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短篇系列]《天譴希德勒村》(第二篇發表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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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狗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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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267
註冊時間: 2012年 8月 22日,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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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說][短篇系列]《天譴希德勒村》(第二篇發表在#4)

文章 狼狗傑 » 2022年 5月 18日, 02:04

  • 《天譴希德勒村》
    <神父>#1
    神父Pater
  希德勒村的本堂神父卡爾森坐在一輛駛往施萊歇爾城堡的馬車裡,不安地直盯車窗外持續往後逝去的路邊景物,此次旅程是應伊利諾女爵的總管約翰之邀,前去城堡一敘。
  約翰.希德勒曾是卡爾森神父的學生,不過那是主曆一一一八年,也就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如今約翰可是伊利諾女爵的管家,還是女爵六名子女(已喪一女)的教父之一,豈是他一個本堂神父可比的?然而,十八年前的約翰還只是希德勒村裡的普通農民漢斯之子。而漢斯情願支付把長子送入教會須先上繳領主的神職稅,只為提升約翰的未來社會地位,這樣整個家庭或許也能沾光。
  當年約翰也沒讓卡爾森神父失望。村裡其他孩子最多只會跟著神父用簡單拉丁語唸誦《天主經》和《玫瑰經》,但約翰在因為「那場意外」中斷學業前,已經誦讀到聖奧斯定的《天主之城》。「那場意外」發生那天,約翰那有些生硬的拉丁語發音似猶在耳:

Civitas caelestis, civitas superna, civitas regis Christi, civitas Dei…
(愛基督以致輕看自己之人,組成天主之城……)

  那天,約翰像往常一樣在午後回家,說好明天要再背誦《創世紀》第二十五至四十五章給神父聽,但到隔天中午約翰都沒出現。神父趕到約翰家,準備訓斥約翰怠學的講詞都打好腹稿了。漢斯卻面色凝重地把他迎進木屋,小聲對他說,領主把約翰帶走了。
  「漢斯弟兄,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兒……冒認他是領主已死的私生子。」
  「甚麼?」
  施萊歇爾男爵從別處迎他私生子的車隊遭強盜伏擊,全隊除馬夫漢森外無一倖免的消息,早就傳遍全男爵領地大大小小的村莊。約翰這個全村人都知道他是漢斯之子的小農奴,竟敢聲稱他才是男爵的私生子?何況漢斯早已帶約翰(卡爾森神父也陪同)親自向男爵稟告準備將約翰送入教會,男爵也應允了。就算男爵已經忘了漢斯父子這雙小人物,也不可能記錯自己的私生子是誰,還要一個大家都知道是漢斯之妻生下的男孩說「我才是您的私生子」。
  男爵之前也沒來過希德勒村,沒有染指漢斯之妻的可能。他首次來希德勒村,就直接闖入漢斯家的木屋興師問罪。
  「領主直接帶著村裡那猶太人闖進來,問我兒子哪裡得到的銀十字。我兒說那銀十字就是他隨身之物。但我從來沒看過我兒有拿過那麼名貴的東西。而那猶太人指控他在領主私生子死去那天,有去參與洗劫車隊死者身上的遺物。那枚銀十字就是私生子身上的信物,還是領主明令追查的。我兒糊塗,居然托那猶太人幫忙去城裡轉賣成銀錢,這才給那猶大告發他的機會。
  「可是我兒仍然堅持那銀十字項鍊是他生來即有。我不知他能如何圓謊,但領主最後居然信了他,稱他為子,當天就把他帶走了。我們一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神父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走出木屋時哀嘆:「漢斯家有禍了!有禍了!」
  他沒想自己竟然一語成讖。

  一一一八年七月二十日上午,漢斯家排行第四的孩子,約翰的大弟小漢斯跑進教堂,哭著說他家被一群騎士圍住,他本來在外面玩完要回家,看見那般光景,不敢進屋,才來請神父幫忙。神父要小漢斯躲在教堂鐘樓裡不要出來,連忙趕去漢斯家,那木屋卻已陷入火海。神父渾身戰慄,跌跌撞撞地走回教堂裡。小漢斯不待吩咐自行跑下鐘樓,奔到神父面前,急切連問:「卡爾森神父!卡爾森神父!我爸爸呢?我媽媽呢?他們怎麼了?」神父兩唇發抖,不知怎麼回答他,但他馬上明白了,大哭起來。
  那年,小漢斯才七歲。

    *
  在希德勒村,原本是由卡爾森神父親自敲教堂鐘,不知何時多了一名敲鐘人,名叫漢斯岑。村裡的人都明白那敲鐘人是何來歷,但沒人談過相關的話題--儘管還是有村民向神父提及,約翰被男爵帶走那天,還有騎士屠殺漢斯家那天,小漢斯剛好都貪玩不在家,算是從頭到尾都被男爵家漏掉了。這之後,接連傳出男爵死訊、約翰「弒父」外逃、伊利諾村與阿弗雷村先後滅村、男爵遺孀遇刺倖存卻又被親兒子弒殺,新男爵緊接著清算母家與父家,最後兵敗被殺,所有領地遭伊利諾女爵佔領之類的惡訊,是沒人有精力再去管一條漏網之魚了。
  原本自家教區所隸屬的世俗領主從男爵變成女爵已經夠駭人聽聞。新領主居然還是一頭狼人,並且來自因為庇護過約翰而被屠殺的伊利諾村。更加駭人聽聞的是,新領主的總管就是約翰!當年冒認自己是男爵私生子、後來被指控弒殺男爵,連累兩座村被滅村,大家都以為終於死掉的約翰,居然神氣地頂著「約翰.希德勒,伊利諾女爵管家,施萊歇爾城堡總管,狼群之渡鴉」之類的詭異名號回到村裡,用高傲的口氣對村民說話──包括對他這位舊日師長!
  那是一一三零年六月,彼時全村正在張羅聖約翰節的慶典。雖說領主換了人,照理說也不會影響村裡的節慶。沒想到女爵那邊傳來消息,說她家的管家要來參加村裡的慶典,還說管家大人是希德勒村出身的,叫作約翰──這麼些年有離開希德勒村,叫作約翰的村民也只有那位了。所有村民聽到約翰要回村參加聖約翰節慶典,紛紛叫苦--多年前他害死自己全家,連累其他兩座村還不夠,現在回村,是要帶霉運害自己村的人全死光嗎?更別說全村接待貴人要付出多大的花費了。
  小漢斯──漢斯岑,也已經十九歲了,但還沒娶妻。他自己也明白,因為身世緣故,沒有鄉親願意把自家女兒嫁給他的。事實上,經過他兄弟約翰那些事,村裡沒人告發他也是約翰家的人,全村一起掩護他,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約翰要來村裡的消息傳到他耳裡時,他倒沒甚麼反應。直到神父在晚禱後與他一起吃晚餐,問他對約翰回來怎麼想,他才用惡狠狠的語氣說:「他的車隊最好半路被劫。天讓他死在馬車上!就跟『狐狸』的私生子一樣!」「狐狸」就是老施萊歇爾男爵的外號。村裡人都知道,約翰偷了「狐狸」的私生子屍身上的銀十字,冒認自己才是「狐狸」的私生子,這才給自己家招來那些禍事。
  約翰第一次回村那天,村長領著包含卡爾森神父在內,一部份地位較高的村民,一起去迎接女爵管家。神父記得約翰進村時好不神氣,在一群黑衣狼人簇擁下趾高氣昂,下巴抬得高高的。約翰自稱「渡鴉」,但他那個神態比較像村裡對太陽啼叫的公雞。
  用下巴看人的約翰首先要求村長,帶他去看看漢斯家木屋的遺址。神父全程在陪同人群中看著約翰如何裝模作樣地撫著焦黑的木牆憑弔、哀嘆、無聲流淚。接著村長主動帶約翰一行人去教堂墓地,看漢斯一家的墓。
  漢斯岑從稍早開始就一直躲在教堂鐘樓內,他要等到約翰離開後才會出塔活動。所以神父並不擔心他。
  漢斯一家的墓碑上刻著:「這裡埋葬著我們的漢斯弟兄和葛莉特姊妹,與他們的孩子露娜及卡爾」。神父在墓碑前忽然繃緊神經,因為他知道約翰一定會問那個問題。而約翰果然問了:「約翰娜與小漢斯呢?」
  當下沒人回答約翰。約翰又問一次,這次用吼的:「約翰娜與小漢斯呢!」
  「沒人發現他們兩人的屍首,」神父挺身回應:「所以墓碑上沒有寫他們的名字。」
  「你們應該要把他們找出來,不論死活!」
  「你給你家的人惹的禍,要全村人收嗎?」神父怒從心頭起,頂撞了這麼一句。
  約翰瞪向神父的毒辣眼神,是神父這輩子想忘也忘不掉的。那一瞪讓神父明白,原本他以為還殘存的一些師生之情,已經完全消融了。

  記憶中,比約翰的眼神更燙人的,是村裡聖約翰節前夜慶典的篝火,神父在篝火紅光入窗的黑暗中,走上教堂鐘樓,給不參加慶典的漢斯岑送慶典上的肉食當晚餐。神父看見漢斯岑坐在窗邊,顯然從祭典一開始就把原本放在桌邊的椅子移到窗前,坐上去,憑窗外望,從走上來的樓梯看他的側臉,是都被窗外篝火照紅了。
  神父把那盤烤肉放上漢斯岑身後的桌,說:「來吃肉吧。一年裡難得有吃肉的時候,好好吃了就睡吧。明早你還得敲晨鐘呢。」
  「神父。」漢斯岑仍面朝窗外,但發聲呼問:「那人為我家帶來災禍,為何還能那麼快樂呢?」
  神父噤口不言。漢斯岑最終還是起身來桌邊吃肉。但神父最記得的,還是照亮漢斯岑側臉的篝火。漢斯岑的臉沒表現出任何情緒,篝火照上去的紅光卻像來自地獄的火。

    *
  折騰了幾日,約翰終於走了。卡爾森神父也尋思著給漢斯岑從其他村子找一門親事。他是有想過給漢斯岑也從事神職,但第一關向領主報備送漢斯岑去修道院就很難通過了:誰家的兒子?孤兒?你神父養孤兒怎沒跟我說?誰繳這神職稅?你嗎?--雖說神父是很樂意替漢斯岑繳這神職稅的,但自從他知道領地總管換成約翰以後,他就徹底放棄這個打算──他可不想讓心中對約翰有怨的漢斯岑在面對領主時順便看見約翰。如果發生了甚麼意外,每個人都會很難堪。
  敲鐘人不是甚麼神職,漢斯岑不必打光棍一輩子。漢斯岑值得再擁有一個家,平順地過完這一生。神父花了好幾個月,總算透過另一座村子的本堂神父尋到一門親事。他也帶漢斯岑拜訪過那戶人家,人家對漢斯岑還算滿意,那家女兒也不討厭漢斯岑。經過幾次拜訪,他們講定在一一三一年秋收後成婚。那村的本堂神父還開卡爾森神父的玩笑:「你對這事這樣熱心,害我都懷疑那漢斯是不是你私生子。」
  如果卡爾森神父真把漢斯岑當自己兒子看,肯定不會委屈他那麼多年都在村裡當敲鐘人,必定不惜搭上自己性命也要動用一切關係把他送離希德勒村,越遠越好,最好永遠沒人認出他是小漢斯。若能讓他扶搖直上,最終成為羅馬城裡的教皇,那是再好不過,神父對約翰就曾有這種期望──但絕非出於一種類似父親的心態,而是作為老師對學生的最高期待。神父對漢斯一家所懷抱的心意,沒有再超過對約翰曾有之期望的,即使他已對約翰深惡痛絕。他對自己所翼護的小漢斯也從未達到視如己出的程度,甚至從未超過對十三歲時的約翰那種程度的重視──因為小漢斯對於讀書識字實在沒他長兄一半優秀,Ego自我都能誤唸成Echo回聲,要神父對此子抱持「望子成龍」的心,太強人所難了。神父對於漢斯岑一直心懷一句嚴厲的評語,就是:小漢斯這輩子只能是當敲鐘人的料。
  一一三一年四月廿八日早晨,希德勒村教堂門口收容棄嬰的搖籃架裡多了一個不會啼哭的嬰孩。卡爾森神父打開教堂大門走出來時,便有位村婦拉他的袖子說搖籃裡出現一個怪物。他跟著那村婦走向團團圍住搖籃架的人群。人群裡有些人見神父接近,嚷著神父來了,給他讓條路,於是人群散開了些,得讓神父看見搖籃裡的棄兒──那不是人的嬰兒,是幼狼!神父再走近些看,才見那襁褓中的狼頭怪有雙人的手──儘管覆滿棕色狼毛。
  「我的天啊!」即使已經直接面對過狼人領主,神父看到狼人棄嬰還是驚叫一聲。
  「應該把這怪物燒死!」「你瘋了嗎?我們現在的領主就是狼人啊!她還有一支狼人軍隊。當心她來殺你全家!」「這事『暴君』也幹,『白狼』再幹也不會更過分。」「別吵了!暴君和白狼都沒屠過我們村,別講一講白狼就學暴君屠兩個村,第一個就屠我們!」
  村民圍住搖籃與神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話題卻從棄嬰本身飄到前後兩任領主的是非去了。有人是前領主施萊歇爾家族的擁護者,有人則敬畏現任領主「白狼」女爵,有的人開始想像如果當年繼承「狐狸」男爵的不是「暴君」而是那名私生子會如何,有人甚至提出另一種過時太久的可能性:如果「狐狸」當年沒有篡位,領主還是由施萊歇爾家正統擔任的話……神父正準備要出聲制止村民危險話題的議論時,漢斯岑已經把狼人棄嬰從搖籃抱起,轉身面對神父:
  「神父,請由我來撫養這孩子。」
  所有村民沉默下來。神父瞪大雙眼,望著抱住狼崽的漢斯岑,感受到自己下齒咬住上唇,好一陣子才能開口:「不可以。」
  「神父,請由我來撫養這孩子!」漢斯岑又重複一遍。
  「不可以!」神父激動揮舞雙手大吼道:「你就要娶米蘭德村的瑪麗亞了!她不會容忍你帶給她餵養一個怪物!你不可以養牠!」
  「求求你,神父。」漢斯岑哀求道:「就像您當年收留我一樣!」
  「不一樣!我是神職,可以獨身收留你。你要娶妻,你不能養一個跟妻家沒關係的怪物!」
  「那我不娶妻了,我打光棍一輩子。」
  「別鬧了,漢斯岑!」
  「我沒鬧。沒人要這孩子,我養牠!」
  「不可以!」
  神父已記不清他和漢斯岑的爭吵是怎麼結束的。他只記得,他最後還是走一趟米蘭德村,替漢斯岑退婚。漢斯岑養起那狼女,替她取名蘇珊娜──聖經裡一名貞女的名字。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同一年六月,約翰在施萊歇爾城堡地牢親手殺死其實還活著的約翰娜,這樣的消息透過在城堡內打雜的鄉親傳回村裡,震驚全村。
  「據說漢斯和葛莉特的女兒約翰娜還活著,被抓回城堡淪為妓女,還生了一個兒子。約翰跟她偷偷相認,還安排她成為餐桌侍女。結果她毒殺領主夫妻的一個女兒。約翰差點因為她丟了總管職務,為了挽回領主的心,就一劍殺了地牢裡的約翰娜,才繼續坐穩總管的位子。」「這也太駭人聽聞了,確定是真的嗎?」「這還有假?我那在城堡裡端盤子的表親休長假回村時親口跟我說的。」「你那表親連小漢斯其實躲在城堡裡這種鬼話都說得出來,說完還若無其事去教堂找漢斯岑聊是非!」「嘿,別講了!神父走過來了……」接著說出以上對話的村民紛紛走避。類似的場景就這樣在神父周遭不斷上演。本來神父也沒當回事,畢竟他也曾被「漢斯和葛莉特還活著,現正被約翰奉養在城堡內」的流言嚇到親自去城堡查證,結果都是子虛烏有。漢斯岑聽到類似流言也不驚不動,直接當假消息。直到聖約翰節前幾天,約翰又帶一夥狼人來耀武揚威,把據說是約翰娜屍首的腐臭女屍掛上村內廣場為節慶設立的木柱,還對全村民眾恐嚇道:「誰敢對女爵大人和她的族人不利,就算那人是我的手足,我也會親手刺穿她的胸膛!」
  神父以為漢斯岑會衝到木臺上往約翰的臉直接掄一拳。漢斯岑卻只是輕聲在神父身旁說:「那不是約翰娜。」恐嚇演說一結束,就趕快回鐘樓照顧小狼女去了。
  讓漢斯岑狂揍約翰的原因反而是那頭幼狼。不曉得是誰多嘴,告訴那一夥狼與公雞,說漢斯岑已經養著狼女有兩個月。一夥人在結束恐嚇集合之後,便團團圍住教堂,連慢步走回去的神父也擋在教堂外。一會兒鐘樓突然響了幾下鐘,但那聲音是不規則的,彷彿是甚麼異物撞上了鐘。神父只覺得是漢斯岑出事了,慌亂地抓住那些擋住他的狼侍從大嚷著「你們要對漢斯岑做甚麼?你們到底要對漢斯岑做甚麼?」狼侍們倒沒對他動拳頭,只是好幾隻圍去抱住他,不讓他跑進教堂。又過了一會兒,卻有兩名狼人扶著鼻青臉腫的約翰走出來,那像鬥敗公雞的慘樣讓神父看呆了。接著走來一位狼人侍從向架著神父的狼人眾下令放開他,並對神父鞠躬道歉,低聲解釋他們總管剛才聽說敲鐘人領養了一名狼人女孩,便想把女孩帶走,覺得把女孩送去都是狼人群居的新伊利諾村對女孩更好。敲鐘人作為一位稱職的養父,狠狠教訓了他們的總管。為此他們向敲鐘人的父愛致上最高敬意,並對神父與教堂致上誠摯歉意。很快一夥狼就帶著蠢公雞離村了。
  神父爬上鐘樓,看見漢斯岑抱著棕色毛球唱著搖籃曲,還不斷輕拍那毛球的背,似乎那夥人給小毛球添了不少驚嚇。漢斯岑看到上樓的是神父,凝重的表情也放鬆下來。「我把那頭豬狗抬起來,用他的頭撞了鐘好幾下。」他笑嘻嘻說道。
  「別說粗話!」神父皺眉責備。漢斯岑連忙點頭稱是。神父又抬頭看了看鐘,說:「這鐘該擦擦了,尤其是髒東西撞過的地方。」漢斯岑忍不住笑幾聲,保證道:「一定清理乾淨!」

    *
  清理乾淨的不只鐘,全村還合力把被約翰吊起來示眾的女屍一起摘下來。木匠做了棺木,石匠做了墓碑,合資把她葬了。墓誌銘刻著:「這裡埋葬著一位可憐的女人,約翰稱她為約翰娜。」她就葬在漢斯一家合葬的墓位旁。漢斯岑是這麼說的:「不管她是不是約翰娜,被約翰這麼對待,也真是太可憐了。」
  從這時起神父才覺得,當年要約翰背《創世紀》第二十五到四十五章經文給他聽,簡直是絕妙的諷刺:雅各成功從兄長手中騙取長子名分;約翰作為農夫長子,去騙男爵私生子的名分,卻是賠上幾乎全家的性命。雅各之子約瑟被自己哥哥們賣了,在上帝安排下成為埃及大臣的總管、法老的宰相,並與其兄長們和解──約翰也成為一位女爵的總管,卻以殺害自己的手足為傲,簡直是聖經眾多榜樣的反面。《箴言》第三十章第二十一至三節說得好:
  使地震動的有三樣,
  連地擔不起的共有四樣;
  就是僕人作王,愚頑人吃飽,
  醜惡的女子出嫁,
  婢女接續主母。
  還好沒給這僕人作王,或皇帝,或羅馬城裡的教皇。

  神父才開始想著要把漢斯岑和他養的母狼送離希德勒村,沒過幾天女爵又派人來慰問漢斯岑父女,以後差不多是每個月派一次人來探望「希德勒村的敲鐘人,以及他的狼女兒蘇珊娜」,並且探望陣容裡沒一次有約翰──大概有人把漢斯岑對約翰的反感,以及約翰對漢斯岑的無禮都轉達給女爵了。有次女爵甚至親臨,把蘇珊娜抱到腿上哄,這讓漢斯岑對女爵很有好感,在慰問後喃喃自語「其實她沒像傳說中那麼壞」。
  「我本來想不計一切代價把你們倆送走的。」神父在女爵一行人離開不久的鐘樓裡對漢斯岑這麼說。
  「現在看來是走不掉了。」漢斯岑讓蘇珊娜坐在自己腿上,揉揉她的頭。這女孩的體型已經比其他同齡三歲小孩大上不少。漢斯岑臉上露出欣慰的笑。
  「你既不想把孩子送到伊利諾村,也不想留她在這,自己一個人離開,當然走不了了。」
  「反正我現在也不覺得自己是約翰總管的親兄弟。就算有人懷疑我就是小漢斯,我也不會露餡的。畢竟我已經習慣大家叫我漢斯岑了。如果有人叫我小漢斯,我反而不覺得是在叫我。」
  「我覺得,」神父湊近摸摸漢斯岑懷中的大毛球,「你現在更像是『蘇珊娜的父親』。」
  「神父,對我來說,您也是我的父親。」漢斯岑說:「神在我父親死後,派來解救我的另一個父親。」

    *
  一一三六年秋收後某日,晨禱結束不久,五歲的蘇珊娜正在教堂前自個兒玩耍,漢斯岑受農婦卡莎所託,去她家幫忙整理過冬用的柴火,一輛由黑狼頭男人駕駛的馬車從村中大路直駛到教堂前,避開蘇珊娜,在教堂門口停下。
  「卡爾森神父!」駕駛馬車的狼男使者走進教堂,對祭壇上正收拾的神父呼喊道:「約翰總管請您前去施萊歇爾城堡一敘!」
  「嘉爾姆。」神父認得來人,就是約翰被漢斯岑抓起來撞鐘那次,特地走來向神父道歉的狼侍,後來慰問漢斯岑父女的隊伍中幾乎都有他。兩人差不多混熟了,對彼此沒惡意。「你說錯了吧?找我的是領主,不是約翰才對吧?」
  「是約翰那傢伙沒錯。」黑狼侍從答道。
  「那麼我不去也沒關係吧?並不是領主要我去,而是約翰那傢伙瞞著領主要我過去找他吧?」
  嘉爾姆搔搔頭。
  「那傢伙的確是瞞著領主要找你,不過,」黑狼語氣帶著濃厚的歉疚說:「我覺得你依約前往比較好。他要我轉達你兩個名字,我認為這是威脅,意思是你不來,他就要讓女爵知道你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
  「甚麼跟甚麼啊?」對象是熟人,神父說話也拋開了客套:「好吧你說。」
  「卡爾森.馮.施萊歇爾,還有小漢斯。」
  神父放下手搖香爐。「我馬上跟你走。」

  希德勒村的本堂神父卡爾森坐在駛往施萊歇爾城堡的馬車裡,不安地直盯車窗外持續往後逝去的路邊景物。他耳邊不斷響起十三年前那孩子生硬而又如幽靈細語的拉丁語誦唸:

Civitas caelestis, civitas superna, civitas regis Christi, civitas Dei 愛基督以致輕看自己之人,組成天主之城

  父啊,天主,原諒我,我仍愛自己以致輕看祢。

  馬車很快抵達施萊歇爾城堡。嘉爾姆迅速領著神父走上一座城堡邊緣的尖塔,在塔腰處的樓梯間停下,開了一扇門,那個惹人厭的公雞就站在房內窗口之前對他笑著。他走進門,嘉爾姆迅速把門關上。突然他起心動念:「如果我撲過去,就能把那豬狗推出窗外──」但也只是起心動念。
  「好久不見了,神父。」
  「我衷心希望別再見了。」
  「哈哈,您真愛開玩笑。請坐。」
  神父坐下。約翰仍然站著。「小漢斯就是漢斯岑對吧?」約翰開口問道。
  「怎麼?如果是,你要一劍殺了他嗎?」
  「哈哈哈,如果我殺了他,我也可能馬上就死呢。我不可能殺他的。但你──」約翰雙眼發出那種渡鴉看到腐屍會放的光──對著神父:「殺了你,對我領主只有利,沒有弊。」
  「憑甚麼?」神父的不安霍然消散──利刃架上脖子,反倒不再懼怕了。
  「憑你是『被篡者』卡爾.馮.施萊歇爾的么子--你的繼承正當性遠高於篡位的『狐狸』寇特、他的私生子約瑟夫,與婚生子『暴君』卡爾。」
  「我出家了。」卡爾森冷冷地說。
  「你可以還俗啊。」
  「伊利諾女爵是皇帝直接封賞。施萊歇爾家已經廢了。」
  「下一任皇帝可能會廢了女爵,讓你家復位啊,神父。」約翰彎腰,把臉貼近神父的臉,褐色眼珠與神父的藍眼珠之間只有幾公分距離。
  「你想怎麼樣?」
  「你,自盡吧。」
  「自殺是大罪。」
  「我就是要你連靈魂都下地獄。」
  「如果我不自盡呢?」
  「那我就把蘇珊娜送回她生父身邊,另外跟你的敲鐘人說這是你的意思,再通知城堡裡所有施萊歇爾後裔有關卡爾森.馮.施萊歇爾在希德勒村的事。等他們擅自謀反,我就稟告女爵是你意圖謀反,而漢斯岑是你私生子。」
  「你要殺我不是因為怕我謀反嗎?怎麼我不自殺,你反而要逼反施萊歇爾家遺族呢?」
  「我要殺你是因為你是卡爾森.馮.施萊歇爾。就算你安分守己,我也要你下地獄,因為你是馮.施萊歇爾。」
  「你真要這樣計較,你洗劫私生子約瑟夫的事怎麼算?」神父伸出手,用食指頭彈了彈約翰項上發黑的銀製十字項鍊。
  「自有上帝與我計較,你的話,必活不過今晚。」
  「連教你讀書的師長都要殺,你的結局肯定淒涼。」
  「我全家被你家滅門,我還親手殺了自己的妹妹。你以為我會怕結局淒涼嗎?」
  「那你以為我怕死嗎?」
  「我看你是挺擔心那敲鐘人的安危的。」
  「你──」神父本來想說「難道你要殺自己的親兄弟?」再想到剛才約翰才說「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妹妹」,腦子打結,竟完全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蘇珊娜我是絕對不會傷害的,因為她是伊利諾人。但那個敲鐘人,我可不在乎他死活。」
  「你動了漢斯岑,蘇珊娜那孩子會恨你一輩子。」
  「許多伊利諾人都恨不得我死,多一個孩子恨我也沒差。我不傷那孩子,但我可以殺了那孩子的養父。我願意她恨我一輩子。」
  「我為何教出你這種學生?」
  「惡人臉無羞恥;正直人行事堅定。」約翰笑嘻嘻地引用《箴言》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九節回應卡爾森。卡爾森氣不過,一巴掌打上約翰的左臉。
  「嘖!」約翰把臉轉正回來,又搖搖頭:「這可比你那敲鐘人招待我的那些微弱多了。」
  「為何那麼想要我死?」
  「因為我找不到殺你的理由。」
  神父皺緊眉頭──他開始覺得約翰不只邪惡,精神還不正常了。
  「我本來期待你在我家滅門血案有插上一手,可是你沒有。」約翰開始細數某種奇怪的流水帳:「我本來想說,你沒救我全家,所以你該死。可我又知道你無能為力。你偏偏又救下小漢斯。我殺死約翰娜前,本來想恨你當初沒救到約翰娜,可偏偏是我自己殺了她。你沒救她也沒比我可惡。我知道有伊利諾人在那年聖約翰節前夜闖禍,讓某位女子生下蘇珊娜。我本來期待你會帶領全村把她當不祥之物殺了,這樣我就有理由向女爵稟報好殺你了。可是,你卻和小漢斯一起養大了她。」約翰一口氣數算完這些,轉過身面窗背對神父說:「你走吧。我不會殺你,但我衷心希望你死掉。」
  神父起身,又起心動念,向前走了一步,想著只要伸手把這怪物往窗口推就能把他推下去,終究還是沒推,開了門,讓門外等候的嘉爾姆沿原路送他回馬車。
  他下樓時想起爸爸--貴族的么子照慣例得送去修道院──那天,他坐上送走他的馬車,離開這座城堡。他的父親沒來送他。
  約翰的父親漢斯想把約翰送去出家,是為了讓約翰過比農民更好的生活。他的父親把他送走,是怕他與兄長爭財產。
  漢斯啊,我養大你一個兒子,你另一個兒子卻想殺我。我的爸爸不疼我,你的小漢斯卻視我為父。我是一個神父,理應引導神的子民走正路,你的約翰卻在我的教導下變成一個怪物。

  愛自己以致輕看天主之人,組成世俗之城。
  愛基督以致輕看自己之人,組成天主之城。


  馬車才駛近希德勒村,晚禱鐘卻先響了。神父驚疑地下車,看見全村人都聚在教堂前迎接他。「爸爸Papa!」蘇珊娜用兒語呼喚他,奔向他。他把活蹦亂跳的大毛球擁入懷。大毛球還沒學會正經地叫他「神父Pater」,但他其實很喜歡大毛球叫他Papa。
  「神父!」剛敲完鐘的漢斯岑奔出教堂,在他面前站定,抓他的肩問:「那豬狗有沒有對你怎麼樣?」嘉爾姆在旁說:「放心吧,有我在,那傢伙不敢傷害神父的。」
  神父想對漢斯岑說,不可以說髒話,尤其他懷裡還抱著蘇珊娜。他想說,晚禱鐘怎麼可以在他準備好之前就先敲--不可以讓鄉親先來教堂枯等,一定要等他都布置好了,才能叫鄉親們來。他想對漢斯岑說:你是我的兒子……他的心揪緊。他往後倒下。好像是嘉爾姆在他身後接住他,因為他感受到自己光禿的頭頂埋進嘉爾姆濃密的胸毛。他聽見漢斯岑撕心裂肺地哭喊,喊著「神父!神父!」最後漢斯岑在他失去意識前的彌留時刻大喊了一聲:

  Papa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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謄錄自住精神病院期間手稿,總字數近九千六百字,與舊作<克雷普尼爾>共居同一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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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由 狼狗傑 於 2023年 1月 17日, 09:43 編輯,總共編輯了 7 次。
因為早年寫小說的嘗試,我很早就知道描寫人際之間的爭吵與不和是我的強項。我寫作不是受自繆思祝福,而是不和女神賞賜了金蘋果。來自阿波羅的幫忙也不少:夢的靈感泉湧至今不見乾涸。感謝諸神如此厚待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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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e: [小說][短篇系列]《天譴希德勒村》(第二篇發表在#4)

文章 狐鬼瀟湘 » 2022年 5月 18日, 20:53

確實精彩,雙關神父的Papa在最後喊出,也確實不錯。
在最後神父死去,也許是雅威的助力?

很喜歡神父曾經期望可以教出教宗,這點完美展現了神父的純潔以及與世隔離,
那年代教宗得是義大利人,或著起碼是義大利本篤修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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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Re: [小說][短篇系列]《天譴希德勒村》(第二篇發表在#4)

文章 狼狗傑 » 2022年 5月 18日, 21:29

這時就要感謝野邦的備注功能語法,把手寫時只能用括號表示的雙關完美地呈現出來。
關於神父之死,牽涉到尚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寒風與雨雲們》總設定,而且這是獨立短篇,對那些設定(比如約翰利用從約瑟夫那奪取的銀十字向上帝許願殺人,人不一定會死,因為還要看上帝是否應允)略而不提--畢竟從神父視角哪知道那些鬼設定--以維護其獨立性。但的確,最終奪取的就是上帝。

這篇的父愛像是從《鐘樓怪人》那邊借來的,所以神父期望學生成為教宗反而成為亮點了吧。感謝瀟湘的歷史知識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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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小說][短篇]希德勒村的敲鐘人

文章 狼狗傑 » 2023年 1月 15日, 22:36

希德勒村的敲鐘人
  小漢斯記得,那是自己七歲那年,夏天的一個上午,當時他結束與同伴的村外遊戲,正要回家,才走過村長的石屋,便看見自家那棟新木屋,被一群騎馬的圍住。他不敢靠近,跑去教堂,請卡爾森神父代他去他家裏看看。
  他蹲在鐘樓裡等了好久,好幾次偷偷起身,從窗口下緣探出額頭與雙眼窺視,望一下又蹲回去,最後一次探頭,才看到神父從正沖教堂大門的大路上,快步跑回來。他跑下陰暗的樓梯,奔到剛關好大門、用背抵門大聲喘息的神父面前問:「神父!神父!我爸爸呢?我媽媽呢?他們怎麼了?」
  看神父還在喘,他正想著,只要耐心等神父喘完氣,就能聽見解答,卻見神父低下頭,迴避他的目光,兩唇還微微顫抖。他馬上就明白了。「爸爸?媽媽──」他哭喊:「約翰娜!露娜!」
  他永遠記得:他的爸爸名叫漢斯、媽媽名叫葛莉特。他是希德勒村漢斯家排行第四的孩子。他有個哥哥──他不想記得,但他還是記得──那個人叫作約翰。他有兩個姐姐,約翰娜與露娜。媽媽還生了個小嬰兒,取名叫卡爾。
  爸爸!媽媽!約翰娜!露娜!他常常夢見自己在黑暗濃密的森林裡迷路,害怕地大喊爸媽與姐姐們的名字,「卡爾!」甚至連當年都還不會說話的小嬰兒也呼喚了,最後卻總是找不到他們的蹤影。他獨獨不喊「那個人」的名字,還好那個人從未入夢,他也早就忘記那個人長甚麼樣子。
  他記得當神父擁住哭號的他輕聲安慰時,他邊哭邊抽噎著說:
  「爸爸、說,我們家要感謝約翰,因為,他把自己、賣掉、給領主,我們才有好房子住,也不用、整日農忙。可是、可是──我覺得
  「其實他賣掉的,是我們……」

  神父替漢斯一家收屍安葬,讓小漢斯住進教堂,把敲鐘的工作交給他,給他改名叫漢斯岑。漢斯岑這名字的意思就是「小漢斯」。村裡的人都明白,不說破。大家只想安靜過日子。
  多年以後的六月,全村都在張羅聖約翰節慶典。沒想到新領主(據說是個女人,還是個狼人)那邊傳來消息,說她的總管要來村裡參一腳,那總管還是希德勒村出身的,叫作約翰──這麼些年有離開希德勒村,叫作約翰的村民,也只有那位了。
  當年冒認自己是老領主私生子、後來弒殺老領主,連累兩座鄰村被屠殺的約翰,大家以為他死了。結果他還活著,又是幫新領主殺光舊領主家的大功臣──儘管害死自己全家,他還真有那個臉面搞衣錦還鄉。
  神父在漢斯岑面前不提關於約翰的事,漢斯岑自己跟神父主動講:在總管來村裡的那幾天,他會一直躲在教堂鐘樓裡。
  神父沉默一會,開口問他:「你對約翰這次回來是怎麼想的?」
  「他的車隊最好半路被劫。天讓他死在馬車上。」
  漢斯岑小時候就聽過,約翰參與洗劫老領主迎接私生子的車隊,並拿走死在馬車上的私生子身上的信物,偽裝成私生子本人,住去城堡的一連串傳言。如果你讀到這裡滿頭問號也沒關係,因為漢斯岑也不懂。他從來就沒搞清楚過那些傳言,只希望這位先生若真是老領主的私生子,那最好一開始就死在馬車上,不要跑回來說甚麼馬車上的私生子是假,他才是真的,之類的鬼話。
  聖約翰節前夜,漢斯岑躲在鐘樓的黑暗裡,透過窗口,遙望村子中間燃起的巨大篝火。他看不清篝火那邊有多少人,遑論看見約翰──即使看見也認不得吧。很長一段時間,他就一直盯著窗外篝火發呆,其他甚麼事都沒做。
  他聽見神父的腳步聲從樓梯那邊拾級而上,在窗外的群眾歡呼中,緩步抵達鐘樓,但他沒轉過身來,面對神父,只是一直憑窗外望。
  神父在他背後的木桌發出一些聲音,顯然是在擺放餐具,擺完桌又沉寂了一會,才喊道:「來吃肉吧。吃了早些睡。明早你還得敲晨鐘呢。」
  「神父。」他仍面朝窗外,但嘴上呼問:「那人為我家帶來災禍,為什麼還能那麼快樂呢?」
  神父沒有回答。漢斯岑也知道,沒親自去慶典場地,他根本看不到約翰快不快樂,最終還是起身,拎起剛才坐著的凳子,走去桌邊,跟神父一起吃肉。
  折騰幾日,那人終於走了。神父開始叨唸要給已經十九歲的漢斯岑從其他村子找一門親事。漢斯岑對此沒有甚麼想法,任神父去張羅,花了幾個月,才在另一座村子尋到一門親事。漢斯岑隨神父去拜訪那戶人家,人家對他滿意,那家女兒也不討厭他。經過幾次拜訪,他們講定在隔年秋收後成婚。
  隔年──他開始用心記憶年份,是在一一三一年──四月二十八日早晨,他敲響晨鐘後,聽見一群人在教堂外唧唧喳喳。他聽見神父用力打開教堂大門的嘰嘎聲,又聽見寡婦薩拉嚷著搖籃裡出現一個怪物。這激起他的好奇心。他走下鐘樓,走出教堂,走向團團圍住棄嬰搖籃架的人群。他聽見神父發出一聲驚叫。
  搖籃裡的不是嬰兒,是幼狼──再走近些看,那襁褓中的狼頭怪還有一雙對空揮舞的人手,多毛,有爪子。
  「應該把這個怪物燒死!」
  「你瘋了嗎?我們現在的領主就是狼人啊!她還有一支狼人軍隊。當心她來殺你全家!」
  「這事『暴君』也幹,『白狼』再幹也不會更過分。」
  「別吵了!暴君和白狼都沒屠過我們村,別講一講,白狼就學暴君屠兩個村,第一個就屠我們!」
  村民圍著搖籃與神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話題卻從棄嬰本身,飄到前後兩任領主的是非去了。但漢斯岑只聽進村民叫囂的第一句話:

  「應該把這個怪物燒死!」

  他不能,他不能讓這個孩子像他的父母一樣被燒死。他回想起神父帶他回到那焦黑不堪的小木屋,走進斷垣殘壁之內,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父親燒得不成人形的屍體,身旁還躺著緊抱住卡爾的母親,還有透過矮小身形確定是露娜的焦屍。他擠過人群,把狼人棄嬰從搖籃抱起,轉身面對神父說:「神父,請由我撫養這孩子。」
  所有村民沉默下來。
  神父睜大眼睛瞪著抱住狼崽的漢斯岑,顯然是驚呆了,好一陣子才開口:「不可以。」
  「神父,請由我來撫養這孩子!」漢斯岑又重複一遍。
  「不可以!」神父大吼道:「你就要娶米蘭德村的瑪麗亞了!她不會容忍你給她餵養一個怪物!你不可以養牠!」
  「求求你,神父。」漢斯岑哀求:「就像您當年收留我一樣!」
  「不一樣!我是神職,可以獨身收留你。你要娶妻,你不能養一個跟妻家沒關係的怪物!」
  「那我不娶妻了,我打光棍一輩子。」
  神父最後還是屈服了,去米蘭德村替漢斯岑退婚。漢斯岑養起那狼女──攤開襁褓才發現那孩子的性別──便依以前在神父講道時聽過的故事,替她取名叫蘇珊娜。那名遭到兩個邪惡長老誣告,被先知但以理用智慧與辯護拯救的賢婦蘇珊娜。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大概是六月初,漢斯岑偶然聽見有些村人說,他姊姊約翰娜還活著,被抓回城堡淪為妓女,生了一個兒子。據說約翰跟她相認,還安排她作餐桌侍女。結果她毒殺領主的一個女兒。約翰差點丟了總管職務,為挽回領主的心,就拔劍殺了地牢裡的約翰娜。這種奇怪的傳言,漢斯岑直接當假消息。直到聖約翰節前幾天,約翰又帶一夥狼人來村裡耀武揚威。因為約翰要求全村的人都來村中廣場集合,漢斯岑不願給神父帶來困擾,也不得不走出教堂來,跟大家一起看約翰的醜臉。
  廣場為節慶設立的木台上,站著鼻下留一排鬍子的總管大人,大人身後還立著一班狼人橫隊。總管指著他腳前一只好像裝了個人的麻布袋,慷慨激昂地說:「這就是毒殺領主女兒的約翰娜!」然後命令身後的幾頭狼人把袋中的腐臭女屍掏出來,掛上木台中央為慶典而設的木柱,還對台下的人恐嚇道:「誰敢對女爵大人和她的族人不利,就算那個人是我的手足,我也會親手用劍刺穿她的胸膛!」
  無聊。誰管你手足不手足?恐嚇演說一結束,漢斯岑就趕快走開。蘇珊娜還等著他餵好不容易從其他人家求來的狗奶呢。
  才走上鐘樓,抱起光溜溜沒穿衣服(但長滿棕色毛髮的)蘇珊娜,一陣比平凡人還要輕盈的腳步聲(不過能聽出是一小群人小跑上樓)從樓梯傳來,他才要回頭看,就被一夥黑衣狼人圍住了。
  剛剛在木台上激昂演說的約翰總管,現在就站到他面前。如此面目可憎的男人對他說:「請把那孩子還給我們。」
  他不知道這男人在講啥洨。
  男人又說:「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伊利諾人的孩子。她必須回到伊利諾人身邊。」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漢斯岑不管是內心還是聲音裡都充滿厭煩──沒想到他還有開口跟這個人講話的必要,這使他深感疲憊。
  約翰對狼人們使了眼色。狼人們圍上來,搶奪他懷中的蘇珊娜。「你們要幹甚麼?走開!走開!」他抱住蘇珊娜的雙臂,被從背後架開,眼睜睜看蘇珊娜落入一頭灰狼男手裡。那孩子還咬住狼男的手臂掙扎著,然而沒甚麼用,狼男緊抱住狼女,似乎不痛。一夥狼人立即鬆開對他的壓制,奪走他的女兒就要走──不准走!「還給我!把蘇珊娜還給我!」
  他抓住約翰,與他扭打。他看到有狼人過來要幫約翰,於是勾住約翰脖子靠到大鐘上,抓住約翰頭髮,把那張蠢臉往鐘外壁撞。「不要過來!」他對正要接近的狼人們大吼。
  「把蘇珊娜還給我!」他又吼道。狼人們面面相覷,定在原地,但沒有要把他女兒還來的意思。他很憤怒,把約翰全身抱起來(他至今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做到的,雖然他的確人高馬大,總管比他矮小得多),像抱著一綑柴薪,把約翰的頭往鐘撞了好幾下。平常鐘要響是用拉繩,但是約翰的頭居然把鐘撞響了。
  「把蘇珊娜還給我!」他又強調一次:「你們不把蘇珊娜還給我,你們總管大人就完蛋了!」
  整件事他不曉得是怎麼結束的。總之,孩子又回到他懷裡了。他抱著孩子安撫她。狼人們跟他道歉鞠躬,他都沒怎麼回應,只一心一意輕聲安撫孩子。他很明白自己弄了他們的總管(約翰看起來很快就會死),領主一定會究責。啊,隨便啦,反正他豁出去了。事後他甚至跟著村人與神父一起去收木柱上的女屍,等著領主派人究責時,再一肩扛起所有責任。蘇珊娜就托神父照顧吧。
  沒過幾天,女爵果然派人來了,不過卻是慰問他們父女倆,以後是每月派一次人來探望「希德勒村的敲鐘人,以及他的狼女兒蘇珊娜」,並且探望陣容裡沒一次有約翰──據說約翰還活著,但是約翰對漢斯岑的無禮讓女爵很生氣,所以禁止約翰再接近他們父女。有次狼人女爵甚至穿著褲裝親臨,把蘇珊娜抱到腿上哄,這讓漢斯岑在慰問後如此喃喃自語:
  「其實她沒像傳說中那麼壞。」
  神父馬上接過話頭:「我本來想把你們兩個送走的。」
  「現在看來是走不掉了。」漢斯岑讓蘇珊娜坐在自己腿上,揉揉她的頭。女孩的體型已經比其他同齡三歲小孩大上不少,這讓漢斯岑深感欣慰。
  「你既然不想把孩子送到伊利諾村,也不想留她在這,自己一個人離開,當然走不了了。」
  「反正我現在也不覺得自己是約翰總管的親兄弟。就算有人懷疑我就是小漢斯,我也不會露餡的。畢竟我已經習慣大家叫我漢斯岑了。如果有人叫我小漢斯,我反而不覺得是在叫我。」
  「我覺得,」神父湊近摸摸漢斯岑懷中的孩子,「你現在更像是『蘇珊娜的父親』。」
  「神父,對我來說,您也是我的父親。」漢斯岑說:「神在我父親死後,派來解救我的,另一個父親。」

  一一三六年秋收後某日,晨禱結束不久,漢斯岑受農婦卡莎所託,去她家幫忙整理過冬用的柴火,把五歲的蘇珊娜交給神父照顧。才進卡莎家,已經有丈夫的卡莎就撲向他,誇他強壯,抓住他的臉,強吻他的嘴。他沒忍住,配合卡莎的指導,把二十五年積累的童貞獻給了卡莎。
  鬆快事與劈柴正事都弄完,他從卡莎家回教堂的時候已經中午了,教堂前卻只看見蘇珊娜獨自玩耍,進教堂也不見神父。蘇珊娜說不清楚話。他只好去問教堂附近在家的鄉親,才問到神父坐著總管派來的馬車出村──是總管,不是女爵。
  他只能乾著急,從中午到下午都在鐘樓望遠等候。蘇珊娜上樓喊餓,他也只是漫不經心餵她吃菜湯。直到傍晚,他從鐘樓窗口望見一輛馬車駛近希德勒村郊,於是起身敲響晚禱鐘。全村人都聚到教堂前,迎接馬車。他在樓上看到神父下了車,趕忙下樓奔出教堂,抓住神父的雙肩問:「那豬狗有沒有對你怎麼樣?」扶著神父下車的黑毛狼男嘉爾姆說:「放心吧,有我在,那傢伙不敢傷害神父的。」
  這話才說完,神父突然往後倒下,嘉爾姆趕忙接住,但神父閉眼撒手,拍臉晃肩都沒反應。漢斯岑哭喊:「神父!神父!」
  神父還是去了。
  他很後悔。他不該去卡莎家的。神父下葬後,有一晚他實在太傷心,又去拜訪卡莎家。卡莎的丈夫喝酒去了,整晚沒回來,他也整晚待在卡莎床上。

  都是約翰的錯。

    *
  一一三七年,傳來白狼女爵在義大利戰死的消息。
  女爵的鰥夫與老父先後代理領主之責,卻在一年內相繼病逝。整個領地的人民惶恐不安,怕領主及其繼位者短時間內相繼死去,沒安寧幾年的領地又亂起來,再讓幾個村被滅村。幸好最後是女爵與她丈夫年幼的兒子繼位為男爵,局勢漸漸穩定下來。
  洛奇森男爵在黑狼嘉爾姆的陪同下,恢復領主家對蘇珊娜的每月探望。他是頭可愛的白毛狼頭怪。跟他母親不同的是,他每月都來,很喜歡跟蘇珊娜玩在一塊。他們倆年紀差不多,都才七、八歲。男爵還會帶跟他倆年紀相仿的狼孩子們一起來,有時是男爵的手足,有時是伊利諾村的其他孩子。陪他們兩個一起玩的狼孩子陣容會換,唯一不換的是男爵本人。
  從前沒有村裡的小孩願意和蘇珊娜一起玩。現在每個月都有一天能和長相相仿的孩子們一起玩樂,她很快活。有時小男爵沒有離開幾天,她就開始高聲喊:「男爵怎麼還不來?」漢斯岑還會笑著打趣:「還沒一個月呢,妳就想人家了,乾脆嫁給他算了。」
  男爵有次還真的問蘇珊娜:「妳以後嫁給我好不好?」
  「好哇。」蘇珊娜回答。漢斯岑在旁邊聽見,只當是小孩子戲言,沒想過真會實現。
  在男爵和其他同伴沒來的日子裡,蘇珊娜很寂寞。以前有卡爾森神父會陪她,現在的神父胡斯卻討厭她。她也乖乖遠離現在這名神父。
  她在村裡沒有朋友,有時問起漢斯岑就說:
  「為什麼我跟男爵玩,村裡其他小孩就要欺負我?」
  「妳不可以這樣說!妳這樣說就是驕傲,村裡的人會生氣的!」
  「為什麼?」
  漢斯岑有時說不過孩子,只好動手,從教堂後方柴薪裡抽一支殘枝出來,當作管教的杖打。孩子不打就會誤入歧途,他一直以來都是這麼相信的,聖經箴言也是這麼說的。他必須把蘇珊娜不自覺表現出來的驕傲都打掉,才能讓村裡的人不忌恨她。
  接著又發生一件事,讓他把蘇珊娜狠狠打了一頓。
  卡莎的長子一向是欺負蘇珊娜最厲害的孩子。蘇珊娜在漢斯岑的告誡下,一直不敢動手傷害村裡欺負她的孩子們。可那天卡莎的長子不曉得說了甚麼,被她用爪子刮花了臉。卡莎氣得掐著蘇珊娜的耳朵走到教堂前,對著鐘樓大喊漢斯岑的名字,把幼狼的養父喊了下來。
  「你女兒把我兒子的臉刮花了,叫我以後怎麼給兒子娶妻啊?難不成他要跟你一樣,打一輩子光棍嗎?」
  他拚命道歉,不由蘇珊娜分說,在卡莎面前狠狠揍了蘇珊娜一頓。就算蘇連聲反駁「是他先罵我的!他還罵男爵!」漢斯岑也不停手。卡莎在他面前,他要打給她看。甚至蘇提到「男爵」這個稱呼,他就打得更兇:「還男爵!滿口男爵,難怪會被罵!被罵又怎樣?誰說妳可以傷人的?我不是說因為妳有爪,所以不可以打人的嗎?」
  他一直打到卡莎在旁看得厭倦,哼了一聲,自顧自轉身離開教堂前的廣場才停下手,把蘇抓進教堂,帶她上鐘樓,抱緊她哭了起來。
  「我的女兒喔!這可怎麼辦?妳不會忍,要怎麼在這村待下去喔?」
  蘇珊娜也只傷過這麼一次人。之後卡莎的長子不敢再靠近她,其他孩子也不敢欺負她,給蘇珊娜多留了一點清靜。

  一一四五年,蘇珊娜十四歲那年,男爵某天一來就向漢斯岑單膝下跪說:「先生,請讓我娶您的女兒。」漢斯岑非常慌亂,還以為自己聽錯。
  「大人不怕汙了自己的血統嗎?您是貴族,我們是平民,怎可通婚?」
  「我們家本來也是平民啊。」男爵笑著說:「而且蘇珊娜是我的族人,同族通婚正好啊。」
  蘇珊娜當然是巴不得離開村子嫁過去。男爵還主動提議,讓漢斯岑也搬去跟他們夫妻一起住。漢斯岑說,他要考慮一下,下個月男爵再來,必定給一個答覆。
  那晚他又去找卡莎。卡莎聽了如此好事,便要他幫忙,恨不得把她整個家都搬進城堡裡──除了她老公。他提醒她,如果要把她和她那些孩子也帶上,獨獨排除她那個酒鬼丈夫,肯定會引起懷疑。
  「你就不能說,你同情我,要幫我遠離那個爛丈夫,這樣幫我一把嗎?」
  「村裡的怨婦何其多,我卻獨獨幫你一個,這說給男爵聽,他不會懷疑妳跟我通姦?」
  「他只是個孩子,不會多想的。」
  「妳──」他一時語塞,嘆了口氣,繼續努力解釋道:「他是個孩子,他家那些人不是。妳別忘了那個約翰。我跟他有甚麼過節妳也知道。萬一他找我跟妳的麻煩,我豈不是連累妳──和妳的孩子?」
  他差點就要說「妳和我的孩子」,但他只能肯定卡莎的長子曼森絕對不是他兒子,後來出生的那些,根本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卡莎跟她丈夫的。
  他這麼字斟句酌,沒料到卡莎說話這麼不經心:
  「你不會告訴他你就是小漢斯嗎?」
  他給卡莎狠狠呼了一巴掌。
  兩個姦夫淫婦當晚就吹了。隔天晨禱後,漢斯岑開始跟胡斯神父談敲鐘的工作交接事宜。下個月男爵再來,漢斯岑與蘇珊娜父女倆沒有任何猶豫,坐著男爵的馬車離村。父女倆在施萊歇爾城堡住下。漢斯岑不經意地聽見,城堡中有人耳語他是「希德勒村的敲鐘人」。
  他一直以來都不討厭這個外號,相反地還很喜歡,覺得自己廣受愛戴。
  沒過幾個月,蘇珊娜和洛奇森的婚禮就舉行了。漢斯岑挽著蘇珊娜的手,將蘇珊娜的手親自交到洛奇森手裡。他也沒想到蘇珊娜穿貴婦人的衣服是這樣好看。
  好日子是真的來了。

  說來在城堡待了快半年,漢斯岑都沒見過總管出現在自己面前,只有一次是遠遠在城堡庭院裡,看到那不祥的黑色背影正向洛奇森與蘇珊娜屈身行禮,原本是要在庭院裡散步的,當下看見壞東西,扭頭就回城堡裡。那天稍晚,蘇來他房間,對他說她已吩咐總管,遇到他在的場合就自動迴避,請他不要為此煩心。
  他說他知道了。
  他不知道的是,蘇珊娜與她丈夫,還有總管常常密談,這些密談讓他的好日子,變成無數個夢魘、痛徹心扉的夜晚。
  一一四五年十一月九日,男爵車隊載著漢斯岑回希德勒村。他們特別去了教堂墓地,憑弔卡爾森神父之墓。漢斯岑還以曾協助卡爾森神父一起埋葬可憐的約翰娜為由,帶男爵夫婦一起順便憑弔了漢斯一家的墓碑,還說了些像是:約翰很可惡,但他的家人很可憐;毒殺洛奇森姊妹露娜的約翰娜也很可惡,但畢竟都死了,也該葬在家人身邊,之類不著邊際的話,盡量遮掩著他就是漢斯家一分子的事實。憑弔結束,一眾人慰問了本堂神父胡斯,又去慰問好些曾與漢斯岑相處還不錯的人家,比如獨居的寡婦薩拉,還有最近剛喪夫,與長子曼森住在一塊的卡莎。然後他們入住村長家的石屋,晚餐與村長相談甚歡。
  晚餐後,男爵夫婦帶著一整隊狼人護衛,說要帶漢斯岑到村外「看驚喜」。漢斯岑滿心狐疑,不曉得蘇珊娜想玩甚麼把戲逗樂他,姑且跟著出村,一直走到村外的樹林外圍。
  背後傳出村人大聲呼救的聲音,他一轉身,只見村子那邊火光四起。
  他只記得他想去救火,被一整群狼人護衛衝上前緊抱壓制。蘇珊娜走到他面前,安慰他說,她已經派人進去救火了,不要進去犯險。他看到有幾名狼人把卡莎和她長子曼森拉出村來,正鬆一口氣,突然有個狼人騎士拔劍,在卡莎面前殺了曼森。他聽到卡莎大聲哭叫。蘇珊娜走去卡莎面前,從她自己的腰帶上掏出匕首,割開卡莎的喉嚨。
  他看見有些許人影在村子外圍繼續放火,還有人用弩射殺逃出村外的人。
  「為什麼?」漢斯岑還在一群狼人的挾制裡掙扎,對他的女兒大吼。
  他的女兒卻斜眼看他,冷冷說了一句:「它們都是怪物。」
  「妳才是怪物!你們都是怪物!怪物!」
  「你到底是愛別人的妻子,還是愛我這個女兒?」
  那個狼頭女怪用鼻音帶著哭腔問他──上帝!作惡的居然在裝委屈?到底誰才是受害者?他用力咬住嘴邊最近的狼毛手,那隻手鬆了一下。他順勢抖抖身子,正覺得自己能夠掙脫,腦後受了重擊,便暈過去了。

  等他回過神來,他正跑過村長家還沒燒起來的石屋,卻發現路上有群騎士騎著馬,緩緩向他小時候住過的木屋前進。他正想趁他們沒回頭看,要轉身繞路去村裡教堂找卡爾森神父,天色卻從白天突然變成晚上,場景也從村裡移到村外的樹林邊。一群全身武裝的狼人護衛圍繞他。他又看見村裡燒了起來,但這次卻從大火中傳出媽媽的哀號,還有露娜的聲音尖叫說:「不要殺我媽!」
  他看見小時候的自己向一位冷酷無情的狼人女領主下跪,哀求她:「不要殺我媽。求求您不要殺我媽。」這時一名狼人護衛把他的媽媽帶過來,讓他媽媽在女領主身邊下跪。女領主掐住媽媽頭頂的長髮,另一手抽出隨身餐刀,割了他媽媽的喉嚨──「媽!」他還沒叫完,畫面轉瞬來到教堂。卡爾森神父站在陷入火海的座位中間走道,冷冷注視著他。他向神父與神父背後牆上高掛的聖子受難像跪下,對神父說:「求求您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神父。求求您告訴我這一切不是真的!」
  「誰叫你要養她?」神父冰冷的聲音穿透了他的心。
  他可以說是被神父那異常冰冷的嗓音凍醒的,睜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一轉頭看見約翰居然坐他床沿,扭頭過來衝著他笑,一陣噁心,伸腳一踹,把那人踹下床。
  「小漢斯,這就是你對兄弟的招呼方式?」
  「誰是你兄弟?」
  「別否認了。卡爾森神父死前早就告訴我了。」
  約翰提到卡爾森神父,使漢斯岑悚然一顫。漢斯岑回想起神父當初在塵埃落定之後,帶他回焦黑不堪的木屋遺址,走進裡面,看見的是父親與緊抱嬰兒的母親燒得不成人形的屍體,還有透過矮小身形確認是他姊露娜的女孩屍首。這些可怕的兒時回憶,與他在暈倒之前,看到村子燒成一片火海的影像,重疊在一起。
  「是你指使我女兒幹這些事的!」
  「不,是夫人命我策畫的。我在你不在的場合,會見領主與夫人,聽她哭訴我們村的人是怎樣欺負她,而你又是怎麼裝作沒聽見,裝作沒看見。所以我替她想到這種懲罰。」
  「懲罰?」
  「對,懲罰。」
  他撲向約翰,對著約翰的臉就是好幾拳。房門開了,衝進來好幾個人把他架住。有人勸他:「別再打了,漢斯岑。」他回神,發現是寡婦薩拉。
  「薩拉?」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忽然帶有一股哭腔:「妳還活著啊!」
  「是啊。總管大人事先調查村裡哪些人沒欺負過夫人,把我們救了出來,只殺欺負過夫人的人。」
  他驚訝地闔不上嘴,眼珠直直盯著老婦--原先發現村子還有人生還的一點感動灰飛煙滅,心中沒能澆熄的怒火又澆上一桶油似的,令他破口大罵:「妳是怎麼了?怎麼對燒毀我們村子,害慘一堆人的惡魔感恩戴德!」他左右擺頭又發現,架住他的兩個人,也是村裡常碰到的青年,便大聲質問:「你們不憤怒嗎?難道你們不憤怒嗎?我很憤怒!我很憤怒!」
  「你很憤怒,但無視夫人小時候受的屈辱。」約翰的臉貼近他的耳際,對他輕聲說:「你是不合格的父親,兄弟。」
  「啊!!!!!!!」漢斯岑掙扎著,要再打約翰幾拳、踹他幾腳。約翰馬上退出房門,對著門外兩旁顯然有站著的侍衛吩咐說:「不要讓夫人的父親逃出這個房間。」門很快就被關上,還從外面上鎖。與漢斯岑關在一起的村人們又是壓制,又是勸慰,都不能讓他冷靜。最後漢斯岑累了,趴在床上,不掙扎了,只是大聲哭號,全然聽不見生還的村人們安慰他的話。

  漢斯岑被軟禁。他的吃住拉撒都只能在那間房。每天都有倖存的希德勒村人被放進來送餐點給他,或給他換新便桶、帶裝滿屎尿的便桶出去。他常看著那些被派來打點他生活的鄉親們,默默流淚。顯然約翰知道派這些人來,他是不會攻擊他們的。
  但約翰似乎錯估了某些細節。
  一天,某位漢斯岑並不熟識的臉孔進入房間。他努力回想,卻不記得來人是甚麼身分,只依稀記得曾在走廊上與他擦肩而過,而且在城堡中的地位似乎不低。那人第一句話卻是:「我是約翰娜的兒子,瑞克。」
  約翰娜!
  瑞克坐到床邊的圓凳上,繼續說道:「謝謝您幫忙埋葬了我母親。」
  「您是聽誰說的?」
  「薩拉、吉克、但以理……都是活下來的村人。領主與夫人也有提到。」
  「那您又來幹甚麼?」
  「……約翰舅舅對我很好。」
  他不敢相信,面前這個自稱約翰娜之子的人居然說出這種話。如果這個人今天是來說他也討厭約翰,但還是為蘇珊娜而來之類的,像黑狼嘉爾姆會對他說的話,他也不會這麼反胃。他轉過身去,真的對放在床另一邊的尿桶嘔出黃酸水。
  「我媽,在她死前,想殺了我,因為我是──她被強暴──生出來的。是約翰舅舅和他的妻子塔西娜救了我。」
  「夠了!你不要再說了!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噁心的話?如果你舅舅對你好,你媽媽想殺了你,讓你可以蠻不在乎,你的約翰舅舅,把你的媽媽掛起來,那你為什麼不把我也掛起來,還來對我說這些?你是傻子嗎?還是把仇人看成恩人的醉修士?」
  「舅舅……」
  「不要叫我舅舅!」
  他大吼,順勢把那個叫作瑞克的人推開,開門跑出去。門衛來不及阻擋,只能緊追在他身後。
  走廊前方,約翰正迎面走來。漢斯岑下意識把手伸入懷中,掏出隨身攜帶的餐刀。他沒有猶豫,衝刺過去,把餐刀刺入約翰胸膛,一刀,又一刀,再一刀,另一隻手捏緊約翰一邊肩膀,讓刀子對著約翰身體捅進拔出好幾次。原本追在後頭的兩個狼人門衛都擁上來,強力把他們兩人分開。他也覺得,這樣就夠了,捅這樣還不會死,除非神蹟,於是在一陣如釋重負中,瘋狂大笑。
  在自己刺耳的笑聲中,他聽到一陣猛烈的咳嗽從約翰那邊傳了過來,定睛一看,衣服染血的約翰居然在另外兩頭狼人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與他四目相對。這使他陷入一種絕望的情緒,把手中刀往自己脖子一抹。

  他再度清醒的時候,約翰坐在床邊。這次約翰不是坐在他床沿,而是坐在床邊一張有靠背的木椅上,翻著攤在膝上的聖經。他這次也沒有力氣,伸腳去踹那個人。
  「你醒啦?」約翰滿臉笑意地問候道。他四處張望,發現床邊小几上有只陶杯,抄起來就往約翰臉上砸過去。約翰閃了一下,閃過了,但也從椅子上摔下來,趴在地上,腿上的聖經也書頁向下,蓋在地上。
  他想說話,卻說不出話,喉嚨一用力就發痛,伸手往自己喉嚨一摸,摸到包了好幾圈的包紮布。
  在床下抬起頭的約翰看到他的動作,從鼻孔哼出一股氣,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說:「殺不死我,就割啞自己,不划算啊,兄弟。」
  他閉上眼,轉開臉,歪著脖子躺著,握緊拳頭往自己床鋪敲了三下,表示對約翰還站在他面前汙他眼睛的抗議。他聽到陶杯放回床邊小几上的輕響,又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正當他考慮以雙手掩耳,避免聽約翰接著說話的時候,約翰突發言論讓他不禁皺起眉頭:
  「夫人說過,她很不喜歡你替她取名為蘇珊娜的理由。」
  漢斯岑倔強地閉眼抿嘴,身體一動都不動,不想出現甚麼動作讓約翰覺得他動搖了。約翰沉默一會,應該是等不到期待他出現的反應,才說下去:
  「她很欣賞貞女蘇珊娜反抗好色長老威脅的氣魄,但很不滿你自居在法庭上救下蘇珊娜的但以理。聽她說了這些,我大概知道你當年為什麼不肯放手讓我們帶走她了。」
  此時一陣停頓,他聽見約翰移近的聲音,接著耳畔傳來約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語:「覺得自己是個拯救者,讓你很滿足對吧?因為當年有你救不了的人:父親、母親、卡爾──」
  漢斯岑從床上彈起來,伸手要掐約翰的脖子。約翰卻搶先掐他的兩手腕,把身體虛弱的他壓回床上,露出猙獰的笑容:
  「你知道我跟你的差別嗎?我害死了父親、母親、露娜、卡爾,但我終究還是替他們報了仇。而你甚麼都沒做。你知道約翰娜死前是怎麼說你的嗎?當爸媽被殺、露娜拚命抵抗被打死,而她被那群該死的騎士輪姦的時候,你還在外面玩耍──你還在外面玩耍!你以為你比我好得了多少?我害死全家,而你甚麼都沒做!」
  約翰用力掐痛他的手腕,讓他往空氣蹬了兩下腳才放手,發出刺耳如烏鴉叫的笑聲,開門走出他的房間。而他翻過身趴在床上,瞪著房門再度闔上,門外傳來上鎖與鎖鏈碰撞的聲音,緊接著就為自己甚麼都做不了的處境,無聲流淚抽噎。

  他待在這間房的最後一天,蘇珊娜終於來看他。
  蘇珊娜一雙黃眼珠淚汪汪的,看來是哭過,連身裙下的肚子卻有些突出。她看見他盯著她的肚子,低頭掃掃尾巴,輕聲說:「我懷孕了。」
  他驚訝地咳嗽起來,這讓他還沒痊癒的喉嚨更不舒服。他女兒連忙上前,拍拍他的背。他憤怒地推開她。
  「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原諒我。」蘇珊娜走到床與門中間的空曠地帶,與他保持距離,看起來是不想再激怒他。她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道:「我也很抱歉現在才來看你,因為我沒有那個臉面。
  「我只是想說,你仍然是我父親。如果你不想看見我,以後我就讓還活著的村民來照顧你。這是我最後一次對你說話。」
  她嘆了一口氣,又從鼻腔深深吸氣,鼓足勇氣似地說:「我要把握這次機會跟你說:我不後悔犯下屠殺鄉親的罪。
  「我很感激你照顧我這十四年。我也很遺憾卡莎的死。
  「我不會為我犯的罪找理由。我更不期待你會原諒我。現在,我接受你愛她,更甚愛我。畢竟,我跟你沒有血緣,而你會跟她同床共枕。
  「我跟你都很想念Papa(她指的是卡爾森神父)。我沒有一天不想他。若他還活著,他一定能阻止我犯下這大罪。可是沒有如果,我做了就是做了。他在天堂裡一定也跟你一樣,不原諒我。我以後一定會下地獄,但現在我會好好活著。我會把我的孩子生下來,好好照顧它──或是他們。我也會讓整間城堡的人都好好照顧你。如果你不想在這裡住,我會安排最近收容的逃難農民,還有剩下的村人,跟你一起回希德勒村重建。我永遠不回去那邊。我們兩個各自好好過剩下的日子。好嗎?」
  在床上的他閉眼轉臉不顧她。她又嘆了口氣,轉身走向房門。
  他猛地衝下床,先把自己原本隱藏在被單下就緊握著的餐刀刺入她下背,然後把她扳過身來,用餐刀猛刺她的肚子。她發出尖叫。房門外的狼人門衛都開門擁入,強力把他們兩人分開。他這次笑不出聲,只能猛烈咳嗽,好痛。

    *
  漢斯岑在地牢裡待了不知幾個晝夜。他入獄前,聽到城堡為橫死的蘇珊娜敲響三下死亡喪鐘,後來在牢裡又聽到三次喪鐘。第一次喪鐘他心知,肯定是為蘇珊娜葬禮敲響的。但接下來的喪鐘又是為誰敲響的呢?
  某天約翰突然來到他的牢門前,也將答案揭曉:
  「男爵哀痛而死,都是拜你所賜。」
  漢斯岑撲到牢門前。他說不出話,只能把恨意透過瞪大眼睛往約翰身上射過去。
  約翰又說:「只敢對自己女兒下手,不敢想辦法繼續殺我。」
  那你來殺我啊!漢斯岑在心底大吼。
  「我今晚就是來殺你的。」
  漢斯岑不覺退了一步。
  「沒想到吧?我身後事都安排好了。這就是我跟你的差別:你只敢殺自己養大的女兒,而我殺光施萊歇爾家與哈格瑞夫家,為我們家復仇。
  「你無能,任村民欺負蘇珊娜,毫無作為。是我替你把蘇珊娜心裡多年的惡氣狠狠出了。如果你知道自己無能,把蘇珊娜交給我們帶走,就不會有今天了!」
  漢斯岑踉蹌跌坐在地,用力把拳頭往地上的麥稈堆搥打。這個人到底都在胡說甚麼?甚麼哈格瑞夫家?舊領主姓施萊歇爾就是施萊歇爾,干啥哈格瑞夫事?還有,讓別人殺光自己家人,再殺光兇手全家是這麼值得驕傲的事嗎?但約翰自顧自地說下去:
  「你就是沒把蘇珊娜擺第一位,又不願意把蘇珊娜送回她的族人身邊,才導致這一系列的悲劇。」
  現在是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嗎?只是一切不容漢斯岑細想,約翰已經把牢門打開,提劍進牢,拔劍出鞘。漢斯岑本能地用手抵地,屁股往後挪好幾下,但他還是被刺穿胸膛。在最後的最後,他聽見城堡晚禱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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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才擠出這第二篇,約一萬兩千字,也是夠久了。
因為早年寫小說的嘗試,我很早就知道描寫人際之間的爭吵與不和是我的強項。我寫作不是受自繆思祝福,而是不和女神賞賜了金蘋果。來自阿波羅的幫忙也不少:夢的靈感泉湧至今不見乾涸。感謝諸神如此厚待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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