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龍
喔，別那樣看我，別帶著幽怨與驚怖，別讓迷惘混濁你的眼瞳。
對對，就是這樣，要再憤怒一點、憎恨一些，讓不祥的烈火纏繞你的眼、你的心，直到連你的鼻息都帶著火焰——
喔，你噴火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揮舞你的尖爪與利牙，試著用你臃腫的身體、帶著劍脊的背部、粗壯肥大的尾巴傷害我吧——再猛烈一點、再猛烈一點，你那像豬一樣的鼻子、鱷魚一樣的嘴巴都可以噴出熊熊的烈火吧？對對，快點衝過來吧，用一切力量將我打倒吧。屠龍英雄的故事不都是這樣子的嗎？那種輝煌莊嚴，像是在刺繡上鍍金的故事，不都是屠龍人費盡千辛萬苦、浴血奮戰後，成功將龍打倒的故事嗎？當然，龍也會全力以赴，好讓讀者知曉，他的成就自有高不可攀的偉大——你說是吧？
所以再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好讓一切符合傳奇故事的情節，多噴一點火、多肆虐一些，搖動整座山岡，讓世人知道，這裡有一場符合史詩的屠龍傳奇，正驚天地動的上演，除了……
除了你身遭咒詛，變成你欲屠的龍以外。
這莊嚴的玩笑得從春光明媚的早晨說起：那時春風拂過山岡，抬頭藍天空曠無垠，只有幾抹微雲點綴，地上薰衣草隨風成浪，深深淺淺的紫色調呼應天空，同樣無垠無絕。
真是柔美啊！柔軟而廣闊的美。在往日，我早就飛向永無止盡的藍天，試試在太陽下山前，我能接近她到什麼程度——但我不能，為的是這些柔軟、脆弱、芬芳、寬廣的薰衣草，我不願揚起的風塵吹亂了他們。在這最美麗的春日裡，難道最微不足道的傷害，就不會是最深刻的褻瀆？
所以，我就收斂我昂揚的氣燄，悄悄的走進森林了。早晨的森林有種濕濕的味道，來自翡翠色的嫩芽，還有碧玉色的新葉，初結的漿果小小圓圓如孔雀石，新生的鳥獸羽毛如上等的絲絨。更別提那些爭艷的花了，玫瑰、金盞花、瓊花、海棠、芍藥、丁香……啊啊，讚美妳，珀耳塞福涅，美麗的春神。我讚美妳，我讚美就算有半生要待在冥界，猶不忘為人間帶來春天的妳。願妳的神殿永遠不曾荒蕪，人們永遠低聲稱頌妳的名。
待在這種美麗的春天裡，你不會想做什麼嗎？就在此時此刻，我向天地間一切美好芬芳的景緻起誓：就在今天，我遇到的第一個人，不管他有什麼願望，我都會竭心為他完成，而且盡其美好。
接下來，就是你了，我第一個遇到的人。我最先認識的是你的箭矢，颼的一聲射進了兔子心窩；那兔子剛剛正從我掌中探頭，嚼食著琉璃苣的嫩芽，現在則倒在地上動也不動，鮮血染了一地綠茵——嗚呼，哈迪斯，珀耳塞福涅不樂見的夫婿，請接納牠的魂靈；嗚呼，狄米特，珀耳塞福涅偉大莊嚴的母親，請收下牠遺留的屍骸。
牠的靈魂確實渡過了冥河，牠的身體卻被你從大地女神的懷抱裡奪走，交給了赫斯提亞，你的大鍋。一面啜飲著兔肉湯，你一面高聲讚嘆：願珀耳塞福涅青春不老！願春天永遠不去，願夏天永遠不來！
喔，願時序三女神荷賴寬宥你，你實在不該為了讚美一位神而詆毀另一位。
然而這就是你的願望嗎？我已說過，會實現今天遇到的第一個人，以最美的方式，實現他心中的願望。這願望不難，在大海之南，萬水之東，是有好些小島永遠留在春天，傳說那是珀耳塞福涅寶愛的花園，隨時開滿芬芳的花草，就算是她該在冥府度過的秋冬季，也時時抬頭看顧、守護著。
「不。」你說：「我要屠龍。」
喔，屠龍，是要把我殺掉嗎？就像海克力斯盜取金蘋果時那樣？
喔，屠龍，說的是我嗎？你說要對付蟠踞在這裡、聚斂財富的惡龍，每天晚上都會擄走美麗的人兒用來果腹，那說的是我嗎？
喔，豬鼻、鱷魚嘴、銅鈴眼，海蛇一樣粗長肥厚的身軀，短小的四肢艱難的撐起身體，喉頭永遠醞釀著烈火，隨口一吐就是一道火焰——這就是你說的龍嗎？
哎呀呀……這真是太傷腦筋了。
憑著諸神起誓的冥河起誓，在宇宙萬物間，在烏拉諾斯之下、該亞之上、蓬托斯所環繞的世界中，在赫利俄斯和塞勒涅照耀的每一吋土地上，絕對沒有你所說的「龍」存在啊！
既然，我既然發了誓就不可能不滿足你的願望。
所以我把你變成龍了，一如你的想像。
喔，別那樣看我，別帶著不甘與憤怒，你不能言語不是我的過錯，純粹是你不認為龍能言語對答。
別把變成龍當作處罰，你應該當作祝福，屠龍這件事，現在對你只有加倍容易——對於奪取生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自殺更簡單的嗎？
啊，對了，還有被擄走的美人兒，你昨夜的晚餐。
那美人兒名叫瑪莉安，是你最最可愛的妹妹——我想對你而言，沒有人比他更美，你沒有結婚，所以也沒有女兒，母親已經過世，也沒有其他妹妹——喔，這陣火焰是你的悲鳴還是怒號？我完全聽不懂呢，真是遺憾、遺憾。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所有美麗的傳奇故事裡面，屠龍英雄總該和被屠的龍有些切不亂的夙願，往往是心上人被擄走，再不然就是王國的公主，或是可愛的妹妹。
我想，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妹妹以外，都不能讓這莊嚴的玩笑更加荒誕，所以我就把她帶來了；然後一如你所想，盤據這裡的巨龍把她吃掉了，雖然牠認得她，看著她驚恐扭曲的面容，聽著她尖銳悲悽的哀鳴，你還是把她吃掉了——你是用犬齒還是臼齒壓碎她的胸膛呢？抱歉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她的懇求、悲鳴、懇求、嗚咽、懇求、悲鳴、禱告、哀求、呻吟……
喔，別那樣看我，是你親口說：「牠愛吃美人兒，每天晚上都要抓走一位美人兒果腹；他會靜靜聽著她們死前的呻吟卻不為所動。」——說是這麼說，不過這點我顯然做的不夠好，畢竟你還是流下了眼淚。真是對不起、對不起，不過我想那眼淚讓這故事增色不少，若是這莊嚴的玩笑能博得繆斯讚嘆，我想這淚水一定居功厥偉。
喔，還有財寶，你說的龍有很多金銀財寶，「多的數都數不清，和山一樣高的財寶。」我只能說：在山洞裡不太可能另外有一座山。所以我把這當作純然是比喻數量是很合理的——那到底該多少才算和山一樣高呢？我想了一想，為了讓故事更浪漫點，我要用你對你妹妹的愛來決定。
所以你妹妹的死前的每一聲慘叫，都讓這座山洞更富有，你咀嚼、品嚐的越美味、越快樂，她的痛苦就越深、創造的財富也就越多——
喔，看！這滿塞整座山洞、滿溢到外頭的沙金，就是你妹妹的悲鳴。喔，我看到了一枚綠寶石，那應該被擠出來的翠綠眼瞳，另一枚想必在你肚裡——象牙想必來自骨渣，紅寶石來自飛濺的鮮血，一屢屢的髮晶是她曾豐潤的髮絲。
喔，你噴火了、你噴火了，你揮舞你的四肢動搖整座山岡。很好、很好，現下的你完全符合你自己的描述，不論是肢體、外型，還是神態、聲息，都和你想要斬殺的惡龍全然相同，現在只待你輕輕一跳，躍下山崖，在亂石黃土間粉身碎骨，這莊嚴的玩笑就以最美好的形式完成了。
而你將是最最偉大的屠龍者，你手刃的對象非但不能傷你分毫，甚至無從抵抗——這可是連海克力斯也辦不到、超越十二偉業的至高榮耀啊！
啊……哀求，我聽到你的靈魂在哀求，說這並不是你想要的。你真正渴求的是屠龍以後的榮譽和財富，那被眾人擁戴的榮耀和取之不盡的財富。
遺憾啊，遺憾，你說的只是空話，我切切實實的知道，你想要的是屠龍；就像漁夫說要捕魚、農人說要耕種，料想著必然的收穫。可是啊，捕魚的小舟可能翻覆，肥沃的土地可能轉為貧瘠，就連大地也可能裂開，把昔日累積的一切轉眼吞沒。
你想的只是屠龍，以為收穫是必然，所以你的願望是屠龍，而非屠龍以後的收穫。
唉唉，別哭、別哭，別窩縮在洞窟角落，這樣就不像惡龍了。快點收乾眼淚，張牙舞爪的墜落山崖，成就勇士屠龍的英勇傳奇吧！不然，就以決然的姿態跳下山崖，成就以身封印惡龍的高貴故事吧！
喔……等等，我看到什麼了？喔！是你昔日的夥伴，帶著大隊人馬，揚起滾滾沙塵向這裡來了。
你知道嗎？他們是為你報仇來的——為了死在惡龍利爪下的友人，也就是你，千里迢迢趕來的。
喔！偉哉阿南刻！偉哉命運女神！她著實待你不薄，你有新的選擇了！
那即是，興沖沖的奔向友人，然後被他們宰殺而分屍。
這正是阿耳忒彌斯與阿克提安神話的再現——你應當知道，阿克提安不幸撞見了正要入浴的阿耳忒彌斯，撞見了她赤裸裸的美麗胴體，於是阿耳忒彌斯羞憤之下，把阿克提安變成了一隻壯美雄鹿，讓他被自己豢養的獵犬追逐至死。
喔，別想著和解的念頭，也不要以為她們能夠了解。
別忘了你認為龍是不能言語、溝通的，而且必定死在屠龍人手上——一切都將符合你的期待，而且盡其美好，一如我的誓言。
什麼？喔，你在心裡說我也會被看到，我也難逃一死？
是的、是的，我會被看到，卻也只是被看到而已。
凝視星辰的人不會記得他也看到夜空，撿拾稻穗的人會忘記他也站在大地；水手揚帆以後就忘了風，漁夫釣起了魚就忘記了水。就像那天你全神灌注在兔子湯上，忘了你周遭森林、忘了你身前的我。
所以，選擇吧！你要成就傳奇，還是應和神話？
春日的美景無限，即使是現在的夕陽，都美的似火似血，連雲彩都被染紅；薰衣草依然盛開，雍容的紫色變得更加深沈、芬芳更加濃郁——在這種景緻下，誰說你的決定不會因此增色、因此更加壯美呢？
所以，選擇吧！選擇成就傳奇，還是應和神話。
不論是哪一條道路，勝利女神尼刻必然眷顧。
所以，選擇吧！選一種你偏愛的榮耀。
我已看到繆斯，飛翔雲彩間，等著這莊嚴玩笑的終結以便唱頌。
所以，選擇吧！選一種你讚嘆的美好。
珀耳塞福涅提著她的衣裳在世上撒滿春光，引她回頭的不正是你的遲疑？哈迪斯已經準備好你的席位，狄米特已經敞開她的懷抱。
所以，選擇吧！選一種你欣悅的死亡。
時序三女神荷賴靜靜的看著你，面色沈靜，希望你不要忘了她們也代表古老傳承的秩序和正義。命運女神阿南刻從星辰上俯視著你，希望你不要忘記，是她讓你有選擇的權力。
別讓眾神失望啊！凡人。
選擇吧！
以下注釋：
- 珀耳塞福涅（Περσεφόνη）：希臘神話中的春神，狄米特之女，哈迪斯之妻；因為是哈迪斯將她擄入冥界，所以說是「不樂見的丈夫」。
- 哈迪斯（ᾍδης）：希臘神話中的冥王，原則上公正無私。
- 狄米特（Δήμητρα）：希臘神話中的穀物女神，掌管大地、農業和豐收，女兒被哈迪斯擄走時，咒詛天下植物不得開花結果，讓人間陷於饑饉。
- 荷賴（Ώραι）：掌管「正確秩序」的三女神，也負責推動四季變化。
- 烏拉諾斯、該亞、蓬托斯：此三位神依序為天空、大地、海洋，並非管理者，而是本身就是有意識的自然界。
- 赫利俄斯、塞勒涅：即太陽、月亮，阿波羅阿和耳忒彌斯之所以為日神月神，就是因為他們載著這兩位在天空巡行。
- 阿南刻（Ανάγκη）：和柯羅諾斯（Χρόνος）並列最古老的神，職掌命運和必然性，與時間之神柯羅諾斯一起創造了宇宙萬物。
- 尼刻（Νίκη）：勝利女神，喜愛英雄。
- 繆斯（Μουσαι）：九位文藝女神的合稱，這裡出現的到底是卡利俄佩（Καλλιόπη，司英雄史詩）、墨爾波墨涅（Μελπομένη，司悲劇）還是塔利亞（θαλεια司喜劇）就請讀者自己揣度。
- 諸神起誓的冥河：即環繞冥土的九條冥河之一的恨河斯提克斯（Στύξ），得名自同名的憎恨女神斯堤克斯。昔日斯堤克斯攜勝利女神尼刻（Νίκη）、強壯之神克拉托斯（Κράτος）、熱情與好勝之神仄洛斯（Ζῆλος）和暴力女神比亞（Βία）襄助宙斯，最後使新一代的眾神推翻克羅諾斯的統治，故此神之名無比神聖，以此為誓，不得違背，背誓者至少會昏睡一年；又說相傳越過此水則失卻神力，故諸神以此河起誓。
- 豬鼻、鱷魚嘴、銅鈴眼一句：這是中世紀以後的龍之樣貌；希臘神話時代的龍不認識也是理所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