……」我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對於你的損失深感遺憾。」不用判讀氛圍都能知道他語氣中的哀傷是從哪裡來的。

我常常會忘記,每個故事中都有親身參與其中的人,而那些人不僅僅是故事。總被其他人說,我關心過去遠超過現在,這讓研究歷史本身變成了本末倒置的行為。不過我想冬雄大概不知道,他假想的第二個場景差一點點就真實發生了。想起這件事情,讓我無意識的握緊了雙拳。

「話說回來,暴風之狼都已經『死了』快要十年,對一艘船抱著莫名的執著實在沒什麼道理。而且誰知道呢,說不定新任的德意志公爵真的很『明理』呢。」他語帶諷刺的在幾個名詞上加重語氣,聯邦從來不相信暴風之狼真的會因為「意外」身亡,更傾向認為那是某種複雜的陰謀詭計。「只是,標榜著多元自由的社會,卻向獨裁的封建帝國靠攏,不覺得好像有點奇怪嗎?」冬雄喝乾了手中杯子的液體說道,他的氛圍開始變得鬆散。

「Exitus acta probat。」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被耳提面命的教誨就這麼脫口而出。「大概的意思是『結果可以正當化手段』。」今天怎麼想起這麼多過去的場景呢,好像有點特別多愁善感,和平常的自己不太一樣啊。我將杯子推了出去,示意酒保續杯。

「你說什麼?」冬雄的語調突然變得高亢,周遭的線條也變成一致的銳角波型。

雖然在有點吵雜的酒館中不會有人注意到他提高的聲音,看山羌態度突然改變這麼大讓我有點意外。我以為即使聯邦居民對帝國有點敏感,但也不至於這種態度吧。月球有則關於戰神星聯邦的粗鄙諺語,大意是說想干涉別人衛星的內政之前,先搞定自己的那兩顆好嗎。

「算是我們家族的家訓吧我想。」我解釋道。「結果導向,不問手段。只要最後的結果加總起來是有利的,那麼過程並不重要。」其實更複雜一點,但我不太想和沒那麼熟的人說那麼詳細。即使內在有股衝動,讓我想要把所有堆積在胸口的情感發洩出來,但多年來的反覆思索和掙扎不允許我這麼做。我今天是怎麼了?

「不,我知道什麼是功利主義。」山羌用仍然有點過於尖銳的語調說道。「你剛剛念了什麼?」他停頓了一下才更明確的問道。

「Exitus acta probat?」我複述。「『結果正當化手段』的拉丁文,這是從開始會說話以後,母親教導我的第一個完整的句子。」

「為什麼令堂會知道……拉丁文怎麼發音?」冬雄問道,現在語氣平緩多了。

「我來自一個很古老的家族。」我聳聳肩回答道,以「奈良」為姓氏的他應該能理解我在說什麼才對。「有一些古老的知識被流傳了下來,在我們家族中不斷被講述著。這或許是我選擇這方面專業的原因。」滿口謊言的騙子!「看到家族書房收藏的手抄本,大概會讓大學那些老東西當場心臟病發吧。雖然家族也沒有人能夠讀懂那些文字就是了。」我笑道,灌了一大口飲料,將湧至嘴邊的東西給嚥回去。我怎麼就把這種事情說出來了?

「我相信我們的合作一定能有很多收穫!」冬雄散發著的高頻率圓弧波型,表明了他的期待和興奮。「或許某天你能讓我看看你們的收藏?」山羌拿出了什麼東西,有股陳舊的味道,然後是某種沙沙聲,還有……紙張翻動的聲響。書寫?原來他是這麼老派的人。

「當然沒問題。」話說出口了以後我才發現自己沒有好好考慮剛剛答應了什麼,還有可能會引發的種種後續問題,但先隨便想個話題搪塞過去吧。「說到這個,你有興趣先去看看我們的修復進度嗎?工作室設置在宿舍樓下而已。」

「我以為青銅巨像留在寧靜海的挖掘場址。」他顯然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能從變換的語調中感覺出來。

「喔,不是雕像本體。」我揮了揮手說明。「是銘文,我們相信那應該是某種和雕像搭配成套的紀念碑結構,也就是翻譯出來的詩作。」

「聽起來很棒!」冬雄興致高昂的說道,身體周遭又充滿了密度過高的氛圍,把他嬌小的身形完全蓋住了。「那我們還等什麼?」我聽見他將玻璃杯放回吧檯上的聲音。

真是有趣,看起來小型草食動物情緒更容易激動,這是以前沒有注意過的事情。

「信用支付。」我將終端解鎖,重新和酒吧的網路連線,收到「叮」的一聲作為確認。

「如果月球允許其他國家的人使用終端整合就好了。」冬雄抱怨道,遞了什麼給酒保。「我討厭需要帶這麼多張卡片在身上,都什麼年代了。」

「至少你不會一次搞丟身分證明和信用憑證對吧?」我笑著說道,深知這完全就是風涼話,冬雄發出不開心的哼聲。

我們離開酒吧前,我察覺到猶豫不決的尷尬氛圍,但他還是走在我身後沒有做出什麼明確表示。他是想要幫我開門嗎?

我忍住笑意,替我們兩個拉開了大門,重新踏進了人潮洶湧的大街。

「抱歉,可以稍等我一下嗎?」冬雄在我身後說道。

「怎麼了嗎?」我回過身,湊到他的耳邊問道。在吵雜的大街上,普通動物一般會被各種聲響給淹沒,什麼也聽不到。但我注意到冬雄全身僵直的瞬間,馬上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那個……」他清了清喉嚨,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那樣接著說下去。「我剛剛只想要趕快找到酒吧,再加上還沒從休眠的混亂副作用恢復過來……」雖然行為是這樣表現的,但是他周遭的氛圍立刻又變成濃厚到我沒辦法判讀的那種了,全部混雜成一坨濃厚的波動。他顯然在斟酌該怎麼說,沉默了一段時間。

「我知道這樣有點蠢,而且以後也有的是時間,可是……」冬雄開始繼續說話以後,氛圍的波動隨著語句開始放緩,變得柔和。「我想要好好看一看,大街的樣子。」

「喔。」我笑了聲回應,比了比邊緣欄杆的位置。「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對吧?」想當初去穀神星時,我也是完全不習慣呢。能飛的龍族設計出的街道完全不同,但是聽說聯邦和帝國的結構反而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月球的大街,主要是挑高在二樓的共構徒步區,每個路口有天橋和對向的建築結構群相連。平面樓層保留給能夠抵達地下車站的入口,提供長距離區域通勤需求的乘客使用。

「戰神星上,都是車輛在道路中央行駛的。」冬雄說道,趴上徒步區的欄杆。「我都沒有想過……可以這樣用。」

「讓車輛進入高密度的城市區,這也太危險了吧?」我問道,有點難想像那個畫面。冬雄聳了聳肩膀回應我。

平面樓層,在建築之間的空間,是幾條以不同速度運行著的雙向速帶,讓有需要的行人可以直接搭乘,前往目的地。按照大街的所在位置,考量運量和接駁轉向等等因素,速帶的速度和數量會有一些差異。

「或是的確是有點危險,畢竟我們沒有想過原來有其他種可行性存在……」冬雄緩緩的說道。「不僅僅是這點差異而已,還有……組成的多樣性。」他在下方的速帶使用者們頭上揮了下手。「我本來以為,大概就是更多不同種類的行人混雜在一起而已,是可以想像的畫面。但實際看到以後,才知道不是這樣的。」

我從他的動作判斷,他指著什麼。

「不同的速度和乘載量並排存在,提供給不同需求的人使用──不管是目的,或是使用者本身的體型差異等等,這種設計確保了所有居民不論有什麼不同,都能夠使用公共設施。」新的波形加入冬雄的氛圍中,是……某種盼望。「所有人,挪了挪自己的腳步,讓更多人可以擠上來,一起使用原本有限的空間。」

聽著別人用這種語氣說著自己習以為常的事情,感覺實在有點怪。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是這對他來說究竟是什麼意義。氛圍中有些我沒有見過的新東西。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趴在欄杆上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沒有在說話,但山羌所說的字句在我內心深處發酵著。

突然,一個主意自我腦海中成形,讓我嘴角自發的上揚。

我想,不知道該說什麼很正常,也不用非得要說什麼。行動比語言有力的多。

「跟上。」我笑著說道,跳上欄杆上蹲著,關閉了磁力靴,調整了一下護目鏡。上次這樣做應該還是小狼崽的時候了,有點懷念呢。

「什麼?」他顯然不知道我想要幹嘛,語氣有點慌張的問道。

「關掉你的磁力靴,上了速帶以後再開啟。」我抓住他的領子將冬雄提了起來,放在欄杆上。「帶你走捷徑。」希望他不會怕高。不過誰知道呢,我們總是要不斷突破自我。

「什麼?」他還是一頭霧水的喊道,語氣中更多了一些絕望,顯然對現況非常不知所措。

我決定以行動說明比較清楚,因此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

然後,緊繃大腿,奮力向前跳去。

我有些招搖的在空中轉了三圈半,精確的落在慢速帶上,花一一點時間調整慣性。附近傳來一些不滿的喃喃抗議聲,但興奮的交談壓過了微弱的不滿。很久沒看過有人飆速帶了對吧,讓你們看看,大師的身手。

「現在,或是永不!」我回過頭,將雙掌放在嘴邊對冬雄喊道。同時,我輕輕撥動了他的氛圍,鼓勵著他。「你不是想要實際體驗月球的文化嗎?」

我不太這麼做的,曾經發生過的一些預期外結果,讓我留下了很不好的經驗。但是不知怎麼的,今天我覺得應該要放手嘗試。

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推波助瀾,或是其他什麼原因,比如說附近觀眾們的鼓譟,但總之,山羌從二樓的欄杆上跳了下來,伴隨著滿口的咒罵。

我判斷出他落點不對以後,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接住冬雄,將他放到緩速帶上,啟動他的磁力靴。還好他很輕。

「你瘋了嗎,這是在幹嘛?」他有些氣急敗壞的說道,四周行人都笑著拍手。

「體驗。」我向冬雄解釋道。「剛剛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才是要來真的。」我伸展了一下身體,做好準備。「好好看清楚我的動作。」

我沒等他回應,便向前衝了出去。喊出更多的咒罵,冬雄跟了上來。

我笑了,發自內心的笑著。

我加快速度和步幅,以腰部為軸心翻過了一匹山羊的頭頂,同時踩上了中速帶,壓低身形降低慣性的影響。我感受著冬雄的波形,確認他有跟上。

接近路口時,我做好準備,一個翻身躍上了轉往另一個方向的等速度速帶,滾地兩圈之後跳起來,繼續加速向前跑著,偶爾夾雜著一些翻身的動作。氣流在我身邊穿梭,我品嘗著所有承載其中的氣味。衣服的下襬、耳朵末梢,還有毛髮最細微的部分,颯颯作響。

此時我注意到,除了有點狼狽跟在我後頭的山羌之外,有幾個身影加入了我。

想要一起玩嗎?

我跳上位在中央的高速帶,向後空翻了一圈抵銷慣性,落地時彎曲下肢,微微蹲踞,做好準備。其他幾個人看起來是知道我想要做什麼,在我身後,也擺出同樣的姿勢。當抵達下個街口時,我一躍而起,踩上左手邊建築物的外牆,用磁力靴吸住作為二樓人行道基部的結構,拐了個九十度的彎。

靠著剩餘的慣性衝力,還有來回關閉和啟動磁力靴提供的吸力,我踩著牆面跑了一小段,以右手輕觸牆面調整我的重心。當軌跡下墜到最低點時,我用力一蹬,翻身落在高容量大街的疾速帶上頭,觸地滾了一圈維持蹲踞的姿勢。

有幾個身影跟上了,我能感受到各種興致昂然的氛圍爆發,還有更多行人的抗議聲。

想當年,踩牆翻身上疾速帶可是我的殺手招欸。看起來,世界不會為你停留的,對吧。有意思的是,冬雄還是設法跟上來了,不過顯然他沒有採用我這麼花俏的路線就是了。

心跳前所未有的快速,即使是從前最顛峰的日子,也沒有這種感覺的。我想,這就是所謂的身體不會忘記吧?

沿著這條疾速帶下去,等等就會進入這個區域的主要幹道了。等到足夠接近了以後,我再次跑了起來,比了比左前方的主要幹道。剛剛一直跟著的幾個身影猶豫了,顯然不太確定該怎麼做。

歡迎,來到全新的領域。

主要幹道負責連接星港、飛艇著陸區和地下的平面列車,所以設計比較特別,只有一層的高運量低速帶,而且二樓的徒步區是大街兩側連接在一起的,完全覆蓋住速帶的頂部,速帶總是擠滿了轉承的通勤乘客。因為這種設計,連接主要幹道的其他條大街,都只有低速帶而已。擁有疾速帶的,就只有現在我腳下這條垂直但不相交接的大街跨過其上。

所以,當來到主要幹道的正上方以後,我跳向一旁的燈柱,抓住金屬桿提供我支點改變方向,在位置對了以後便立刻放手,減少摩擦柱體損耗的動能。瞬間離心力的拉扯讓我有種快要吐出來的血脈噴張感,但是飛過一大群不知道頭上發生什麼事情的行人時,那種無以言喻的滿足讓一切都值得了。

不過,重頭戲要來了。我在空中以胸口兩側為軸心翻轉著,靠著手臂伸出的幅度和尾巴調整了一下角速度,確保進到完全被徒步區的結構覆蓋住的區域後是以磁力靴吸住天花板的。

大量火星噴濺而出,慣性的衝擊差點讓我摔倒,但我設法保持住了平衡,頭下腳上的從人群頭上滑了過去。

這次就是尖叫聲為主了,顯然能欣賞這種技巧的人比較少一點。我有調整過磁力靴的輸出,可變的強度讓我能夠處在差不多靜力平衡的情況下在天花板上滑行,只要控制好肢體維持姿勢。

我放聲大笑,不確定是喜悅的成分比較多,還是恐懼了。天啊,誰會知道,原來我真的需要這個。完美的肢體相互協調著,任何一點點的失衡,都會讓這一切崩解。我像是技藝最精湛、又最瘋狂的藝術家,以生命演繹著最駭人的樂章。

此時我注意到,居然還有另一個波形在我身後跟著沒被甩掉。又驚又喜,我笑得更大聲了。雖然他的氛圍有點緊張,動作中散發著些許慌亂,但是他做得很好。只是我看出了些許不和諧的跡象,他沒有調整自己的磁力靴輸出,這樣下去可能會跌在某個地方。

以我們現在這種速度,跌倒恐怕不只會跌斷骨頭而已。

我想要打手勢引起他的注意,可是我自己也沒有那個餘裕。所以我只好嘗試撥動他的氛圍,協助他調整姿勢。但沒想到的是,我像是撞上了一堵凝膠做成的牆面一樣,被阻隔在外。這是……什麼東西啊?

今天真是把新鮮事的額度給用完了。

接著,我收到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疑問」。

和他所發出的氛圍波形一樣,是好奇和要求解答,另外還有些許不安。

我不太確定該怎麼回覆他,這並不是由氛圍所傳達出來的感受,而是直接的……溝通。

異種文化學第一課,處在第一接觸情況下,最可行的溝通策略是什麼?模仿──溝通是從模仿開始的。

我保持著我們之間……連線……的暢通,示範著我特殊步伐的交替頻率,還有如何隨時調整磁力靴的輸出以維持靜力平衡的滑行,但又不失去控制。

我想他理解了我的意思,因為我收到了……笑聲。那讓我想起來,更年輕時飆速帶的感受。那種刺激和抒發,好像可以展現自己不用再保留的……自由──速帶不在乎你是誰。

對方傳來了理解的脈動,以「自由」回應我──那是繞著衛星運行的天鉤,將所有想要掙脫桎梏的人們,帶向通往遠方的旅途。

我只有從書上聽過關於天鉤的描述,蓋亞和月球的太空電梯覆蓋了大多數的軌道空間,去小行星帶那次我基本上是昏迷狀態也沒有多注意。所以……那是哪裡?

對於我的疑問,他不想要多談,我感受到了身下是一整片光滑的……某種東西?認出那個畫面以後,我呆滯了半晌,差點落拍,趕緊捲起尾巴調整重心。燒成玻璃的大地,我只有在歷史資料庫裡面看過相關的紀錄,分別是蓋亞第一次草食動物和肉食動物的全面戰爭,還有爭取獨立期間遭到毀滅性轟炸的寧靜海基地。

他的氛圍中出現了稀疏但輪廓很深,像是奮力刻劃在空間之中的銳角折線,但沒有從我們的連結中表現出情緒來。

為了彌補害他想起不好的記憶,我分享了我是如何在速帶上和建築牆面之間穿梭,把苦苦追趕著的保安人員甩在後頭的畫面。有意思的是,我收到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笑意。

他是從哪裡來的?這個情況下我沒辦法從他的氣味分辨出種族,但這些記憶暗示他不是從我所熟悉的地方來的。再加上那個恐怖的畫面,現在還有這種程度衝突的地方,我想如果不是蓋亞,就是戰神星。

但是很明顯對方並沒有想談的意思,我也不應該去隨便窺探他的隱私。所以之後的時間裡,我們只是安靜的享受著腳下不斷噴出的火星,還有下方人群沒有間斷的尖叫聲,同時在狂風不斷自耳邊呼嘯而過的疾馳中奮力喘息。



冬雄找到我的時機不太好,我剛剛從作為用來消耗掉多餘動量的最終落腳點上摔下來,背貼著冰冷地面,躺在雕像基座旁邊。磁力靴吸住雕像,不斷帶著我在雕像頸部迴圈轉動摩擦,最後終於因為過熱失去磁序,讓我和雕像的頭部一起摔到地面上。我以為他們好幾年前就加固這東西了,不過還好沒剩下太多的動量,所以算是軟著陸。

「這是為了什麼?」冬雄調整完呼吸了以後,語氣和氛圍同步,各種氣惱還有不解噴發。

「你那麼緊繃的樣子,讓我有股想要發洩的衝動。」我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高中畢業以後我就沒有在飆過速帶了。這衝動來得真的有點突然,但是我現在沒有興趣深究。「而且我想用有趣一點的方式帶你來廣場看看。」

「好吧,很有趣。但是為什麼是這裡?」冬雄問道,從聲音的來向變化我想他應該正在環顧著廣場。

「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這裡。」我回答道。「我覺得這裡才真正反映出了月球的本質。」

冬雄沉默了一點時間,可能在檢視那一尊尊的雕像吧我想。但我也猜測,他並不懂我想表達什麼。

「是……很漂亮沒錯。」他的語氣中有股我沒預料到的情緒。「但是我……不喜歡穹頂。」

「什麼是穹頂?」我問道,好奇冬雄在說什麼。

「呃……我以為你能……」他多了幾分尷尬,甩了甩頭部繼續說道。「就是在我們頭上,把我們包覆在裡面的透明遮罩。」他向上揮動手臂說道。「確保我們能夠呼吸、不要失溫,並且在文明和無邊無際的虛空之間唯一的屏障。」

「我……沒有看到東西。」我順著他手揮動的方向探詢,就只有繁星脈動著的強大波形,和非常偶爾會看見的航空設備和他們所產生的振動。什麼是……穹頂?

「喔。」他有些抽離的說道。「無意冒犯,但我真羨慕,看不到穹頂的你。」

我咀嚼著這句話背後的涵義,一邊梳理冬雄身邊過於複雜又繁多的波形。

「拜託告訴我,你沒有重出江湖的打算。」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讓我嘴角上揚。「而且我真的覺得,你做這種事情太老了。」

「威廉保安官。」那劍羚的味道一點都沒有改變。「請款單和罰單寄到老地方好嗎,然後為了彼此著想,口頭警告就當作已經收到了。」

「是『局長』。」他的口氣還是那麼厭世。好吧,多半是我害的。「托你的福,我升官的速度快到破紀錄。」我聽到他踢了踢我身旁雕像頭部的聲音。「至少讓我確定,這只是你的中年危機爆發吧?」

「這就太過分了喔,我下個月才滿二十九。」我笑了一聲回應。「還有,我保證下不為例。」我高舉雙手,將兩手的食指和中指交叉。

威廉哼了一聲以後便離開了,磁力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出沉重的聲響。

「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冬雄顯然無法理解這幕場景,滿是疑惑的問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裡真正反映出了月球的本質。」我坐了起來,把一旁雕像斷開的頭部舉到冬雄面前。「見過家父──約翰‧倫敦──月球第一公民。」

「欸?」冬雄的氛圍又爆發出來了,全完把他包住。「你父親是第一公民?」我好像聽見高頻率的抓搔聲,那完美表達出了山羌的焦慮。「我在搜尋你的資訊時候,為什麼沒有看到任何相關報導?」

「不只是我父親。」我比了個大概的方向,好像我會在乎一樣。「還有我祖父、祖母、曾祖父、曾曾祖父……」我根本都不記得到底有誰了。「而且我們家族很重視隱私。」我用簡單的解釋,概括了各種不方便細述的行為。「哼,第一公民。」我笑著說道,讓冬雄咀嚼著這其中的諷刺意味。「提到他我心情都沒了,回去工作室吧,就在旁邊而已。」

「對了,有件有點尷尬的事情……」冬雄轉過來面對我說道。「我的行李。」

「啊,抱歉。」我傻笑著回答,向他比出致歉的手勢。「我也是剛剛腦袋撞在地上才想起來,」誰知道頭部受到衝擊,居然真的能讓人稍微清醒了一點。「我已經請物流公司去幫你拿行李了,最慢明天一早就會到,我有多的幾套盥洗用品你可以先用。」我補充說道。

「喔,謝謝。」冬雄好像放鬆了不少,但又噴出另一波複雜的氛圍。希望我遲早能習慣這情況,我應該沒有見過比他更情感豐沛的人了。

「那麼走吧。」我隨手將雕像的頭部丟下,比了比方向說道。



「呃……這樣沒問題嗎?」冬雄的語氣充滿不確定。

「放心啦,這是從拓印文本複製出來的模型。」我用指腹劃過青銅金屬板,感受著銘文鐫刻的軌跡。「新巨像和著名的希臘青銅巨人比肩,那曾經以征服者跨越陸地的身姿。但我們經潮水洗鍊、餘暉照映之門依然屹立。一位持有耀眼火炬的強大女性,如同將閃電捕獲那樣的耀眼,流放者之母是她的名。她手中是向全世界展現的力量,雙眼則堅定的凝視著那遙遠的海岸。『固守你們引以為傲的舊世界吧!』她在真空中喊道。『那些不被看見的、那些不被聽見的,你們將靠自己的雙足站立,證明自己是價值而非負擔!』」我將金屬板放下,在冬雄的要求下用原文念了一遍。

「從內容判斷,這應該是用來紀念月球獨立戰爭勝利的詩作,和雕像是成套的。」山羌沉默的思索了好一段時間,我只好繼續說話。「所以恐怕至少有兩千年歷史,但是放射性定年法因為輻塵汙染無法使用,也完全沒有任何可靠證據能夠解釋,為什麼新巨像會被埋在寧靜海基地底下。」

「想想月球向當時的蓋亞合眾國發起獨立戰爭,再抬頭看看停泊在那裡的帝國之心,感覺真奇怪對吧?」冬雄說道,在工作室中來回踱步著。

「歷史總會以奇怪的方式重複自身。」我嘗試說笑,並解開了幾個領口的扣子。是我的錯覺嗎,怎麼好像更熱了?

「……格律不對。」冬雄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什麼?」我抓著胸口的衣服搧著,想要舒緩一點燥熱感。

「當初在期刊上讀到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了。」他繼續說道。「為什麼只有十二行?而且格律不對。」我聽見一些金屬敲擊聲,但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我為什麼會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我需要看到最原始的文物,我有一些疑問。」

冬雄好像又說了什麼,但我沒辦法聽進去。所有字句都糊成一團,就連氛圍的波動都變得朦朧。這是怎麼回事?

一陣天旋地轉襲來,我的雙腿突然虛弱到無法支撐自的體重,跌坐在地上。

「嘿,你沒事吧?」我感覺到山羌軟軟的手,還有他的溫度。但……就這樣了,我好像突然和世界斷開了連結,一切陷入虛無。

喔,還有,我嘗到了,那有點噁心的麝香味。



濃濃的麝香味,好像讓我回憶起那個記憶深處的場景一樣,有一點懷念。當然,伴隨著好像要從內部炸開來的頭痛,就不屬於回憶的一部份了。

喔天啊,怎麼可以這麼痛?

我嘗試思考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會遭受這種折磨,但我發現我的記憶斷在離開酒吧之後。一切空白,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宿舍,或是怎麼爬上床的。

而且更糟的是,我發現我的知覺仍然沒有恢復功能,周遭是整片死寂的空白。我還是能聽到各種細微的聲響,當然還有氣味,甚至是各種從遠處傳遞來的振動。但這幾年維持著常態展開知覺,讓我已經習慣被各種波動充滿的世界,都已經忘記以前依賴神經介面時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了。

我揉著額角,嘗試坐起來,發現護目鏡沒有戴在臉上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壓在……呃,不,是抱著我的左臂。指腹感受到的,是短短粗粗的毛髮,溫溫的,小小的,淺淺的呼吸。

喔,該死的。

是濃濃的麝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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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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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塵埃》

文章 赤月 » 2022年 8月 14日, 13:46

簡易法庭中瀰漫著尿騷味和某種嘔吐物發酵的酸臭,我想是從站在我前面這名醉漢身上傳出來的。當然,也不能排除,達官顯要們聞起來都像這樣,畢竟平常沒有機會見到。我看了眼坐在審判席上的幾匹品種狗思索著這個可能性。他們是不是平常也會相互聞嗅著對方屁股呢,或者這是專屬於我們下層雜種狗的行為?

「下一個。」幻影貴賓法官敲下木槌,向一旁的書記官示意。

「案號二四六零一,竊盜、私闖民宅,一次竊盜和一次公眾場所便溺前科。」隨著吉娃娃書記官的宣讀,我被身旁的拉不拉多犬推向被告席。

「認罪。」我想省去一些時間,僵化緩慢又繁瑣的流程本身就是一種殘忍的處罰,更別提我的辯白從來不會被重視。

「你闖進了住家……」法官開口。

「打破了窗戶而已。」我強迫自己直視著他的雙眼,那蓬鬆的毛髮太讓人分心了,我如果笑出來大概會多一個藐視法庭。「而且只拿了條麵包,我外甥快要餓死了。」

「你沒有外甥,還偷了價值一千信用點的首飾變賣,去換酒精飲品。」法官看了眼卷宗後說道。「被告的案件紀錄有誤嗎?」他問書記,後者搖搖頭。

「喔,拜託。」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認真的嗎,二四六零一?」我環顧法庭,其他人都一臉困惑放空的看著天花板和牆壁,沒有想要聲援我的意思。而剛剛被法警帶走的醉漢,在門邊吐了起來,大概有點自顧不暇。

「有鑑於被告已經有兩次前科,並且即將於下周年滿十六歲,」法官顯然是不想陪我胡鬧下去,逕自說道。「適用三振出局條款。」

「嘿,你不能這樣!」法條上明明不是這麼說的,但法官側過頭,挑起一邊眉毛,給了我一個「我不能嗎?」的表情。

「念在被告年紀尚輕,本庭給予應徵入伍,加入海軍報效帝國並消去前科的機會。」他將手肘放在桌上,十指交扣。「或是發配到貝爾伍德採石場的二十年強制勞動。」他漫不經心的補充道,好像剛剛是問我午餐想要吃什麼一樣。「聽說那裡的湖泊很美,雖然比不上土倫造船廠的日落。」

「應徵入伍。」我垂下肩膀,感覺到耳朵貼平在頭上,甚至沒有心情再耍嘴皮子。採石場的每天十六小時強制勞動基本上就是死刑,執行過程還非常緩慢的那種。早知道就多拿一點信用點換白蘭地干邑了,單一純麥威士忌根本沒有想像中的好。

「下一個。」木槌敲響,我被拉不拉多犬抓住手臂拖走,就像是流水線上的貨品一樣。



「下一個。」我乖乖聽話的站上掃描台,沒有在乎那粗暴的推擠動作或是不友善的語氣。只要這近乎羞辱的過程能快一秒結束也好,我都會努力配合。雖然是這樣說,但還是忍不住去抓剛剛被扎了針疫苗雞尾酒的右邊屁股幾下。真的很癢。

「阿爾發之三耳朵、貝塔之七眼睛、阿爾發之一吻部、阿爾發之一尾巴……」深灰色的㹴犬體檢官握住我尾巴根部時,讓我背面和尾巴上的毛全部無法克制的豎了起來,身體僵直無法動彈,血液湧上耳朵。他吹了聲口哨,在我的檔案上繼續記錄。「……可惜毛色是澤塔類群。」

我有點疑惑的看了眼自己的手臂,黑色為主的基底參雜著些許深棕色條紋,稀疏交錯,常被人說有一點像是老虎的條紋,但因為顏色很深,要很仔細才看得出來。

「不過底色還是黑的,應該不會有人介意。」他拍了下我的屁股示意我可以下來了,又害我耳朵彈起。「幹嘛來應徵海軍自討苦吃呢,隨便一個有權有勢的大家族絕對都很樂意得到你。」他掃描了我右臂上的條碼手環,揮了揮手示意我可以離開了。

要不是那頭濫權貴賓狗,我也不想要來好嗎?更別提海軍可是眾所皆知屎缺中的屎缺,各種恐怖的故事總在街頭巷尾不斷流傳。

蓋亞現在的環境的確是日漸惡化,不管是生態還是社會,這我可是很能理解。但是為此要跑到充滿不確定危險和確定危險的太空中闖蕩,我實在看不出來這有任何符合邏輯的地方。從來我都不懂什麼「探索最後未知的邊疆」那種沒由來的浪漫,雙腳能夠踩在穩固的地上對於我來說,可是非常足夠的。當然,是有適當調劑──比如說酒精──存在的情況之下。

只是後面那段話又說明了什麼呢?雖然「得到我」這種語氣聽起來不是很妙,但最近總被當成貨物一樣對待好像讓我漸漸無感了,反而是好奇的成分比較高一點。或許某天可以再和其他品種狗打聽一下,關於毛皮顏色等等分類的意義。如果海軍真的如同官方宣傳一樣的那麼對所有品系都「一視同仁」的話,或許會有了解比較全面的上層公民願意和我解釋清楚。

很快我又抵達了隊伍的最前方,被要求擺出某種姿勢,進入某台看不出功能的機器。我嘗試在空洞的時光中分心,不要糾結在日後可能會碰到的不幸事件和八百萬種你從沒想過的死法。二十年以後就能退役,消去前科還能獲得公民權。我以這些樂觀的想法鼓勵著自己,看著機器內部各種顏色的小燈閃爍。



紅色警示燈熄滅,其他人紛紛解開安全帶,而我還沒有從船艦脫離速度的洗禮之下恢復過來,仍僵在椅子上。

「第一次?」一匹黃色的大狗笑著向我說道,他有拉不拉多犬的一些特徵。

「對。」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啟動磁力靴。突如其來的拉力和懸浮感,同時攪動著我的大腦,讓我感到一陣噁心。

「運氣不錯啊,居然趕上了旗艦四年一度的著陸呢,通常新兵都是搭太空電梯登艦的。」他繼續說著,但我的大腦好像還不太能運作,無法指揮身體行動。「嘿,慢慢來。」大狗來到我身旁蹲下,調整了一下我的靴子,讓我能雙腳著地。「就像是幼犬蹣跚學步一樣,不過總是會習慣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勵道。「誰都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就像重新學會怎麼走路。」在我理解到自己需要之前,黃狗就遞給了我一個附帶織物的夾鏈袋,然後轉身離去忙自己的事了。

「列兵路瑟,左舷阿爾發之一區報到,立刻。」手臂上的個人終端傳來沒有妥協餘地的催促聲,讓我一時不知道該拿手上那袋橘色液體怎麼辦。看了看方位指標和平面圖,迅速考慮著我十分有限的選擇。



「我不需要侍從兵!」身著紅色制服的大灰狼在通訊儀前來回踱步,穿過投影時讓他全白的毛皮閃爍著銀光。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面無表情的德國牧羊犬用毫無起伏的聲調說道,而大灰狼在一聲怒吼後用拳頭砸向觸控面板,切斷通訊,接著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列兵路瑟報到,艦長!」我想起了我那不堪回首的基本教練,趕緊敬禮,但是緊緊吸住地面的磁力靴讓我差點絆倒自己,要不是這在無重力狀態下是不可能的事情的話。

近乎永恆的漫長沉默過去,大灰狼豎起的毛髮緩緩平復,嘆了口氣以後垂下頭,閉上眼睛,像接受了某種不可違抗力量的安排。「我的侍從兵,不用跟我敬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以後,回復到一般的站姿和我對上視線,藍色雙眼中的壓迫感讓我為之一震。「還有,是司令。」他有些隨意的抬抬手,指向一旁的即時影像。「我指揮的是整支艦隊,不是單艘船。」

我能看見投影畫面中,巨大旗艦上有著德意志家族的黑紅黃家徽,周圍環繞著大小不一的艦艇。寧靜之中,艦隊散發著強悍的震懾力,甚至好像能感受到核融合反應爐運作的溫度和轟隆聲。

「我討厭多餘的表面功夫,所以你的工作……」大灰狼的話語將我注意力拉回,但馬上被機械音廣播打斷。

「脫離蓋亞緩衝區,人工重力啟動。」

隨著正常白光的開啟,我的胃開始下沉。重新站在地面上的感覺真好。

「……就像剛剛說的,你的工作……」大灰狼再次被打斷了,我們都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

橘色的黏稠液體自他的頭上流下,匯聚在白色毛髮的末端,然後滴在紅色制服和黑色長靴上。我把那包嘔吐物懸浮在天花板時可能沒有考慮清楚。

白狼的鼻頭抽動了兩下,顯然從氣味中理解了前因後果。

「……或許可以從這裡開始。」那藍色的目光就像要燒起來了一樣。



「『列兵路瑟,你的腦子呢?』、『列兵路瑟,你全身上下除了那張嘴還有沒有哪裡是有功能的?』、『列兵路瑟,你再多說一個音節的廢話,我就要替你的舌頭找點別的工作了!』……」我模仿著那頭蠢狼的語調,怪聲怪氣的說道,嘗試發洩一點不滿。我很肯定用牙刷清理甲板是一種處罰,清潔機器人的效率高多了,但我並不想真的用舌頭清理甲板,所以沒有再回嘴。

「黑色警報,進入蓋亞緩衝區……」

「『列兵路瑟,你不知道黑色警報時要進入有屏蔽的船艙,不可以在外頭逗留嗎?』」我碎念著穿過艙門,感覺到人工重力解除的飄浮感。本來打算啟動磁力靴,但眼前的景象讓我震驚不已,忘記本來要做的事情。

司令站在一扇不知道出了哪種問題,沒有覆上鉛板的觀景窗前,很專心的看著什麼。這違反了安全程序,宇宙射線不用幾秒鐘就能殺死我們!

只是大灰狼的神情讓我遲疑了,那深邃的凝視,使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無垠的深空之中,只有非常稀疏的幾個光點,但也微弱到幾乎無法看見。在我們前進的方向,能夠非常勉強的辨識出,一顆藍灰色的星體。如此渺小,如此孤寂的漂蕩在無邊無際的空無之中。

「那是……蓋亞嗎?」我聽見自己喃喃的說道。

「對。」大灰狼簡單的回覆,但卻說明了一切。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就只是看著窗外。

「看到有年輕的大灰狼加入海軍,我還挺訝異的呢。」他率先打破沉默。「不過你是哪個支派的,我好像沒有看過這種條紋和毛色。」白狼瞥了我一眼,然後轉回視線。

「三振出局。法官讓我選,應徵入伍,還是分成二十年執行的死刑。」我答道。「還有,是雜種狗。」蓋亞孤懸在宇宙間的樣子讓我無法移開視線,一直盯著藍灰色星體,看著她慢慢變大。「我只是下層平民。」

「喔。」司令清了清喉嚨,迅速整理了一下沒有整理必要的筆挺紅色制服大衣,顯得有些慌亂。「不過我想,本質上我們都一樣。」他的語速有些急促,可能是打算隨便找個話題,來打破認錯我分類位階的尷尬氣氛。「近親繁衍過頭了的品種狗世家,需要求助大灰狼,或是混血到極致的雜種狗,來『修復』家族血脈。」

「什麼?」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我有點難以置信。

「品種狗為了保持家族最引以為傲的品系特徵,需要在相近的血統間通婚,性狀才不會被稀釋掉。」他有些抽離的說道,思緒好像飄到很遠的地方。「但留下來的不僅僅是想要被保留的特殊性狀,還有那些一開始沒有被注意到的致命缺陷。」他指向我鏡面上的倒影。「過短導致窒息的口鼻、癒合不全造成腦部受損的顱骨、太長所以塞住了氣管的舌頭……」一個一個的部位,他解釋著。

「很多人不知道,大多數品種狗出現其實才不到一千年,和經過兩百萬年選汰適應的大灰狼相比,基本上就是還沒有穩定下來的年輕品系。所以將品種犬視為大灰狼的幼態延遲是一種非常精確的比喻,不過沒幾個人了解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就是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吻端和耳朵。

「逆轉那些流淌於血液中詛咒最簡單的策略,就是讓家族成員和祖先──大灰狼──回血,將出問題的部分還原成出廠設計。」他在自己的胸口點了兩下,然後又緩緩的指向我在鏡面上的倒影。「另一個雖然沒有那麼好用但可行的選擇,就是和擁有足夠多樣性備份部件的雜種狗混血,以其他能正常運行的構造替代損壞的。」

我順著司令的指尖,將目光移到玻璃窗上我們兩匹的倒影,才注意到彼此間竟然是如此的相像──純白大灰狼和有著深棕色條紋的黑毛雜種狗──豎起的耳朵、突出的口吻,還有絕對無庸置疑是屬於狼眸的銳利雙目。

「我沒有想過原來和雜種狗通婚也可以有這個效果。」我現在理解,徵兵檢查時為什麼會被那樣說了。「我一直以為那是大灰狼的專利。」其實我也從來沒有了解過品種狗究竟會出什麼問題,那實在離我太遙遠了。只有那種流傳於坊間的留言,說品種狗都近親交配到變成白癡了,所以犬科帝國問題才會這麼多。

「皇帝的制度讓純血大灰狼愈來愈少了。」他喃喃的說道。「所以諷刺的是,我的位置完全可以給你呢。」他向一頭霧水的我繼續解釋。「這支艦隊嚴格來說是我妻子的,我只是負責指揮而已。」他像是想到了好笑的笑話那樣笑了。「靠著婚姻契約,我才能坐上這個位置。」

對於這過於坦白說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就像先前所提,平民和貴族之間基本上是不會有交集的,自然不會知道這些事情。

「因為某次意外,我必須在蓋亞領域之內進行太空漫步修復船身。」他用指甲輕輕敲著窗上蓋亞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番景象──在全然無聲的虛空中孤獨漂浮著,徹底感受到自己在這世界中所占有的空間是多麼的侷限。當時的震撼感讓我直接哭了出來,差點被自己的眼淚嗆死。」我看著他指尖旁的行星,思索著那麼渺小的球體,是怎麼容下我們所有人的?「我想,不管多少年過去,這強烈的衝擊都不會減弱。」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這是……無法描述的強烈情感,沒有親眼看見是不會懂的。我也感覺到有某些東西自我胸口中萌發,哽在喉頭。

「不過別忘了清理甲板的工作。」白狼回過頭給了我一個戲謔的笑容,指向我都已經忘記還抓著的牙刷說道。「不然你嘗試用舌頭應該會更困難。」他說完以後輕輕蹬了一下甲板,向艙門飄去。

隨著司令離開,鉛板自窗緣闔上,讓我從那無以言喻的景色中脫出。我蹲下,繼續用牙刷清理甲板。

我所有的心思,都還深陷在虛空之中,與寂靜星球相互呼應閃耀的那雙藍色眼睛。



食堂裡頭十分吵雜,混雜了各種嘻笑怒罵和餐具碰撞的聲響。

士兵用的食物合成機偶爾會故障,做出奇怪的東西來。在身旁犬科動物們友善的嘲弄聲中,我只能對著自己托盤裡的粉紅色糊狀物聳了聳肩。

「嘿,這邊!」我抬起頭來,看向聲音來源──是當時幫我調整磁力靴的大黃狗。

「這不是司令的小狗狗嘛,怎麼今天紆尊降貴的和我們一起吃飯呢?」同桌的一匹郊狼說道,其他人笑著附和他。

「不要欺負新兵。」大黃狗翻了個白眼,用叉子對郊狼比了幾下,後者吐了吐舌頭。

「司令今天和艦長一起用餐,不想被打擾。」我解釋,同時嘗了口粉紅色的糊狀物。哇嗚,真是意想不到的美味。

「艦長亞瑟嗎?」坐在我旁邊的狐狸問道,他在我點頭回應之後吹了聲口哨,有些人笑了,另一些人臉上則是露出尷尬的表情。

仔細想想,司令和其他軍官用餐時都沒有把我支開的,這真的有點奇怪。雖然說他的原話是「我自己承受你的廢話已經夠可憐了,讓亞瑟也遭到這種折磨實在太惡劣」還有「我不想在亞瑟面前發脾氣,那會讓我顯得很沒修養」。

「你有沒有『無意間』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啊?」郊狼用趣味盎然的神情打量著我,一邊咬了口自己的玉米捲餅。

「你是想要被上鞭刑嗎,荷西?」大黃狗嘆了口氣,用叉子戳了戳盤中的食物。

「誰都知道,我們尊貴又仁慈的司令──帝國之心、德意志公爵、暴風之狼──才不會做那麼野蠻的事情呢!」荷西煞有其事的朗誦著司令的名號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噗嗤的笑了出聲。

「那也不表示你可以這樣隨便詆毀司令的名聲……」大黃狗低下頭小聲說道,繼續吃著自己的晚餐。

被周圍一雙雙充滿好奇的目光緊盯著,讓我感到十分不自在。

「除了司令對於咖啡要怎麼泡有非常多的堅持之外,」還有糖要怎麼加。「他就是個有點無趣、專橫又脾氣暴躁的貴族,」就,一般貴族。「好像沒有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對於我的敘述,大家好像有點失望的樣子,讓我擺出了疑惑的面部表情,歪了下頭豎起一邊耳朵要求解釋。

「我們高貴又深具領導才能的司令,有個非常特別的嗜好呢!」郊狼壓低聲音,將頭湊向我說道。「或是說口味比較重呢?」

「什麼?」相對於我的不解,狐狸故作鎮定強忍笑意,大黃狗則是低著頭繼續吃東西。

「司令喜歡……那個詞是怎麼說呢?」郊狼抬起頭,搓著自己的下巴,擺出一副深思的樣子。大黃狗無奈的嘆了口氣,狐狸則是對這演出報以笑容鼓勵。「戴綠帽啊。」

「呃……什麼意思?」從附近其他人的反應判斷,不論是笑鬧拍著桌子或是尷尬的轉開頭迴避,這件事恐怕是公開的秘密。

「艦長和德意志女公爵有一腿啊!」荷西說完自顧自的笑著,但我的疑問只是更多了。

「德意志家家主是公爵夫妻──司令和她的配偶──女公爵瑪雅組成的。艦長亞瑟是德意志家的男爵,低階貴族。」大黃狗替我解釋道。「但是艦長很有能力又戰功彪炳,才一路晉升到現在的位置,是司令長年可靠的好友和夥伴。」

「要我說,可能太『好』了一點!」郊狼說道,狐狸放棄憋笑,將餐具擺到一旁。「某次旗艦的著陸儀式假期,亞瑟和瑪雅的幽會被一個士官意外撞個正著。」

「據說而已……」大黃狗喃喃的插話。

「喔,我們親愛的三等士官長伊恩,不喜歡其他人汙衊他的大英雄呢。」荷西搭上伊恩的肩膀,將吻端湊上後者的耳朵輕挑的說道。

「下次司令調動無人機群防禦敵方砲火的時候,你可以稍微抱有一點感激之心。」伊恩解決了他的晚餐,將叉子丟進盤子裡。「他可是冒著下半輩子只能癱在床上流著口水的風險,來拯救你那討人厭的屁股的。」

「我可沒有對我們偉大又剽悍的暴風之狼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喔!」荷西做著誇張的手勢替自己辯護。「理性在上,任何看過他用無人機群撕開戰艦的人絕對都不會有一丁點這種想法。」他碰了碰心臟和額頭,做出了個要求理性見證的手勢。「但是這和司令有綠帽癖一點也不衝突!」

對於郊狼打算要引用邏輯替自己辯護,伊恩只能沉默下來沒有反駁。

「總之,亞瑟和瑪雅的幽會不只一次被目擊到,而且那個卿卿我我的程度絕對已經超過貴族禮節允許的範圍。」我有聽說過對貴族來說,彼此舌吻是第一次見面的標準社交禮儀,要超過這個範圍不是很容易。「大家都替我們驍勇善戰的暴風之狼感到不值,感嘆著這或許就是入贅九大家族的壞處,真是可惜了純血的大灰狼。」荷西搖著頭嘖了幾聲。「直到某次某位驅逐艦艦長……」

「霍夫曼。」狐狸面帶笑意的說道。

「……『又』喝醉酒,」荷西向狐狸點頭致意,感謝補充。「說了一大堆上流社會的八卦,我們才驚覺,原來司令早就知道亞瑟和瑪雅私通了,只是他毫不介意,而且還和自己的旗艦艦長保持著好友關係。」他打了個冷顫。「所以我只能說,這段友誼要不是異常強韌,就是有更簡單的解釋。」

「讓我們替各種性癖喝一杯。」狐狸舉起了他的杯子高聲說道。「性癖真的是通往世界和平的不二法門,理性替我見證。」附近一些人笑著附和他,但更多則是像伊恩那樣十分不自在。

「所以我很肯定,現在德意志家繼承人,那隻跛腳的德國牧羊犬,肯定是亞瑟的種!」荷西說完以後又笑了幾聲,收拾了自己的餐盤便離開了。這次沒有其他人跟著笑,顯然覺得有點越界了。

「你別聽那匹浮誇的郊狼亂說,荷西總是這樣。」伊恩也開始收拾東西,狐狸出聲對這看法表示部分同意,不過伊恩顯然不想深究不同意的是哪部分。

「司令和艦長已經並肩作戰超過十年了,那種同袍情誼絕對不是外人可以想像的。更別提柏林侯爵……」伊恩碰了下心臟和額頭。「那雙藍色的眼睛只要看過就知道,和司令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絕對不是私生子。」

「只能說司令運氣真的不太好。」狐狸繼續吃著他盤子裡的東西說道。「如果不趕快生出個沒有缺陷的繼承人,德意志家的公爵爵位真的非常堪慮。」他咬了咬叉子,眼神有些抽離的說道。「特別是許多大家族對於司令的意識形態感到十分不滿,像是收留從其他領地逃亡的農奴這種擋人財路的事情。」狐狸看起來有些無意識的抓著自己脖子,此時我才注意到他頸部上那一圈參差不齊的淡色毛髮。

我雖然作為自由城市出身的平民,但平常還是會遇上農奴的,有些領主會出租自己的「財產」給市政府使用。黃金公國的農奴待遇,即使以帝國標準來看都是眾所皆知相對糟糕的,偶爾會聽見他們壓低聲音談起對德意志公國的嚮往,只是先前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不過伊恩剛剛那段話,並沒有否認,司令的妻子真的和他的旗艦艦長有……親密關係。只是我想我沒有什麼立場去隨便論斷別人,或是這親密關係又有什麼問題。就像狐狸說的,我很歡迎所有能將和平帶給世界的方案。如果必須要依靠各種稀奇古怪的性癖來讓大家和睦共處,那就這樣吧。

「所以……無人機群是怎麼回事?」我大概有聽過,這和「暴風之狼」的稱號有關係,但我沒想過司令會親自操縱無人機群,我以為他只負責指揮而已。雖然說我也不知道「操縱」無人機群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非常危險。

「希望你不用親眼目睹司令戰鬥的樣子。」伊恩和狐狸起身,表示自己休息時間要結束了。「但是統計上不可能。所以我只能說,你看到就會懂了。」

狐狸在伊恩離開之後,給了我一些關於食物合成機的使用訣竅,然後向我介紹了他自己。「叫我亞伯就好。」他又給了我一個微笑,然後跟上伊恩走出食堂。

我繼續吃著我看起來有點奇怪但味道很好的晚餐,一邊思索著各種新得到的資訊。

因為感覺上過於遙遠,也不是自己有可能插手的事情,所以從來沒有真正理解帝國的情勢,那就好像某種雲端城堡一樣虛幻。但是亞伯的頸子提醒了我,這些政治的暗潮洶湧,是會真真切切的影響到每一個生活於帝國中的人──甚至,是帝國之外的人。

生平第一次的,我感受到了自己踏進了看不清深淺的混濁水域,並且有無數股暗流奔騰,隨時打算將沒有站穩腳跟的小角色,吞入無比巨大的漩渦之中。而那些不起眼的渺小存在滅頂時,連一聲咽嗚都來不及發出。



在直達艦橋的移動艙中,司令將雙手揹在身後,面無表情的看著顯示上在牆上的會報資訊,一邊喝著他今天的第一杯咖啡。

「帝國之牙艦隊司令表示會合時間會延後,具體時間不確定。整隻艦隊的聚變反應爐都出了問題,目前原因不明,至少需要等到下個戴森雲補給週期才有可能重新點火。」我讀著高優先度的速子通信。

「如果那些不可靠的鬃狼有什麼是能確定的話,我會很感激的。」司令嘆了口氣說道,但目光並沒有從牆面上移開。「回覆坎培拉侯爵,我們會先抵達任務地點展開搜尋,等他們整備完成之後可以再加入我們。」

「西伯利亞公爵向您問早,他致上……」我唸到一半就被白狼出聲打斷了。

「刪掉,然後屏蔽他的通訊。」司令閉起眼睛,揉了柔額角。「我早就該這麼做了。你真應該看看十大家族的通訊群組裡面,那隻煩人的哈士奇天天用早安影片洗版的場景有多恐怖。」司令甩了甩頭,繼續檢視著會報資訊。「我很肯定,皇帝的禮貌性回覆都是他秘書處理的。」白狼喃喃說道,在牆面上滑動著報表。

「神使星基地確認戴森雲補給進度準備完成,等候您的授權碼便可以如期進行能量傳遞作業。」我讓司令知道這是最後一條消息了,移動艙也正好抵達目的地,停了下來打開門。

「司令抵達艦橋。」亞瑟在我們來到艦橋中央的大圓桌時說道,不過艦橋組員都繼續忙著自己的事情,看來司令真的是不喜歡繁文縟節的狼。

「艦長來昂,狀態會報。」司令在亞瑟右手邊的位置坐下,其他艦長的影像投射在剩下空的座椅上。

「準備完成,隨時可以開始。」少了隻眼睛的德國牧羊犬調整了一下他的眼罩說道。「三分鐘後將進入戴森雲補給窗口,有十分鐘的作業時間。」圓桌中央顯示了整隻艦隊的投影,還有各種資訊。「綽綽有餘。」來昂做出結論,其他艦長各自發出沒有問題的綠燈訊號。

司令操作著自己的個人終端,向神使星做出確認。

「確認所有船艦抵達指定位置,能量接收陣型完成,祖母綠號啟動展翼流程。」來昂看起來在和他的艦橋組員比著手勢。

祖母綠號這種接收能量並分配給其他船隻的動力艦,都會裝備有像是某種幻想生物羽翼般的一系列鏡面和透鏡組合,用以調整從神使星基地傳遞過來的高能雷射。

投影畫面上,能量艦展開並組裝起巨大的翅膀,形成非常壯觀的形象。那完美對稱和蘊含其中的數字之美,已經近乎是神聖的範疇了。

接著附所有船艦打開一部分的裝甲,露出接收器,準備接收從動力艦調整過後傳遞來的能量束。一道藍光從桌面邊界延伸,碰觸到祖母綠號,接著將所有船艦連結在一起。

真是有點難想像,從太陽周圍戴森雲蒐集來的能量集中到神使星上以後,能夠以雷射的形式傳遞到這麼遙遠的位置來。那炙熱的強大光輝,收束成一道能量時會有多耀眼呢?

想到這裡,我抬起眼看向艦橋的窗外,想要親眼目睹這場景。

我只看到祖母綠號的一部份鏡面支架,太空中仍然是一片黑暗。

「如果觀景窗沒有濾掉那波段,我們早就瞎掉了好嗎。」司令關掉麥克風,以只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一旁的艦長亞瑟沒有任何反應,司令的語氣也很平緩,但還是讓我感到我很尷尬,不自覺的抓了抓耳朵。

此時,投影畫面上兩個紅點出現在艦隊遠方,迅速的靠近。

「偵測到快速接近的熱源,掃描器推測是高能電漿。」巡洋艦上的雷達官頭像出現在圓桌投影上,是一匹耳廓弧。「根據威力量級推測,是德爾塔級幽影。」

司令哼了一聲,瞥了一眼圓桌上倒數的戴森雲補給窗口倒數。

「全艦隊三級紅色警報。驅逐艦群,強化定向雷達,找出幽影母艦。」司令說完以後,淡淡的紅光壟罩住艦橋。他接著用指尖敲了圓桌兩下,從打開的夾層中拿出個銀色的金屬裝置戴在頭上。

那東西有點像是某種生物的肋骨,末端和一些骨架中段有扁平的圓盤狀構造。看起來是對司令量身打造的設備,完美契合白狼的頭部曲線。幾個圓盤接觸在太陽穴和額頭的位置,但沒有遮住眼睛。

「我們需要速戰速決。」他又看了眼倒數的秒數。「艦長施奈德,你是唯一擁有射擊路徑的戰鬥艦了,軸砲系統需要多久準備?」

「就只怕你不會問呢。」杜賓狗的投影咧了咧嘴笑著說道。

「中子長矛,直接擊毀核心。」司令靠上椅背,閉起眼睛。「亞瑟,交給你了。」

「你們都聽見了司令說的了。」艦長亞瑟說道,將雙肘靠著桌面,下巴放上交扣的手指。「米勒,請盡快完成計算。施奈德,條件許可請立刻射擊。」亞瑟說完迅速的瞥了司令一眼,畫面上的耳廓弧和杜賓狗表示了解。

接著,交響樂響起。

欸,這是什麼狀況?

其他人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所以我只好故作鎮定的繼續站在司令身邊。但我接著發現,旗艦好像在……震動?

還沒有理解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更加奇異的事情發生了──旗艦的裝甲,一塊一塊的脫離了船身,飛進太空。

呃,我們是要解體了嗎?船艦裝甲不是應該要待在原本的位置嗎?

我才剛有這個想法,整艘旗艦突然瞬間搖晃了一下。幅度很小,持續時間也非常短,似乎沒有其他人注意到。但確認這並非單純幻覺的原因,是我看見司令在晃動發生時握緊了拳頭的那個瞬間。

仍然處於滿腦子疑問的情況,在悠揚的弦樂中,觀景窗外面愈來愈多的裝甲飛過,好像有自己意識一樣的移動著,加入了在離艦橋不遠處螺旋徘徊的裝甲塊群體。

我看了眼戰術圓桌上的投影,發現旗艦中段艦橋附近的結構看起來更……苗條了一些。

「確認攻擊類型,是高能電漿團。預計命中時間,十五秒。」米勒說道,一組新的倒數數字出現在投影上。

「點防禦系統能夠攔截嗎?」亞瑟問道,巡洋艦上的武器官立刻做出否定的回覆。「好吧。」他嘆了口氣。「散熱燒蝕裝甲模式。」

兩團盤旋的裝甲塊重新排列組合,形成兩個圓形平面,各自有像是非常複雜植物根系的結構從平面後方輻射而出,接著這兩個奇異的新結構就飛出了艦橋視野之外。

我將注意力轉到戰術桌面,看見平面結構擋在電漿的路徑上。

「直接命中,正在排出汽化冷卻液。」艦橋的裝甲官報告道,他的頭像也出現在投影上,是一匹比利時牧羊犬。「外層裝甲蒸發百分之二十,無人機全數完好。」

我聽見亞瑟小聲的吐出口氣,身體稍稍放鬆了一點。此時我才理解,這就是司令在操縱的無人機群。旗艦不僅僅是艦載機的母艦,外層裝甲本身就是由一大群無人機所組成的。

「確認幽影母艦位置,在躍動號的中子長矛殺傷射程之內。」米勒說完,一個紅色圓球出現在桌面邊緣。

「艦身角度微調中。」施奈德用指甲輕輕在桌面上敲著說道,一時之間,除了弦樂聲之外,整個艦橋安靜無比。「開火!」他用拳頭砸上桌面喊道,投影畫面甚至捕捉到了杜賓狗從嘴巴裡噴出的口水。

艦橋眾人再次陷入沉默,每一雙眼睛都緊盯著那個紅色球體。

「確認幽影母艦核心擊毀,所有大型幽影撤退中。」米勒在額頭上抹了幾下說道,顯然是鬆了口氣。

「艦長來昂,請指示我調整無人機角度,協助接收能量。」司令突然開口說道,仍然維持閉著眼睛的狀態。

「呃……司令,請……」亞瑟向來昂比了個手勢,輕輕搖了搖頭。來昂嘆了口氣,繼續把話說完。「……請接收無人機配置資訊。」

「費雪,和神使星基地確認能量雷射波段。」亞瑟回過頭,對剛剛發言過的那匹比利時牧羊犬說道。「全反射鏡甲模式。」

我在戰術桌面上看著,剛剛那兩個附帶根系的圓盤結構拆解了開來,變回最基本的單位,又各自組成許多個小部件,添加到動力艦那巨大的羽翼附近,緩緩配合祖母綠號的頻率轉動著。

這樣說可能有一點褻瀆的嫌疑,但是現在祖母綠號那個羽翼完全展開的樣子,配上在其下方以藍光連結的各艘船艦,還有一些由無人機組成的幾何構形襯托之下,散發出某種近乎宗教意味的神聖氛圍。



農神星上的極地六邊形緩緩轉動,莊嚴且龐大,劇烈的高速風暴在其下翻騰著,無聲卻壓迫感十足。像是超越我們能夠理解的高維度存在,執行著我們不夠格知曉的計畫。

另一個引人注目的特徵,便是那巨大的星環了。從這個角度和距離,每個環帶間隙細清晰可見,以完美的軌跡演繹了自然規則的運行。真是非常美麗的景緻,很難想像那是由一堆冰晶和細小碎石構成的。敬畏──這大概是我對理性鬼斧神工的最真切感受了。

我甩甩頭,回想起自己的任務。

這個時間大家通常都在休息,我在走廊上只有遇到一組剛換班離開崗位的引擎組員,他們友善的向我打招呼。簡單回應之後,將目光轉回手上的個人終端。

西伯利亞公爵不知怎麼找到我的帳號,送了很多問早的五分鐘長度影片,要我轉交給司令。我得說,這還挺有心的,不過就不評價公爵的美感鑑賞能力了。

抵達司令的起居室,我看了一下房門旁的面板資訊,確認大灰狼並沒有不想被打擾──訊號是一切正常的藍燈,還有某種弦樂器的音樂聲響從門後中傳來。但是當我抬起手準備開門時,我突然想到我好像……有什麼急事應該要處理。

什麼,我沒有任何其他事情要處理啊?我所有的工作,都是圍繞在這匹蠢狼周圍打轉的,除非有某些羞辱性的懲罰我忘了完成固定的時數──不過好像我會在乎一樣。

所以我決定忽略那種奇怪的不安感,將門打開。更有趣的是,我發現隨著我愈深入房間,除了更清晰的音樂聲之外,那種心底某處被抓搔著需要立刻轉身,去處理某事的感覺也愈發強烈。真是詭異,我想不出來任何合理的解釋,所以決定要徹底無視這不合邏輯又沒來由的念頭。如果真的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到時候就再裝傻好了──如同我一貫採取的策略。

進到司令的起居室中,我看見他背對我站著,雙手在空氣中比劃。他還是穿著那套紅色制服,大衣的下襬正在緩緩飄動著。是我的錯覺嗎,人工重力應該正在運作啊?

接著,我注意到了另一個聲音。之前被音樂蓋過去了,但是因為現在離得夠近,所以能聽清楚──是空氣被劃破的聲音──好幾個高速飛行的物體,在司令周圍繞著橢圓形的軌跡。它們的速度太快了,看不清楚形狀或是數量。

我不想靠太近,被那種速度運行的東西擊中肯定會受傷。但可能是音樂聲太響亮了,司令對我的叫喚沒有反應。我暗自嘆了口氣,回憶著犬科帝國的海軍保險政策,然後向前踏了一步。

某種……阻力,擋住了我,讓我無法前進。

什麼?

我抬起手來,緩緩的向前推去,好像陷入一面無法看見的凝膠之中,緻密、又黏稠的凝膠。我愈是前進,阻力便愈強,讓我幾乎無法繼續向前移動,但是後退卻沒有問題。

該死,這是什麼詭異的情況?我有點懊惱的又喊了司令一聲,但他還是沒有反應,繼續著對著空氣揮舞著雙手。喔,我看懂了,他是在扮演著整首交響樂的指揮。

不過這不是重點!和這整起近乎超自然的情況比起來,司令的音樂喜好根本毫不重要。如果那些該死的高速移動物體可以停下來就好了,或許少了那些噪音,司令就能聽見我的聲音。

才剛有了這個念頭,我就發現尖銳的破風聲消失了,讓我能看清楚每個彷彿凝滯在空氣中的幾何立體結構。閃爍著金屬光澤,差不多我拇指大小的圓球、柱體或椎體,如同失重一樣的原位緩緩轉動著──重力系統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列兵路瑟?」司令好像終於注意到我的存在,轉過身來語氣十分詫異的說道,顯然對於我出現在他的起居室這件事情無法理解。

我本來想要開口諷刺他指揮交響樂的精彩演出,或是明明一天到晚很隨興的把我叫進房間來辦雜事,現在這副驚訝的模樣是想表達什麼。

但是剛剛還在原地打轉的各種小東西,全部都筆直的朝我飛了過來,用那種一看就知道能夠打穿我的身體,然後讓碎骨頭和內臟飛濺到十公尺遠的速度。

這是什麼狀況?該死的,快停下!

隨著我近乎乞求的念頭,還有臨終跑馬燈播放,數十個金屬物件在我身前停了下來,完全靜止。最近的一個大概離我的眼珠五公分,只差一點點就能讓我腦漿四溢。

「你……」司令只說出了一個字,後續斷斷續續的音節變成像是低吼的聲音,臉上的神情完全是不可置信的錯愕。

我注意到那如同凝膠的阻力消失了,讓我舒服了很多。除此之外,我好像能夠感覺到每一個小金屬物件的存在……它們……就在那裡,觸手可及。不,不是手,更像是……知覺,它們在我的意識邊界之內,我能夠用我的意識感知到它們,而非我的眼睛。

我還沒反應過來這代表什麼,整個過程從我差點悽慘無比的死去到目前這個時間點,大概才過去一秒鐘而已,現在我只想要讓這些看似無害,實則具有百分百凶器潛力的小東西離我遠一點。

並不是用手,而是用意識輕輕將它們推開。我能感覺到金屬塊在我的意識之中懸浮飄盪著,零碎的細小物件按照我的意願,朝遠離我的方向移動。

但接著,撞上了一堵牆。

和剛剛有彈性的凝膠不一樣,這是堅實無比,沒有任何退讓餘地的牆。所有的金屬物件都停在了同一個平面,我的意識甚至因為撞上了這道牆而有一點點痛。

意識,痛?新鮮事一件接一件呢。

突然間,龐大的力量襲來,帶著打算將我捏碎那樣的意圖讓我往後退了好幾步。本能的喚起意志力進行對抗,我反向壓了回去。

我聽見了司令悶哼一聲,還有發現停在我們之間的所有金屬物件都被壓成扁平的形狀。

我還是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就像是冷不防被揍了一拳那樣,下意識的想要保護自己,完全沒有多做思考究竟現在是什麼狀況。

我更用力的朝司令推去,因為不管這詭異的情況會怎麼發展,我一點也不想變成那些被壓扁的金屬塊。大灰狼踉蹌了一步,臉上的驚愕溢於言表。但他馬上重新站穩,瞪了我一眼,湛藍的雙眼剎那變得鮮紅。

這突然的變化讓我分神,鬆動了對意識的控制。接著,像被運輸艦直接撞到一樣,我飛了出去,砸上起居室的牆面,然後面朝下的往地板跌落,失去了意識。



「……我當時戴著增幅器,他居然差點搶走控制權!」朦朧之中,那蠢狼的吼聲還是那麼好辨認。「而且這條雜種狗還直接越過了我設下的『迴避圈』!」我不確定他在和誰對話,對方只用一陣笑聲回應他。

「……你這捲毛的渾蛋!用發配強徵入伍的機制,來避開國籍規則,把他直接送到我身邊。沒有和德意志家的高層合作是不可能辦到的,我很肯定這違反了規則!」司令的語氣中是少有的氣惱,我本來以為只有我能夠讓他發出這種聲音。「而且你到底想要幹嘛?」

「不要隨便做出沒有依據的指控好嗎,我絕對沒有違反規則。」這聲音有點耳熟。「畢竟修訂版本是我寫的。」司令的回應是一連串很不文雅的咒罵。哇嗚,今天有人火氣很大呢。

「我以為下一個梯次是明年才會開始分發,行程改變了嗎?」司令嘆了口氣問道,看來是放棄爭辯了。

「沒有,一切如常。」那聲音回覆道。「這,也是我把他送到你身邊的原因──他不是議會的成員。」

接下來是好一段時間的沉默,我聽見司令用指甲敲著桌面的聲音。

「你在開玩笑吧?」他停頓了一下,可能在等對方確認。「我從有記憶以來,就不斷訓練我的異能。雖然這雜種狗缺乏技巧,但幾乎要和我一樣強了。」大灰狼有點激動的說道,顯然不太滿意對方的答案。「而且我還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阿爾發級異能者,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代表我們要趕進度了。」那聲音笑著說道。「這一次的確花了太多時間,議會方面開始有些擔憂。」

「下一階段不是推測至少會在犬科帝國垮台以後才會發生嗎?」司令開始來回踱步,磁力靴在地板上發出規律的急促聲響。

犬科帝國垮台?什麼,難道司令是在策劃謀反?雖然我對帝國沒有任何情感,也看不出帝國垮台有什麼不好,但還是……覺得怪怪的。不過有可能只是我過度解讀,被動等待帝國解體和主動發起叛亂是不同的事情。

「除了推測會叫推測是有原因的之外,我想我們應該更謙遜。不論自然萬物演化,或是宇宙的法則,還有很多我們不了解的地方。」對於聲音的回覆,司令哼了一聲。

「我們這一梯,還剩幾個?」我終於成功讓千斤重的眼皮張開,看到背對著我的大灰狼,緩緩的左右擺動著他蓬鬆的白色大尾巴,好像有些失落的樣子。

「犬科帝國外我就不確定了,另一端的通訊安靜了很久。」聲音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的,但是沒有影像。「至於帝國之內,除了大家都知道的那匹,就只剩我們,還有杭特了。」我到底是在哪聽過這聲音的?

「我發誓,那匹白痴哈士奇再發一次早安影片給我,我一定立刻開啟蟲洞,用中子長矛把他分解到原子層面!」司令懊惱的揉著額頭說道,讓對方笑了出來。「其他人有……交棒嗎?」大灰狼低下目光,緩緩的說道,語氣有些抽離。

「沒有。」回應來得很快。「至少沒有更新在議會紀錄裡面。不排除其實有繼承了暗語,但是不懂其中的意義,或是打算在暗中行事的存在。」對方咕噥了幾聲。「你知道,有些人就是比較喜歡戲劇化登場。」

「所以你……在暗示我,應該做好交棒的準備嗎?」司令的耳朵垂了下來,尾巴不動了。

「講明了就不叫暗示了。」那聲音打趣的說道。「而且我最危險的對手,如果在最後投票的結算階段缺席了的話,我肯定會很難過的。」

「你覺得他夠資格嗎?」良久的沉默以後,大灰狼直起身子答道。「撇開那個他恐怕會成為全太陽系最強的異能者這個事實。」是在說我嗎?這個稱號聽起來有點土氣。

「當然。」那個聲音聽起來更開心了。「這個時代還有誰會看書啊?他居然跟我玩悲慘世界的哏。」此時一股尿騷味的嗅覺記憶不知怎麼的滑進了我的意識中,但我無法把這味道和那聲音連結起來。

司令對這個答覆的反應是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一時只有指甲敲在硬物上的聲響。「我會考慮的。」最後他終於說道。

「你至少願意訓練他吧?我不希望上一次的不良經驗影響到你的決定。」我快要想起來,到底是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了。

「我當然會。」司令抓了抓耳朵。「這是我的責任。」我察覺到他語氣中的一絲懊悔。

「嘔,你少在那邊了。」聲音嘲諷道,司令只是哼了一聲回應。「喔對了,我把這雜種狗送到你身邊,還有另一個很好的理由。」

「嗯?」大灰狼歪著頭,立起了右邊耳朵。

「就當作……某種驚喜吧。」聲音帶著笑意說道。「到時候不要太感謝我。」

司令喃喃的低聲說了些什麼,惹得對方狂笑不已。接著那聲音用我沒聽過的語言,念了些什麼,司令以同樣的語言回應,便揮了揮手,看起來是切斷通訊的動作。

「你聽到多少?」他走到我身邊說道,即使我剛剛早就閉上了眼睛裝睡,但顯然騙不過他。

「嗯……我不太確定,長官。」我坐了起來,確認自己躺在司令的床上。「好像什麼要把誰分解成原子吧?」我看我暫時不要告訴他,新的早安影片好了。

「不管怎樣,我想我欠你一些解釋。」大灰狼拖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但是,我們必須先開始你的訓練。」他用那湛藍的雙眼朝我看來。「你不知道你做了多麼危險的事情,不管是對自己或是其他人。」

對於那嚴肅的目光,我只能點點頭回應。「呃,那我們應該要怎麼開始?」無法承受和白狼的直接對視,我尷尬的撇過頭,看著蓋在我身上的被單。「長官?」我趕緊補充道,不想再因為對上級不敬而增加清理甲板的勤務了。

「或許,」他緩緩的說道,露出白色的犬齒。「可以先相互認識。」那讓我感到一點壓力,但我強迫自己不要在意。「只有我們的時候,別再叫我長官了。我是大灰狼里希特,你呢?」他對我伸出了右手。

「路瑟……雜種狗。」我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回答道。

「路瑟,」他緩緩念著,藍色的眼睛閃過一道紅光。「歡迎來到,世界的另一側。」



原來世界的另一側,是有著更多星星的。

「快問快答。」我被從地上抓了起來,扔到天花板。「分辨帝國艦隊是屬於哪個家族的最簡單方法是什麼?」

「呃……」腦袋快要被壓扁時,思考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旗艦的類型不同。」九大公爵的職責都不一樣,這會反應在家族旗艦上。

「錯誤答案。」推力消失,我往地板摔去。慌忙中勉強成功集中了一點心神,減緩了撞擊力道。「等到旗艦展現功能,你已經死了。」我發出求饒的叫聲,努力的爬起來。「十艘動力艦,在艦首都鑲有代表名號的寶石。」又是一股衝力襲來,將我砸到牆上,吃痛的喊了出聲。「剛剛反應還不錯。推動『自己』不是件容易控制的事情,意識的法則和物理定律間有很多鴻溝存在。」里希特很嚴厲,但至少很公平。

「你是怎麼……運用自如的?」我用力從牆上撐起身體,掙扎著抵抗壓力,同時鼓起意志嘗試抗衡。

「就像我先前說過的,」他抬起手來不經意似的揮了兩下。「我從有記憶以來就在練習了。」他突然側過身子,壓制我的力量消失,讓我猛然向另一側的牆面飛去,直接以臉砸了上去,然後落到地上。「你非常強大,假以時日,肯定會成為無人能敵的異能者。」我仰躺著喘氣,聽到他走到我身旁的聲響。「但是技巧需要練習,這就是你最缺乏了。」他很好心的讓我休息了十秒。

「為什麼我需要裝甲官或亞瑟,協助我改變無人機裝甲模式?」我再次被拋了起來,達到最高點時的失重感讓我有些暈眩。

「減輕負擔?」我猜測道,同時穩住自己,達成了浮空狀態。感覺有點奇妙。

「對,雖然我也能夠自己處理,但是那會消耗掉很多心力。」我又被壓往地板,但這次我早有準備,成功的抗衡住壓力,讓我落回地上,但能保持站姿。「特別是你這小渾蛋在旁邊干擾我。」右邊膝蓋、左肩和左邊臉頰,突如其來的重擊讓我反應不及,身體呈現扭曲的可笑站姿。「不是說過,和另一個異能者對峙時,要隨時維持自己的意識領域,避免對方能夠直接以意識攻擊你嗎?」在嘗試重新站穩的同時,我架起了意識領域,或是「自我圈」。「但是也不能鬆懈物理領域的『防禦圈』,不然光是簡單暴力的拳打腳踢就能擊倒強大的異能者。」下巴被白狼抬腿從側面踢中,讓我飛了出去,還在空中轉了幾圈。

我面朝下的趴著,止不住的呻吟,看著自己的鼻血滴到地上。更糟的是訓練結束以後我還得清理地板。

「我覺得您太嚴厲了,長官。」我看到另一雙靴子停在我的鼻子前面。我甚至沒有注意到艦長亞瑟什麼時候進來的,被一直痛毆的時候很難分心。「路瑟顯然……還需要很多準備。」我抬起頭,看見他在個人終端上用手指迅速滑動,只能假設艦長正調閱我的新兵訓練紀錄,瀏覽那些慘不忍睹的各項操練指標。

「我的指導者為了讓我學會怎麼精細的操作異能,打斷了我的雙手,讓我綁了半年的石膏,不靠再生醫療艙復原。」我被提了起來,在里希特身前懸浮著。我掙扎著抬起頸子,對上了他鮮紅的雙眼。「所以說到太嚴厲……」他突然就停了下來,表情僵住,房間中就只剩下我的鼻血滴到地上的聲音。

「自己治好,有教過你怎麼止血了。」白狼眼睛中的紅光退去,回復到那湛藍的顏色,同時我被放了下來。「你在力量上比我強大。」我向內探詢,找到了出血點,開始施壓。「但是實際的應用或戰鬥,和純粹力量的比拚是非常不同的。」他撇過頭去,看向亞瑟艦長,對他歪了下頭,豎起右邊耳朵。

「我剛好有一些關於訓練的建議,可以協助列兵路瑟。」德國牧羊犬轉過頭來看著我,棕色大眼睛看起來水汪汪的。「或許應該從……入門開始。」艦長說道完,里希特也轉過頭來看著我,好像在考慮這個提案。



「……入門個屁。」我拖著疼痛不已的身子,按摩了幾下腫起來的那隻眼睛,一跛一跛的走進士兵食堂,低聲喃喃自語抱怨著。我替自己拿起餐盤的時候,注意到過於安靜的氣氛,還有大家都對我投來憐憫的目光,甚至讓我插隊。

不過是六個月沒見到了而已,大家有那麼想我嗎?我都不知道,原來我挺受歡迎的?

對食物合成機說出需求以後,我得到了一個果凍狀的綠色正立方體。我嘆了口氣,把這當成是它也很高興看到我的意思。

我找到了伊恩他們的桌子,大黃狗替我清出了一個位置。

「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吃我的。」亞伯看了我的果凍一眼,將他的盤子推向我。

我搖了搖頭感謝他的好意,但是這個太大幅度的動作讓我全身一陣抽痛,不禁發出嘶聲。

「夠了,這太過分了!」荷西用力拍了下桌子,讓原本就很安靜的食堂變成完全無聲。「這絕對已經超過了合理管訓的範圍了,如果那匹臭狼有意見,大可以直接衝著我來,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帝國前十有權力的王八羔子,一樣會把他打得滿地找牙……」郊狼的吻端被伊恩握住,大黃狗很緊張的朝實習軍官的區域瞥了一眼,但是他們都裝作什麼沒聽到,繼續吃著自己盤子裡面的東西。

「你這是譁變,不是鞭刑就能解決的了!」伊恩等到荷西終於冷靜下來以後才放開郊狼,坐回位置上。「更別說大家都知道司令還是帝國的第一劍客,如果你想要挑戰他,大概會死得非常難看。」

喔,我們多才多藝的司令──亞瑟有和我解釋過,異能者強大的感知天賦會讓他們在肉體搏鬥中也擁有非常大的優勢,但是缺乏鍛鍊的我沒辦法發揮身體的潛能。我聽不出來這話題會走向哪裡,因此挖了塊果凍放進嘴哩,向荷西比出疑問的表情。

「庶務班的都和我們說了,他們看過你在司令的房間裡失去意識好幾次,還有滿地的血跡!」郊狼緊握雙拳放在桌上,身體微微的顫抖著。

「我們本來都不相信的,畢竟司令的名聲在外,以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可是你超過半年都沒有休假以後,我們就開始注意到了一些不對勁的跡象。」亞伯有些抽離的說道,用叉子把他的麵條捲成一球。「瘀青、骨折、數不清的挫傷,甚至達到了再生醫療艙的使用上限。」狐狸喃喃的說著,叉子刮著盤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連以喜歡虐待下屬著稱的新約克侯爵,都沒有這麼誇張。」是在說黃金公國的繼承人吧,之前多少有點聽到傳聞。

「說實際一點的,如果奇蹟發生,申訴了以後,帝國法庭做出對你有利的判決,你也別想在帝國混了。」伊恩低下頭小聲說道。「我有認識一些人,或許可以讓你調到別艘船,甚至是別的艦隊上……」

我本來要打斷伊恩,向他表示我根本無法理解他們在說什麼,但是突然間,綠色果凍的後勁衝了上來,又嗆又辣,讓我舌頭和口腔發麻腫脹,眼淚直流。

對於這個太過突然的發展,伊恩面帶羞愧的低下頭,亞伯轉了過來將我緊緊擁入懷中,害我把口中的果凍吞了下去,燒灼感馬上從腹部擴散開來。

「我現在就去和那隻白色雜種狗……」荷西中斷語句,顯得有些尷尬。「無意冒犯。」他向我致歉。「……向那混帳東西說清楚!」他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服,四周其他人都轉開了目光。

「請問你要說清楚什麼呢,下士荷西?」難得的休息,所以我撤下了意識圈,沒有注意到艦長亞瑟居然進到了士兵食堂來。

「請求暢所欲言,長官!」荷西違反食堂禮儀,轉身向艦長敬禮,有些挑釁的。周圍的氣氛更不自在了,但是沒有人打算離開。

「請說。」亞瑟挑起一邊的眉毛回覆道。

「司令有綠帽癖,還有柏林侯爵是私生子的謠言都是我散播的,請不要因為這樣遷怒列兵路瑟!」荷西在微微的發抖,我不太確定是因為害怕還是憤怒。「我不敢想像,司令做了什麼,才能讓路瑟哭成這樣!但請知道,下層平民也是有骨氣的!」

欸,什麼?我抹掉沒有停下跡象的淚水,想要避免這齣鬧劇變成悲劇,但我的舌頭痛到無法說話。

「我其實不太懂你在說什麼。」艦長亞瑟歪了下頭說道。「列兵路瑟,簽收你的新終端。」他遞過來了一台個人終端,我將食指覆上去螢幕登錄。我才想起來上個禮拜訓練的時候,舊的那台被里希特捏成碎片了。但是為什麼這種事情會需要艦長親自處理呢?

亞伯突然瞪大雙眼,倒抽了一口氣的舉止,讓我知道這不光是一台終端而已那麼簡單。

「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在季度會議的時候反應。」亞瑟艦長轉向荷西說道。「然後我想,列兵路瑟大概是因為芥末口味的果凍才會哭成那樣的。」德國牧羊犬說完以後,向其他人點點頭致意,便轉身離開了食堂。

荷西在食堂門關上以後,看起來有些虛脫的坐了下來,四周其他人開始小聲交談,大概是討論著艦長的突然造訪。

「什麼是芥末啊?」郊狼問道,挖了一塊我的果凍,放進嘴巴。

我本來想要制止他,但還是沒辦法說話,只能發出各種無意義的單音節。

「喔理性在上啊這是什麼鬼東西!」荷西跳了起來,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噴出,他倉皇的衝進了廁所裡。

「喔,好吧。」伊恩抓了抓頭。「情況好像有點尷尬。」他看了亞伯一眼。「那台終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為什麼艦長要親自給路瑟簽收?」

狐狸抿了抿嘴唇,思考了一段時間以後終於打算做出回覆。「那台是阿爾發級終端。」亞伯轉回目光,盯著自己的盤子,只說了這幾個字,四周又再次陷入完全的沉默,我能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又投了過來,只是這次的情緒是更多的驚愕。

「那至少是艦長等級的職階才會發配的啊!」伊恩壓低音量說道,但現在四周一點聲響都沒有,所以我想每個人都聽得非常清楚。「路瑟,你和司令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不是某種要你保持沉默的……交易吧?」

「伊恩!」亞伯出聲斥道,讓大黃狗撇過頭,甚至比剛剛的樣子更加羞愧。

我本來想弄點水來,但我不確定討厭我的機器會怎麼作弄我,所以等了好一段時間,讓舌頭沒有那麼痛了,荷西也回到座位上了以後我開始說話。

「雖然看起來非常慘,」是真的非常慘,但我強調這點對現況好像沒有幫助。「但我並沒有被虐待,司令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我的回答顯然讓伊恩和亞伯鬆了一口氣,但是荷西還是滿臉狐疑的看著我。

「簡單來說,司令在訓練我……」我一邊回想著我們說好的對外說法,一邊向大家解釋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司令起居室的顯示面板上,是不想被打擾的紅色,但里希特已經事先設定好,允許我通過,所以大門在我靠近時滑向兩邊。

「我聽說了剛剛士兵食堂的……」白狼背對著我忙著什麼,歪了下頭,好像找不到確切的詞彙。「事件。」他最後聳聳肩說道。「我有需要擔心旗艦上發生譁變嗎?」

「不,我想每個人都對故事買帳了。」原來大家多少都有耳聞,品種狗世家靠著婚姻關係吸收雜種狗,修復家族血脈這種事情。「只是現在所有人都在猜測,是哪個德意志家的適婚年齡少女這麼『幸運』。」回想起那些嘲弄的神情讓我不禁翻了個白眼,但里希特居然是感到有趣的哼了一聲。

「就像我先前說的,如果你真的有那個意思我是不反對。」他完成了手邊的事情,轉過身來,幾個金屬小方塊在身邊漂浮著。「但是我推崇戀愛自由,所以請憑自己的本事去追求『幸運的適婚年齡少女』。」他向我走了過來,視線游移著,像在回憶什麼。「而且我知道,家族那幾位可是非常挑剔的。」

「喔……」成為貴族嗎?這真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我暫時……沒有這個念頭。」里希特對於我的回應擺了擺手,沒有放在心上。「還有之後可能要避免再讓別人撞見那個到處是血的場景,有點容易產生誤會。」我用意識接下了他突然扔過來的方塊,有幾個沒抓穩,撞到了我的胸口,原本沾在金屬塊上的血被上衣纖維吸收,留下了一塊紅色污漬。「而且非常難清理。」我有點哀怨的說道。

「和機器處不好?」他打趣的說道,走向一旁的櫥櫃,按了幾個按鈕。

「對……」我回憶著各種慘況。「上次洗衣房的清洗機還把我的衣服給直接分解了。」那讓我只剩下一套換洗衣物。

「不知道為什麼,有分解再合成功能的機器,在異能者身邊總是很容易故障。」櫥櫃滑動然後重新組合排列,一個白色方形儀器被推了出來。「特別是愈強大的愈明顯,所以我建議你避開這類的機器。」他背對我伸出了手,另一手在白色儀器上按著什麼。「衣服給我。」

「所以你才會那麼堅持要燒水泡咖啡嗎?」我脫下上衣,遞給里希特,他看了眼紅色污漬以後把衣服扔進了機器中。「我以為那只是你某種『對品味的堅持』。」我盡量不要聽起來太諷刺的說道。

「這是原因之一,但不同手法沖泡出來的咖啡,味道真的不一樣。」他說道,機器開始用作,發出轟轟的噪音。「這種老骨董你現在恐怕想找還找不到,當初我差點要讓議會送一台過來了,因為清洗機總是把我的口袋給變不見,或是其他更奇葩的狀況。」里希特歪了歪頭說著。

「知道不是只有我有這種困擾還挺讓人欣慰的。」我抓了抓耳朵回應。

「所以……」里希特轉過身,突然定格,抬起了一邊眉毛。「……也難怪其他人會懷疑我在虐待你。」他清了清喉嚨以後,轉了回去在機器上頭不知道按著什麼。「抱歉我先前沒有注意到。」里希特非常尷尬的說道,和平常的樣子有點不一樣。

「呃……什麼?」我不太理解他怎麼得到這個結論的。

「不管怎麼說,繼續上個月的課程。」他沒有轉回來,依然背對著我說道。「自我的定義。」我感受到他拉扯著金屬方塊,我按照先前的訓練抵抗著,但其中沾著他血液的特別難以控制,而沾著我的血液的則是相反。「身體的一部份,是最容易被我們知覺到,並且承認是『自我』的存在,血液又遠比毛髮有用。」他加大了拉扯力道,但是我成功阻止了他將金屬塊拉走。

「臟器的效果反而沒有血液好──請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他抬起了左手,微微彎曲手指,讓拉扯的力量大幅增加,我很免強的撐住了。「所以在異能者的對戰中,這是很常用來破壞,或是至少壓縮對方意識圈的方法。」沾著他血液的那幾個小金屬塊朝我貼近,那讓我的意識領域開始變小,連帶影響到對其他金屬塊的推力。「中心原則──愈靠近意識領域邊緣的物件,需要更強的力量才能夠支配它,所以壓縮意識圈能有效的影響對手的輸出。」

那幾個小方塊停了下來不動,沒有繼續壓縮我的領域。我注意到里希特今天要不是決定要手下留情,就是非常的分心,輸出的力量和以往差了很多。

「不是議會出身的異能者不太可能知道這些技巧,」他縮起身子,將雙肘放在白色的機器上頭,背影看起來有點委靡。「所以和異能者的戰鬥並不是優先需要考慮的事情,但是有準備總是沒有壞處。」他嘆了口氣,站直身體轉過來看著我。「我今天顯然不在狀態上,就先這樣好嗎?」

「喔……好的。」我不太確定里希特怎麼了,但是我點點頭表示同意,並解除了意識圈,他將金屬方塊全部扔進水槽裡。

「你又流鼻血了。」他有些無奈的說道。「你真的不是很擅長這個對吧?」

「啊,抱歉。」我趕緊向內探詢,找到止血點施壓。

里希特以下背倚靠著白色機器,雙手撐在上頭。我聽見他用指甲敲著金屬表面的規律聲響,然後扭頭瞥了一眼機器的面板。

「你的衣服還要一陣子才會洗好,」他好像下了什麼很大的決心一樣,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今天教你一點別的。」

他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接著在櫥櫃上揮了兩下,一張巨大的平面鏡便從旁邊滑了出來。

「很多異能者會因為自己掌握了這種難以想像的力量,而忽略了很多事情。」他走到我身旁,鏡子照映出我們兩個的樣子。

這段時間我累到連整理儀容都沒有力氣了──說得好像我有曾經在意過──但是,的確一陣子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了。我腫起來的那隻眼睛,配上全身亂翹又末端分岔的毛髮,看起來真的非常落魄。而沒有止住跡象的鼻血,更是替這畫面增添了一些悲劇的成分。

但是我注意到了另一件事,那俐落到彷彿有稜角的肌肉線條,即使隔著毛髮都能看出來。我這一年來增加了十公斤,我本來以為只是成長期之類的,但顯然亞瑟的訓練有很大的影響。

「知識就是力量。」里希特輕聲說道,一邊在我胸口和肋骨上戳了戳,我差點沒忍住叫出來。他沒有特別大力,但是好痛!「防禦圈如何判端該阻隔哪些有危害性的東西,又讓我們需要的東西──例如空氣──通過呢?」他又輕輕碰觸了幾個地方,我實在受不了了發出嘶聲。「是知識,防禦圈會阻隔我們知覺到,或是『認為』有害的東西,所以知識等同於力量。」他的手指劃過我腹部上絨毛部分的麻癢感讓我打了個寒顫。

「我舉一個例子:再生醫療艙的原理是讓細胞活化,修復自身,受限於個體自己的承受能力,所以有著單位時間使用上限。」他皺了一下眉頭繼續說道。「深色毛髮更容易忽略瘀青,或是嚴重的皮下出血。這種小傷原本不會有問題的,但是對於達到再生醫療艙使用上限的人來說,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里希特翻動著手腕,緩緩的彎曲小指,然後是無名指和中指。我感覺到一股熱流在體在鼓動。

「你必須知道血管的構造、身體的組成,甚至是化學反應的機制,才有辦法高效率的操控他們。異能是可以做出更加精細,細胞甚至原子層面的治療,而不是單純物理性的加壓止血。」隨著溫熱感的增強,里希特的雙眼變成了紅色。

「不行,你的存在圈太強了,我沒辦法直接干涉。」他搖了搖頭說道,眼睛變回藍色。「和我連結。」里希特思考了一陣子以後說道。

「呃……什麼?」我不太確定他要我做什麼。

「向我敞開、接納我。」他如同吟唱般的說道。「彼此袒露,最真實的樣子。」

我完全無法理解他想要表達什麼,但是那藍色眼睛中的某種東西,讓我將疑問吞了回去。那是近乎懇求的呼喊。

「這是異能之所以存在的真正目的。」里希特繼續喃喃的說著。「不是為了鬥爭,不是為了宰制。是為了打破隔閡,相互信任和理解。」

四周的空氣,在震動著。我對上那湛藍的雙眼,感受到里希特想要傳達的意圖──是邀請,邀請我一同探尋那未知的世界。我能感受到,胸口顫抖著的悸動,某種深沉、最確切的渴望。

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回應他。里希特說過,我們對於自身物理存在的認知──身體,就是「存在圈」之內,是意識領域中最強大不可侵犯的部分,基本上別的異能者不可能干涉。

那,我該如何和里希特連結呢?撤除了自我的邊界、肉體上的錮桎,失去框架的我們將不復存在。那麼或許,擴增自我的界線,是將他者納入其中的方法。

我小心翼翼,一點一滴的擠出自我,讓意識像是伸出觸角一樣,往里希特探去,直到碰上到了隔閡。是某種,無法逾越的邊界,我想那就是讓個體之所以彼此區隔的東西,定義我了自身存在的依憑。

我們該如何跨越這個阻礙,抵達彼方呢?是什麼,讓我們能夠超越自我,突破不可能的限制?我想,我在那湛藍無比的雙眼之中,找到了答案。

邊界消失了,我們的意識領域,相互碰觸、交融,合而為一。

機器低沉運作的聲響停止,四周的景物消失,只剩下我們存在於彼此的意識之中。這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但是其中,有一抹湛藍。

仔細傾聽的話,虛無之中並不是全然的無聲,有兩個規律的節奏在鼓動著──是我們的心跳。除此之外,還有……記憶?我能在意識領域之內,感受到里希特的記憶和想法,就在那裡,觸手可及。

另一種感受是……肉體。不僅僅是心靈,我能清晰的感受到里希特的每個最細微知覺,就好像那是我的自己身體一樣。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能聽見他的心跳聲的原因。

好……難以形容的特別體驗。我們的呼吸,嗅著空氣中的味道,還有毛髮末端的擺動。毫無保留的,對彼此分享、對彼此敞開。

最後,是情感,當下最真實毫無掩飾的感受。

欣喜,又帶著點好奇,像是驕傲的向人炫耀著自己珍貴收藏的幼崽。

「所以……」我發現這個狀態可以說話,聲音也很清晰。「你說這是異能存在的真正目的?」我察覺到自己的形象正漸漸浮現,和我當下的肉體狀態一樣──打著赤膊,一隻眼睛腫起。

「對。」里希特的聲音傳來,輪廓自那雙湛藍的眼眸周圍,開始構成白狼的樣子。「至少我是這麼理解的。」他也是和處在物理空間時的扮相一樣,穿著那件司令的紅色制服。

「這是真的嗎?」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然後有一點猶豫的捏了捏里希特的臉,讓他歪了下頭,顯然覺得有趣。

「可以這麼說。」他的解釋有點含糊,但我可以理解,因為那個觸感是如此真實。「這個狀態有幾個已知的特性。」他繼續解釋著。「共享知覺和記憶,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

我點點頭,再次瞥了眼里希特的記憶。我不覺得隨便去翻動會是個禮貌的行為,所以並沒有碰。

「相互連結時,我們無法說謊。」他瞇起了眼睛,對我上下打量著。「比如說……」喔,不會吧,是要玩真心話大冒險嗎。「你在我咖啡裡面加鹽巴那次,是真的搞錯了糖和鹽嗎?」

「是……是真的!」我都還沒說完,強烈的羞愧感近乎要把我給淹沒。我很肯定里希特也感受到了,他嘴角泛起了笑容,那讓我尷尬到想把臉埋到手掌中,但很明顯此時遮住視線並沒有用。

「我應該說清楚一點。不是無法說謊,而是無法隱藏。」他微笑的樣子真的很好看。「但是可以保持沉默。」他補充道。「換你問我問題吧,這樣比較公平。」

「你……」我有一點害怕這樣會冒犯里希特,但是想要作弄他的想法占了上風。「你真的有綠帽癖嗎?」

「對,」他收起笑容,雙耳下垂,看著地上說道。「那是唯一能讓我興奮起來的辦法,我就是那種最變態的大灰狼。」

雖然里希特不是第一次對我坦承這種有點……讓人震驚的事實了,但是我還是受到了一點衝擊。直到某種違和感油然而生,里希特突然狂笑不已。

「喔天啊,你那什麼表情。」他笑到眼角都出淚了。「所以,你有懂了嗎?」里希特終於緩過來以後,向我問道。我搖搖頭,不太確定他的意思。

「我們能夠察覺對方在說謊,但是可以保持沉默,或是選擇不提供真相。」里希特抬起一根手指強調著。「『連結』只能移除溝通的阻礙,但是真正重要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臟位置。「還是我們的自身的意願。」

「另外一定要注意,『連結』是撤除了所有意識屏障才能達成的,我們都露出了最脆弱的腹部給對方。」他突然戳了一下我的側腹,害我縮了一下。「這個時候如果展開攻擊,是全然無法防禦的。」他又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強調著。「所以是和異能者『連結』的話,只要一察覺到對方有任何的惡意企圖,便要立刻斷開。」這是表示和非異能者連結也是有可能的嗎?

「另外是實用性的部分──『連結』可以用來幹嘛?」走到了我身前說道。「最常使用的是共享知識或技能,這我等等會示範。」他的食指緩緩的擺動著,我又感受到了先前的熱流。「希望用不上操作情感或是記憶之類的,但是當是你需要封鎖自己記憶的時候,把鑰匙交給別人,才不會不小心打開。」

「我為什麼會需要封鎖自己的記憶?」我有點好奇的問道,但我感覺到里希特對於這個問題心中所湧起的黑暗。

「讓我們先這麼說吧──有些東西不要想起來,對大家都比較好。」他嘆了口氣,甩甩頭,拋開負面的想法。「或者是單純為了保守秘密。這種記憶封鎖方式,只能被擁有鑰匙者重新開啟,所以某些狀況會非常實用。」他歪了下頭,好像在考慮什麼。「據說和喝太多失去意識的感覺很像,不過這不是今天的重點。」

剛剛那股在我體內運行的暖流,更炙熱了一些。「因為你對我敞開了意識領域,所以我才能……」里希特用右手食指指尖,緩緩劃過我浮腫眼睛那面的側臉,溫和的能流通過,腫脹消失了。

「哇嗚。」我輕輕壓了幾下眼角,確認狀態。「這還挺方便的,堪比隨攜式醫療艙。」

「不要弄錯,這可以醫療艙厲害多了。」里希特哼了一聲,不太高興的說。「但是如果沒有專業知識,絕對不要亂搞。」他的指尖沿著鎖骨劃過胸口,經過肋骨來到側腹。「光是血管,就有內皮層、肌肉層,還有其中的血球……細胞層面的控制,如果你弄錯隨便一個地方,後果絕對不堪設想。」他繼續處理瘀血,我感覺到腫塊一個個消失,麻癢感綿延不絕的傳過來,害我打了個冷顫,里希特笑出聲來。「快好了。」

我不想承認,那個笑容讓我的血流衝上腦袋,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耳朵好像要燒起來了。此時里希特有些尷尬的清了清喉嚨,我才注意到我急促的高頻心跳聲,好像要把空間給震破了一樣。不……不是我的心跳聲,是……我們的。

不知道該對這個情況如何反應,我只好撇過頭,看向一旁無限延伸的黑暗。

「所以……呃,說實話的感覺會有什麼不同嗎?」我盡最大的努力,不要那麼尷尬的說道,想要找個話題。

「喔,」里希特停頓了幾秒鐘,可能在思考要怎麼說。「直接示範給你看好了,這樣應該比較好懂。」他再次清了清喉嚨。「你那些毫無紀律、幼稚又脫序的愚蠢行為,總是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

我的耳朵無法控制豎得直挺挺,眼珠亂轉。某種……暖意,自胸口萌發,但我想這大概不是說實話所產生的效果。或者,這就是說了實話產生的效果。

理性在上啊!看來,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確認了。

「我喜歡你的眼睛。」我下定決心,深深吸了口氣,回過頭直視著里希特的雙目說道。「無法形容的湛藍,是我看過宇宙中最美麗的事物。」那,完美到無以復加的狼眸。

並沒有什麼像是說謊時的那種違和感,或是其他特別的感受。所以說實話並不會有任何特殊現象。真有趣。

不過,更有趣的大概是,我們狂亂共鳴的心跳。

「喔……謝謝。」里希特沒有移開目光,我們繼續對視著,我能很清楚的從那湛藍之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之前也有……」

他好像還打算說些什麼,但是理性為證,我做了唯一符合邏輯的事情──吻上了那匹蠢狼,阻止他繼續廢話。

我們共享感受、相互探索。無邊無際黑暗中的一切,都炸了開來,化作一道最純粹的亮光。



噴著火花的蛋糕其實讓我有點害怕。毛髮是很易燃的構造,真不知道當初發明用火藥作為慶祝工具的人在想什麼。

「上兵路瑟,切蛋糕囉!」荷西笑著遞過來了把刀子,讓我切開蛋糕。在布丁夾心中央,我發現了一對上兵肩章。

「噢,各位。」我口是心非的說道。「你們真是太費心了。」這有嚴重的衛生問題好嗎。

「這只是帝國之心的小傳統而已。」伊恩聳聳肩,對我道謝以後接下蛋糕。「新兵會在參與第一個旗艦著陸儀式之後,正式告別菜鳥的身分。」

「什麼,所以我是唯一一個上次儀式中登艦的新兵?」因為沒有其他慶祝團體,讓我得到這個猜想。我繼續分送蛋糕,沒有想要自己吃的意思。

「帝國之心不太常補充新兵,」伊恩解釋道。「其他船上倒有不少,像是躍動號跟你同梯的就有十匹。」大黃狗頓了頓,好像想到了什麼。「雖然說對你來說軍階可能也不是很意義就是了……」

「天啊,他們總是長得那麼快!」荷西抱住亞伯,用哭腔說道。「下次啟航,我們的雜種狗路瑟就要變成貴族了!」亞伯給了他一個擁抱,拍了拍郊狼的背,但對著其他人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讓周圍發出一陣友善的笑聲。

「你覺得他們會接受我的蛋糕嗎?」我打算岔開話題,看了眼實習軍官的桌子,那邊的氣氛也是挺熱絡的。

「他們就要變成討厭的官僚屁股了,還是不要扯上關係比較好。」荷西吐了吐舌頭說道,被伊恩瞪了一眼。「幹嘛,好像我有說錯一樣。」荷西替自己辯解道,怪聲怪氣的模仿著軍官下令的樣子,讓周圍的人都笑了。

「不過什麼低階軍官,在德意志家的貴族面前都不值一提,對吧?」荷西仰躺上桌面,抓住我的領口可憐巴巴的說道。「大人路瑟發達了以後,請不要忘了我們好嗎?」我努力的抵抗,避免我們的吻端碰在一起。「小的可以替你擦鞋子,或是倒茶都沒問題。如果你也有綠帽癖的話,小的我自然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有幾個候選名單可以給你參考看看,」他突然正色說著。「聽說比利時分家的艾娃女伯爵有很大筆的田產,還有很大的……」

「嘔!」我把他推開,有多遠推多遠,但他死命地拉著我的手,對著手背一陣猛親。

「天啊,荷西。」伊恩也看不下去了,用手掌按著額頭說道。「即使以你的標準來看,這都太噁心了。」

「嘿!」郊狼擺出很嚴肅的表情。「綠帽癖也是人好嗎,不應該被差別對待,大家要相互尊重!」

「理性替我見證,我真的開始想看你被上鞭刑了。」亞伯做出嘔吐的動作,開始吃起了他的蛋糕。

「我應該要賣票。」我聳聳肩,送走了最後一塊蛋糕。

「主角怎麼可以不吃蛋糕呢?」荷西用塞得滿滿的嘴巴口齒不清的說道,我打算假裝沒有聽到。

「說認真的,路瑟。」伊恩向我看過來。「你有決定好,要選誰了嗎?」

「呃……」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和大家解釋,所以姑且讓對外認知停留在先前入贅德意志家的階段──某種程度上來說,事實好像也相去不遠?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裡讓我耳朵一陣燥熱。看到我的反應,荷西哈哈大笑,把蛋糕都噴了出來。

「列兵路瑟,左舷阿爾發之一區報到,立刻。」理性在上,我真沒有想過我會有想要親吻自己終端的一天。不過我還以為阿爾發級的個人終端會比較有禮貌。

「抱歉,各位。」我起身致歉。「使命召喚。」

我和大家簡單道別,接受恭賀。荷西將十指張到最大,放在胸前假裝捧著什麼,給了我一個「大」的脣形,我無奈的嘆了口氣不想理他。

前往指揮室的半途上,我感覺到了意識邊緣被輕輕拉了一下。「這裡。」里希特溫柔的語調,如一陣一道暖流通過。我連忙抬起頭來,左右張望,確保沒有人看到我紅著耳朵,在走廊上傻笑的樣子。

「雖然說我很感謝你把我從那個尷尬的情境中救出來,可是我真的覺得,你應該要停止公器私用。」進到司令起居室以後,我向里希特抱怨道,比了比我的個人終端。

「咬我啊。」他用戲謔的語氣說道。「誰能拿我怎樣,我可是艦隊司令。」

為了表達我的不滿,如他所願,我輕輕咬上了他的耳朵,讓白狼發出了低沉的呻吟。

「喂喂喂,」他笑著把我推開,但我不用探測他的意識都知道這消耗掉他很大的意志力。「沒人在主菜之前吃點心的。」

我順著他比著方向看去,潔白的桌巾上放著一個銀色餐蓋,兩張瓷盤,而餐桌旁則有兩張椅子。

「不會是你自己做的吧?」里希特的飲食都是我負責的,所以我知道今天廚房沒有送東西過來,里希特自己做晚餐這是唯一的可能了。

「可以這麼說。」他故作神秘的笑著說道。可惡,我對這笑容完全沒有任何的抵抗力。

「沒有想過你是會搞這套的人。」我才不會承認,有點窩心。

他對我的評價笑而不答,替我拉開了椅子,然後一起入座。接著里希特打開餐蓋,揭曉了我們的晚餐是什麼。

「喔,天啊。」我說不出其他的話了,鼻頭一陣酸楚,視線模糊。

是一個翠綠色的膠狀立方體,它甚至還因為我們坐下時的碰撞,正在微微搖晃著。果凍旁邊,是一坨不可名狀的粉紅色物質,形體起伏不定。

「連味道都一模一樣。」我擦了擦湧出的淚水,把芥末果凍吞下去。

「你真應該看看我前十個作品。」里希特打了個冷顫。「第七個我甚至花了十分鐘才把它徹底殺死。」

「想必對手非常難纏。」我故作嚴肅的說道,嚐了口放在一旁的咖啡,但馬上噴了出來。

「加鹽不是很適合對吧?」他不懷好意的笑道,用餐巾把在他面前懸浮著的褐色小水珠吸掉。

「你真的很沒有幽默感欸。」我擦了擦嘴巴埋怨道。

「我還以為,這就是有幽默感的表現。」他替自己辯護。

我本來要反唇相譏,但被此時響起的廣播機械音打斷。

「黑色警報預告,十分鐘後進入蓋亞緩衝區……」

我看了眼綠色果凍和粉紅色糊狀物,一個念頭開始成形。

「你知道……」我把餐蓋蓋回去,開啟了桌面的磁吸功能,然後把餐具都推到一旁。「我其實想先來點前菜。」我強行壓下笑意,還有衝上耳朵的血液,坐上了餐桌,雙手撐在身後。里希特歪了下頭,用湛藍的雙眼向我投來疑問。「聽說……無重力狀態下享用,特別有一番風味。」我的嘴角不爭氣的上揚了。「如果你能等上十分鐘。」

里希特抓了爪耳朵,我甚至能看到他臉頰下的紅暈透出毛髮。「這個嘛……」他對上我的視線,緩緩的將頭歪到另一側,折下耳朵。「我有個替代方案。」白狼將手輕輕搭上我的膝蓋,雙眼瞬間變得鮮紅。



日珥噴發,炙熱的洪流衝進太空中,翻騰湧動,磅礡的氣勢絲毫不減。

「嘿,專心!」面罩旁的麥克風傳來了里希特的聲音,他拉了拉我們之間的通訊線路,將我從這壯闊的景象中抽離。

「抱歉!」我甩甩頭,交替靠著磁力靴在船艦裝甲上笨拙的行走。我的第一次太空漫步和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不要放開防禦圈,」他再次提醒道。「閃焰噴出來的各種粒子和游離輻射,會把你從分子層面打碎。」

「那我們幹嘛這個時候跑出來……」我抱怨著,同時暗自祈禱那些在我防禦圈邊緣不時閃爍,像是靜電火光的東西只是我的幻覺。

「通訊中繼器出了點問題。」他比劃了幾下,艦身裝甲打開,露出了個面板,里希特頓下去操作著。「它負責速子通訊,還有無人機的訊號傳遞,是非常重要的設備。」里希特檢查著參數,喃喃的說道。「最主要是因為,我們離蓋亞領域太近了,我不想讓船員們冒險。」所以你就決定讓我們冒險,還有是冒什麼險?「而且,這東西是用精金鍛造的……根本不應該……」

「精金?」我好像沒有聽過這種金屬。不過說到速子通訊,今天早上好像又收到了很多部西伯利亞公爵的早安影片。這五年來從不間斷,真的是某種非凡毅力。

「喔,抱歉。」里希特笑了幾聲。「亞德曼合金。」他將面板復原,站了起來。「當初奇幻派和動漫派差點打起來,之後再和你解釋。」

偶爾里希特或說起一些關於「議會成員」才懂得事情,我已經習慣了。我展開意識圈,傳遞了個我聳肩的畫面給他。

「不!」他踉蹌了一下,轉過身對我大喊。「立刻封閉……」一切在那個瞬間,都消失了。「……路瑟!」

無盡的黑暗中,我無法察覺到自己的存在,沒有形象、沒有知覺。但我知道,並不是失去了存在這件事情。而是,和另一個「存在」相比,我渺小到存在本身毫無意義。

這是……什麼啊?我能感覺到,即使無比遙遠,遠在可探測宇宙之外的實體。如此龐大,為什麼先前我沒有注意到?或者是,怎麼會有人沒有注意到?

共鳴。對方發現我了。那龐大的存在帶著一絲……好奇,瞬間就理解了我的一切,從內臟到毛髮末梢的每個基本粒子都是。

帶著崇敬和懼怕的,我向對方探詢,卻收到一陣阻力和笑意。

「別急。」那存在使用了我能理解的方式表達,將我推回來。「時候未到。」

對方抽離了,消失時捲起的擾動,讓我只能深陷於混沌之中翻騰。沒有方位,空間失去意義,虛無即為全體,萬物歸回滅寂。

「路瑟!」全然漆黑的真空中,有一抹湛藍。那指引了我方向。

我猛然坐起,從無法形容的景象中脫出,大口的喘著氣。終於緩過來了以後,我看了看四周。

氣閥室已經完成加壓,里希特移除了我的面罩,坐在我身旁,用小小的手電筒檢查著我的瞳孔。

「我應該先警告你的。」他關掉手電筒說道。「不過順便恭喜,這確認了你是太陽系第一個被發現的歐米茄級異能者。」里希特嘆了口氣,輕輕的捧起了我的頭,對上了視線。「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剛剛的那種全然的震撼還讓我有點不舒服,但主要大概是心理上的。

「我必須通知議會的,可是……」他轉過頭,抓了抓耳朵,顯得十分猶豫。

「那是什麼?」我終於成功從喉嚨中擠出疑問,而白狼的面部表情顯示他很清楚我在指什麼。

「為了控制如果到時候需要封鎖記憶的範圍……」里希特看著地上說道,將雙肘靠在膝蓋上,尾巴和耳朵下垂沒有擺動。「我只能告訴你,那是遠超過我們理解能力之外的智慧生物。我們現在被封鎖在太陽系裡,幽影是守門人。」他的語氣有些抽離的說道。「解除封鎖的唯一條件,便是通過考驗。」他抬起頭,看了眼氣閥室的觀景窗。「但是規則不是我們訂下的,我們甚至不知道考驗內容是什麼。」

「喔……」我挪了挪身子,倚靠上白狼,享受著我們毛髮相互摩擦的觸感。我其實不太懂他想表達什麼,但是里希特不太常顯得那麼無助,我想要提供一點支持。

「你知道宇宙膨脹正在不斷加速嗎?」他緩緩的說道,用意識在物理空間刻蝕,畫出一個藍色光環。「我們被限制在自己的恆星系統時間愈長,可以抵達的宇宙範圍就會愈小。」光環不斷變大,變大的速度愈來愈快。「開啟蟲洞需要的奇異物質,現階段我們只能從等級夠高的幽影母體上頭蒐集到。但根據推測,這東西能利用的形式,在宇宙間也是很稀少的。」光環突然停止變大,漸漸黯淡,最後消失。「誰知道呢,說不定人類在熱寂發生以前,都沒辦法獲得前往更寬廣世界的資格。」

「人類?」我將頭放上白狼的肩膀問道。

「抱歉,我今天真的是太累了,一直說溜嘴。」他嘆口氣回應,用下巴在我的臉上蹭著,那讓我的耳朵伏貼了下來。「差不多是我出生一千年前的事情了……」

他緩緩的訴說被埋藏的歷史,我用心傾聽,溫柔的摟住里希特,將手搭上白狼的手背,輕輕的撫摸著。里希特翻過手來,以指尖輕碰著我的掌心回應。



手掌中,濕濕的,還帶著點溫熱。暗紅色的液態小珠子在四周漂浮,反射著尚未熄滅的熊熊火光。人工重力還沒修復,我甚至感覺不到他的重量。我們好像,能夠就這樣永恆的漂浮在虛無之中一樣。

「L'existence précèdel'essence。」白狼藍色的眼睛已經泛白,毛皮幾乎全都染紅了,和司令制服的顏色一樣。「路瑟……」他呼喚著我,像是用盡所有剩餘的力量那樣。「剩下的事情……就拜託你了。」他又嗆了一口血,在我耳邊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不要……」我奮力的吼著。「不要,里希特你這個混蛋!」

在只剩下我的太空之中,我放聲哭喊,但沒有任何回音。



絲綢的觸感真的很好。我繼續強迫自己撫摸著身下的床單,徒勞的乞求能從中獲得一點慰藉──想當然毫無懸念的失敗了。

「或許我們應該要先脫掉衣服。」淡棕色的德國牧羊犬──瑪雅──我的配偶說道。這個概念還是讓我思緒打結,無法理解事實。

「呃……好。」我想她在這方面比我有經驗,即使百般不情願,但應該不會有任何狀況能比現在尷尬無比的瞪著彼此更糟了。

我將脫下的衣服摺好放在一旁,看了馬雅一眼,然後立刻意識到這是多麼嚴重的錯誤,而反射性的撇過頭。

「我讓你感到噁心嗎?」她稍微挨近了一點說道,至少聽起來不像是受到汙辱的語氣。

「不,女士。」我感覺到自己在發抖,只能用力握住雙拳。「妳很完美。」我用上十二萬分的力氣想將頭轉回來,但是辦不到。

「嘿,別跟我客套。」瑪雅居然笑了。「里希特當初也是這個表情,簡直一模一樣。」她輕輕用手掌拍了拍我的臉頰說道。「然後他就吐在我身上。」

「什麼,真的嗎?」那個畫面太具體了,害我笑了出來。

「那天晚餐有不少海鮮,而且他為了灌醉自己,喝了很多酒。所以那個味道……喔我的天啊。」瑪雅笑著說道,繼續輕撫著我的側臉。

「我和里希特第一次見面也是差不多的場景,」橘色液體從他純白毛髮上滴下的畫面進到了思緒之中。「我偶爾還是會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這段記憶讓我鼻頭感到一陣酸楚。

「里希特為了我和亞瑟做出這麼多犧牲,但他其實很少和我有交心談話的,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很不了解這匹大灰狼、不了解我的配偶。」瑪雅擦了擦我的眼角。「或許你願意和我說說?」

「可能也沒有什麼很特別的。」我緩緩的說道,一邊檢視著記憶。「傑出的領導者、帝國第一劍客、運籌帷幄的戰術家,喔,妳真應該看看,他操控無人機群的那個畫面。」像是駕馭洶湧浪潮,號令狂風暴雨那樣。「非常壯觀。」

「不,」她輕輕在我臉頰上點了幾下。「不是那些別人言談之中的形象。我是說,他真正的樣子。」

那語氣中的某些東西觸動了我,讓我轉向馬雅,和她對上視線。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自那琥珀色的虹膜凝望了回來。

深深吸了口氣,翻找著記憶片段。那雙藍色眼睛,在我們獨處時偶爾才會露出寂寞的神情。我注意到了很多原本不在那裡的記憶空缺,但感受依並沒有因此減損。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很順利。」雖然說之後幾次也沒太順利就是了。「我當時覺得里希特就是個愛吹毛求疵的神經質貴族,所以總是對他小小惡作劇,來發洩我對上層階級的不滿。」光是煮壞了他的咖啡和放錯糖的數量,就能讓里希特生氣整天。「他不斷以各種很有創造力的處罰來教訓我,但我不是那種會這樣就聽話的雜種狗,所以只是讓惡作劇的程度不斷升級。毀了他珍藏的麝香貓咖啡豆那次,我很肯定他真的打算把我丟到氣閥裡射進太空,要不是艦長亞瑟及時出現制止的話。」仔細想想,艦長好像救過我的命太多次了。

「他老是說,『列兵路瑟,我真該替你的舌頭找些別的事情做,比如說清理甲板』。」我引用了里希特的原話。「我想這是因為他無法忍受我『自以為是、油腔滑調、伶牙俐齒的那張臭嘴』。不過,我們在他宣稱因為咖啡喝太多無法入眠的徹夜對談中,里希特倒是很少抱怨。」那個,彷彿時間無限放緩了的片刻。「但是顯然,他最後還是替我的舌頭找到了其他擅長的領域。」我聳了聳肩說道,瑪雅輕聲笑了出來。

「具體來說,是什麼呢?」她有些好奇的問道。

「嗯……」對不是很熟的人說這些事情實在太害羞了,我抓了抓耳朵試著舒緩燥熱感。「如果我不是為了激怒或是逗弄他,而且時間許可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嘗試回憶起細節。「我喜歡先慢慢舔上他的鼻子,那總是能很快挑起他的興致。」

我感覺到瑪雅靠近的動作,還有預料之外鼻尖上的溼熱麻癢觸感,那讓我打了個大大的冷顫。

「然後……」記憶中畫面的顏色好像沒那麼鮮明了,但是氣味還在。「他通常會對我臉嗅幾下回應,可能是某種大灰狼才懂的舉動吧。」濕濕的觸感,在我吻端旁輕輕磨蹭著。

「里希特從來不肯承認,可是我知道他最喜歡被搔右耳後方,那總會讓他舒服到耳朵一直抽動。」將我摟進懷中的體溫,還有自頭上傳來的輕撫,不疾不徐的移到耳朵後方抓搔著。好癢。「他那個甩動耳朵的可愛的樣子,老是害我克制不住的想要繼續作弄他,舔上耳朵末梢效果尤其顯著。受到這麼多刺激的時候,他通常會忍不住咬我。」銳利犬齒陷入我肩膀的刺痛感,令我全身一震。

「不過我知道那只是他的某種矜持,或是其實是邀請。」大灰狼的某些訊號很難懂,不過另一些就很好解讀。「因為里希特蓬鬆的大尾巴,這個時候來回擺動的速度已經能製造自己的小旋風了。」我好像聽見,尾巴上的毛髮和床單纖維來回磨擦的窸窣聲響。

「趁這個時候,如果我能摸到尾巴基部附近的毛皮,他就會陷入瘋狂,發出可愛的叫聲。」暖暖的觸感沿著我的脊椎往下方游移,在尾巴基部輕柔的按壓著,像是電流的刺激自尾椎傳遍全身。「有時候甚至像是幼崽無助的咽嗚聲,那會讓我很有成就感。」這種反差萌實在是難以抵抗。

「不過,真正關鍵的是,他的眼睛。」無法克制的顫抖中,我伸出了手,在純白的細緻毛髮上探索著,感受著他的體溫。「那美到無以復加的眼睛。」

我察覺到了濕濕的觸感自臉頰上滑落,側過頭,輕輕將眼淚蹭上他的毛皮。

安撫似的,他捧起了我的下巴,用拇指在我眼角旁擦拭了幾下。吸著鼻子,我緩緩張開眼睛,對上那深邃的雙眸。在這片失重的真空中,我看見了自己最真實的樣子,我看見了那能夠容下萬物的湛藍。



我聽見瑪雅躡手躡腳穿好衣服,離開床舖的聲音。

「怎麼,你是來監督還是驗收什麼的嗎,要不要我脫下褲子張開腿讓你檢查一下啊?」可能以為我還在睡,而且隔了扇門,所以她並沒有特別壓低音量。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沒有交談,讓我好奇馬雅在和誰說話。

「妳還好嗎?」艦長亞瑟的聲音很好認,語氣中充滿著無奈。

「喔,我可好到不能再更好了。」瑪雅則是聽起來很氣憤。「我剛剛基本上強暴了個小朋友,更別提他是我配偶的……」瑪雅頓住了,沒有說完,顯然不知道該選用什麼詞彙。「……然後你問我好不好?真是謝謝你的關心呢,可真博愛啊。」我已經二十一歲了好嗎,但是她語調中帶著的哭腔,居然讓我產生了一點罪惡感。

這好像有點奇怪,不過這或許就是所謂我心中男性沙文主義的部分?我細細重溫床單質料的觸感,滑順纖維在我指尖下經緯分明。

「好,我知道。」門後傳來悶住的哭泣聲,應該是瑪雅把頭埋在亞瑟的懷中。

「你知道個屁!」瑪雅斷斷續續的吼著,聽起來她正捶著亞瑟的胸口。

「對,我知道個屁。」亞瑟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而瑪雅則壓低聲音啜泣著。「沒事了,會沒事的。」

剩下的時間,艦長繼續安慰著瑪雅,我則是維持趴在床上的姿勢,撫摸著殘留在床單表面的溫度。在絲綢和羽絨之中,我嗅到了那非常薄弱但確切的熟悉氣味,害我再次把枕頭給弄濕了。

我站起身,來到衣櫃前翻著,找到那套紅色的司令制服。我能從磨損的幾個地方,認出來這是里希特當時穿著的那件,那件沒有口袋的。

他們已經徹底清洗過,乾淨到像是不曾沾染上一點血跡過那樣,自然也沒有任何味道殘留下來。我用雙手緊緊抓住紅色制服的寬大衣領,將頭埋入其中,想要抱住自己,在徒勞之中繼續嘗試著,直到全身在無法承受的痛苦之中劇烈顫抖。



我調整一下領口過緊的幾個扣子,緩解了緊繃的不適感。這身紅色制服總是能讓我某個部位發癢。

「黑色警報,進入蓋亞領域……」

人工重力解除以後我沒有啟動磁力靴,而是放鬆全身讓自己浮空,恣意漂蕩。終端上顯示著皇帝親自發布的命令,要求帝國之心艦隊前往月球星港。任務內容太荒唐了,可是我現在沒有心情去管,只是讓終端緩緩的翻轉著飄遠。

我在那扇屏蔽故障的玻璃窗前,看著我們的家鄉星球。

沙漠中的細沙,或是汪洋中的水珠,都不適合用來形容這個景象。細沙之間,還有細沙;水珠之間,還有水珠。而這,更像是太空中的一點塵埃。

翠綠的陸地,湛藍的海洋,潔白的兩極,還有盤旋並不斷變化姿態的雲霧。即使是個距離,都還清晰可見。將一切生靈,都收納在其中,包容萬物。而蓋亞本身,則漂浮在浩瀚的空無中。

空無之中,我們各自孤獨,無比遙遠;空無之中,我們同為一體,如此靠近。

漂浮在沒有盡頭的虛空裡,充斥的不是孤寂,而是那手掌中帶點濕濕觸感的餘溫。

我用指甲敲了敲窗上蓋亞的位置,看著自己倒影眼睛上不斷變大的晶瑩淚珠,和黯淡的星球相互呼應。那是,我們眼中最美的藍色塵埃。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25 編輯,總共編輯了 3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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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幕起》

文章 赤月 » 2022年 8月 14日, 14:03

有些朦朧之中,我張開眼睛,有點不習慣早晨的色調,這白光波段和戰神星上的好像有點不一樣。

指尖毛髮的細緻觸感,提醒著我昨晚的一些細節。那些害羞的記憶讓我臉頰一陣燥熱,翻了個身抱住傑克線條精實的身體,將頭埋進他純黑的光亮毛皮之中。

那巨大又銳利的潔白獠牙、暖暖的潮濕鼻子,還有靈活又炙熱的粉紅色舌頭……天啊,最狂野性幻想成真的感覺實在是太神奇了。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的嘴角上揚,輕輕撫摸著傑克胸口的細毛,感受著他規律的呼吸起伏。

黑狼的眼睛是深棕色的,雖然沒有焦點看起來實在有點奇怪,但是其中散發著某種溫潤的光彩。就和本人一樣,是那麼的……溫柔。雖然我更喜歡……咳咳……粗暴一點,不過我看不出來現階段有什麼好抱怨的。

完全沒有想到傑克居然這麼主動,把他扶上床的時候,居然就這樣吻了上來。果然是會在第一次見面就點長島冰茶的人嗎,大概也是月球的某種風俗吧?不過離開酒吧以後,那一段瘋狂的舉動,大概也暗示了傑克是那種和表面上看起來完全不一樣的大灰狼。

我正將心思飄向樓下工作室的複製品,以及格律有問題的詩作時,感覺到傑克動了幾下,看來是醒過來了。我強忍笑意,思考著該怎麼和他道早安。

透過觀景窗的散射,外頭的光源在織物地毯上投映出了一個特殊的明亮圖樣。我想,我可以習慣這樣的早晨。



「早安。」寧靜從背後抱了上來,將頭靠在我肩膀上悄聲說道。

「早安。」我放下手中的茶,轉過頭,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你有任何頭緒了嗎?」她問道,檢視著意旁食物合成機的內建菜色。

「要說最強大的異能者的話……有兩個強度相當的波動,都在市區。」我再次按照訓練,展開我的意識,接收著萬物的脈動。「我不確定是哪個,或者是他們的友善程度,還有對我們任務的看法。」至少有一個已經注意到我發出的探詢波動了,但還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黯牙可沒有說過審判者不會有既定立場,或是有多公正。我碰了碰胸前口袋那塊透明晶體。

「我們分頭行動會快一點嗎?」寧靜提議道。「他們居然有阿胡拉烘蛋,真不知道吃起來怎樣。」

「是個有效率的方案,但是我們在陌生的環境,單獨行動有一定程度的風險。」我對她的反應笑了出來,同時權衡著各自行動的利弊。從異能訓練中我了解到,所有龍族都至少是艾普西隆級的異能者,只要夠靠近對方,也能感受到意識領域的波動。但是要靠得多近,依照個體之間的敏感程度和對方異能者的強大程度會有非常大的差異。

「我想尋求同族的協助也是個方法。」寧靜說道,用叉子切了一塊剛剛合成好的金黃色料理,盛在一個白色圓形器皿中。「我很肯定月球居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阿胡拉烘蛋。」她哼了一聲,吐了吐舌頭最後如此做出評價。

「離群者的名聲在這裡好像不太好呢……」我想他們是以「海盜」稱呼離群的龍族。「之後情勢顯然只會更加緊張,避免引起更多注意可能是更明智的選擇。」我腦中響起了黯牙的教誨,接著比了比星港的位置,依稀可以看見那艘無比巨大的犬科帝國旗艦,還有雖然看不清楚,但肯定在旁邊的附屬護衛船艦。

「我們會想出辦法的。」寧靜說道,再次緊緊抱住了我,用雙翼將我包覆其中。

「當然。」我輕聲回應,將目光轉向窗外,眺望著整個酒神海市區。畢竟這關係著全太陽系生靈的命運,只有全力以赴這個選項了。

穹頂遮罩模擬的清晨光線,和我習慣的有點不同。但這並不妨礙我和寧靜,花一上點時間,欣賞這不一樣的景色。我真該把相機帶過來的,但或許現在終端內建的攝相功能大概就足夠了。

不過這些計畫都可以暫緩,嘗試避免整個星系走向最糟糕未來的優先度比較高。我相信等到一切結束以後,會有很多時間讓我們欣賞這個世界的。想到這裡,讓我不由自主的微笑──有比這更具挑戰性的任務嗎?

耀眼的金色光彩閃動,我們沐浴在溫暖的熱力之中,感受著因為加熱所產生的徐徐氣流自我們周遭吹拂而過。



穹頂上的光源顯得有些刺眼,在高度一致的建築群之間投出錯落的陰影。規格化中的多樣性,同色調裡的明暗差。我得承認,這很……美。

「有人昨天玩得很開心喔。」他回過頭對我說道,紅色的雙眼中反射著晨間的亮光。阿里趴在欄杆上,雙手交握,不知道在看著什麼,細長的尾巴緩緩擺動著。

我聳了聳肩,沒有發表意見。引起注意的確不是我的本意,但是那個感受到無拘無束的瞬間,讓我……鬆懈了。

「結果我們猜錯了,最強的那個沒有和黑狼一起。」阿里轉了回去,掃視著街上開始出現的早起人群,疏落有致的搭著速帶前往他們的目的地。「看起來他能用某種我們不知道的方式隱藏自己。」

我也趴上欄杆,輕輕靠著阿里。

「如果計畫繼續進展下去,那傢伙會是一個決定性的變數。」阿里語氣有點冰冷的說道,稍稍瞇起了眼睛。「即使只有那個短短的瞬間顯現,但他真的……好強大。」

我點點頭,沒有正面回應他。我當然注意到了那個強大的波動,之前在意識漂流的情況下見過一次,沒有想到又會在月球遇上。但那不是我現在心中不踏實感的來源。

這段在月球的日子,和這些……背信者……並肩一起走在路上,坐在同一張椅子上,讓我感覺到了一些……不同。我本來以為我能分辨草食動物和肉食動物之間波動的不同,直到我發現,每一個人的波動其實都不同。

「……但也不僅僅是他,在酒神海至少和我們一樣強大的波動,還有兩個。這是之前沒有想過的情況。」阿里繼續說著,鬍子抖了幾下。「我不認為,這會是巧合,肯定有某種原因讓他們決定在這個時間點來到月球,來到這裡。」他用指甲在欄杆上敲了敲強調著。阿里不安的時候,甩動尾巴的頻率都會不斷增加,而現在已經快到我的眼睛幾乎跟不上的速度。「我們得在進行下一步之前,確認對方的意圖。是朋友……」他用指甲刮著欄杆,發出尖銳的金屬音。「……還是敵人。」

我抓了抓項圈之下的毛皮,強壓下不安感。即使我並不喜歡現在這個發展,但如果我非得要選擇,不論多少次,我都會選擇阿里。只是我覺得,還是必須要找一個時間,和阿里好好談談──如果他願意的話──在一切抵達無法挽回的極限之前。

「極限,是吧?」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很期待看見呢,那個圍繞著蓋亞的行星環。」那紅色的雙眼偶爾會讓我有一點點害怕。我不確定到底是不是我的想像,又或者只是過多的擔憂──我熟悉的阿里正在消失。「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用我們的名字替星環命名呢?」

我依然沒有給出明確的回應,就只是靜靜的陪著他。我想,這就是我僅能做的全部了。不是為了達成某種預言,不是為了虛無飄渺的大義,更不是為了不知該向誰討、也不知該怎麼能算清的恩怨情仇,就只是為了我僅僅剩下的那個,恪守永遠不分開的承諾。



幹──

天啊!

不會吧。

是幻覺嗎?

有沒有搞錯……

「早安。」他有些慵懶的說道,用鼻子碰了碰我的耳朵,讓我的耳朵立刻彈了起來。

從聲音確認,是冬雄,那匹山羌,奈良家族的後裔,戰神星聯邦水手谷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我無法繼續否認現實了。我曾經聽說過,只要夠努力否認,或是夠無恥,你就能創造屬於自己的替代性事實。我大概是不夠努力吧。

「早安。」我嘗試用上我最官腔的語調說道。

意識知覺還是沒有恢復,我沒辦法從氛圍確認冬雄的狀態。麝香的氣味因為山羌磨蹭的動作變得更濃了,那讓我全身的毛微微的豎起,引起一震麻癢感在皮膚上擴散。

「今天本來安排是要去寧靜海吧,這樣會不會錯過什麼行程?」他用手指在我胸口畫著圈,輕柔的觸碰觸讓我感受到血液衝上耳朵的炙熱。

「呃……」我強迫大腦運作,還有壓制立刻逃到房間另外一邊的衝動,故作鎮定的給出答覆。「我們從地下車站搭直達電車過去,大概半個小時就到了,沒有問題。」

「喔,那就好。」他笑著說道,開始轉向搔起了我的肚子,瞬間的刺激讓我左腳不由自主的抽動了幾下。快住手啊,別再摸了!「我還有點擔心你又會打算讓我『體驗』一下月球的文化了。」

「喔,我以為你喜歡親身體驗當地文化。」我隨口胡謅編造,在記憶中搜尋冬雄信件上提過的內容,同時暗自祈禱用含糊的回應能夠得到足夠的線索,讓我理解現在的情況。

離開酒吧之後我到底做了什麼,沒有去保安廳門口噴漆之類的吧?中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我們會在同一張床上醒來?依照邏輯推斷,這肯定表示,我們是一起……入睡的。真是太棒了。

「不是這種好嗎?」他輕輕搔著我的耳朵說道。山羌好像覺得我一直抽動的耳朵很有趣,玩得不亦樂乎。

我只能把所有低吼通通吞了回去,變成有點像是呻吟的奇怪叫聲。這大概讓情況變得更容易誤會。

「雖然我很享受溫存的依偎時光,但我膀胱差不多要爆炸了,請恕我失陪。」冬雄說完,又用鼻子碰了碰我的耳朵,然後起身下床。果決的腳步聲聽起來知道廁所在哪裡,而我一點也不想知道為什麼。

聽到滑門關上的聲音以後,我自床上坐了起來。呆滯而沒有動作的幾秒鐘之內,我理解了一些事情,關於為什麼人會做出遮住臉部這種動作來表達情緒。

我抓了個枕頭,緊緊壓在臉上,將頭埋入其中,放聲尖叫,同時慶幸自己看不見這足以載入月球歷史的悲慘情況。



長廊兩邊,歷代皇帝正用著十分哀怨的眼神看著我,而黃白色的照明熠熠閃爍。我真搞不懂,為什麼要讓吃電力的光源模仿搖曳不定的火炬。

「公爵大人。」禁衛軍小隊長向我鞠躬,低垂目光看向地上,他的手下模仿隊長的動作,迴避我的視線。「這個時間,不知道大人有何貴幹?」他們在害怕。嘗試靠著紀律深植腦中的命令,對抗乞求著雙腿立刻逃跑的本能。

「來做我早就該做的事情。」我把手上的空酒瓶隨意丟下,讓碎玻璃噴濺得滿地都是。接著對著他們豎起右手食指,下達清楚的最後通牒。「滾。」

「我……我的職責不允許。」他的瞳孔放大到都快要炸開了,尾巴也夾到兩腿之間,但卻沒有移動。

「敬佩你的忠心耿耿,所以我會假設你是因為腿軟了或是耳朵不好,才敢繼續擋我的路。」我緩緩的說道,展開意識,將他手上的長矛從尖端開始往下捲起,直到長柄武器變成一顆拇指大小的金屬球。「我不會再說一次。」幾片玻璃碎塊飄起,緩緩的繞行著小隊長的頸部,以尖端抵著皮膚,切斷了幾根白色的毛髮。

隊長身後的衛隊成員們向彼此交換著不確定的目光,但沒有人離開半步。我很肯定隊長快要哭出來了,光榮殉職和被超自然力量捏成一坨肉泥之間是有一些差別的。

「為了……帝國。」他用顫抖的聲音完成了句子,淡藍色的雙眼中是必死的決心。

我嘆了口,放下手,碎玻璃和金屬球落回地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我最討厭固執又愚蠢的大灰狼了。再說了,斯諾支派的大灰狼都長一個樣嗎──純白的毛皮配上藍眼──那讓我更加煩躁了。

我將這群蠢狼砸上牆壁,控制在只會失去意識的力道。

我跨過昏厥的軀體,用意識扯開王座廳大門,隨意扔在一旁。

「晉見皇帝陛下。」我大步的走向王座,拿出我所有的諷刺儲備說道。

白狼有些慵懶的坐在王座上,右手肘倚靠著華麗的扶手,將下巴放在手背上。他緩緩的抬起眉毛,用湛藍的雙眼打量著我。

「免禮。」他隨意的說道,好像我們正在聊午餐要吃什麼。

「你以為我會接受這個命令嗎,在開什麼玩笑?」怕他有限的智商無法立刻了解我在說什麼,我拿出了我的終端在那蠢狼面前晃了兩下。

「拒絕來自皇帝的直接命令,這已經是叛國了,公爵路瑟。」他換了隻手來撐住另一邊下巴。「你是不想要德意志公爵的位置了嗎?有很多人搶著要呢。」

「我的確不是很喜歡公爵王座,服役期間的舊傷總是讓我久坐會全身痠痛──我需要椅背更高一點的。」他平板的語氣戳中了我的笑點,讓我打趣著回應道。「比如說,你屁股下的那張就不錯。」

我展開意識領域,打算將那自以為是的蠢狼拽下王座,好好按在地上磨擦,但卻撞上了一道堅固無比的屏蔽。

「我可是有給你台階下喔。」雖然是用臉下就是了,但我覺得這已經滿足人道守則頂標。

我維持著速度向王座走去,沒有慢下腳步。

「妄尊自大的白癡。」白狼站了起身,惡狠狠的說道。「你媽還在吃奶的時候,我的異能技藝就已經爐火純青了。」

伴隨著強大的衝擊波,大理石地板以皇帝為圓心碎裂,輻射出不規則的龜裂紋路朝我漫了過來。我鼓起意識,接下了衝擊,讓裂紋停留在我身前幾公尺的地方。

「我還以為,現在是我負責講粗話呢。」我擴大領域,包圍住皇帝的意識圈,擠壓了回去。白狼踉蹌了一下,但沒有倒下。

他朝我瞪了過來,湛藍的雙眼變得通紅,其中的憤怒好像讓那目光要噴出火焰來一樣。

只是,我看過嚴厲許多的。相比之下,這就像……什麼都不是。

我又向前踏了一步,繼續對他施壓。突然,我周圍的地板炸開,噴濺出的碎石和衝擊被我的防禦圈擋下。

「別出心裁呢,皇帝陛下。」我將煙塵和小碎石揮開至一旁。「只是你大概需要分貝高很多的火力才能擺脫我。」我本來以為這只是讓我分心的障眼法,白狼打算逃跑了,但接著發現周遭地板都被染上暗紅──是血,繞著我一圈,將我包圍在中央的紅色血液,沿著白色大理石裂紋暈開。

「我還假設那雜種有把你訓練得更精明一點。」強大的壓力自四面八方襲來,被壓縮的意識圈讓我輸出大減,像被在腹部揍了一拳那樣的跌坐在地上。「次殘品終究只是次殘品,當然只能教出次殘品。」

我鼓起全力抵抗著,沒有餘裕站起來,地上的血液,離我最近的邊緣部分開始沸騰,冒出許多泡泡並滋滋作響。

「那個沒用的雜種,連最基本的義務都沒辦法盡到。」皇帝怒吼著,雙眼綻放紅光,口沫橫飛。「帝國只要求一個繼承他力量的後裔而已,一個!」他比著激動的手勢強調著,大小不一的碎石因為我們對抗的碰撞緩緩飄離地面,在中空轉動。

白狼一揚手,一陣劃破空氣的聲響隨之傳來。還好我早有準備,數個金屬塊撞在我的意識領域邊界,被擠壓成扁平的形狀。

「結果呢,生了個跛腿的無能小雜種?」皇帝全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體型看來變大了兩倍。「我都已經很寬容,不計較他的『異常』了,連這麼一點基本要求都辦不到嗎?」白狼咬牙切齒的說道,語氣好像吃到了什麼髒東西一樣。

「你最好把剛剛那些話收回去。」我緩緩的起身站好說道。以為有成功控制住怒氣了,但是語氣比我以為的還要冰冷很多。「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汙辱里希特,或是他的獨子。」我緊握雙拳,感受著意識中能流的波動和我的脈搏共鳴著,腳下的石板開始碎裂成細小粉末。

「雜種狗要替雜種出頭嗎?」白狼放聲大笑。「我真是沒有聽過更好笑的笑話了。」他作勢擦掉眼角的眼淚,擺出誇張的表情。

「哈哈。」我乾笑了兩聲,鼓起全力,集中在屏障上的一個點上放出猛擊,敲碎了皇帝的領域邊界,讓他腳步一歪,發出驚愕和吃痛的悶哼。當我發出的攻擊撞上白狼的防禦圈時,他直接向後飛了出去,摔上純白的大理石壁。

一道裂谷自我腳下延伸至被按在牆上動彈不得的白狼下方,將王座廳切成兩半,建築本體還因為剛剛的衝擊微微搖晃著。而皇帝發出低聲的呻吟,微微抽動肢體掙扎著。

「我保證,會很快。」腳下的碎石發出喀喀的聲響,我走向狼狽的皇帝。「如果你堅持繼續把場面弄得更難看的話,就會拖很久了。」我繼續對白狼的防禦圈全方位的施壓,感受到蜘蛛網般的裂紋滿布其上。

他奮力抬起頭來,用鮮紅的雙眼對我投來睥睨的神情。就我快要折斷白狼身體的情況下,真的是很不簡單。他死死咬住牙齒低吼著,想要開口但顯然辦不到。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聳了聳肩,不介意多花點時間把他拆成更細緻一些的碎片。

「路瑟,住手!」我回過頭,看見灰黑色的哈士奇滿頭大汗的衝了過來,靈活的跳過各種原本是建築一部分的大形碎塊。

「杭特。」我微微向西伯利亞公爵點頭致意,但沒有鬆開對白狼的箝制,持續穩定的施加壓力。皇帝終於因為劇痛叫出聲音了。

「快停下!」他來到我身邊,抓住我的右臂懇求道。「你再不停手,我就必須向議會要求緊急仲裁了。」

理解了杭特話語中的意思以後,過大的衝擊讓我放開對意識領域的維持,白狼摔到地上又呻吟了幾聲,而我則無法控制的轉向杭特,對上他的目光。

「你是認真的嗎?」我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專注在哈士奇的棕色大眼睛上有一點點幫助。的確,以血液壓縮我的意識圈,還有隨身攜帶精金作為武器使用──我剛剛太氣憤了,沒有把這些線索連結起來。

「皮克西爾波克陛下是議會成員。」杭特的雙手攪在一起,豆大的汗珠自濕透的毛髮末端滴到滿布裂痕的大理石地板上。「受到規則保護。」他來回看了我和皇帝幾眼,最後好像下了什麼決定一樣深深吸了口氣接著說下去。「而且我猜你不會想要親手殺死特里希的兄長。」

「理性的屁眼見證,在逗我吧?」無法控制的,我發出惡毒的咒罵。我還以為只是同支派的大灰狼都長得很像而已,里希特真的和這傢伙有血緣關係?

「不要把我和那雜種相提並論。」白狼啐道。「他是格雷支派生下來的雜種,不是純血的斯諾,只不過運氣好,繼承到我父親的一襲白毛和藍眼而已。」

「所以……皇帝的……不,帝國的命令和方針,議會一直……知情?」我不想理會那頭蠢狼,奮力的從齒縫中擠出這些字句,嘗試不要吼出來。

「拜託!」白狼靠著牆撐住上半身坐起,一邊大笑一邊喘不過氣似的咳了幾聲。「你是不是沒有搞懂,什麼叫做影子政府啊?」

「最新的命令是議會發出的?」我繼續強迫自己忽略皮克西爾波克,向杭特問道,希望他能給出否定的答案,但哈士奇棕色眼睛中的愧疚和焦慮說明了一切。

「那雜種到底教了你什麼,才能讓你無知到這種程度?」白狼繼續發出難聽的笑聲,真希望他笑到岔氣然後當場升天。

「這是關鍵的時刻,路瑟……」杭特喃喃的說道。「是終幕結算的濫觴,是一切事件的開頭。月球的觸發情節早就被決定好了,議會權衡了所有利弊得失,最後安排的劇本。」他又用了懇求的語氣,直視的我的雙眼說道。「即使你不贊成,但拜託不要進行違反規則的干預。」

「你們的陰謀詭計通通都可以見鬼去。」我轉頭就走,離開王座廳。我很清楚,如果自己再多待一秒鐘,一定會繼續完成剛剛被打斷的事情──把宮殿給拆了,讓那頭噁心的白狼好好安眠在瓦礫堆下,不要跑出來汙染空氣。

我也一點點都不在乎該怎麼收拾這一團混亂,反正皮克西爾波克也是議會成員的話,影子政府會自己想辦法的。

守衛隊的成員都還沒有清醒,我再次跨過他們,打算循最短路徑離開皇宮。又看了一眼長廊中,掛滿著描繪歷代皇帝能有多愚蠢的畫作,我審慎考慮了幾秒鐘要不要直接把牆挖出一個洞,再把飛艇給叫來。

「幹嘛?」我在身後感受到了杭特的波形,沒好氣的問道。

「這個嘛……」哈士奇有些尷尬的抓了抓頭。「議會通知我,你字面上的要把皇宮屋頂給掀了以後,直接請家族工程師開啟蟲洞讓我過來的……」他歪了下頭,擺出頗具殺傷力的微笑。「能讓我搭個便車回去嗎?」

我嘆了口氣,抓了抓耳朵,點點頭,比了比其中一條走廊向他示意。

「你要回莫斯科嗎?」我在停機坪找到了我的飛艇,啟動駕駛艙門讓我和杭特進去,然後開始設定航線。

「我想順道去看看亞歷山大。」哈士奇帶著微笑說道。「直接去柏林吧。」

「說到這個,」想到那匹小哈士奇我就更心煩了。「你什麼時候要把你兒子給接走?」我啟動人工智能駕駛,確認航線,飛艇開始準備飛行程序。

「欸,你答應要訓練他的呢。」杭特滿臉事不關己那樣的笑著說道,我愈來愈確定,比起訓練莫斯科侯爵的異能,他更希望那個惹禍精離自己愈遠愈好。

「是里希特答應的。」我不太開心的指出事實。

「而你繼承了里希特的所有契約。」杭特指出了另一個事實。

精明的渾蛋。

如果這匹哈士奇不要老是裝蠢,我大概就不會那麼常需要克制想好好揍他一頓的衝動了。

人工智能操縱飛艇起飛,開始以超過一般人能夠負荷的強度開始加速和翻轉。我展開意識領域把杭特一起包覆進來,抵銷掉重力造成的慣性影響。

「喔……謝了。」哈士奇說道,我擺了擺手表示沒什麼。我記得杭特是艾普西隆級的異能者,應該能夠從我意識圈的脈動察覺我在做什麼。

飛艇來到平流層,我轉頭從觀景窗向外看去,看著一望無際的廣闊蒼藍色天空。

「杭特……」過了許久,我還是決定打破沉默,說出困擾我已久的問題。「里希特是當代最強大的異能者,對吧?」

「在你出現之前,肯定是的。」哈士奇轉向我說道,我能從觀景窗上的倒影看見他鼓勵的溫暖笑容。

「我很確定,他還是比我強大。」我淡淡的說道,回憶著一些被里希特像是布娃娃那樣摔來摔的場景。「那你也有看見他的屍體對吧?」杭特的表情變得陰暗了一些,但他點了點頭。「所以……那些傷口,完全不像是幽影造成的,而且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夠真的傷得了他呢?」我沒辦法直接說出內心空洞中所深埋的那個恐懼,我也沒辦法確定我究竟期待能夠得到……平靜、救贖,或者只是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只有滿滿的疑問。

「不,不是你做的,或是你害的。」杭特說道,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如果不是我的話,為什麼里希特要封鎖我的記憶?」疑問像是黑夜至深之刻,萬籟俱寂之時,自我胸口內部無法停歇的尖銳抓搔感,張牙舞爪的摧毀所有殘餘的理智和安全的假象。「為什麼……我的記憶中會有那麼多的空缺?有那麼多,都是和他相處時光的空缺?」

「我想里希特一定是有很好的理由才那麼做的。而且不要忘了,他不可能在沒有得到你的同意下封鎖你的記憶。」杭特再次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笑容說道。

但是如果我只是樂於逃避事實的懦夫呢?你的信心是從哪裡來的?又或者,真正的問題是,杭特這麼說的原因是對我有信心嗎,還是基於知道──或是不知道──真相?

「你分發時選擇的信條是什麼?」我們各自沉默了好一陣子以後,我又拋出了新的問題。

「結果可以正當化動機。」杭特有些抽離的說道。

「看不出來你是功利主義者。」這個答案讓我有點訝異,轉過頭去對他抬起了一邊眉毛回應。「所以你會為了……」我想了想該怎麼說。「……更遠大的利益,說謊騙……不,引導我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嗎?」

「不,我不會。」他微微歪了下頭,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說道。

「你現在正對我說謊嗎?」我問道。

「不,並沒有。」他依然帶著那淡淡的微笑重複道。

「你知道我想要的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在說謊吧。」我回過頭,確認了一下儀表板的資訊說道。

理論上我強大到足以讀取杭特自我領域表層的波動,里希特用自己示範給我看過一次,但警告我這是萬不得已的非常手段。違反個體意願窺視對方的心靈,是非常邪惡的事情──里希特強調道──人被詛咒為自由,但這詛咒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核心根本。

「我知道你可以,」他也將頭轉回去,靠上椅背說道。「但我知道你不會。」

對哈士奇的宣稱我哼了一聲回應,不打算再深究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信條和相對應的暗語只是作為最後投票的權重,還有上交記憶資格的鑰匙而已,並不是真的是某種必須要嚴格恪守的規則。」杭特像是在自言自語般的說道。「或許也有當作分發時宣示陣營、確立盟友和敵人的作用,但也就這樣了。」他摸了摸胸口,我能從上衣的輪廓看出那是某種圖樣的掛墜。「分發的目的,是讓有足夠野心去形塑世界的議會年輕成員,踏上旅途,在世界各處中親身經歷、身體力行理想和抱負,最後得出屬於自己的解答的過程。」一抹淡淡的笑容出現在哈士奇的臉上。「如果不會改變,才有點奇怪呢。」

我輕輕嗯了一聲回應,想像著當時里希特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和想法踏上旅程的。

「所以啊,」杭特繼續說道,閉上雙眼,放鬆全身靠上坐椅。「不要因為里希特將他的暗語交給了你,你就覺得自己就必須要按照存在主義者的信條行動。」

「我不是存在主義者嗎?」我誠心發問,偷偷瞥了眼哈士奇在觀景窗上的倒影。

沒想到杭特的反應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但仍然閉著雙眼,調整一下坐姿,可能想要找個舒服的姿勢。

「我想剩下來的旅程中,我們可以好好討論一下哲學。」他的嘴角上揚,可能想起了什麼有趣的回憶。

「洗耳恭聽。」我的回答讓杭特笑得更開心了,甚至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在哈士奇還沒有緩過來之前,我拍了拍肩膀上的髒污。剛剛在皇宮時沾上來的,都沒有注意到。看了眼手掌中灰濛濛的細小砂石,我吹了口氣,透過從觀景窗照映進來的光線,讓無數進行布朗運動的細小塵埃,清楚在我們眼前,顯現出飄盪的軌跡。



有人稱這裡為「特‧亞蘭‧瑞奧德」,或是簡單一點──「夢」。

我能感受到其他六人的存在,他們各自用了不同的方法,繼續潛伏在帷幕之後,扯動絲線。

只是他們仍然自大的以為,事情還是照著他們編寫的妄想進行。

不過這些早就都不重要了──骰子早已離手,超弦以隨機的波形演算出由亂度構成的渾沌。

我剩下的使命,便是作為故事的見證者,觀察並記述這一切。

雖然沒有必要,但我還是按照物理世界的習慣,仰頭頭部,高聲唱出巨龍之歌。

「七罪合縱,序幕升起;

五人聚首,燈光打落。

在眾星見證之下,旅者將踏上追尋。

杜撰的真相、迷途的使命、仿造的誓言、盲目的洞見,還有黯淡的藍點。

孰將墜落,孰將閃耀?

是陷於過去,或開拓未來?

懊悔會吞沒一切直到空無,希望能引領萬物抵達昇華?

作為一切終極大哉問解答的,唯有那堅毅不屈的依歸──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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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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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附錄

文章 赤月 » 2022年 8月 14日, 14:05

故事結束前我不太做角色或是介紹的,畢竟會有劇透(還有老派作者驕傲)之類的問題。但是前傳短篇的目的既然是在介紹角色,還有推廣一些我覺得很棒的作品(角色原型的致敬,因為正傳中不會出現這些元素)以及嘗試新的寫作方式(擴增代表性),那麼打破舊習慣,談談角色構築過程一些細部設定和一些劇情的部分應該是個不錯的方向。

※以下單位都是使用蓋亞公制度量,斜槓表示故事時間點不同。
※原文標點使用其實有點難和中文標點互通,但還是盡量。
※而某些翻譯會讓細緻的意思出問題(像是要用德意志還是德國),但都還是盡量已能理解又不偏離原意太多為主。


《透明》
視點角色:奈良‧冬雄
國籍身分:戰神星聯邦公民
種族:山羌
年齡:二十七
身高:一五七公分
體重:四十四公斤
職業:博士後研究員,古代文字學者
厭惡:透明蒼穹頂
喜愛:肉食動物
性傾向認同:泛性戀

設計冬雄時,想要尋找同時有角和犬齒的小型草食動物,又不會對大家來說太陌生的物種,山羌最後就出線啦!姓氏用奈良自然就是因為那個著名的觀廣景點囉。
這個角色的設計的確有受到《Beast complex》的影響,但是一開始時真的只是在想,對草食動物來說,最駭人聽聞的性癖是什麼而已,就變成這樣了。
「喜歡肉食動物」這件事情應該要算是戀物癖的一種,因為對於食性的重視超過了本體的存在(有犬齒就好)。先前在AO3上看了一部路易、雷格西和比爾的food fetish作品,覺得對世界的理解又增加了,所以做了簡單的研究。
「戀物能夠從對於某物品中(或是部位)感受到愛與被愛」──覺得羨慕。所以單就性傾向的分類,應該是比較接近泛性戀(像是死侍?)吧。
因此綜合以上元素,第一位是點角色就誕生了。

而故事場景是在戰神星上的水手谷,嘗試描繪出一個非常壓抑的世界,包含其社會表面,以及暗面,還有大致上科技的時間軸狀態。在回憶中也帶出了角色性格、異能者和暗語存在的線索。最後由冬雄對於在透明穹頂之下窒息感的無奈,想要碰觸真實星空獲得自由作為結束。

開房間那段的緊張驚恐感好像有點不足(畢竟是廉價旅館的情境角色扮演?),或許需要更多揣摩深感自身無力弱小角色的心境。總體來說,《透明》的篇幅雖然最短,但結尾的氣氛我覺得算是僅次於《塵埃》的。


《乘風》
視點角色:無畏‧挑戰者‧無翼
國籍身分:小行星帶聯盟公民
種族:龍族
年齡:三十六
身高:一八二公分
體重:一二九公斤
職業:領航員
厭惡:惡霸
喜愛:挑戰
性傾向認同:異性戀

黯牙就是致敬Dreaming Door Studios製作的《Golden Treasure: The Great Green》,不過世界觀是沒有關聯的,所以這不是「命運之輪」的結局後續。另外推薦這遊戲給喜歡龍的朋友們,其世界觀營造和文學性肯定是優秀之作,鱗目界域好像有人已經發布中文翻譯補釘了,所以英文苦手也可以考慮。
《乘風》應該是我覺得寫得最普通的篇章,這種正向角色我真的不太行,又不想在被排擠的孤獨那類情節著墨太多,然後又是爬蟲類,而且還是異性戀,我真應該把比較不熟悉的元素給分開來的。
不過雖然我好像把無畏弄得像是工具劇情解釋獸,但他還是有自己重要的主線劇情的!

龍族三名的概念,寫完之後寫完之後突然發現怎麼跟《時光之輪》主故事前一個紀元的命名法有點像。不過畢竟不是很重要就算了吧……
第一名是禮物,是養育者的贈禮;第二名是身分,是其他人的評價;第三名是自我,是最真實的照映。
所以親密關係習慣以第一名稱呼,而表示尊敬則會用第三名稱呼。
龍族之歌算是異能的一部份,如果這是部奇幻作品我應該會更認真在詩作的部分上,不過既然作為科幻作品(沒有速子通訊和心靈異能怎麼能算是科幻作品呢?),能表達出大致意象就足夠了。

同時因為龍族爾偶會用歌聲這種非常文謅謅的方式溝通,所以龍族之間很習慣話中有話,別有深意的對談,需要去揣摩語句之間的深層意義或是雙關。
順帶一提,黯牙超宅的,希望有人能看懂那個小小彩蛋。
《乘風》雖然有點普通,但我個人還是算滿意的篇章啦。


《承諾》
視點角色:獵豹達爾
國籍身分:戰神星聯邦難民
種族:獵豹
年齡:八/十八
身高:一二五公分/一七八公分
體重:三十公斤/五十六公斤
職業:無/黑市掮客
厭惡:戰神星聯邦
喜愛:安靜
性傾向認同:待探索

我嘗試不要把驚恐星上的情況太過於模板化,但是架構這種就是反映出真實情況的場景,不太可能避開這種問題。
達爾和阿里就是致敬我自己的作品啦,讓我自肥一下,歡迎大家來閱讀中央是二部曲《遺憾》。
基本上達爾身上還是重重謎團等待揭開,《承諾》最主要的功能還是增加整個世界觀的揭露,包含議會的存在、族群和政治實體之間的衝突等。


《眼睛》
視點角色:傑克‧倫敦
國籍身分:月球公民
種族:大灰狼
年齡:二九
身高:一七六公分
體重:五十八公斤
職業:博士候選人,異種文化學者
厭惡:鬣狗
喜愛:自由
性傾向認同:半性戀

《眼睛》的視點角色就是向傑克‧倫敦本人的致敬了。除此之外,飆速帶的場景則是阿西莫夫的《鋼穴》。嚴格來說,仿造的《新巨像》也算是「致敬」某人啦,不過是負面的就是了。

傑克‧倫敦作為動物文學家,其作品中可能也有各位的啟蒙作,當需要地名作為角色姓視的需求時,傑克‧倫敦就是第一個出現的名字了。所以如果有人不認識這座作家的話,快去看《野性的呼喚》還有《白牙》!

其實我對阿西莫夫的科幻系列作品最後神棍力全開是有點不滿的(欸結果自己開場就放異能者出來是怎樣),《雙百人(變人)》這種短篇我反而覺得更好。但是不管怎麼說,阿西莫夫作品絕對是科幻經典。
飆速帶場景算是很後期才決定要放的,本來只是普通的跑酷,但覺得好像有一點不夠科幻,月球的街道也應該要特殊一點。
我以前去逛大賣場的時候都會想像,有輸送帶載著顧客去貨品區,經過再直接拿起來放到購物車裡頭這樣。打算將這個概念放進月球的街道,才想到《鋼穴》中的情節,所以就把飆速帶取代普通的跑酷了。
雖然說低重力跑酷大概也有很多特別操作可以玩啦,但我更傾向用這種方式去跟別人分享我喜歡的作品(雖然說這部分有點複雜,但我覺得這就像是作品繼續的延續,而不是就永遠停住了)。
作為達爾和傑克日後有可能相互理解的契機,甩掉追在身後的保安單位經驗。當然對於達爾來說是關乎性命,而傑克只是叛逆行為還是有很大的差異,但是從其中的共同感受,便是作為踏出第一步的機會。當然,雙方的身分和背景故事,也暗示了兩者必然的衝突,所以才需要相互理解的可能。

《眼睛》當時有在掙扎是否要放第五部,畢竟月球觸發場景作為第一幕。但是《塵埃》還是太強大了,當作最後高潮應該更適合。


《塵埃》
視點角色:雜種狗路瑟/路瑟‧德意志
國籍身分:犬科帝國黃金公國平民/犬科帝國德意志公國公爵
種族:雜種狗
年齡:十六/三十一
身高:一七零公分/一七二公分
體重:五十五公斤/六十七公斤
職業:小混混/有權有勢的小混混
厭惡:麻煩
喜愛:酒精
性傾向認同:同性戀

我超愛這部的!路瑟和里希特一起看著蓋亞,輕輕敲著玻璃,但是里希特只剩下倒影的畫面應該超棒的。
《塵埃》的靈感來源是「黯淡的藍點」,是從太空中拍攝地球的一張照片,而故事接近結尾,也暗示了為什麼明顯是我們所熟知的太陽系,現在會變成大家都是獸人的世界,這和「黯淡的藍點」是有關的。

這部故事架構的差不多的時候(含正傳故事),看到Rukis的(不是J.F.R Coates的)《Heretic》第一章《Damning Confession》插圖,腦袋就爆炸了。
後來發現作者有放出《Heretic》全文,稍微看了一下,果然要寫這類主題的話,有些劇情走向不會差太多……
這實在是太尷尬了,所以我把犬科帝國從神權換成了科學理事會,還有主要視點角色本來有教宗,直接拿掉。不過里希特本來設定是艦長,因為這樣才升級成司令。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得面對這種問題,雖然不到「重新發明輪子」的程度,而且在「抽離致敬部分並不造成劇情散架」的原則下,最後的成品就是各位看到的樣子了。
關於名字也是個難題,因為其實某些角度來看,我換了名字反而有瓜田李下之嫌……所以最後還是用致敬元素留下角色的名字,使用了路瑟和里希特。
順帶一提,我有打算翻譯《Heretic》全文,但那是十四萬字的大工作量,如果有人很有興趣的話我才會開始聯絡作者流程(這是我會申請帳號的原因,到時需要地方放成品)。
Rukis也算是獸圈的巨擘了,推薦各位去欣賞Rukis的創作。

《塵埃》篇幅最大,也因為配角們日後會出現,所以相對起來生動立體很多,伊恩、亞伯和荷西之間的互動實在很可愛。
但是路瑟和里希特之間的互動,因為劇情上這部分的記憶都被封存了,調性也和《塵埃》本身不太搭調,所以「淘氣秘書和老闆」劇情只會出現在里希特自己的外傳《暴風之狼》裡面,而且因為那會劇透《我》的結局,所以不會先寫。
至於路瑟和馬雅那段呢,寫起來真的是非常的不舒服,我想我對於「知情同意」這件事的看重比我以為得大很多。

《塵埃》是我最滿意的篇章,「黯淡藍點」的意義也將會是貫穿整部作品的意象,所以自然讓《塵埃》的地位比其他篇章高。再加上很顯然我更喜歡也熟悉狼,所以自然會差異愈大的物種收到的心力愈少,但努力嘗試克服,正傳中視點角色的篇幅不會有這麼大的差異。

那麼以上就是我完成了前傳以後想要分享的一些想法,感謝各位讀者願意讀這這邊,歡迎和我分享以及討論各方面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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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透明>主角接觸的紅鹿一生一死,是同一匹?

文章 狼狗傑 » 2022年 8月 17日, 19:02

這長篇小說的前傳短篇集是真的還不錯,各篇都主線情節清晰,看得懂角色們到底在演什麼。除了<透明>因為時間線跳躍讓我看半天還是不敢肯定篇中與山羌主角歡愛的紅鹿,與篇末暴死害主角惹上麻煩的陌生紅鹿是不是同一位(是吧?)。
更別說篇首還提到[上個月才有匹紅鹿就這樣倒在中央車站大廳,發臭了才被管理單位清理掉],要細看才敢肯定那隻被隨口提及的紅鹿,跟死在[街角]連累主角的紅鹿不是同一匹。
我想<透明>可能還需要在時間線的跳躍上標明各事件先後順序,就看赤月意願。

我自己是還無法肯定,故事到底是怎樣的先後順序:
是大體上照敘事順序,不救黇鹿>去旅館跟紅鹿A玩角色扮演>事後走到旅館頂樓,回憶自己救不了的紅鹿B?
還是不救黇鹿>(回憶曾在旅館跟紅鹿玩角色扮演)走到該旅館頂樓>回憶自己那年事後又碰上遭襲的紅鹿,與他又陌生又熟悉,最終還是救不了他,只剩他的遺言與曾和他共享咬囓歡快的回憶?

是哪一個呢?還勞煩赤月說明。

至於<塵埃>與Rukis大作的相似性,我一看就感受到了,尤其是狼司令的婚姻醜聞充滿熟悉的氣味,我又想到Rukis的Luther第一次見已懷別人孩子的未婚妻名場面:
圖檔
https://furplanet.com/shop/item.aspx?itemid=625

感謝赤月不辭辛勞的解說,辛苦你了。
因為早年寫小說的嘗試,我很早就知道描寫人際之間的爭吵與不和是我的強項。我寫作不是受自繆思祝福,而是不和女神賞賜了金蘋果。來自阿波羅的幫忙也不少:夢的靈感泉湧至今不見乾涸。感謝諸神如此厚待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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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Re: <透明>主角接觸的紅鹿一生一死,是同一匹?

文章 赤月 » 2022年 8月 17日, 21:58

狼狗傑 寫:
2022年 8月 17日, 19:02
除了<透明>因為時間線跳躍讓我看半天還是不敢肯定篇中與山羌主角歡愛的紅鹿,與篇末暴死害主角惹上麻煩的陌生紅鹿是不是同一位(是吧?)。
更別說篇首還提到[上個月才有匹紅鹿就這樣倒在中央車站大廳,發臭了才被管理單位清理掉],要細看才敢肯定那隻被隨口提及的紅鹿,跟死在[街角]連累主角的紅鹿不是同一匹。
我想<透明>可能還需要在時間線的跳躍上標明各事件先後順序,就看赤月意願。

我自己是還無法肯定,故事到底是怎樣的先後順序:
是大體上照敘事順序,不救黇鹿>去旅館跟紅鹿A玩角色扮演>事後走到旅館頂樓,回憶自己救不了的紅鹿B?
還是不救黇鹿>(回憶曾在旅館跟紅鹿玩角色扮演)走到該旅館頂樓>回憶自己那年事後又碰上遭襲的紅鹿,與他又陌生又熟悉,最終還是救不了他,只剩他的遺言與曾和他共享咬囓歡快的回憶?

是哪一個呢?還勞煩赤月說明。
順序是第一個:「不救黇鹿>去旅館跟紅鹿A玩角色扮演>事後走到旅館頂樓,回憶自己救不了的紅鹿B」
紅鹿是主要組成居民,所以隨便走都會遇上。
這部分我再想想要怎麼呈現會更清楚好了,因為「回憶自己救不了的紅鹿B」的片段很短,和《眼睛》裡面可以單獨拉出來一段回憶的方式不同,本來只打算簡單敘述帶過而已,可能顯得有一點混淆。
狼狗傑 寫:
2022年 8月 17日, 19:02
至於<塵埃>與Rukis大作的相似性,我一看就感受到了,尤其是狼司令的婚姻醜聞充滿熟悉的氣味,我又想到Rukis的Luther第一次見已懷別人孩子的未婚妻名場面:
圖檔
https://furplanet.com/shop/item.aspx?itemid=625

感謝赤月不辭辛勞的解說,辛苦你了。
我有強迫自己不要繼續看下去,但我想依照Luther的性格,未婚妻懷別人孩子這種小事情應該不會造成任何困擾。
圖檔
https://www.furaffinity.net/gallery/ruk ... 97/Heretic

當初看到真的腦袋直接爆掉。
但是劇情都已經成形了,黯淡藍點又是最重要的部分,實在很不想繼續刪改路瑟的背景故事。
教宗還是我設計好超過十年了的角色,為了直接讓故事避開那些政治陰謀宗教迫害之類的橋段只好整個拿掉,已經很無奈了。
畢竟正傳也不會特別提到相關的事情,所以就維持這樣了。
至少我還是很滿意飄盪在虛無之中,一起看著蓋亞,但最後人事已非的畫面。我就不信《Heretic》也是這樣結局。(不要插旗啊)

感謝回覆和建議,我會再看怎麼修改更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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