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城邦

《平昌》

　　他們在出生時便是一體。由同一塊巨石、同一名工匠所生，出生前就擁有彼此。
　　然而，左石獅更早認識右石獅一點。
　　當他睜開雙眼，看見的是一面空地與轉身離開的工匠，面對著他的，便是右石獅。
　　右石獅的右耳缺了一角，或許是工匠不小心失手，雖說經過修飾而不明顯，但對左石獅來說，那是天底下最可愛的東西。
　　起初時，他們在一座香火不盛的小祠前工作，祠裡祀奉的神靈性情溫柔，卻也因此招致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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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清大人，就是這裡了。」看了一眼小廝害怕的眼神，靜海清揮了揮手讓他退回馬車上。
　　「已經不是正神了嗎？」低聲自語、背著手在廟前站定，抬頭望向天空，靜海清吁出一口白氣。
　　此地分明是祀祠、也沒有斷香的問題，卻籠罩著一股黑色的不祥氣息。
　　約莫五日前聽聞此事。城郊的小祠夜夜躁動，動物吼聲不說，甚至有女人哭號之聲傳出，居民們人心惶惶、門戶緊閉。
　　距離管轄之地太遠，靜海清原本不願干涉此事，無奈同窗苦苦哀求，索性展盤卜卦，原想當作拒絕緣由。
　　反倒，卜卦結果甚是微妙，激起他好奇之心，隔日便叫下人驅馬車前來。
　　「小靜啊！」身後傳來呼聲，靜海清動也不動、因為式神正警戒著。他這同窗性情老實、待人誠懇，為人無可挑剔，就是粗手粗腳、實在不怎麼適合幹這行。
　　「請小聲一點，甯行兄。」此人申甯行，年長靜海清兩歲半，兩人交情不深、但緣分不淺。
　　「怎麼了，真的很不妙嗎？」申甯行神情憂慮，隨即規矩起來。
　　「並非如此，只是尚有諸多疑點。」
　　靜海清問了此地野史，申甯行不假思索地娓娓道來，甚至蹲下身在黃土地上以手代筆畫了起來。
　　照申甯行所言，此處乃一土地祠，神體為一五尺白蛇，主司稻穀豐收、農民無憂。雖說不算特別靈驗，但善於聆聽願望、與土地連結極深，所以一直受到當地居民的虔誠。
　　事情生變是在幾年前，由於前上皇昭令由農轉市，將農地填平、鋪為市場以後，雖說來往人士諸多絡繹，卻也因此使小祠失去大部分信民。
　　「可異象是最近的事情吧？」靜海清調整站姿，那股不祥氣息有一瞬間因為他放出的微量靈氣而消散，卻立刻重新聚集、又帶有些許怒氣。
　　雖俗言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可靜海清暗忖那怒氣輾轉似有委屈，不像是墮神作惡。
　　「是，為何如此我也並無把握。但這小祠與信民關連甚篤，異像發生同時有多位病倒。」申甯行拍了拍手起身、有些沮喪。
　　「那麼今日到此為止，咱們明日前去訪問吧。」抬手打個響指，靜海清拍了拍申甯行後背、叮囑他返家時務必在大門外脫去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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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石獅聽見右石獅在咳嗽。
　　身為守護之靈、器物之靈，原本不該如此。左石獅對此甚是擔憂，畢竟若是右石獅如此，自己離遭殃也不算太遠。
　　自從那女人來訪，他們照護的神靈已七日未出神體，原本清淨的靈氣也逐日混濁，散溢的濁氣如今連帶影響了他們，擴散至土地自是可期。
　　那個女人，究竟許了何願？
　　「我得去看看。」右石獅眨眨眼睛，左右扭動身體欲脫離本體。
　　「喂、等一下。」左石獅出言勸阻，已化為橘色小貓的右石獅這時跳上他巨大的腳掌，收攏長尾。
　　「你別擔心。我去去就來，你看好外面。」
　　右耳有著缺口的貓鑽過祀祠的門縫，消失了。
　　石獅不可擅離職守。這是由工匠所交代，他們於此事最重要的任務，左石獅銘記於心並貫徹，右石獅卻非如此，只要認為有必要，就化為貓身四處遊走。
　　除了替神靈跑腿，偶爾也撫慰信民、甚至招待旅者。
　　當祀祠內傳出右石獅的尖叫聲，左石獅幾乎跳下他坐了一輩子的台座。
　　可就連猶豫的時間也無，左石獅才剛起身，一只碩大黑獅隨著滾滾濁氣現身，垂首望來。
　　濁氣令左石獅渾身劇痛、難以動彈，被吞噬之前、他似乎聽見右石獅小聲說著：「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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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時分，靜海清避在緣廊影下擺出茶几，然而几上並無茶也無點，只擺放了一枚略顯粗糙的山水字畫。
　　申甯行被囑於座墊上不可妄動，看靜海清手執朱色酒盃下了庭院，往魚塘裡撈水，又打開腰上小壺。
　　「我差人撈了那祀祠後院井中水，事況如何，甯行兄不妨一看。」說完將小壺倒轉，壺中水盡數落入酒盃中。
　　說也奇妙，那小壺看著大出酒盃不少，卻未溢出半分。
　　隨手將壺拋開走回廊上，靜海清繞了繞盃中水，將指尖浸入水中低聲默念幾字，末了抽出指尖輕彈，三兩水滴甫落在几上字畫，旋即化為黑墨吞噬整張白紙。
　　當湧動的黑墨溢出紙頁、蠢蠢欲動時，靜海清揮手在桌面上輕劃，靈力切開肉眼不可查之邪氣。
　　「是福是禍？」隔著茶几申甯行攏著手探頭來看，老實不敢離開坐墊。
　　「如卿所見、風光明媚。」靜海清聳聳肩，由一角拎起黑紙，扔進盃中。
　　盃中水短暫地混濁，又隨即清澈，絲毫沒有異物侵入痕跡。
　　「那麼該如何是好？」
　　「這個嘛，既然我已插手此事，當地主人又在我面前現身，實在沒有不繼續多管閒事的道理。」仰頭喝下盃中水，靜海清若有所思。
　　「現身？何時？」申甯行訝然。
　　「甯行兄要聽這勸，這事了結後便辭官還鄉，那這次出手、我也就不收任何報酬。」
　　放下酒盃，靜海清於申甯行面前坐定、摸出煙管點燃。
　　「這……方值年中，怕是不易。」
　　「你天命不在元都，此地多留無益。況且你那老田呢？不是還空著嗎？」
　　面對提問，申甯行神情窘迫侷促，若不是仍記著囑咐，或早已匆匆告辭離去。
　　見他如此靜海清也棄了話頭，與之相約三日後於祀祠再會，便送客。
　　「海清大人，為什麼說出來？」關上大門後，高挑的女性身影由暗處浮現。
　　「淺捲，這只有人類才會懂。」隨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靜海清哼著小曲往後門方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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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海清行至城郊人跡罕至之處，在阻山石旁坐下，往陰影裡拋了一把白鹽。
　　「後送、前迎。」
　　隨著靜海清話音落下，兩匹碩大狼形由陰影處浮現，抖擻一身雪白長毛。
　　「在。」
　　「這幾天跟著甯行兄，收到禮物也別回來。」
　　「是。」白狼沒入影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貓蹲踞在地，四腳踩有白襪，長尾在身後搖晃間似有雙尾。
　　「阿清，你真要趕那廝走？」低頭舔了舔亂毛後黑貓開口說出人語，音似小童，又有飄渺之息。
　　靜海清笑了笑伸手示意，黑貓猶豫一瞬便躍入他懷中，隨即攀至肩上。
　　「那邊挺不妙的。」也不介意靜海清笑而不答，黑貓兀自說道。
　　「石獅和神體都被汙染，據說是受參拜後開始，卻也找不到參拜人。」
　　「還有，那祀祠地板下我進不去，連你的靈力也不管用。」
　　「苦了你了。」靜海清拍拍貓背，貓發出咪嗚聲音。
　　「是啊，今天別給我魚乾，我要柴魚！」
　　「不成，我官職卑微，供不起貓吃柴魚。」
　　「那麼釣魚吧，釣一條又大又肥的魚，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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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祂只是一條山裡的蛇。蛇不明白自己的特殊、只是憑本能行動，直到被人類捕捉並囚禁。
　　對於那段日子祂記憶模糊，只是在獲得靈識時，認出了每天前來餵食自己的女孩。
　　「白蛇大人，早安。」
　　「汝為何名？」當想法化為語言於耳畔響起，蛇著實吃驚。
　　待習慣語言和靈識，一晃眼又是十數年，蛇越過壽命邊界，女孩成為了女人。
　　「白蛇大人，午安。」即使如此，也每日出現在祀祠前敬水。
　　「汝有何願？」蛇問所有人類相同問題，得到不相同回答。
　　唯有女子笑而不答，只說「村里調順、乃是大吉」。
　　「白蛇大人，晚安。」蛇最後一次見到她，一身華美白著，向祀祠俯身敬拜。
　　只是一條蛇。
　　就算被當成神、就算擁有了靈識、就算能夠張口說話，也終究只是蛇，受困於祀祠。
　　兩頭石獅被留置下來，左石獅膽大如虎、右石獅膽小如鼠，看著幼小的石獅打盹嬉鬧，總讓蛇想起久遠時光。
　　歲月曾經溫柔平淡，白蛇不識胸腑惆悵；輪迴終究循環不止，破碎因果潰於一時。
　　直至被攫住頸項，蛇方才認出面前漆黑濁氣源頭，有著無比熟悉雙眼。
　　「汝……有何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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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喀喀聲響傳來，靜海清掀開掛簾向外探看。
　　「甯行兄，這兒來。」
　　「距離祀祠還遠呢，而且小靜如何知道我會走這條路？」申甯行爬上靜海清馬車，狹小空間塞了兩名大男人，頓時窘迫起來。
　　「有些問題可不能在那旁邊問。」靜海清拉好掛簾，抬手滅了車中油燈。
　　「甯行兄，這個月除了那祀祠，你可有遇到什麼怪事？」
　　「怪事？不，其他都挺好的，結界也沒有問題、裡世民也無躁動。」此時兩人沉浸於黑暗中，申甯行卻隱約見到靜海清懷裡揣著某物，正在散發著微微的光芒。
　　「請再仔細想想。有無遇到、觸碰不尋常之物？道中或屋內是否有異物憑空出現？」
　　申甯行沉吟一會，忽地一拍大腿。
　　「有，我撿到一只白蛇。十多日前夜裡渾身是血躺在家門口，我便帶了回家照顧，怎知隔天便憑空消失，我也忘了此事。」
　　「是不是這條蛇？」靜海清就這樣從懷裡掏出盤成回狀白蛇，拉開掛簾，青白鱗片在月光下熠熠生輝，蛇身上卻有好幾道深可見骨的裂傷，傷口艷紅、就像仍滴著血。
　　申甯行彎身仔細觀察一會，鄭重地點頭。
　　「是，右眼上方有舊傷，不會錯的。」
　　「甚好。」靜海清一聲口哨，馬車開始緩緩移動。
　　「這蛇，原本並非什麼神靈，也並非修練靈獸，是人的信仰使祂有靈化神。」靜海清手裡撫摸著白蛇，淡淡地說。
　　於是，也格外容易受到人的影響。
　　「那年農轉市恐怕只是個掩飾。真正的目的嘛——」話說到此，靜海清問了申甯行是否仍想聽。
　　「這是自然。」申甯行在膝上握緊拳頭。
　　「是為了剷除此地的人口販子。他們用神女作為幌子拐騙女子，後再販售到遠方。因為神女與世俗無所聯繫，即使憑空消失、也能藉口為神隱。」靜海清手裡白蛇忽地揚起頸子，申甯行受驚撞上馬車，靜海清卻毫無感覺似地將蛇按了回去。
　　「他們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隨意捕捉的蛇，竟真能化神。恐怕，是當時祭拜的女子心意純粹所致。」
　　「不過，那女子終究沒能逃過毒手，在遠方受虐死後化為怨靈，終於回到此地欲復仇，這蛇便是受其怨恨汙染，才成了這副模樣。」
　　「那麼，怎麼會在你手上？」申甯行看向蛇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與同情。
　　「我去了一趟。」
　　「問題都解決了嗎？」
　　「不，我只取出了本體阻斷其成長，但怨靈吸收祀祠前兩只石獅的靈力，還在肆虐呢。」
　　「這件事，是不是與我也有干係？」申甯行忙問，靜海清點頭笑道：「甯行兄你呀，是被人當成咒殺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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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獅在城內遊走，每一步都落下霧狀的殘跡。
　　它們想不起了自己是誰。
　　就連怨恨的理由也已遺忘，只是日復一日在每間屋舍內尋找著某物。
　　月光很亮，曬在後背幾乎是刺痛的，它們卻沒有停下步伐。
　　在哪裡？在哪裡？曾經找到、現在卻消失的，在哪裡？
　　忽然，隱約地，某物出現了。
　　黑色的獅發出嘶啞的吼叫，轉身往某個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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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站這沒問題嗎？」申甯行手裡抱著幾乎無氣息的白蛇，站在祀祠前方。
　　「沒事，不管看到什麼都別移動腳步，要不行就閉上眼。」靜海清環繞著他撒了一圈白鹽、又撒了一圈酒，往城中望了一眼，滿意地退至一旁。
　　申甯行背影看來有些落寞。這也難怪，根據方才靜海清所言，申甯行便是當年此地惡徒後裔，雖說未明顯顯露，難免受到驚嚇。
　　一股邪氣飛快地向這方向來，靜海清理了理結界，往陣眼一站。
　　「這先人債，就到此為止吧。」
　　狂風揚起風沙與衣襬，黑色的獅在月光下現形、疾馳而來，卻在踏入鳥居前一瞬就此凝固。
　　「蛇，你也別動。」靜海清說，閉著雙眼的申甯行懷裡，白蛇睜開雙眼，那蛇目中閃著青色電光。
　　「我明白你心焦，可這事端非你而起，省點攪和罷。」
　　蛇看了看黑獅、又看了看靜海清，緩緩地閉上眼。
　　「多謝。」靜海清苦笑，向地面撒下手裡的鹽。
　　而順著早已畫好的陣，月光如浪湧向黑獅，後化為網狀，拉扯著黑獅向地面陷落。
　　「吼嗚！」黑獅吼聲震天，在陣中扭動身體，一次又一次奮力撞向面前無形阻礙。
　　「卡洛，幫我一把，一寸柴魚。」
　　「五寸。」體型碩大如犬黑貓於靜海清腳下現身，兩條長尾輕輕搖晃。
　　「三寸，不能再多。」
　　黑貓嘖聲竄出，往黑獅前額拍了一掌，當黑獅重重落地時憑空消失。
　　「甯行兄！看得見嗎？」
　　「看見、什麼？」睜開雙眼的申甯行被黑獅嚇了一跳，勉強才未移動步伐，聽見靜海清的喊聲後凝神望向黑獅。
　　那雙墨黑的獅眼之中沒有申甯行，反而隱隱約約映照著一位女子，身著的華美白衣染滿鮮血。
　　申甯形立刻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手裡抱著白蛇，下跪後向黑獅磕頭。
　　「為……什麼？」黑獅形體化為霧氣緩緩散去，霧氣中走出那位女子，跌坐於申甯行身前。
　　「先人的惡行，早已無從彌補，我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一項。」申甯行低聲說，並未移動分毫。
　　「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是——」
　　白蛇自申甯行手裡游出，鼻尖輕碰女子雙手，昂首開口說：「月子，汝願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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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靜啊！」四馬大車在大宅前停下，申甯行大喊，靜海清卻提著一只柴魚由他身後走來。
　　「氣色不錯，甯行兄。」
　　「托福。我在鄉下確實睡得更好。」
　　那日之後，申甯行依靜海清所言辭官，起初受到阻礙，隔日卻突然放行。
　　雖想著約莫是靜海清做了什麼，申甯行也決心不多過問。
　　「那最後……月子究竟許了什麼願？」捧起茶碗，申甯行裝作隨口問道。在他腿上，兩只橘貓正盤成球型閉眼打盹。
　　打申甯行一進屋，就被兩只貓攀在身上，一直隨著他入至內廊。
　　「一生侍奉白蛇大人。此一願望曾經變質、未曾變過。」使勁削著柴魚的靜海清隨口答道，推開蓄意搶奪魚塊的黑貓。
　　「那兩只石獅呢？」
　　「正在你腿上。」靜海清將柴魚片遞給兩只橘貓，指著其中一隻。
　　「耳朵上有缺口的是佑平，另一隻是佐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