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原創文學作品,包含詩、詞、曲、散文、小說,文藝切磋。
版面規則
壹、本板以收錄文學創作及其相關為宗旨,包含而不限於獸創作。
貳、請注意錯字與標點,標點符號一律全形。
參、回文請達盡量達到三行或五十字以上。
肆、文章請妥為分類,並遵守字數限制。附圖:
伍、AI創作一律分類為[A.I.]類。發表時請註明所使用的演算法與資料庫,或著所用軟體及網站。
陸、上述內容僅為提要,詳請閱:文思泉湧版版規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1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0月 15日, 11:01

《暴風之狼》是獸人科幻作品《我》外傳,該系列中的第一部《平靜無波的海面》正在連載中。以里希特為視角,描述大灰狼的早年生活,學習、成長、迷惘、探索、得到、失去、衝突、妥協……結交朋友和樹立敵人,學習如何愛與被愛,理解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捲入橫跨太陽系的陰謀,以及最終命中注定的相遇和決斷。




我擁有好多個稱呼──里希特‧德意志、德意志公爵、帝國之心、暴風之狼。

但我想……我並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

我總是能清楚的記得,人們用「雜種」稱呼我的那段時光。

我想,要清楚的解釋,我究竟是誰,就應該從一切的起點──亦或是終結──開始說起。

那麼,接下來,我就要來說我的故事了……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2年 12月 25日, 12:58 編輯,總共編輯了 10 次。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2 Re: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0月 15日, 11:02

迴響



  我的視線有點模糊,依稀可以看見幾個正在塌縮的球狀火焰,還有反射著那搖曳火光的深紅色液珠懸浮在四周。

  好冷。

  皮膚上傳來的濕冷觸感,讓我確定了自己的失血量已經足以浸染我幾乎全部的毛髮。一點一滴,繼續緩慢但篤定的流逝著。

  有誰在嗎?

  我嘗試移動,或是說話,但很快就理解到自己已經虛弱到沒辦法完成任何一種行動。

  只有我。

  猛然間,我反射性的咳了起來,但即使是最後垂死的求生本能,聽起來也那樣的無力。我就要被自己的血嗆死了。

  這就是終點看起來的樣子嗎?

  肺部的灼燒感並沒有減輕,但身體已經連基本反射都無法維持了,我只能認命的聽著自己濃濁的喘息聲。隨著身體再次放鬆,我打算就這麼放開一切,在永恆的虛空中恣意漂流,不要繼續徒勞的掙扎──畢竟我奮力反抗了這一輩子,好像也沒有真正達成任何重要的事情,除了滿足我自己幼稚的任性。

  果然到最後,我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但此時,好像有什麼聲音,自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那是什麼……好像在呼喚著……誰?那是……我的名字。從恥辱和唾棄之中被施捨的稱呼,現在為什麼聽起來如此的……如此的……

  「……里希特!」他聲嘶力竭的呼喊道,只是在我聽來,就像來自宇宙另一端的遙遠迴響。

  喔,原來你還在啊,我以為,你也被我丟下了。

  這大概只是我的幻想,或是某種迴光返照,但我似乎自他的擁抱之中感受到了最真實的體溫,最炙熱的情感。

  我的頭腦清醒了一點,暖流在體內奔騰,像是股桀驁不馴的洶湧浪潮,要求現實對他的意志臣服。他在嘗試治療我……多麼誇張的力量啊,僅僅憑藉著單純的執著,便足以拒絕死亡,否認因果本身。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想到自己以「暴風之狼」這個稱號被無數人畏懼和詛咒,還曾被比擬為恆星那般強大……你們有聽過黑洞的嘶吼聲嗎?

  我吸了口氣調整呼吸,但接著如同要將我臟器全部撕裂的劇痛傳來,原本的暖流變成像是滾燙的電漿般,讓我從內部開始沸騰。

  我沒有聽見自己的尖叫聲,只有尚未消散的回音在虛空之中撕扯著。

  「不是跟你說過……」我喘著粗氣說道,避免太大幅度的動作。「……如果沒有專業知識,絕對不要亂搞嗎?」我給出一個微笑,不想太苛責他,強行把湧上喉頭的血液給嚥了回去,並壓下隨之而來的劇痛和痙攣。

  他喃喃的說了什麼像是道歉的話,但我聽不清楚,就像我也已經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了。但我知道,我永遠也不可能忘記這張臉……還有這張臉,在每一個和我獨處的時光中才會顯露出的細節。

  隨著溫暖能流的消失,我很快就感受到生命的脈動,自我千瘡百孔的軀體繼續流逝,往不可避免的終點漂流。

  在最後一刻,我應該說些什麼作為道別呢?

  或是,我應該把這最後的力量用在道別嗎?

  我是為了安慰他,還是為了安慰我自己呢?

  我走了這麼遠,克服了這麼多的挑戰和困境,難道我的驕傲還是不願意放下嗎?

  我犯過了那麼多錯、讓那麼多人哭泣,只是害更多人失望,難道還不夠嗎?

  我用模糊不清的視線,對上他的棕色雙眼。他或許在哭泣,但我沒有看到失望,我看到的是……自己回望過來的湛藍眼眸,就像是深空中一粒塵埃的黯淡藍點。

  那提醒了我很多事情。

  「時間不多了,」鼓動起所有剩餘的力量,深知這是我最後一次展開意識了。「還有很多事情要辦呢。」我試著用輕鬆的語氣笑著說道,闔上眼睛節省一點體力。反正我也已經看不見了。

  他在我的手掌上輕輕握了一下回應,理解我的意思,同時展開意識,接納我。

  我很感激,自己能夠清楚的認知到,這一刻,我不是孤獨的。

  我們的意識融合,無盡虛空的宇宙收縮成一個小點,接著以只存在於世界誕生之初的強光,使靈魂中所有最深切的吶喊綻放。



雜種



  我猛然從床上坐起,努力的調整呼吸,將被浸溼的被褥掀開移到一旁,看著身下床單上的汗漬。而枕頭、床墊,還有我身上的所有毛髮,自然沒有一個不是黏答答的。

  我嘆了口氣,四處張望了一下,接著集中精神,感受著世界表面之下的各種波動。

  寢室中其他大灰狼身上傳來以穩定節奏脈動著的波形,沉著又有力,是深度睡眠周期的特徵。有幾個波形偶爾會夾雜著尖銳轉折的脈動,可能是在做惡夢。但不管怎樣,所有人都還在睡。

  確認了這件事情以後,我輕手輕腳的下了床鋪,換好新的床單,然後抓起乾淨衣物離開房間,往淋浴間走去。

  因為各種莫名奇妙的事情總是會發生在我身上,所以我養成了很多近乎偏執的習慣──總是在所有人都睡著以後上床、總是在任何人醒來之前起床,而且身邊只要有一點動靜我就會醒過來。

  頻繁的各種清晰夢境已經算是最小困擾的了,即使絕大多數時候醒過來很快就會忘記,感受卻總是殘留著。就好像……胸口有個空洞,有什麼應該在那裡的東西不見了,但空洞……空洞不會消失。

  不過今天這段劇情應該是新出現的吧?其實我也不確定了,畢竟我大概很快又會忘掉。我總是無法理解,潛意識究竟是怎麼形成那些我沒有看過的畫面的。而其他時候,最常讓我驚醒的夢,是我很肯定最真實的,那些來自過去糾纏不清的記憶。

  「……這東西是你們的責任,格雷支派不會忍受這種污辱!」某個聲音吼道,話語中的憤怒讓空氣都隨之震動。

  「斯諾也不是隨便讓你想丟什麼就丟什麼過來的地方。」另一個聲音不耐煩的說道,好像耐住很大的性子解釋很簡單的事情,這引起了對方一陣低吼。

  「他是『白色』的,我想這就說明了一切!更別提是你們那個骯髒的……」低吼聲被另一個更具威脅的吼聲打斷。

  「好好考慮你打算要說出口的話,以免那變成遺言。」我甚至能聽見咬牙切齒的聲音。「那個婊子信口胡謅你們也能……」

  「你好大的狗膽……」咆哮和碰撞聲。

  「夠了。」有點蒼老的聲音說道,制止了紛爭。「斯諾會留下狼崽,這樣便視為兩清了。」那聲音以不容質疑的語氣說道。「所有支派都不得再對此事置喙。」

  許多不同聲音呢喃附和著,形成了一陣嗡嗡迴盪著的低語。其中一個詞彙被反覆提到了很多次,像是咬到了什麼髒東西從嘴裡吐出來那樣的語調。

  我嘆了口氣,從記憶中脫出。

  當我開始學習說話,第一個理解的詞彙便是這個──「雜種」──這個所有人,總會以鄙夷的眼角餘光瞅上我一眼,然後在我還能聽到的範圍內啐出的稱呼。當然,偶爾會是當面對我說,端看他們的……心情?

  這並沒有對我造成什麼太大的困擾,畢竟孤獨不過就是一種狀態,遲早會習慣。至少我是這麼說服自己的。

  雖然太陽甚至都還沒有出來,但我還是豎起耳朵,抬起頭對著空氣嗅了兩下,確認淋浴間沒有其他人──沒有蹤跡、沒有聲音、沒有氣味,唯一的波動來自牆壁上某種小型昆蟲。

  迅速完成淋浴以後,我將毛皮上所有殘留的水珠集中到手上,形成一股細流,讓液體自指尖流入排水孔。從有記憶以來我就能這麼做了,像是某種把毛髮甩乾的本能。隨著年歲增長,漸漸發現我愈來愈熟練,整個脫水過程愈來愈快。

  我很早便決定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這些我能做到的事情──狼群並不是真的很喜歡太突出的個體,即使撇除這近乎超自然的能力,我也已經顯然夠不一樣了。

  使用公用風洞吹乾就不會有這些困擾,但是吵雜的馬達運作聲響會替我惹來不必要的注意,那是我現在最不需要更多的東西。

  換上乾淨衣物以後,我在水槽前開始清洗我被汗液浸溼的床單等物件,然後擰乾,抖了抖避免皺得太厲害,接著來到陽台,翻出我先前找到的架子,讓清晨的陽光替我曬乾仍然略顯潮濕的織物。

  我試過了,但我沒辦法像排掉身上水珠那樣控制其他地方的液體,即使是穿在身上的衣服。或許那需要更多的練習,又或許其中存在某種規則?不過在我弄懂這到底是怎麼運作的之前,手洗衣物和在太陽下等待它們乾掉,已經變成我每天的例行公事了──清洗機永遠沒辦法單純只是洗好我的衣服。

  我享受著清晨暖暖的陽光,奮力跳起,抓住一根自牆上延伸而出的金屬竿子。我滿意的咧嘴一笑,輕輕擺動身體和尾巴調整姿勢,用力握緊竿子嘗試不要掉下來。

  幾年前我還碰不到呢,當時只能跳啊跳的,希望有天能夠長得夠高,可以勾住竿子。聽說這是長高的有效方法,和重力有關係之類的。

  其實我是不太相信啦,但總是要抱著某種希望。作為同年紀灰狼之中最矮小的,即使仍然成長期還沒結束,感覺就是有點不好。不過主要還是自娛娛人吧我想,在沒有其他灰狼願意和我玩的情況下,如何和自己玩變就成了一門很重要的學問。

  直到雙手已經痠痛到無法忍受,並且開始微微顫抖以後我才放手,落回地面。甩甩手,血流恢復順暢以後,我看了看已經開始長出繭來了的雙掌,思索著這應該會讓抓握變得更容易一些。

  瞥了眼太陽的角度,我確認時間,便將差不多乾了的衣服和床單收下,把架子藏回那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再到房間將東西放好。

  我的動作一向很輕巧,直到我再次闔上房門離開寢室,都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今天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靠著冰冷的牆面,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豎耳傾聽,規劃著前往食堂用早餐的路徑──是腳步聲,比較早起的一些人已經醒過來了。我暗自嘆了口氣,接受了我充滿困難和挑戰一天的正式開始。



  「安達盧西亞山脈。」我已經放棄尋找任何食物合成機的規律了,每天隨機選用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名詞,也成為了某種苦中作樂的嘗試。

  食堂的食物合成機給了我……一盤吐司邊。

  我聳了聳肩,至少旁邊附帶了一小碟有一點像是果醬的東西,而且食物列印原料都是相同的有機先質,合成出什麼東西來只會影響到口感或外觀這種和食慾相關的因素而已,吃下去其實不會有差別。

  我有懷疑過這真的是某種只針對我的惡作劇,但我從小被欺負到大的經驗讓我知道,惡霸不會那麼有耐心的。這確實是某種,只會發生在我身邊的奇怪事件之一。和能夠靠意識弄乾自己比起來,我覺得這並沒有太奇怪──畢竟,有誰真的弄懂過食物合成機或清洗機的原理?

  我挑了個角落的位置,拿起條乾硬的吐司邊,沾了一點紅色的果醬──就暫時抱著樂觀的想法吧,說不定真的是果醬呢。

  我嗅了嗅,但沒什麼味道,我準備將吐司邊放進口中時,後腦杓被拍了一下,讓我差點將吐司邊插進鼻孔裡。

  「抱歉……」經過的兩匹大灰狼以戲謔的語氣說道。「……雜種。」他們用咳嗽的氣音假裝嘗試掩蓋那個詞彙,但我很肯定全食堂的人都聽見了。

  我直接忽略那些等著看好戲的目光,或是惡毒的竊竊私語。我很確定,未來的某天我會離開元老院,而不是和大多數的大灰狼一樣,一輩子在這裡度過。所以這一切總有天會結束,只要我夠有耐心。

  只是如果食物合成機偶爾能夠給我可以迅速吃完的餐點就好了,但我想生命從來就沒有打算讓我擁有簡單的選項。因為總會跳過午餐,如果我不想餓著肚子到晚上,就只能忍受至少比較沒有那麼多人的晨間時段。

  我吃完難啃又乾硬的吐司邊之前,又遇上了兩次挑釁。至少他們今天沒有試著把某種液體潑到我身上,已經算是……啊,才說著呢。

  其實在那冒著氣泡的粉紅色液體潑上我的半邊臉之前,我已經感覺到了。但我並沒有躲開的打算──這麼說吧,我並沒有躲開的慾望。

  在整個食堂的笑聲中,我閉上左眼,傾聽著身體左半邊的衣服和毛髮被浸濕,接著液體匯聚在毛髮末端,最後滴落到地板上的聲響。

  我想,生命從來就沒有簡單的選項,對吧?



  在淋浴間的洗手台前,我將洗好的衣服掛起來,看著鏡中的自己。

  潔白如雪的毛髮,配上湛藍如晴朗無雲天空的雙眼,是所有斯諾支派大灰狼的標準外觀──我甚至有黑色的鼻子。我知道有些斯諾會因為自己的粉紅色或帶淡色斑點的鼻子被嘲笑。

  即使外表上長得沒有任何不同,但我也和其他人一樣,能夠一眼就看出來,我是異類。

  我抓住尾巴,在末梢翻找著,很快,我就發現一小撮灰色的細毛。每次拔的時候都很痛,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長回來的毛色總是灰的,但我還是緊緊咬住牙齒,一根一根的將所有灰色毛髮拔掉,然後沖進洗手台水槽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目前灰色毛髮分布的範圍就只有尾巴末梢而已。

  我又抬頭看了眼鏡中的自己,半邊染成粉紅色的溼漉毛髮,真是替我的形象下了很好的詮釋──一個雜種。我感應了水龍頭,用掌心捧起清水,此時一個想法閃過我的腦海。

  我引導水流自我皮膚上穿梭,將髒污溶解、稀釋,然後帶走,順著原路流進水槽。

  哇嗚,居然成功了,我真的有點佩服自己。對著鏡中恢復全身純白的影像,我忍不住給了那匹有點得意的白色大灰狼一個微笑。

  此時,我感覺到了一個熟悉的波動靠近。喔不,是他。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我最不想在這種時候見到的人。

  「你就允許他們這樣對你?」皮克西爾波克雙手抱在胸前,語氣不善的說道。他的鼻頭微微的皺起,讓兩邊犬齒末梢露出來一點點。

  「我想那不用我『允許』……」我低聲說道,拿起還滴著水的襯衫穿上,開始扣起扣子。我沒有勇氣叫他哥哥,因為我很確定他不「允許」。

  「你為什麼不願意捍衛你自己?」他迅速來到我身前,連同胸前的細毛一起,抓住我敞開的領口,將我壓在淋浴間的牆上。我能感覺到背後傳來的冰冷觸感。

  「我不想要和他們一樣……」我小聲的說道,垂下耳朵,轉開視線,迴避著皮克西爾波克的目光。

  「所以你更喜歡當弱者?」他提高了音量,並且用一手抓住了我的下顎,強迫我看著他。那讓我的尾巴在兩腿間捲了起來。

  「我不是弱者……」我的耳朵已經完全貼在頭上了,只能喃喃的辯解道。

  「是,你是,這完全就是弱者的表現!」他吼道,毛髮都豎起來了。我轉開視線不想盯著露出的犬齒,但皮克西爾波克將頭湊到了我的眼前。「可悲。」

  他放開我,後退了一步,由上而下的睥睨著我,湛藍的雙眼如凍結的湖面般冰冷。

  我扣好扣子,整理了一下衣服,但還是看著地上。

  「就是因為你這麼沒用,才沒有人要你。」皮克西爾波克說完以後便轉過身,用力的往左邊甩了下尾巴,離開淋浴間。

  我確認他走遠了以後,回到水槽前,抹了點水,在頭上推了推,讓我的耳朵重新豎起來。我輕輕揉了揉眼睛,吸吸鼻子。我一邊整理毛髮,一邊思索著在其他人眼裡,究竟從這匹藍眼白毛的大灰狼身上看見了什麼。



  空調讓講堂中的溼度和氣溫都非常舒服,但是運作時所產生的波動有點干擾,所以我盡量挑遠離空調的前排角落位置。

  扇形的座位以最低處的講台輻射而出,隨著遠離圓心抬升高度,這結構總是讓我想到古希臘劇場的設計。據說為了保護年輕灰狼的眼睛,講堂都沒有配備電子發光源類型的螢幕。

  我抬頭看了眼投影布幕,還有講堂後方許多一手撐住下巴,一手滑著個人終端的同學們。

  「……古典遺傳學學者注意到了,分離率和分配律無法解釋所有性狀在親代和子代之間的頻率變化。直到表觀遺傳學的提出,相關領域才有了再次飛躍性的長足進步……」

  一個小紙團打在我的耳朵上頭,然後滾到一旁,和地上其他數個小紙團待在一起。

  有時候,他們的毅力會讓我深感訝異。

  「……不涉及基因編碼改變的遺傳!誰能想得到,黃金律……」生物學大師佛里克的聲音停了下來,讓我從書上抬起目光,看到了某匹狼舉起右手,尾巴豎得老高。

  「是的,阿普特?」佛里克抬起一邊眉毛,大概很好奇大多數時間都顯得興趣缺缺的大灰狼,此刻為什麼這麼興奮。

  「大師,」阿普特故作恭敬的語調差點讓我吐了出來,他甚至放低了耳朵。「所以雜種的遺傳是哪一種?」

  我連翻白眼都懶了,稍微有一點邏輯和創造力好嗎?

  「什麼?」上了年紀的大灰狼顯然沒有理解阿普特的意思,歪了下頭,滿臉困惑的看著裝出無辜表情的白狼。而此時教室中的大多數學生都已經放棄憋笑,用力地拍打大腿或桌子鼓譟著。

  學術大師們好像很容易有這種問題,總是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沒有發現周遭的變化。

  佛里克掃視過了吵鬧的講堂,目光最後落在我身上,稍微睜大的眼睛露出了會意過來的表情。

  啊,是的,歡迎來到我的世界。

  「阿普特!」大師對著年輕灰狼怒斥道,開始說教,但是淹沒在吵雜的講堂笑鬧聲中,我完全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只有看到阿普特故意壓低的耳朵,和緩緩左右擺動那高舉著的尾巴。我很確定他斜眼看了我一眼,那個瞬間他咧嘴而笑,露出犬齒的末端。

  我將注意力轉回書上的內容,試著從沒意義的噪音中脫出,繼續我的閱讀。還好,那很容易,他們可悲的呢喃甚至比不上空調的運作讓我分心。



  「里希特。」差不多所有人都走光了的講堂,大師叫住了剛剛收拾好東西的我。

  「大師?」我低下目光和耳朵,以順從的語氣詢問道。

  年邁的大灰狼走到我身前,微微張開口,但欲言又止。他白色的毛髮大多已經失去光澤,在法蘭絨製的花呢格紋襯衫上顯得有些……毛躁?但我知道那雙深沉的灰藍色眼睛之中,總是閃耀著睿智的光彩。

  「上次的報告,寫得很不錯啊。」大師顯然是把原本要說的話給吞了回去,換了個話題。「分類學命名的本質。」我注意到大師上揚的嘴角。

  「謝謝。」我無意識的抓了抓耳朵,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覺得,你很有潛力。」他還是帶著那一抹微笑繼續說道。「告訴我,你對博物館有什麼看法?」

  「大師?」我感受到了這話題可能的走向,但太過於驚喜,無法組裝好腦內狂亂的語句。

  「我給暴風海大學的同事看過了你的報告,他覺得很有趣。」大師歪了下頭,顯然也對我的反應感到很有趣。「他好多年沒有收學生了,不過誰知道呢,一個聰明又深具潛力的實習生……」他在最後幾個字加重了語氣強調。

  「月球?」我無法壓抑興奮之情的提高了音量,尾巴和耳朵全都豎得直挺挺的。注意到自己的窘態,我趕緊以意識掃過講堂,還好只有我們兩匹。

  「你的基礎教育還有三年吧?」我的反應讓大師笑了出來。「好好考慮,利用這段時間充實精進自己。」

  「謝謝你!」我跳了起來,差點向前往抱住年邁的大灰狼,讓他抬起了一邊眉毛。「咳咳……呃,我是說,我不會讓你難堪的,大師。」我控制住自己,放低視線和耳朵,強裝鎮定的說道。

  佛里克大師拍了拍我的手臂表示鼓勵,接著便輕輕擺著尾巴,走出講堂。

  突然間,我注意到某種沒有體會過的異樣感受。

  那是小腿邊吹拂而過的涼意。

  我回過頭察看,只見到我迅速擺動著的白色大尾巴,末端毛髮和講桌來回摩擦,發出唰唰的聲音。

  空蕩的講堂中,我沉浸在這規律的聲響中,和自己分享著如此陌生的情緒。



  我的心情實在是太好了,所以即使到了黃昏時段的訓練課程,尾巴都還是無法控制的輕輕擺動著。

  「認真點,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崽!」劍術大師蓋拿一如以往的脾氣暴躁,一邊吼著一邊噴出口水。「你們未來至少有一半會在禁衛軍裡服役,如果連劍都握不好,到時可別說我有教過你們!」他反手拍了一匹我不認識的大灰狼後腦杓,然後調整他的姿勢。

  訓練課程是整個支派一起上的,所以還沒有完成基礎教育的斯諾都會出現在這裡。我不用特地去尋找,都能感覺到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他心情還是很不好。

  「你們一定要至少可以熟練使用一項『真正的』近戰武器,只會操作脈衝長矛就準備一輩子當壁花裝飾背景吧!」他大師走過我身邊,又調整了幾個人的姿勢。「只有真正的近戰武器,會被認知成身體的一部分。未來的某一天,這將會造成至關重要的影響,你們通通都給我記好了!」

  劈砍、刺擊、偏斜,還有格擋,我們一遍又一遍的練習著動作和架式,蓋拿說過,要讓這些反應變成我們的本能,連作夢都會記得。我好像還真的夢過幾次就是了。

  「去感覺氣流的方向、重心的偏轉,還有隱藏在所有生命之中的波動。」最後那句話讓我一邊耳朵豎了起來。以前他有這樣說過嗎?「基本姿勢的練習不可能取代實際演示,但如果連站著不動時架式都擺不好了,更何況是不會有任何喘息機會的對戰?」我聽到一聲響亮的拍擊聲,還有隨之而來的小聲咽嗚。「就是在說你,特拉帕!」

  雖然是這樣說,但至少只有是指揮官等級的職階才會配劍吧,也就是說大多數的人一輩子都只會摸到脈衝長矛。

  而且為什麼「被認知成身體的一部分」這件事情會造成至關重要的影響?以往我總以為這只是劍術大師的某種詮釋,但他提到了生命中的波動以後,讓我開始重新檢視蓋拿曾經提過的教條。

  不過這些都和我不會有太大的關係,我又沒有打算靠揮劍吃飯。身為大灰狼有這種想法可能很奇怪,只是我對嚴格的階級架構團體一直很感冒,從來沒有適應過。如果知道自己得花半輩子在禁衛軍服役,我大概很快就會自殺──如果我沒有先在某一天受不了失手殺死某人的話──我果然是異類吧,我想。

  好在我未來生活很明顯的,絕對不會是在狼群之中,甚至不會在帝國境內,我幹嘛浪費一絲絲力氣,去在乎這些無聊的問題。

  想到佛里克大師和我提到的機會,我的尾巴再次忍不住的輕輕擺動起來。

  「『海冰』,起手式!」蓋拿的命令使我從思緒中脫出,將平舉的劍身放低,雙手握住劍柄自然下垂,劍尖指地。

  訓練用劍是制式的,並沒有特地替使用者客製化,只有幾種長度可以選,而且和真傢伙只差在有沒有開鋒而已,所以幾個小時下來,所有大灰狼都大汗淋漓,特別是年輕比較輕的。

  畢竟從九歲就開始練習,六年來已經養成了某種習慣,我並沒有特別疲憊。但是最後可以休息的時候,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滿懷感激大口喘氣。不過我很矜持的沒有把舌頭吐出來。

  十分鐘之後,蓋拿開始替我們兩兩分組,準備對戰演示。一如以往,沒有任何人願意和一組。而我毫不介意這種狀況,因為蓋拿都會親自和我對練。

  我並不排斥精通一門技藝,我只是討厭……被侷限在某種框架中。

  一陣慘叫聲自不遠處傳來,四周的大灰狼作出了一致的動作,抬起一邊耳朵,然後看往聲音來源處。

  我也做出了一模一樣的行為,感覺……真的有點詭異。我慢慢放低耳朵,有點尷尬的調整了一下站姿。

  「皮克西爾波克!」蓋拿氣惱的吼道。「不是說過很多次這是練習了嗎?你有這麼多力氣的話,庫房裡面的灰塵可不會自己變不見!」

  看來哥又把某人給弄傷了。這大概是唯一一個場景,會讓我們都淪落到同樣不受歡迎的處境。

  「皮克西爾波克最近火氣好像愈來愈大了。」

  「畢竟選拔只剩一年了,多少會緊張也很正常。」

  「那個尾巴總翹得老高的傢伙也會緊張,這太好笑了吧?」

  「噓,讓他聽到等等,又害某個倒楣鬼遭殃了……」

  四周傳來壓低音量的交談,竊竊私語碎嘴著各種臆測和謠言。

  其實我和皮克西爾波克基本上沒有任何交集,恐怕對他的所有瞭解,都是從其他人偶爾太大聲的閒談中聽到的。

  勇敢果決,聰慧機智,即使脾氣有一點點暴躁,仍然是個合格的領導者──基本上就是集所有大灰狼重視的特質於一身。

  根據絕大多數的傳聞,毫無疑問,皮克西爾波克將會成為斯諾支派明年度的選帝侯候補。大家還說,他不僅僅會成為選帝侯,總有一天還將能夠坐上皇座。

  喔,還有一些是比較奇怪的八卦,帶著點崇拜或是獵奇心態。像是他有多麼恪守自律,三餐每天都吃一樣的簡單清粥,數年來從來沒有變過,像是某種苦行僧一樣。或是他半夜會躲到某個地方,以神秘的姿勢打坐,藉著冥想來讓靈魂休息,肉體鍛鍊。

  但除此之外呢?除了偶爾會在覺得我……污辱了自己「一半」的血統時來教訓我,還有黃昏時段的訓練課程之外,我們沒有真正的交集。

  我甩了甩頭,把雜亂的想法扔到一旁。

  搞得好像我會在乎一樣。

  「……去和里希特一組。」聽到幾個不妙的關鍵字時,我像觸電般,耳朵、尾巴,還有全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同時所有大灰狼也都轉過頭來看我。

  帶著音量太大的低吼,還有不滿的咕噥聲,皮克西爾波克反手握住劍柄,滿臉殺意的來到我身前。

  旁邊的大灰狼都很有默契的後退了一大步,讓我們周遭清出了一小塊空地。

  我的耳朵立刻貼平在頭上,甚至感覺到捲起來的尾巴碰觸到褲管的搔癢感。絕望之中,我向蓋拿投出求救的眼神,但他顯然正在指導其他大灰狼,沒空分神給我。

  「你是想讓我在這麼多人面前難堪嗎?」皮克西爾波克咬牙切齒的說道,他全身的毛又都豎起來了,看起來體型放大了兩倍。聽說太常豎毛對心臟很不好。

  我艱難的嚥下了口口水,將放在一旁的練習劍拿了起來。

  我能感受到所有投過來等著看好戲的目光。真希望我知道該怎麼關閉這種感知能力……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壓力了。

  皮克西爾波克擺出「冰川」的起手架式,雙手改為正持,握住劍柄,將長劍舉起,像是扛在肩上一樣,劍尖向後朝地,半側過身體,重心放在後腳微蹲。

  我抬起了一邊眉毛,有一點點訝異。他要不是非常有自信,就是真的比平常更暴躁──我原本以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以「霜」式起手回應,側身向前壓低重心,將劍平舉和肩膀平行,讓劍柄抵住肱骨頭上方。

  我的架式一定位,他便以極快的速度出手了,旋轉身體,帶動劍身朝我腦袋橫砍過來。

  以「冰川」作為起手只會有一個目的,便是壓倒性的強擊。一般會因為太大幅度的準備和揮劍動作,讓自身暴露在風險之中。

  可是理性在上啊,他好快!

  我的視野中只有一道白色的殘影和金屬反光,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他的動作。

  但是因為已經猜到他的打算了,所以我轉動身體,朝攻擊來向揮劍上挑,將攻擊打偏。

  伴隨著響亮的金屬撞擊聲,衝力震得我手指發麻,皮克西爾波克出手的角度和我預測得不太一樣。

  值得慶幸的是,他的手至少和我一樣痛,而且我感受到了一陣驚愕。

  但他恢復得非常快,攻勢被完全彈開的衝力居然沒有制止他的行動,反而又向前踏了一步,再次快速的轉動身體,讓被我拍到半空中的劍身又從同一個方向斬了下來。

  雖然有點出乎意料之外,但我還是有足夠的時間,順著剛剛的勢頭,收回劍身,在身體左側畫出一個大圓弧,讓劍尖自地面上方擦過,回到「冰釘」式,再藉著甩動累積的慣性由下往上揮劍迎擊,嘗試將武器自他手上打落。

  又是金屬碰撞的巨響,這次皮克西爾波克被震退了一步,但他保持住平衡,藉著衝力反向轉了一圈,從另一個方向,用「冰錐」式將劍身舉至他額頭邊向我刺出。

  我改成單手持劍,以「冰風暴」迎擊,讓他的攻擊偏斜,並且旋轉劍柄,使劍尖指地,將我們的劍交纏在一起。

  皮克西爾波克後退了一步,把長劍從我的牽制中抽離。即使他完全沒有表現出來,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訝異,還有,非常非常多的憤怒。

  憤怒,但卻依然冷靜,像是吸收周圍所有溫度的冽火。皮克西爾波克接著以「冰雹」式揮出綿延不絕的斬擊,我只能擺出「霧淞」防守,將劍平舉至胸口,劍柄放在心窩前,把所有來襲的攻擊打偏。

  他的動作已經快到我看不清楚了,但是在沒有思考空隙的危急時刻,我發現,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動作。不僅僅是對動作的解析,而是理解……他的想法。

  周圍視線所產生的壓力、嘗試找出破綻的專注、奮力拚上全力的決心、劍勢受挫的焦慮、只能以勝利作為結束的驕傲,還有一絲絲……不情願的敬意?

  掌握了他要從哪裡攻擊的意圖,讓我能更快的準備好姿勢,及時防禦或迴避。

  我們僵持了好一陣子,直到雙方都開始喘氣,皮克西爾波克改成以「冰壅」由上往下揮出重擊的攻勢,偶爾夾雜「冰川」的大開大闔橫砍。

  我回到「霜」式,不斷以最小幅度的動作架開和打偏攻擊。

  我不確定過了多久,或許只有短短幾分鐘,或許已經幾個小時,我無暇分神。但是已經久到讓我們之間體力上的差距開始顯露出來,我知道自己快要握不住劍柄了。就在痠麻不已的手指將要完全失去知覺之前,最後一次打偏皮克西爾波克的攻擊,居然讓我的劍從基部直接折斷,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我不確定皮克西爾波克是因為來不及收回勢頭,還是單純想要殺了我,我只能看著朝我腦袋不斷靠近的劍身。即使沒有開鋒,我很確定那衝力可以將我顱骨打碎。

  突然間,時間好像就這麼放緩了,長劍的揮擊如同劃過黏稠蜂蜜那樣遲鈍,但仍然軌跡不變的往我腦袋招呼過來。

  真是,有趣。這就是所謂的人生跑馬燈嗎?

  不過我等了一下,好像沒有看到什麼過往回憶湧現。

  所以我抬起目光,和皮克西爾波克──我的兄長──對上視線,只看到無數的驚恐情緒自那放大到極致的瞳孔中閃過。

  好吧,至少知道他不是真的打算殺了我,還挺窩心的。

  有點好笑的是,我的身體居然就這樣放鬆了下來,甚至有股想要大笑的衝動,要不是我的肉體顯然還是受到正常時間流逝的限制的話。

  下一個瞬間,一道銀光閃過,我很勉強的能看到蓋拿向上揮出斬擊的殘影,還有皮克西爾波克被砍斷飛到半空中的劍身。

  皮克西爾波克的劍柄脫手落下以後,斷掉的劍身也馬上以尖端插進不遠處的地面。我那還沒理解過來現在情況的哥哥因為衝力向後跌坐在地,握住自己的右手掌,表情還凍結在剛剛那個有點驚恐的樣子。

  「你們真的很想要打掃庫房,對吧?」一時之間,蓋拿無奈的問句是整個訓練場中唯一的聲響。



  我揉了揉耳朵,蓋拿的吼聲還在我腦袋裡面迴盪著,有點痛。被痛罵已經是經近半個小時以前的事了,可見劍術大師的嗓門很不一般。

  看到蓋拿揮手讓庫房門闔上,怒氣沖沖的走過來,讓我不經又縮瑟了一下,不安的把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將視線轉到一旁。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嗯?」耳朵被揪住的疼痛讓我不禁小聲的叫了出來。「挑釁你哥直到他失控,是為了某種報復的快感嗎,還是你真的很想死?」蓋拿彎下身,將吻端湊到我耳邊問道。「我以為你是比較成熟的那種,還是你其實很想彌補童年缺憾,被當成狼崽對待?」

  「我沒有……」我小聲的抗辯道,壓低因為耳朵疼痛所發出的嘶聲。

  「沒有?」蓋拿顯然更生氣了,提高音量,又加大了拉扯我耳朵的力道。「你以為在場每個人都看不出來,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攻擊嗎,就算是在打偏你哥的攻擊讓他露出破綻的時候?」被大師質問讓我一時語塞,無法答覆。「明明早就可以分出勝負,為什麼不出手?」

  「我不想傷到他……」我喃喃的回答道,吸了吸鼻子。

  「斯諾列祖列宗在上!」蓋拿嘆了口氣,放開我的耳朵。「我很肯定皮克西爾波克現在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劍技比不上你。雖然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我很確定你也知道!」劍術大師又瞪了我一眼,讓我懷疑我的尾巴是不是已經向內捲了兩圈。「但很快,整個哈德良長城,甚至整個元老院都會知道了!」

  我想你的大嗓門多少有些貢獻。不過我當然沒有膽子表現出一丁點這個想法,只是繼續試著壓低已經完全貼平的耳朵。

  「我真看不出來,變成全元老院茶餘飯後的笑話,是避免受傷的好辦法。」蓋拿又嘆了口氣,將雙手抱在胸前。「我知道你很聰明,我們大師之間也是會聊天的。」

  我稍稍抬起目光看了蓋拿一眼,但那糾結成團的眉頭讓我又低垂目光。

  「我在你的年紀,劍術的造詣恐怕還不到你的一半,而且你能做出的那些流暢動作還有反應真的是……所以我很清楚未來沒有意外的話,你絕對會成為一方大師。」被很少稱讚人的劍術大師這樣說感覺實在挺開心的,但我還是強迫耳朵不要有反應。「但對那些自以為是的庸庸碌碌之輩來說,你就只是個雜種!」

  蓋拿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我的,那個詞突然從他嘴裡說出來,感覺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頓,傷口火辣辣的陣痛著。我又縮瑟了一下,感覺到鼻子一陣酸楚。

  「你對這個身分很羞恥嗎?」瞬間我被抓住領子提了起來,蓋拿的口水隨著吼聲噴到了我的臉上。「生為雜種,讓你很羞恥嗎?」

  我無法做出答覆。我想要放聲大吼說些什麼反唇相譏、想要鬧脾氣似的癱坐成一團捶著地板,想要……想要……有人能……

  但我做不出任何反應。只有顫抖不已的下顎,還有任由溫熱的液體自眼角滑落。

  我也試過了,眼淚不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天知道到底為什麼。

  我被放了下來,蓋拿將他巨大的手掌搭在我的兩邊肩膀上,低頭直視著我的雙眼,沒有說話。我們就這樣對視著了好一段時間。

  「不要羞恥,」劍術大師用他那低沉的聲音緩緩的說道。「要驕傲。」

  我擦了擦鼻子,以泛淚的模糊目光向蓋拿投去一個疑問的神情,無法理解要驕傲什麼。

  「沒有任何人,應該替自己與生俱來的任何特質感到抱歉。」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清楚說道,白色的犬齒偶爾會在咬字時露出來。「不管是血統、支派、毛色、眼色、品系、種族、性別、缺陷……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一部分。」他加重力道,在我的雙肩上握了一下。「而我們總是應該為我們自己感到驕傲,」蓋拿緊盯著我的深藍色的目光之中,好像閃動著什麼。「因為,那就是我們。」

  這麼近的距離,我才發現蓋拿的右眼有一道跨過眼睛的疤,幾乎被白色毛髮給覆蓋住了。他自口鼻中噴出的熱氣呼在我臉上,讓我感受到了某種……暖意。

  「總之……」他後退了一步站好,有些尷尬的清了清喉嚨,在自己的衣服上拍了拍。「我可能不是最適合和你談這種話題的對象,理性知道我有多不會表達。」他扭了扭脖子,然後輕輕嘆口氣。「要驕傲,好嗎?」

  我小聲輕哼的回應,把眼淚和鼻涕擦乾,不知道該怎麼看待內心深處湧出來的某種感受。

  「而且多少也算我的錯……」蓋拿稍微歪了下頭,抓了抓後腦勺。「我的確是想要給皮克西爾波克一點教訓,但我沒想到你會這樣……應對。我本來的打算是讓你們能理解對方……」他放下手,用鼻子噴了口氣。「順帶一提,你的捲劍很漂亮。」蓋拿抬起頭來,看著升起的月亮。「但是如果你無法刺出決定性的那一擊,就不會有任何的意義。」他緩緩的說道,心思好像飄向了某個地方。「你往後的日子裡,可預期的將會遇上很多挑戰和困難,難道你每次受到挑戰,都要選擇不反擊嗎?你不可能永遠只是承受,這樣沒辦法達成任何事情。」

  我看了眼自己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和蓋拿粗壯厚實的身影相比,那纖細單薄的影子。

  「我不想要傷害任何人……」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已經有夠多人被傷害了。」

  蓋拿對此的反應是呼出了一口長氣,拍了拍我的背。

  「我知道你很善良,但你也要知道,很多時候只有善良是不夠的,生命對我們要求更多。」他給了我一個有點哀傷的微笑。「目的和意義──最真實的想法將會指引我們的行動。你必須不斷問自己,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我就連想到都會有點不好意思,但我還是努力的把我的想法說了出口。「……保護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人。」

  蓋拿點了點頭,眼中是理解的神情,但那抹哀傷的微笑仍在。

  「絕大多數拿起武器的人,其實都是這麼想的。」他將手搭到自己配在腰際的劍柄上頭。「但一定要認知到,持劍者,必傷人。」

  我看了眼皮克西爾波克斷掉的劍,現在還插在不遠處的地上,反射的皎潔的月光。

  「不過現在,」蓋拿突然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害我跳了起來。「去幫你哥吧,這些太過複雜的事情可以等你長大了以後再來煩惱。」蓋拿轉身,往通向地下設施的階梯走去。「就先當個整天惹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崽就好了。」

  目送著蓋拿消失在轉角,我彎身拾起斷劍,看了眼庫房的方向。

  在月光下,我的影子輕輕擺動著他大大的尾巴。



  庫房的滑門在我身後關上,我花了幾秒鐘適應照明光線。

  皮克西爾波克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擦拭著一把長劍。然後,打了個噴嚏。

  我走到工具箱旁,拿出兩個面罩,檢查了一下濾心,然後將其中一個戴在臉上,另一個則遞給了皮克西爾波克。

  他沒有看我,或是做出任何表示,但至少把面罩接了過去戴上。

  我們都沒有和對方對上眼,或是說話,就只是默默的清理著庫房。

  除了練習劍之外,庫房只儲存一些顯然是從軍火庫裡頭淘汰掉的武器,我看到幾柄沒有能量的脈衝長矛、不同款式和材質的棍子,還有樣式各異的刀劍。

  有一柄軍刀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輕輕掂著刀身和握柄將它拿起來。並不是刀柄末端的鷹頭結構,或是刀鍔上沒看過的華麗徽記吸引了我的注意。而是……共鳴。

  我彈了一下刀身,聆聽著迴盪在空氣中的清脆聲響。那讓我確定了,的確是共鳴,和我……意識之內波動產生的共鳴。雖然和所有活物都會產生的波動並不一樣,但這毫無疑問的也是一種波動。

  我再次端詳徽記,但沒有和任何我的記憶連結起來。我聳聳肩,最後一次撫過刀柄上的護手,用指腹一路從刀身劃過,最後停在刀尖,感受著那特殊的共鳴直到波動消逝,然後將軍刀放回原位。

  改天再來研究好了,或許蓋拿會願意和我解釋這柄軍刀有什麼特殊之處。

  之後的時間,我和皮克西爾波克繼續清理剩下的武器,整理歸位,並且挑出有損壞疑慮的準備淘汰──包含今天被兩把被我們弄斷的。完成了工作以後,我更新了牆上終端的紀錄,接著將儲藏櫃鎖好。

「既然你那麼厲害,為什麼從來不願意替自己挺身而出?」皮克西爾波克背對著我說道,尾巴低垂沒有擺動,聲音因為面罩的關係有點模糊。

「我不想要傷害任何人。」我低聲回應,開始懷疑我到底能說服誰。「去欺負那些欺負我的人,只會讓我變得和他們一樣。」但我是這麼相信的。「而我不想變得和他們一樣。」

  皮克西爾波克沒有回應我,只是沉默的站了好一段時間,沒有移動,或是給出任何肢體語言。

  「你知道爸要求元老院放逐他以後,最後一次和我見面時,跟我說了什麼嗎?」他的聲音即使有點模糊,但我還是能聽出來那很重的鼻音。「他要我……」皮克西爾波克中斷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他居然要我照顧好你。」

  然後,他摘下面罩,放回工具箱裡面,揮手讓自動門感應,離開了庫房。



  因為已經很晚了,所以食堂只有我一個人。

  「我不想要傷害任何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就這麼對食物合成機說了。顯然,我連食物合成機說都說服不了,因為它給了我一碗棕色的黏稠糊狀物。

  不管看起來有多怪,這都還是食物。所以我並沒有抱怨,一湯匙一湯匙的將有機先質塞進嘴裡。

  吃完晚餐以後,我直接前去淋浴。仍然是只有我一個人,或許我今天還有剩下一些份量的好運可以揮霍。

  站在蓮蓬頭下方,我抬起頭,看著蓮蓬頭中的幾個小洞。

  有什麼……在那裡。

  我知道這是廢話,但是,我能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了,有什麼東西在那裡……

  我向上伸出手,好像更有幫助一些,能讓我更清晰的感受到那……韻律。

  陌生又熟悉的,是我的視而不見。但現在,我看見了。

  是水,水分子在氫鍵作用力間擺動著的韻律。我繼續向深處探詢,確認更細部的結構已經超過我可以觸及的領域了,但我還是能依稀感受到電子雲分布不均造成的極化,以及更微觀,垮克等級的粒子震盪。

  就像看見了真理,並且將世界放在手掌之上。

  我以意識將殘存在管路中的液體引導而出,讓水流按照我所想,在空氣中對抗重力法則的流動。

  真是……奇妙。

  水流首尾相接,以我為圓心形成一個環狀結構,高速的奔流著。我用指甲尖端輕輕碰觸著液體表面,感受著水流的湍急,濺起的一些液珠噴到了我的臉上。

  像個傻子一樣,我對著這奇特的景象笑了出來。

  我感受到了其他殘留在地板上的水,觸手可及,就像……我身體延伸而出的一部分。以意識號令,所有液體噴到半空中,一片晶瑩凝滯的水幕就這麼出現了。

  仔細想想其實有點噁心,可是我現在太興奮了,不介意這種小事情。

  我以單腳為圓心,快速的旋轉身體舞動著,豎起尾巴保持平衡,讓所有液體包圍我,形成一個中空的巨大水球。不同緯度的水流因為旋轉的速度差異,球面上產生了數道波紋,天花板的照明光線通過水體,在我身上映出像是氣體巨星表面圖案的陰影。

  好美。

  我之前怎麼會忽略了呢?

  繃緊了身體,加快旋轉的速度,感受著周遭所有同調的波動。那些,呼應了我,因為我的存在而交織的樂章。

  我,是世界合奏中的一條弦,以屬於我的頻率震動著,和萬物共鳴。

在奔騰水流的光影交錯間,我奮力的迴圈舞動,讓所有波動鳴奏,細細體會著淚水自眼角流下的溼熱觸感。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08 編輯,總共編輯了 3 次。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3 Re: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0月 22日, 12:14

出其不意


  「『霜』,起手式。」我給出指令,他擺出了對應的架式。

  勉強有點樣子了,就當及格吧。

  我用劍身在他頭上拍了一下。

  「噢!」他發出抗議的吠聲,表情哀怨的摀住頭頂。「這是在幹什麼?」

  「我才要問你在幹什麼。」我嘆了口氣,再次側身單手持劍,將長劍平舉在胸口。「『霧淞』,二式。」

  他擺出三式,但我今天沒力氣再糾正他了。我揮劍,以劍身末端敲在他握劍的手指上,將長劍打落。

  「噢!」他拖長了尾音,甩了甩右手,對我投來怨懟的眼神,耳朵向兩邊攤平。

  「防禦啊,防禦!」我揉了揉額角,思索著是不是真的有問題的其實是我。「你為什麼都不動?」

  「你不是要我擺出霧淞二式嗎?」他彎身將長劍撿起,棕色的眼睛中滿是委屈。

  「你那是三式,不過這不是重點。」我不知道又從哪裡找到了耐心,用劍尖示意,調整著他的姿勢,希望他能記住正確的二式。「有誰會對往自己身上招呼過來的攻擊無動於衷的?」

  「你要我擺出你之前教的那些姿式……」他喃喃的重複了一次,低垂目光看向地上。

  理解過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之後,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回覆。我此時才想到他才十七歲,也不是像我一樣九歲便開始練習持劍架式、身形步法和交鋒應對,對我來說理所當然的舉動,對他來說可能像是完全不同世界的思維。

  我突然覺得對大師蓋拿非常抱歉。

  「架式是協助你記住,某些狀況下最合適的動作,包含身體平衡或是攻防博弈,而不是真的是一個固定不動的姿勢。」我擺出「霜」的起手式。「『起手式』也不是真的是第一步,只是劍譜的起手而已,更多是作為向對方確認準備完成的動作。」我揮動劍刃,將不存在的斬擊格開,然後順勢換到「霜」二式。「每個架式提供了非常多種應對各個不同情況的選擇,依照不同架式,可能更偏向攻擊……」我再次格開攻擊,捲劍破壞對方防禦,以劍尖刺入要害。「……或是防守。」我後退一步,拉回劍勢,將劍身舉至耳朵上方打橫,接住假想的向下重劈。

  「所以……呃,」他抓了抓頭,好像很努力的在嘗試理解。「架式就像是某種節點,而回應對手的判斷就像是節點下游的可能性分支,會引導到下一個節點。」

  「對。」我重新站好,收劍入鞘。

  「早說嘛,這樣我就懂了。」他笑著回應。我很肯定我一開始有這樣解釋過了,但他好像真的不是很聰明。「現在我準備好了,你出其不意的優勢就沒了!」他的語氣有自信到讓我差點真的相信有那麼回事。

  「『霜』,起手式。」我再次給出指令,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

  他帶著那抹自鳴得意的笑容,我甚至都不需要展開意識都能知道他的打算是什麼。

  我向右跨出一步,側身避開突刺,接著用力一蹬,貼近到他身前,當我的拳頭砸上他吻端的時候,那自鳴得意的愚蠢表情甚至都還掛在臉上。

  「噢!」他跌坐在地上,發出求饒的咽嗚聲,一手摀住流血的鼻子。

  「我怎麼跟你說的?」我伸出手來,將他自地上拉起。「去感覺氣流的方向、重心的偏轉,還有隱藏在所有生命之中的波動。」

  「我們在『太空』,哪裡有氣流?」他沒好氣的說道,用袖子擦了擦鼻血,但有更多滴到了地上。

  「那就是循環空氣,或之類的。」我翻了個白眼,真的是被他打敗了。如果這傢伙用在其他地方的心思,有回嘴那麼多的話,我肯定他很快就會成為某個領域的專家。「自己止血,有教過你怎麼做了。」

  我讓他把長劍還我,我檢查過以後收回劍鞘,將兩把長劍都收回牆上的七巧儲物櫃。

  我回過頭時,正好看到他一邊發出絕望的悲鳴,同時試著用雙掌壓住不但沒有停止跡象,而且還像是打翻水壺般傾流而下的鼻血──字面上的──傾流而下。

  「理性在上啊!」就算我看過很多更糟糕的場面,這個景象還是讓我有一點點措手不及。「別動!」我展開意識,將牆上的急救包拉了過來,翻出掃描儀做初步的診斷。「動脈,你是怎麼弄傷動脈的?」

  我並不想知道答案,所以忽略了他發出鼻音很重的咽嗚聲,屈身跪下,讓他躺在我大腿上,靠掃描儀幫我定位,然後從急救包裡找到生物凝膠。

  好在動脈的破損在很表層的地方,不會受到他存在圈的干涉。我直接對傷口加壓止血,然後塗上生物凝膠。一分鐘左右凝膠便乾掉了,大功告成。

  「我想我之後再示範幾次給你看好了……」我嘆了口氣,收回意識圈然後起身,從急救包裡隨手抓了團紗布讓他擦臉,接著把急救包放好。

  他站了起來,表情有些哀怨的看著地上,耳朵貼著頭,尾巴也是垂著不動。我本來想說些安撫的話之類的,但手臂上的終端震動了兩下,提醒我即將開始的會議。

  我嘆了口氣,向他走了幾步,搭上手臂,打算至少給點簡單的打氣談話,但是起居室的門突然就打開了。那讓我立刻將手抽回。

  「工務班更換……」領頭的雪狐看了我們一眼,表情便凍住了,身後的其他幾匹紅狐也顯得不自在的交換著眼神。

  我瞥了眼地上那灘半乾血跡,還有剛剛幫他處理傷口時沾到我胸前的紅棕色污漬,只能尷尬的清了清喉嚨。

  「那就麻煩你們了。」我強壓下慌亂,故作鎮定的走出起居室,讓滑門在我身後關閉。

  前往移動艙的路上,一股異樣感自我胸口萌生。我用右手按在心臟上方,感受著自己高速搏動著的心跳。

  為什麼,我那麼慌張?慌張到像是做虧心事被當場逮到,然後恨不得逃離現場的小狼崽一樣。

  狂亂的心跳並沒有給我答案,我只能一邊梳理著記憶,一邊嘗試理解,到底我是怎麼了。



世界



  我看著寢室的天花板,奢侈的揮霍了一點時間在發呆上。

  我並不是很介意真的連作夢都會夢到在練劍,但我也不排斥夢到一些更愉快的事情,比如說……比如說……呃……理性在上,我怎麼可以這麼可悲?

  不過,另一個部分……

  我將手掌按在左胸上方,感受著依然劇烈跳動著的心臟,還有陌生的情感。有一點點像是……遵循特定週期運行的規律,漏了一拍。

  這是不是就是心悸啊,我該去醫務室看看嗎?

  一陣窸窣聲傳來,讓我注意到有個波動改變了狀態,換成了更接近清醒狀態的波形。

  我自床上彈起,落地時彎曲四肢,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我安靜移動的技術早已爐火純青。

  晨間的例行公事有了一點改變。當你可以使用意識控制水流的時候,清潔變成了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我還在研究控制的層面有沒有可能造成相態變化,弄出超臨界流體不僅很酷,還很實用。只是目前我還沒有發現任何能夠達成我目的的方法,但我不斷嘗試新的策略。

  像是今天,我將水分子不斷往一個點集中,嘗試強迫它們形成晶格。如果我能夠憑著意念產生十億帕斯卡的壓力,就能捏出冰六的四方晶系晶體。

  想想其實好像目標有點太遠大了,可是我相信練習是通往完美的不二法門。

  洗澡加上乾燥的時間現在用不到一分鐘,也不要需再煩惱曬衣服的問題,讓我多了更多時間在竿子上吊著,順便探索,還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做到的。

  我放鬆意識,看著沒有任何變化的渾圓水珠,在旭日的照射之下閃閃發光。

  將尾巴甩向對側,讓我調整稍微滑下去的姿勢,繼續掛在金屬桿上。

  瞥了眼放在角落的不起眼晾架,一股說不上來的情感油然而生。

  我已經想不起來一開始怎麼會注意到那東西在角落的了,可能只有像我一樣絕望又無助的可憐蟲才會聯想到這架子的用途。這說不定是某個清洗機還沒有普及的年代,就被遺忘在那裡的骨董。

  不管怎樣,我想我很感激,這些日子以來從中所獲得的協助。相信日後的某一天,會有其他和我有著一樣困擾的斯諾,能在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所需要的東西。

  或許我應該留個訊息,鼓勵未來的某匹大灰狼,也嘗試用意識控制水流?

  不過我也完全不懂這有什麼運作邏輯在裡面,還是算了。

  這一切都是相關聯的嗎?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奇怪事件,和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哪些是因,而哪些又是果呢?

  或許有天我將會找到答案,不過我現在只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在室溫下讓水結晶。

  所以,一邊曬著暖暖的晨間陽光,一邊感受著曉風自每一根毛髮的最末稍吹過,我用盡全力,以意識對著拇指大小的晶瑩液珠施加壓力,要求最狂野的可能化為現實。



  我沒有想過,原來這樣會讓我精疲力盡。但是至少知道了自己的極限在哪,以後可以有個大概的參照點。

  不誇張的說,我差點連湯池都拿不起來了,碗裡頭的奶酪像是凍土一樣難挖。

  我沒有餘裕分神在外在事物上頭,所以今天在食堂裡頭發生的事情,我第一次不用假裝,而是真的沒有注意到任何情況。

  直到某個物體以拋物線進到我現在布滿盲區,並且縮小了許多的感知範圍中,卻遲遲沒有如同預期的掉在我身上時,我轉過頭查看,才發現皮克西爾波克站在我旁邊。整個食堂一點聲音都沒有,空氣好像凝滯了一樣,所有的目光都盯著皮克西爾波克。

  我抬起視線,順著白狼高舉著的左臂,看到某種富含水分的紅色漿果被抓握在他的手掌中。紅色的果汁順著皮克西爾波克手臂上毛髮的紋理往下流,有一些碰到了白色襯衫而暈開,另一些聚集在濕透了的毛髮末端,然後滴落到地上。

  他把破掉的水果放到我的托盤上,讓一些汁液混著種子形成了噴濺的圖案。接著他以非常緩慢的速度,瞪過整個食堂,沒有遺漏任何一個角度。除了我自己吞口水的聲音之外,整個空間只有靜默。

  皮克西爾波克表示了非常明確的訊息,我想所有人都收到了。

  他終於繼續移動,把托盤放好並離開食堂以後,各種壓低的交談聲才再次開始出現。但我注意到許多人不時偷偷瞥向食堂入口,好像怕皮克西爾波克突然回來一樣。

  好吧,好像有點……太戲劇化了?

  我看了眼托盤上的水果,從發達的萼片和種子型態判斷這是茄科植物的果實。我用湯匙對漿果戳了幾下,考慮是不是應該把它吃掉,不然好像有點浪費。



  「……所以,澳大利亞公國宣稱權內戰,最終由鬃狼家勝出。史上第一次,也是目前為止唯一一次,非品種狗家族獲得了公國等級的法理封地。但是在當時的艾許支派皇帝──德斯特的協調之下,丁格犬仍然保留瑪斯塔尼亞作為家族領地。

  之後的課程,生物學大師會和你們解釋這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情。或許這其實是德斯特的惡趣味也說不定,畢竟很多後世學者認為德斯特並沒有表面上的那麼賢明。不過這就是另一段歷史了。

  新任的澳大利亞公爵帕瑪,在加冕典禮之後,也被皇帝和其他八位公爵承認是帝國之牙的主人。丁格犬對此想當然頗有微詞,認為旗艦不得參與蓋亞領域之內衝突的法律,是他們輸掉內戰的主要原因,現在又要將全太陽系火力最強大的星艦拱手讓人,實在是無法接受。

  不過丁格家的抗議沒有受到任何重視,帝國旗艦所有權和爵位是一體的,這是帝國幾條基石律法之一。丁格家能保留帝國之牙艦隊,除了旗艦以外,在戰後倖存下來的其他船隻,已經是很優渥的條款了。

  公爵帕瑪作為唯一的非品種狗公爵,非常急著證明自己的價值,所以執行了許多過於躁進的決策。其中最為人詬病的,就是最終演變成『白道屠殺』的貓科動物難民危機。我們會在之後的章節詳細解釋。」

  歷史大師克林走下講台,在前排座椅附近來回踱步。

  「歷史沒有起點和終點,一切發生了和將要發生的事情,都是大霹靂之後所產生的餘波。」他抬起手來,對著投影幕比了比。「如果沒有黃金家族策劃了一個世紀的陰謀,併吞整個美洲,鬃狼家就不會出走到澳大利亞,自然不會有後續的宣稱權戰爭。」

  畫面上現在呈現的是鬃狼家的遷徙軌跡,還有澳大利亞宣稱權戰爭期間交戰雙方控制區域的變化。

  「沒有受到鬃狼家擊敗丁格家的鼓舞,貓科動物的出走運動就不會發生,也不會讓事情演變成最終的悲劇。」克林走回講台上,倚靠著講桌。「那是什麼給了黃金家族整併美洲的動機呢,他們又是如何成功的?」他抬頭瞥了一眼講堂後方,可能是在確認時間。「時間差不多了,讓我們下一堂課再繼續吧。不過別忘了這周的作業,『宣稱權與封建法理』。」

  講堂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以後,我走向大師克林,想要嘗試獲得一些困擾著我問題的答案。

  「為什麼……」我向大師致意,他對我投以鼓勵的笑容。「為什麼同樣作為被壓迫者,鬃狼家沒辦法……」我其實不知道該用哪個詞才能精確的表達我的想法。「……同理,那些出逃的貓科動物呢?」

  「這麼認定可能有些過於武斷了喔,里希特。」大師一邊收著東西一邊說道。「為什麼你會覺得,鬃狼們並沒有同理貓科動物呢?」

  「可是……」我並沒有想過這個可能。「……如果是這個情況的話,不就表示,鬃狼們即使知道身為被壓迫者的痛苦,還是和他們的壓迫者做了一樣的事情嗎?」這個場景讓我不寒而慄。

  「這也是有可能的。」大師和我對上視線,耳朵微微下彎向我指過來。「我想你是想要宣稱,鬃狼家成為了他們應該要反抗的存在,是不合邏輯的是嗎?」

  我點了點頭,沒有移開視線,堅定自己的立場。

  「所以你覺得,鬃狼家應該要把對自己的利益,和貓科動物的利益,放在同一個基準點嗎?」大師的瞳孔縮小了一點,耳朵的動作也更明顯了。

  「聽起來……」我吞了口口水,但沒有退讓,強壓下侷促不安的身體。「……很符合邏輯。」

  大師克林放鬆了表情,重新豎起耳朵,歪了下頭,輕笑了一聲,拍了拍我的手臂。

  「里希特,或許你很聰明,但你的學識顯然還不足以利用邏輯作為工具來進行辯論。」他將黑色公事包提起來,另一手調整了一下領帶。「我不是說你剛剛的想法矛盾,不是這樣的。」他笑著歪了下頭說道,以眼神示意,讓我注意到自己的耳朵垂下來了。「捍衛自己的立場,空有……」他將頭歪向另一邊。「……情感,是不夠的。」

  那是什麼意思呢?我看著大師卡其色的套裝思索著,一邊撥了撥耳朵,讓他們重新立起來。

  「我相信我們日後還會有機會更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的,只要你認真上尤拉匹的課的話,你就會理解你還不足的地方。」他再次歪了下頭,瞥了眼講堂後方的電子鐘。「那堂你已經快要遲到了的課。」

  在大師的暗示之下,我和他道謝,並且拿起我的背包,走出講堂。

  在通往另一樓層的樓梯之間,我思索自己缺少了什麼。所以,我覺得所有人都應該能相互理解,不要只會相互傷害,是單純訴諸情感的想法嗎?

  進到了哲學樓層,找到講堂,我依照慣例,選了遠離其他人的位置坐下。

  我其實從來沒有弄懂,哲學到底哪裡講邏輯了,或是為什麼是科學之母。要我說,實在是太抬舉哲學了。我的腦袋還在因為上一次的「電車難題」混亂不已,有點難理解所謂的思想實驗除了自找麻煩之外到底還有什麼實用性。

  但是大師克林都這麼說了,我想他大概了解什麼我還不懂的事情。所以我把尾巴垂下來,努力保持最開闊的想法,認真的豎起耳朵,準備迎接自找麻煩的哲學家們在數千年前留下來沒有解答的挑戰。



  「……世界上充斥著各種不公、痛苦,和悲傷。」哲學大師尤拉匹總喜歡在講台外的座位區穿梭,鼓勵大家和他互動。「各位身為大灰狼,在元老院的庇護之下可能不太了解,每一天真真切切的面對諸如奴役、虐待、種族屠殺等等問題的困擾。」大師優雅的轉身,皮鞋在地板上發出喀喀的聲響。「不過痛苦就是痛苦,雖然程度可能不相同,但是食堂的食物合成機老是做不出來你想要的餐點也是一種痛苦。」

  有一些人笑了。我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好奇著他們是不是真的懂什麼叫做「食物合成機老是做不出來你想要的餐點」是什麼意思。

  「所以有天,世界上最有能力的人集合在一起,為了一勞永逸的解決關於全世界『痛苦』的問題。經過了許多時間的研究、辯論,還有實驗,最後他們找到了解決方法。」大師走回講台前方,大張手臂高舉著。「快樂機器!」

  大灰狼後退了一步,站回講台上,將頭微微抬起,故作嚴肅的高聲呼喊。台下響起了一些笑聲,把睡著的一些學生吵醒。

  「能給予你所有你能想到的快樂體驗,並且完美到沒有任何破綻!最微小的片刻、最極致的喜悅、最狂野的幻想,沒有任何情境是快樂機器無法呈現的!」大師的語氣已經像是極端邏輯主義者在發表演說的樣子了,我想他應該很適合幹這行。「千萬不要誤會了,快樂機器不是只能給你所有和快樂有關的體驗,而可以給你所有能夠滿足你的體驗。你想要挑戰、痛苦、磨難?」大師放下雙手,歪了下頭,微微傾身向前。「從零到一百,所有程度、任何的細節,應有盡有!」

  「現在唯一剩下的問題就是,」大師恢復站姿,走回講台前方,環顧著講堂,讓話語沉澱。「你願不願意進入快樂機器,並且永遠的在裡面生活?」

  先前睡著的人幾乎都醒過來了,有幾匹大灰狼臉上甚至是興致昂然的表情。

  真不知道這個主題會讓他們感興趣。

  我將注意力收回,感受到內心深處的某種騷動。

  任何我想要的體驗都可以嗎?也就是說……成為……任何人?

  「我不會進入快樂機器。」某個聲音說道,我繼續看著自己的桌面,搓著手掌。「虛假的經驗沒有任何意義。」

  「你怎麼知道,什麼是虛假的經驗呢?」哲學大師緩緩地說道。「你怎麼能確定,自己不是一個浸泡在培養夜裡面,插滿了電線的大腦?」

  嗯……我想這是個好問題,我總是覺得自己就像一顆泡在培養夜裡面的大腦。

  「呃……可是我……」聲音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好像要解釋如此明顯的事情太困難了一樣。

  是的,我們該怎麼解釋我是我、天空是藍的、海水是綠的,我現在真的坐在這裡胡思亂想呢?愈是簡單,愈接近本質的事情,好像愈難以解釋得清楚。

  或是說,解釋真的是有必要的嗎?這是不是就證明了,本質自身就有著某種多餘的缺陷?單純的存在,不就是不證自明的真理了嗎?

  「我就坐在這裡,正在說話啊。」發言的大灰狼最後嘗試提出的論點,是描述自己目前的狀態。

  「你『感覺』到自己正在坐著,還有說話,以及眼睛所見到的事物,全部通通都是電生理訊號罷了。」大師尤拉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靠著外部電流訊號的刺激,可以完美的模擬你現在擁有的感覺。這技術幾百年前就已經做到了,被使用在幫助失明的人重建視覺,或是其他感官模擬等。」大師揮了揮手,投影布幕上出現了一個護目鏡,許多電線、晶片,還有十二對腦經網路圖。「當然運用在其他生理機制能夠正常運作的人身上會有一些限制,但總括來說,千百年前只是思想實驗的議題,如今早已成為了現實。」

  「但是就算我沒有辦法區分出真實和虛擬的,決定要進入快樂機器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知道了往後的所有經驗都會是假的,這讓一切沒有了意義,所以並沒有辦法引發足夠的動機去進入快樂機器。」

  虛假和……真實嗎?我輕輕用指甲在講桌上緩緩地敲著。

  「所以能不能確保真實與否,是最重要的前提嗎?」

  大師繼續對話,可能是試著用提問,讓大家思索自己的動機,是否符合最終目的。

  喔,原來哲學的邏輯性在這裡,重點並不是在是否能真的解決問題,而是嘗試提出想法過程中的自我檢視和辯證。

  但我暫時沒有心情讚嘆科學之母的精妙,或是替自己終於弄懂了這點而感到興奮。

  我仍然無法停止幻想著,進入快樂機器的以後,我將會看到什麼。說不定只是永無止盡的空白吧。

  真是羨慕,可以如此果決,因為認定那些快樂的經驗是虛假的,就能拒絕進入快樂機器的人。



  黃昏時段我的精神已經差不多恢復了,但本來就不是以耐力見長的我,在每天例行的越野長跑中落隊,變成拖尾隊伍中的最後一匹。

  金黃色的夕陽餘暉映上積雪,山壁中閃耀著的刺眼光芒讓我瞇起眼睛。

  我一向不太喜歡冬天,作為一匹有三層毛皮的大灰狼這樣說可能有點奇怪,但我真的是有夠討厭低溫的──不會感到寒冷和舒適是兩回事。

  我壓低身體,迅速的跑過風口碎石坡,調整尾巴的角度維持平衡,在腳下的立足點崩落之前便邁出下一步。

  馬博拉斯山附近的地形險峻破碎,但是等到夏天來臨,會讓這一帶的山脈展現出另一個面向。白雪皚皚的荒岩峭壁有種非常孤傲的美感,但我更喜歡綠草如茵充滿生機的景色。

  幾聲笑鬧和低俗揶揄的口哨聲引起了我的注意,讓我順著其他大灰狼的目光,發現了對面山腰小徑上的雌性斯諾隊伍。她們正對著我們這邊比出明確鄙夷的咒罵手勢,而隊伍前方的雄性大灰狼顯然把這當成是某種鼓勵,更大聲的表達了各種下流的奉承。

  我暗自翻了個白眼,提醒自己不要做出那麼幼稚的行為自貶身價。

  我回到練習場以後,發現大家都已經就定位了,今天是大師波洛塔負責指導,他靈活的身法和劍技,跟蓋拿充滿力量的威壓攻勢是完全不同的風格。

  我搜尋著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考慮和他保持多一點距離,但我很快就發現哥並不在練習場。正在思索可能的原因時,我感覺到了蓋拿的波形從後方往我靠近,讓我立刻轉向他。

  「劍術大師們一致同意,應該要讓你的訓練更進一步。」魁梧的劍術大師語氣平淡的說道,沒有對於我注意到他的靠近給出任何評價。「跟我來。」

  不浪費一點時間,大師踏上了在山壁上刻出數個階梯的其中一道。我的導航能力也不是很好,避免發生迷路這種尷尬的狀況,我趕緊跟上蓋拿的寬大步幅。

  「大師,我不想顯得像是個不知感恩的……」我說到一半,蓋拿便回過頭來,對我抬起一邊眉毛,讓我清了清喉嚨決定直奔重點。「我想大師們也很清楚,我以後不可能在狼群裡頭生活……」蓋拿維持著挑起一邊眉毛的表情,讓我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低垂目光看著自己的靴子。

  「就是因為這樣。」蓋拿回過頭,還是用著平淡的語氣說到。「所以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他將一手搭上劍柄,用指腹摩擦著劍尾圓頭。「你不覺得奇怪,為什麼是我來訓練你,而不是和你風格更相近的波洛塔負責嗎?」

  我一開始還沒有意會過來,蓋拿是要親自指導我的意思,但我的確不太懂為什麼會這樣安排。大師故作平淡的語氣,讓我懷疑進一步詢問不會是明智的行為,所以最後保持感激的沉默,以順從姿態接受大師的決定。

  「皮克西爾波克也是在接受大師的單獨指導嗎?」我依然以恭敬的語氣小聲的問道。

  「你真的對元老院裡頭發生的事情一點點都不在意吧?」蓋拿輕輕哼了一聲以後問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畢竟這描述非常準確。「即將成年並且有潛力的大灰狼,會接受初步的集訓,最後選出五人隊伍加上候補,代表支派參與選拔。」他在某個岔路停了一下,接著走上其中一條。「選拔是展示自己最好的機會,會大大影響成為選帝侯候補的可能──而皮克西爾波克是這屆斯諾的大熱門。」

  我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回應,蓋拿便帶我來到某個鑿出來的平台,入口非常隱蔽,不是很熟悉這附近的地勢絕對找不到。

  「蓋拿‧斯諾。」大師對著平台盡頭某片看不出來有任何不同的岩壁說道,黑色的頁岩便無聲的向兩邊分開。

  蓋拿沒有花時間和我解釋之類的,逕自往內部走去,我只得趕緊跟上,不確定岩壁什麼時候會關起來。

  「歡迎,劍術大師。」我們踏進開口之後,一個中性電子音響起,並且當入口再度於我們身後無聲闔上時,柔和的光線充滿室內,照亮我們的四周。

  好吧,有點酷。

  我趁著蓋拿在黑色牆面上操作著終端的時候,打量了整個房間──那花不了多久,因為什麼都沒有的空間並不大,地板、天花板和牆面都是同樣的某種光滑的黑色材質,而我沒辦法看出來光源是從哪裡來的。

  「先挑趁手的。」蓋拿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我身旁,指向一面滑開的牆,其中放著數把樣式不一的刀劍。「之後我會再替你量身訂做一把。」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確定了蓋拿的意思。

  強壓下驚訝和興奮之情,暫時將滿腦子的疑問擺到一邊,我一一點也不在乎我何德何能有資格獲得這種程度的禮物,我只能想到那把將會專屬於我的劍,我的。

  原來這就是被沖昏頭的意思?

  我挑選著武器,拿起來簡單揮幾下感受著重心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共鳴。和那把庫房的軍刀一樣,這裡的每一把刀劍,都在我的碰觸之下發出了共鳴。

  我瞬間忘記關於屬於我的劍的事情,向蓋拿投去疑問的表情,側過頭折下一邊耳朵尋求答案,但他不為所動。

  我無法從那張撲克臉上讀到任何細節,所以我只好改變戰術,展開意識,想要從蓋拿發出的波形來解讀他的想法。

  「停下。」當我的意識邊緣碰觸到蓋拿以後,他立刻開口說道。

  大師語氣中不容質疑的命令權威讓我立刻放開意識,低垂下視線和尾巴。即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發現了我在做什麼,或是怎麼知道的。

  「雖然異能者的數量非常稀少,在犬科帝國,甚至是太陽系的其他角落,對於他們的存在和能做到的事情其實並不陌生。但是除了足夠重要的人物,一般大眾要不是從沒聽過異能者相關的資訊,就是當成不可靠的鄉野軼聞,連族群連結相對很緊密的大灰狼也都是這樣。」隨著蓋拿的解釋,我開始明白一些事情──有勢力在刻意掩蓋我這種人存在的事實,還有,我有其他的……同類。

  同樣可以做到那些不合常理事情的……同類。我抬起頭,看了蓋拿一眼。

  「你現在還很弱小,引起的波動不容易被注意到,除非像這樣,發出探詢波動碰觸其他異能者。」蓋拿嘆了口氣以後說道,身體微微垮了下來。「我本來以為至少可以等到你達到選拔資格的年紀再來煩惱,但顯然我錯估了很多事情。」

  他抽出了自己的佩劍,那柄護手朝劍尖傾斜的闊劍和主人一樣,沒有任何裝飾或無功能結構,但光是一瞥就能從那樸素的劍身中看見鋒芒閃耀。

  雖然說和我對練時總是使用沒有開鋒的練習劍,但是蓋拿偶爾會用自己的劍示範動作,所以並不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他的劍。但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把劍向四周輻射出的波動。

  「你要盡快學會屏蔽自身波動的技巧,能安靜的使用能力之前,不要在這個房間之外展開意識。」蓋拿以劍尖比劃著四周一圈,我好像看到淡淡的一圈白光。是光線造成的錯覺嗎,或者單純是殘影?「只是開放意識去感知波動沒有關係,那不會在意識領域留下可被偵測到的漣漪,但是主動展開領域,或是進一步的支配,就是完全不同的狀況了。我之後會教你如何區分這兩者的差別,事有輕重緩急。」

  蓋拿說完以後,我感覺到某種……凝滯感,如同被包覆在琥珀之中那樣。我微微擺動了四肢和尾巴,像是試著在毛皮全部濕透了的情況下划水。

  「所有心靈,在『存在圈』──也就是身體──之外,會依照意志力的強大程度和其他各種因素影響,而擁有範圍、構型、密度等等,性質截然不同的『意識圈』包覆。絕大多數的意識圈都太弱小了,不會在物理領域引起任何波動或是效應。而那些足夠強大的,便是異能者。」蓋拿用拇指關節在自己的胸口上敲了兩下,然後指向我。「可以僅憑著念頭,就在自己意識支配的領域內做到各種近乎奇蹟的事情。」

  我感覺到那股凝滯感更強大了,連呼吸都有點費力,像是涉入了深水區一樣,胸口好像被什麼無形的力量壓住。

  「但是大多數的情況,不同個體之間的意識圈是會相互排斥的,所以足夠強大的意識圈相互接觸的時候,就會像這樣。」蓋拿指了指我的手說道。「把你常駐的意識圈收起來,隱藏到存在圈之內,這是最基本避開偵測的方法,等到你可以熟練的收放自如,我們再來討論進階的。」

  我試著照蓋拿說的去做,將自己的意識收回。像是將意識展開的相反,我……將意識收束,向自身內部延伸。我理解到這對我來說可能很容易的原因──隱藏自己,不要引起注意──這是我已經練習了十幾年的事情。

  當意識全部收回來以後,那股沉重的凝滯感消失了。我將雙掌舉到眼前,握握手指,確認動作恢復正常。

  「很好,和我猜的一樣,這部分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大師輕輕點了點頭評價道,這是他平常讚賞的表現。「如果你的能力被發現了的話,將會對你帶來非常大的危險,所以一定要能收放自如的使用各種波動屏蔽技巧。」蓋拿對上我的目光,加重語氣強調著。「我想應該不用提醒你,絕對不要向任何人透漏,我們在這個房間內除了劍術之外的課程內容。」

  行動的桎梏消失以後,我將剛剛看上眼的那把手半劍給取了下來,在手上掂著,感受完美平衡的重心,還有那嗡嗡作響的共鳴。

  「我還有點擔心你會選細劍。」蓋拿聳聳肩說道,走回終端前按了幾下,讓刀劍架收回,再次被黑色牆面蓋起。「不過……」他稍稍側過頭,用眼角瞥了我一眼。「你不是因為想要強調什麼,才選手半劍的吧?」

  「我只是覺得很適合而已。」我用單手持劍,轉動手腕,聽著劍刃劃開空氣的聲響。「手半劍會強調什麼?」

  「雖然這個命名有點怪,但是簡單來說,手半劍又被稱作雜種劍。」蓋拿將他習慣穿著的暗褐色斗篷脫下,掛上某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黑色柱狀物。「用來指稱那些無法簡單被歸類成單手或雙手使用的劍。」

  劍術大師走到我身前,沒有斗篷遮蔽的身形,讓他粗曠的肌肉在白衫下方因為動作而賁起,加上那將近兩公尺的身高,我突然感受到某種平常在室外沒注意過的強大壓迫感。

  「因為我是雜種嗎?」說出那個詞還是讓我縮瑟了一下。「我的身分讓我的能力變成了……」我咀嚼著口中的諷刺。「……危害嗎?」我理解到,大多數的斯諾,甚至是整個元老院會怎麼看我──擁有力量的異類──不穩定、無法掌控的威脅。

  「這只是其中一個微小的原因,異能者太過珍貴,即使是最保守食古不化的老頑固都不會否認這點。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危險,是你還不懂的。」蓋拿的深藍色雙眼中閃過一道冰冷的目光,面色陰沉的說道。「不只是那些,僅僅因為你與生俱來的特質或身分就想要打壓你的人。很多時候,與能力隨之而至的各種東西,是會致命的──或是其他更恐怖的結果。」

  劍術大師話音剛落,便以和那巨大劍身不相襯的流暢向我揮出斬擊,我及時舉劍將攻擊格開,並豎起耳朵,微微踮起腳尖壓低重心,擺出「霜」式起手,警戒後續的攻勢。

  「很好,繼續維持。」我側身躲過蓋拿的劈砍以後,立刻切入到他身前往腹部位置刺擊。劍術大師收回劍勢,改用反手握劍,以「冰釘」式把劍柄舉至耳側,劃出一道弧線將我的劍從末端挑起,並用護手卡住我的劍身捲劍。「危急的時候,異能者會無意識的展開意識保護自己,就像受驚的昆蟲一樣。你必須超越這個層次,異能不僅僅是自救用的求生本能。」

  無法抽回我的劍,而蓋拿此時放開左手去猛推劍柄末端,靠著力量差和身高差距,直接由上而下朝我刺過來。

  我試著以護手架住攻擊制止劍勢,但是蓋拿太強壯了,隨著他的劍尖不斷朝我靠近,火星也自我們交接的兵器上噴發出來。我不得不後退了幾步保持平衡,但蓋拿亦步亦趨的壓迫了上來,讓我沒有任何一絲的喘息空間。

  崩起全身的肌肉抵抗,讓蓋拿的劍停住了一瞬間。我立刻收回抵抗的力道破壞平衡,側身一閃,劍術大師來不及收回勢頭,微微向前踉蹌了一步。我把握住這個破口,順著側身的動作,抬腿朝蓋拿的鼻子踢了過去。

  原本奢望至少能打亂他的節奏,但蓋拿以他巨大的左掌從鞋底抓住我的左腳時,臉上揚起了淡淡的游刃有餘笑容。

  我沒有停下來,靠著蓋拿抓握所提供的力道當作支點,我彎曲左腿,拉起整個身體旋轉離地,用上全身的力量改以右腳朝蓋拿的臉蹬過去。

  當我咳出肺部裡的空氣時,我才發現自己背著地仰躺著,腦袋迅速的推演出剛剛發生的事情。蓋拿反應速度比我習慣的還要更快,平常和我對練時果然沒有用上真本事──他一發現我的企圖,便立刻將我抓住腳背往地上摔去。

  但我的劍還抓在手上,我蜷起身體,貼著地面朝蓋拿的腳踝砍去,而蓋拿則是以迅速到我甚至沒有看見殘影的動作擺出了「冰釘」,將我的劍打飛脫手。我還是沒有打算放棄,自地上緊繃全部的肌肉,弓身彈起,但在鼻頭末梢碰上某個粗糙的硬物以後,讓我僵直的停下了所有動作。

  「不要愣住,」蓋拿的呼吸甚至都還是如此平穩,依然淡淡的說道。我的鼻頭抽動著,鬍子末梢在他靴子的表面摩擦了幾下,讓我有股打噴嚏的衝動。「立刻後仰,多少能化解一點衝力,犬科動物口吻被直接痛擊時的劇痛是不可能承受住的。實力相近的殊死搏鬥中,往鼻子確實的一擊肯定會分出勝負來。」

  我將耳朵貼平在頭上,低下頭,向上瞄了一眼劍術大師。

  「在異能者的意識領域中和他對抗,會有非常多的劣勢。」蓋拿將腳收了回去,伸出手來將我拉起。「但你表現得還可以之外,最重要的是你並沒有因為感到危險而展開意識。」

  我將被打飛的劍撿了起來,站回到蓋拿身前低下視線靜靜聽著。

  「或是說其實,你並沒有感覺到真正的危險呢?」劍術大師少見的使用了說笑語氣,而不帶著太多挖苦的。但我還是看著地上,沒有改變動作。

  「我想應該是有……」我回憶著剛剛的感受。「我以為你真的會踢斷我的鼻子。」

  「那你更不應該傻住,而是要嘗試迴避。」蓋拿用責備的語氣說道,只是我的耳朵已經完全貼平沒辦法更低垂了。「繼續維持收回意識圈的狀態,然後看好。」我聽從了劍術大師的命令,抬起視線專注在他身上。

  蓋拿單以右手持劍,完全平舉手臂,和地面平行。強烈的共鳴從劍身傳出來,接著闊劍放出只有活物才會有的那種波動貫穿了我。

  「這是斯諾支派專門設計給異能者使用劍技。」話語和共鳴同調,劍術大師近乎吟唱的說道。「一樣從基本架式開始練習,直到確定你能完美的掩蓋自己的波動為止,我才會教你和異能相關的部分。」蓋拿並沒有其他動作,就只是維持這個姿勢而已,但我就已經感覺到從他身上朝我直撲而來的壓威。像是空氣變得致密,一波一波的衝擊襲來,讓房間震動。

  嘗試控制著毛髮不要有反應,但我腎上腺素飆升,心臟狂跳,甚至能聽到動脈在鼓膜旁轟隆作響──這就是直面恐懼的最真實感受。我忽視皮膚下爬行的麻癢感,知道那是本能要求我展開領域自我保護的呼喊。但我也知道,我能超越這個層次。

  「雪。」蓋拿的聲音在空間中飄散,我的視線中閃過無數道白色殘影。



  這一整天下來,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到了什麼叫做精神上的透支──身體的活動沒有問題,但缺少驅使肉體運作的慾望。顯然將意識圈收回,也是一件十分消耗心神的事情。訓練結束時蓋拿有點驚訝我居然成功保持這個狀態這麼久,劍術大師的小小認可讓我感覺有點輕飄飄的。

  也因為這樣,蓋拿准許我將「異能」用在清洗和弄乾自己上頭。

  「『異能』。」我小聲的說道,咀嚼著這個詞彙在口中引發的振動。昨天我還對自己近乎超自然的能力基本上什麼都不懂,今天卻知道了該怎麼稱呼這股力量。感覺有點……有趣。有能夠被稱呼的名字以後,就好像沒那麼神祕、抽象又遙遠了,而是某種真實確切存在的東西,更容易理解和掌握。就像是,我的一部分。

  不用展開意識,我靠著常駐體表範圍的意識圈,把黏附在毛髮上的水排掉時思索著,蘊含於名字之中的力量──不論是命名的過程,或是最終被理解的稱呼。

  我開口,嘗試果決的念出自己的名字,但唯一的聲響,是止不住顫抖的下顎,和破碎的低吼喉音。

  我一拳砸上淋浴間牆面的白色磁磚,讓指骨傳來的陣陣抽痛將我從思緒中脫出。



  疲憊能有效縮短入眠所耗費的時間,但對於多夢的長夜沒有任何助益。

  「……名字呢?」蒼老的聲音有點疲憊的問。

  「怎麼可能有,他可是個雜種!」一個忿忿不平的聲音答道。

  「那就按照規矩來吧。」蒼老的聲音無奈的嘆了口氣。

  努力壓低的啜泣聲,對著無邊無際放聲呼喊只希望能得到任何回音,但僅有無窮無盡的困惑,沒有任何確切答案……

  我猛然張開眼睛,自床上坐起,意識到這並不是我自己的感受,即使那股過於喧囂的孤寂,和我胸口中某種熟悉的深刻感受共鳴著。

  是波動,是……探詢波動。蓋拿教過我怎麼分辨波動的類型,而隱隱約約的,我能感受到,那渺小到幾乎不可聽聞的……呼喚。呼喚孱弱但確切,呼喚任何願意傾聽的心靈。

  我環顧寢室,豎起耳朵,評估著各種生理指標,得出所有人都依然睡得很沉的結論以後,我翻身下床,躡手躡腳的離開房間。

  漆黑的走廊上,細微的波動持續拉引著我。我不敢違反蓋拿的命令,所以沒有展開意識。繼續尋找著鼓動的源頭,從波動強弱差異的改變去判斷方向。

  波動本身很弱,所以強度變化也很不明顯,我常常需要走好一段路才會發現方向錯了。但我漸漸的發現,源頭的鼓動中心好像位在某個我很熟悉的地方。

  穿過淋浴間以後,我確認了不管是誰發出探詢波動的,他就在陽台上。

  滿月映照在雪堆上的亮光讓我花了一點時間適應,所以沒有立刻注意到他。

  「你來幹什麼?」我猛然轉向聲音來源處,正好看見皮克西爾波克起身,在臉上抹了幾下,對我投來冰冷的目光。

  我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開口的那個剎那,注意到了他一絲不掛,而且渾身濕漉漉的毛髮平貼著皮膚,那讓他結實的肌肉線條光影分明,在明亮月光下一覽無遺。

一覽無遺。

  我感受到炙熱的血液衝上耳朵,立刻轉過身,確信自己慢了任何一秒,都會讓耳朵真的燒起來。

  說點什麼,說點什麼啊!我清了清喉嚨,但就連這輕咳聲聽起來都很尷尬,而且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問你,在幹什麼?」皮克西爾波克揪住我的領口,把吻端湊到我面前說道,呼出的熱氣噴在我臉上。

  喔理性見證啊,他站得好近,太近了,而且怎麼這麼溼啊!他是你哥,他可是你哥啊,是有血緣關係的血親,你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不對,這一點幫助也沒有!想想他這十幾年來對你的漠視,根本沒有把你放在眼裡……但他替我挺身而出──不對,現在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絕望中我想要放聲尖叫,皮克西爾波的氣味在這麼近的距離,很清晰的喚起了一些遙遠的溫暖記憶。不是不是,不要去想那個!

  我強壓下各種湧起的感受,讓四肢末端開始發麻。我猛然將頭撇開,妄想不要直接吸入他的氣味或許會有一點點幫助。我的眼珠亂轉,乞求著能將注意力轉移到隨便其他什麼都好的東西上。

  當我看見晾架上的衣物時,我馬上就理解了為什麼皮克西爾波克現在全裸的在陽台上。還有,那些奇怪的傳聞,關於他會半夜醒來,跑到某個神祕的地方。或是為什麼數年來始終如一,總是在食堂吃著一樣的餐點。

  我怎麼能,如此盲目?我不應該是,最能夠理解了的人嗎?

  緊靠著彼此的胸膛,我們的心跳聲在胸腔之內相互共鳴。

  「晾衣架。」我喃喃的開口,感覺到喉嚨有一絲乾澀。

  「什麼?」他還是怒氣沖沖的說道,緊縮的眉頭都要打結了。

  「晾衣架是你做的嗎?」我嚥下一口口水,試著用平緩的語氣說道,同時將耳朵放平,擺出順從姿勢。

  「『晾衣架』?」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可能理解了我在說什麼。蓋拿今天和我解釋了很多東西。「對,我用庫房的廢料拼起來的。」他將視線轉回我身上,壓下右邊耳朵,表情很疑惑。

  強烈的愧疚感湧起,我能感覺到鼻頭上的一陣酸楚。

  「你只剩下一套衣服嗎?」我對上皮克西爾波克的眼睛說道。

  「沒有,我只是想要好好做個全面的月光浴,聽說有益身體健康。」他語氣中的諷刺十分明顯。

  「一開始的時候,偶爾只是顏色改變,或是扣子和口袋消失。」我保持語調平緩的說道,不想陷入負面的回憶中。「但有的時候放進去的衣服和拿出來的款式會完全不同,而有幾次我的衣服直接被分解了,連一點纖維都不剩。」皮克西爾波克的心跳慢慢放緩了,開始願意認真聽我說話。「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任何人解釋這個情況,所以只好開始手洗衣服,然後在每天早晨等待它們乾掉。」

  皮克西爾波克一時之間沒有說話,直直盯著我的眼睛好像在找尋著任何我在揶揄他的跡象。

  「我一直相信是有人在對我惡作劇,所以不斷嘗試想要抓到始作俑者。」他終於開口說道,身體稍微放鬆下來。「等到我只剩下最後一套衣服以後才放棄,變成被迫得半夜起來洗衣服。」他輕輕用鼻子噴出口氣。「我被看到過幾次,大概就是那個詭異謠言的由來。」

  「所以你沒辦法藉由冥想,讓肉體和靈魂分開休息嗎?」我說完以後皮克西爾波克瞪了我一眼,顯然不欣賞我為了打破尷尬氣氛所做的努力。

  「食堂的食物合成機。」他的瞳孔稍微縮小了點,看起來也理解了一些事情。「你從來都沒辦法點到你想吃的東西對吧?」

  「這有些過於輕描淡寫了。」我實事求是的說道。「但畢竟都是能量而已,往嘴裡頭塞沒什麼很困難的。」

  皮克西爾波克放開我的領子,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著我。那如結凍湖水般冰冷的目光中透露出某些……哀傷?

  「朱彼特的飛行。」他嘆了口氣淡淡的說道。「這樣會做出沒有任何味道的粥,但至少不會是某些恐怖的不該存在褻瀆之物。」他打了個冷顫,我不太想知道皮克西爾波克曾經吃過最糟糕的東西是什麼。

  「蓋拿說……」我不太確定劍術大師禁令的明確範圍,但是這是皮克西爾波克,是我……同病相憐的手足。「……有分解再合成功能的機器,在異能者附近總是會故障,異能者愈強大就會愈明顯。」

  「異能者?」皮克西爾波克歪著頭問道,顯然他的集訓內容並沒有教這東西。

  雖然蓋拿並沒有直說,但我能猜到,他指導我和異能相關的事情恐怕是被禁止的。我又看了眼晾衣架,下了個決定。

  並沒有展開意識──我沒那個膽子──而是將手搭上皮克西爾波克的肩膀,感受著他意識領域的波動。

  皮克西爾波克疑惑的看了我的手一眼,挑起一邊眉毛。

  他的意識領域也很強大,雖然基礎狀態所佔的空間比較小,幾乎緊貼著皮膚,但是清晰的脈動依然宣告著擁有者的力量──而且我們的意識波形甚至很相像。我調整著自己的波動頻率,直到我們的意識同調。

  我向他探去,將自己的意識延伸出一部分,讓我們相互接觸。

  皮克西爾波克打了個大大的冷顫,雙眼睜大,擴張的瞳孔中滿是訝異,那雙藍眼緊緊盯著我,下顎微開,但他並沒有退縮。

  我們的意識以相同的頻率共振著,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識像一股能流,在他的皮膚上流竄著。現在,我們的意識圈是一體的。

  我輕輕鼓起意識,把液體從濕透了的毛皮上分離出來,從尾巴開始,然後全部的水都順著我們的毛髮,匯流到我碰觸著他肩膀的手,再從我的肩膀流到另一手的指尖,形成一顆水球。皮克西爾波克維持著訝異的表情,看著我將水球扔下陽台,消失在視線之外。

  一時之間,除了液體落在雪堆上聲響,還有偶爾吹過的風之外,四周沒有任何聲音。皎潔的月光甚至捕捉到了我們毛髮末端最細微的部分,徐徐的冷風以近乎慵懶的頻率,讓我們的影子輕輕搖曳著。

  「你可以做到這種事情多久了?」皮克西爾波克花了點時間,但看起來總算是回過神,接受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基本上是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可以。」我回答道。「但以往都是控制自己身上的水,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幫別人弄乾身體。」

  「這世界真是瘋了。」皮克西爾波克從鼻子裡噴出口氣,哼了一聲,走向陽台邊緣,尾巴往左甩去。「所以是怎樣,我也是……『異能者』嗎?」他不悅的隨意抬起右手揮了一下說道。

  「應該是。」我小心翼翼的回答。「只有夠強的異能者可以發出探詢波動。」蓋拿沒有解釋得很清楚,但大致上有提到不是每個異能者都能控制波動,最弱的異能者只能被動感受波動而已。

  「所以你不但在劍技造詣上狠狠的踢了我的屁股,即使我比你年長三歲、還有三年額外的練習和經驗,」他用雙肘靠著趴上陽台,手掌壓住兩邊太陽穴。「還有這個……異能,」他有些遲疑的說出這個詞彙。「你從有記憶以來就能做到……」皮克西爾波克抬起右手,轉動手腕在空中隨便晃了兩下。「不管那是什麼。」

  我靜靜的聽著,大概能猜到這會往哪個方向走去。我開始理解為什麼蓋拿會說,希望我們能夠理解彼此了。

  「他們還說,我非常優秀,備受期待呢。」皮克西爾波克苦笑了兩聲。「狗屎。」他啐了一口咒罵道,仰起頭看著月亮。

  風此時稍稍變強了一點,吹動皮克西爾波克的耳朵和尾巴末稍微微擺動著,一行淚水自藍色的眼眸中流下。

  「誰會讓一個孩子,去照顧另一個孩子?」皮克西爾波克語氣中的孤獨感是如此的熟悉,我好像聽著自己的獨白一樣。「為什麼……我需要那麼拼命的去獲得認可,好像我如果沒有優秀到有資格被其他人利用,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一樣。」晶瑩的淚珠自毛髮末端落下時,閃爍著月光。「這世界根本就壞掉了。」

  皮克西爾波克雙手握拳,砸向陽台邊緣,讓一些積雪被震落。

  「皇室基本上沒辦法對九大公國做出直接干涉,而且更大的問題是,為什麼是封建制度啊?」他露出犬齒憤怒的問道。「各個支派間禁止混血,為了保護『種源』的純淨。」皮克西爾波克咬牙切齒的低吼著。「是啊,種源的純淨,好作為用來控制九大公國的籌碼嗎?」他大笑出聲,口中滿是苦澀。「元老院原來是帝國最有規模的皮條客企業啊!」

  我也和哥一樣,對這些事情滿腹疑問。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留在狼群中,所以從來不在意,只把所學知識當作工具和力量,這些是我遠走高飛的籌碼。犬科帝國會變得怎樣,都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我沒想過,做為想要讓自己被接受的個體,認同並歸屬於狼群,清楚理解這些光怪陸離的事情,卻又只能咬牙忍受會是怎樣的痛苦。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突然整個爆發出來吧。皮克西爾波克半夜跑出來,蜷縮在角落低聲啜泣多久了?為什麼沒有人發現?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注意到?

  我只知道,我沒有父母,卻不知道皮克西爾波克失去了他父親。而且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後失去母親的。我只有想到我自己。

  「去他的選拔,斯諾可以吃我的屎!」他開始啜泣,鼻音變得很重。「一切都毫無意義,都只是遊戲,是場為了麻醉只能渾渾噩噩在虛幻中半夢半醒,被宿醉頭痛折磨著的可憐蟲們,獻上最大塊的麵包、最浮誇的馬戲!」皮克西爾波克抹了下眼角,笑了出來。「元老院,哈,真是別有深意。」

  我並不確定我真的很了解皮克西爾波克在說什麼。我有認真的聽歷史大師講課,所以我知道犬科帝國的封建制度,還有馬戲與麵包是什麼。但是我對於整個環境的不在意,讓我就像個局外人一樣──畢竟我就真的是局外人──我也沒有興趣了解更多,那從來就不會是我的世界,我也沒有被當成過是自己人。

  但是皮克西爾波克的樣子仍然讓我心痛。我也無法解釋這感覺,我們真的非常不熟。我只能猜測,我其實是為了我自己心痛。

  「……繼承法理為什麼要排除雌性、優生血統學禁止使用任何人工方式干預受孕,還有理性屁眼裡的劍跟眉毛……以理性之名,這些全都沒有半點道理啊!」他用雙手猛力在頭上抓著,拉扯自己的頭髮。

  「呃,眉毛?」我不太清楚眉毛為什麼會和這一堆東西放在一起。

  「對,理性屁眼裡的眉毛!」皮克西爾波克轉過身,將頭湊到我的面前,指著自己的眉毛。「你從沒發現,大灰狼的肢體語言,沒有任何一個是會用到眉毛的嗎,任何一個?眉毛相關的情緒表達全部都是單獨只靠眉毛而已,但是狗卻不是這樣!」

  「我沒有見過任何狗……」我只能喃喃的回應,因為皮克西爾波克又站得太近了,我只能強迫自己緊盯著他的眉毛。

  「算了,這些都無所謂。」皮克西爾波克說道,身體垮了下來。「我恨透了,這個毫無道理的世界。就好像有什麼充滿惡趣味的怪物,隱身在幕後,隨意添加各種荒謬的規則,只想看我們這些無力的凡夫俗子會怎麼反應。」

  「說不定真的是這樣。」我輕聲說道。如果我們真的能把所有壞事都怪到某個無形的力量上,該能有多輕鬆啊。

  「什麼?」皮克西爾波克顯然沒有抓到我的幽默感。

  「如果真的有人在操縱這個世界,你會怎麼做呢?」我提出假設,思考著自己可能偏好的方案。

  「我會讓他們全部都去吃屎,然後以我的意志重塑這個世界。」皮克西爾波克神情篤定的說道,好像早就準備好這個答案了那樣。

  對於他的反應,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沒一會兒,皮克西爾波克也笑了。我們兩個就像白癡一樣,此起彼落的笑出聲音來。

  我擦了擦眼角笑到流出來的眼淚,回頭看了眼晾衣架,做了另一個決定。

  「異能的重點,在於意識到『我』的存在。」至少蓋拿是這樣說的,我其實還沒有很確定這是什麼意思。「所以才會教導我們用劍,因為被當作身體的一部分,能讓異能的規則適用到武器上。這在其他射擊類型的槍械或是弓箭,甚至是標槍都沒辦法,投射出去的物體或能量幾乎不可能被承認是身體的一部分,即使意志最堅定的強大異能者也做不到。」

  我一手拿著皮克西爾波克依然在滴水的襯衫,另一手將他的長褲遞給他。他默默的接下,沒有多說什麼。

  「所以異能操作上,最簡單而不需要展開意識圈的方式,」其實我不太理解為什麼這樣並不算是展開意識圈,但是顯然異能的規則和我們以為的常識和定義不太相同。「延伸『我』的定義,或是反向進行,將目標囊括進『我』範圍中。」

  我試著將意識延伸到襯衫上,像是剛剛對皮克西爾波克做的事情一樣。但是我的意識圈一直拒絕接受,甚至會避開布料表面。

  「好吧,我想畢竟我知道這是『你』的衣服,會造成一些困難。」我嘆了口氣,停止嘗試。

  我看往皮克西爾波克的方向,剛好見證他將液體從布料中抽出來,在吻端前方聚集成一顆透明水球的瞬間。皮克西爾波克的表情顯得有些吃驚,好像不是很確定這真的是自己做的。

  「哇嗚,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從夠控制體表之外的東西。」我並沒有特意要給他打氣之類的想法,我是看著那顆拳頭大小的水球,發自內心的讚嘆。

  皮克西爾波克對上我的視線,露出笑容。那讓我胸口湧起了某種情緒。我甚至想不起來,他有曾經對我那麼友善的時候了。

  接著,水球突然爆開來,將我們臉上的毛髮都打溼了。我和皮克西爾波克對看一眼,各自笑了出來。

  「有沒有覺得,世界稍微有一點道理了?」我將毛髮上的水引導到地上,向皮克西爾波克問道。

  「一點點。」他回答道,然後模仿我的動作,讓毛髮乾燥。他看著在地板上濺開的水漬,表情仍然有點不可置信。我想大概還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吧,畢竟這真的有點超自然,我們的大腦並不是被設計來理解這種事情的。

  「其實我……」我要說的話被打斷了,皮克西爾波克突然抱住我,而他抱得好緊。「我……」像是思緒突然斷線一樣,我想不起來剛剛要說什麼,而他的體溫就這麼傳遞了過來。好溫暖。

  「謝謝。」他低聲說道,語氣有點遲疑。「還有……對不起。」

  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的視線立刻模糊。我也不知道,原來被擁抱的感覺是如此的……安全。在所有冰冷目光環伺的敵意之中,終於有個屬於我的安全棲所。我覺得需要道歉的其實是我,但是卻哽噎到無法說話,只能緊緊抱住他作為回應。

  指腹下,他深層細緻毛髮的觸感,是那麼的柔順又溫暖。而穩定跳動的心臟,還有那個深埋在我記憶深處的溫暖氣味,讓我……喔,該死的,該死的!

  我掙扎的想要推開他,這個感受實在是太煞風景了,可是顯然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的規則是毫不講道理,而且和我們簡單的大腦以為的不一樣。

  我起反應了,而且因為我們的姿勢,他一定也感覺到了。為什麼啊,我明明對他沒有……沒有嗎?我趕緊將這個疑問丟開,很確定現在想這件事情絕對沒有好處。

  皮克西爾波克一開始有點困惑,但在我猶豫應該要故做鎮定還是用盡一切手段掩飾的手足無措過程中,他也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往下瞄了一眼,然後又抬起視線,對上我的目光。接著他又重複了一次這個過程,最後露出某種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困惑的情緒並沒有減少。要我說,肯定還增加了。

  那藍色雙眼中的不解讓我羞愧的立刻轉開視線,炙熱到像是已經燒起來的耳朵完全無法控制的豎起,而捲到雙腿間的尾巴對情況一點點幫助都沒有,因為那會強調……我胯下鼓起的部分。

  如果不是尷尬到全身僵直,我大概會試著遮住自己的臉,然後幻想著自己正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身影漸漸淡出,抹去所有任何一絲自己曾經存在的證明。

  皮克西爾波克抓了抓右邊耳朵,發出了介在咳嗽和輕哼之間的模糊聲響,然後也轉開了視線,從我手上拿起襯衫,迅速的對我點了一下頭表示謝意,接著便抓起其他衣物匆忙的從淋浴間離開,整個過程中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沒有注意到他的尾巴,但是這就像是……在逃跑那樣。

  還真順利,不是嗎?

  我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看了眼自己隆起的胯下一眼,用手伸進褲檔,調整成比較舒服的角度。

  他可是你哥啊,理性見證,就算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也沒有改變這點。

  我嘆了口長氣,將整個身體趴上陽台的圍牆,思索著自己到底能有多……異常。

  我就這麼趴著,直到月亮落下,第一道晨曦灑落在我身上。我轉動眼睛,看著周遭被旭日染成同樣的金黃色,包含那些原本只有陰影覆蓋的角落。

  陽光,將會一視同仁的照在一切之上,一切。真的,是一切嗎?

  好像為了回答我的疑問,暖暖的曉風,帶著遠方青草的香氣,還有朝陽內斂的熱力,輕輕吻上了我的臉。

  是的,真的是一切,真的。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09 編輯,總共編輯了 3 次。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4 Re: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0月 29日, 11:12

我的名字


  「……有五個人在電車軌道上作業,施工的聲音太大了,讓他們沒有注意到此時遠處電車……」他舉起手來想要發問,我點點頭給出許可。

  「什麼是電車?」他困惑歪著頭的樣子有點可愛。

  「我們換個符合時代的場景好了。」我來回踱步,思索著更簡單好懂的描述。「在一條磁浮軌道上,有輛運輸艦筆直的前進,但它的障礙物偵測功能顯然出了點問題,因為有五個人不知到為什麼站在運輸艦的移動路徑上,顯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正朝他們衝過來,而且毫無減速跡象的十噸巨型金屬塊。」

  我確認了一下他有沒有跟上我的思路,不過他呆滯和聚精會神的樣子差別並沒有很大,我只好樂觀的假設是後者。

  「十分湊巧的是,控制面板就在你身前,你只要按下一顆按鈕,就能讓運輸艦轉向,移到另一條軌道上。」我本來以為他會好奇為什麼控制面板會剛好在眼前,不過他並沒有打斷我。「但十分不湊巧的是,另一條軌道上,不知道為什麼,也有個人擋在那裡。」

  他折下了右邊耳朵,或許在疑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無緣無故跑到磁浮軌道上。喔,相信我,以後你就會懂的。

  「所以如果你讓運輸艦改變了軌道,原本會被撞死的五個人就能逃過一劫,但是,另一條軌道上的那個人就在劫難逃。」我走回他身前,俯視著他的眼睛,讓雜種狗有些不自在的自椅子上挪了挪身體。我或許沒有必要這樣做,但我想要強調這件事情的嚴肅性。「那麼剩下的問題,就只有一個了──你是否會按下按鈕,讓運輸艦轉到另一條軌道上?」

  我能看見他眼中的天人交戰。他是在衡量五個人和一個人之間的價值差異嗎,還是在思考自己按下按鈕的手,是否會沾上鮮血呢?

  「我會讓運輸艦停下。」他最後如此說道。

  「這好像不在選項中呢。」我用好奇的語氣說道。想要逃避選擇的壓力也是常見的策略,但最後兜了一大圈,還是會回到原點的。不過我們就先看看,這條小徑會引領我們抵達何處,而途中又有什麼風景吧。

  「艦長亞瑟說過,你曾經靠著意志力就點燃帝國之心的融合反應爐。」他的視線變得堅定,直直對上我的目光沒有退縮。「而你說過,我將會比你強大。如果異能者就是引發奇蹟、打破規則的存在,我想停下一台運輸艦並沒有什麼困難。」

  他倔強的對我抬高下巴,擺出有點挑釁的表情,牽動他線條俐落的臉頰。

  「我並不討厭這個答案。」我用正面的語氣說道,試著不要讓語氣中透露出太多無奈。「好好記住你現在的感受,往後的日子裡,我很肯定這願意和定律對抗的勇氣是會派上用場的。」

  他居然馬上露出開心的表情,甚至開始搖起了尾巴。真是……有意思。

  「但是如果今天是十億台運輸艦呢?」其實我想十億台大概還是難不倒他就是了,不過這一樣不是重點。「要知道,總有一天,你『必定』會需要做出艱難的抉擇,沒有其他任何可以規避的方法。」我搭上他的肩膀,加重語氣強調著。「你一定要很清楚,自己究竟會不會按下按鈕,以及為什麼這麼選擇。」

  他的耳朵微微的塌了下來,棕色的大眼睛裡滿是苦惱的神情。

  是的,如果你真的願意在乎,這從來就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我不覺得我能夠現在就回答這個問題……」他喃喃的說道,眼神顯得猶疑不定。

  「深思熟慮是智慧的表現。」我後退了一步說道。「我們可以之後再來討論你的決定。」

  如果是其他時候,我大概會告訴他,時間是不等人的,當你踟躕不前的時候,電車……不,運輸艦還是在移動的。但今天我的確是討論夠哲學了,而且或許反覆思量並沒有壞處,真誠的想法有時候或許比理解邏輯更重要。

  「該繼續練習你的異能了。」我確認了一下時間以後做出決定。即使每次都只有被痛打的分,我還是能從雜種狗那棕色大眼睛中看見興奮的閃光。就和大多數青少年一樣,酷炫有趣的活動總是能立刻提起他的精神。

  我展開意識,從儲物箱的隱密夾層拉出兩塊精金,捏成球體的,繞著我們以橢圓軌跡旋轉。他也按照先前的訓練,展開意識,中和掉我的意識圈,讓我們的意識圈呈現兩個以直徑相接的半圓。當球體進到各自的領域範圍時,我們需要接手精金塊的控制權,保持穩定的軌跡直到進到對方的意識圈,不斷反覆。

  這是很基礎的練習,感知並判斷物體的運動、怎麼以意識干涉自己支配的物件,以及應該以多少力量去達成目的。目前他還不是很擅長,兩塊已經是極限了,但我相信練習是通向完美的不二法門。

  「即使我們還有許多不了解的地方,但是至少已經確定,異能作用的最核心,就是關於『我』的範疇。」我突然將其中一塊精金捏成二十面體,觀察他能不能保持運行軌跡的穩定。「你會如何向其他人描述你自己呢?」他接下金屬塊,並且成功保持完美的橢圓軌跡。「也就是說,對你來說,什麼是『我』?」

  「我……」他有點遲疑的思考著,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突然改變了另一塊精金的形狀,意料之外的正六面體物件讓他分心了。「我是雜種狗,路瑟。」

  「種族和名字,很帝國式的回答。」我暗自笑道,知道自己年輕時恐怕會給出一樣的答案。「那麼,你對『路瑟』的理解是什麼?」我改變了精金塊的速度,還有額外的向量,讓軌道變得複雜,但他還是設法維持住了。

  「就是……我。」他回答得更加猶豫了,一滴汗珠自額角流了下來。反求諸己的答案,精簡,但很美。

  「很多時候,名字會被賦予很多含意,不論是期許或文化的傳承。」我在兩塊精金剛好橫跨我們意識領域邊界的瞬間,將其一分為二,並改變形狀,讓現在有四顆金屬球以不同的橢圓軌道高速繞行著我們。「而有的時候,這些被加諸於我們的東西,能夠讓我們夠理解自己。」

  「我們……」他視線左右游移,但還找到了穩定金屬塊各自運行軌跡的辦法。「我們下層平民沒有那種東西。」他的語氣有些尖銳。

  「所以我說『有時候』啊。」我稍微放低了耳朵,看了他一眼,用安撫語氣回應,他低下目光替自己的失態致歉。

  這小子對貴族和平民這類的問題還是有一點敏感,不過總是──姑且這麼說好了──養尊處優的我,可能沒什麼資格抱怨。

  「對他者的理解也是很重要的。因為既然知道『我』是什麼,那麼一體兩面的問題就是──『我』不是什麼。」我鼓起意識,開始侵蝕他的領域。

  雜種狗立刻露出慌亂的表情,顯然不知道意識圈能夠這樣運作。

  「你用什麼,區隔出自我和他者呢?」他鼓起意識,擴張並強化領域邊界,想要以此抵抗我的侵蝕──但這並不是阻止意識侵蝕的方法。「不了解自己,就無法了解別人。同樣的,不了解別人,就不可能了解自己。」

  我稍稍施加壓力,讓侵蝕的速度加快。他改變戰術,展開意識將我的意識圈完全包圍,但只是讓我能夠全方位的繼續侵蝕著他的領域。

  「當然,你可以用全然排斥的方式,『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他顯然理解了我的提示,成功阻止了侵蝕繼續。「但是『拒絕』對於技藝或是力量在你之上的……」我歪了下頭,想到這傢伙大概不會遇到力量比他強的人了,不過意思有到就好。「……異能者,是不夠的。」我隨意的抬起右手揮了揮強調。

  侵蝕再次開始,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看起來正在絞盡腦汁思考著。這雜種狗或許不是櫥櫃裡最利的那把刀,但只要有適當的激勵,常常能夠讓低估他的人大吃一驚。

  「絕大多數時候,我們對於事物的定見,都是錯的。」我讓精金的速度增加,他連忙收回意識圈範圍,專注在控制上頭。「比如說,『貴族』就一定是某個樣子的嗎?」

  靠著足夠深入的意識圈侵蝕,我能夠偷偷幫他修正軌道,不然金屬塊就要失控飛出去了。

  「拿亞瑟來當例子好了。」嚴肅不苟言笑的德國牧羊犬形象閃過我的腦海,讓我暗笑了一聲。「亞瑟‧德意志,擁有純正德國牧羊犬血統的出身,自然讓他繼承了家族姓氏。」

  我將精金合併回兩個金屬圓球,顯然他現在沒辦法同時處理這麼精細的異能操作。雜種狗抹了下濕透了的額角,張口伸出舌頭微微喘氣,重新獲得餘裕來想辦法抵抗我的侵蝕。

  「但作為低階貴族,男爵亞瑟並沒有封地或是家產,他唯一繼承的就只有姓氏。缺少周旋在各種複雜社交場合的資本,亞瑟十六歲的時候就加入了海軍。」雜種狗抬起一邊眉毛,露出驚訝的表情。「你不知道,對吧?他甚至沒有能力負擔帝國海軍學院的開支,是從士兵階層慢慢往上爬的。」我淡淡的說道。「並不是要否定你的經歷,或是比誰更慘,但有時候作為低階貴族出生,並沒有比下層平民幸運。」

  侵蝕的速度減緩了,他找到了抵抗的方法。是的,理解──理解是最重要的,即使只是嘗試,都能帶來難以想像的改變。我輕輕對他點點頭,看他擺出得意的表情,暗自感到有趣。你是不是弄錯什麼啦,侵蝕還沒有停下來呢。

  「我們遇上彼此的時候,他已經在帝國之心艦隊服役接近十年了。艦隊裡的成員,不論是士兵或軍官,都十分尊敬他的領導能力。」我回想著一些關於亞瑟的事蹟,還有我們當初相遇的場景。或許改天再來和這雜種狗詳細說說好了,誰知道呢,提供一個好的楷模或許有助於……奮發向上?「亞瑟──榮耀、高貴之人──他以自身的行動,實現了名字的意義。」

  「所以……貴族都有酷炫的名字嗎?」他顯然不擅長一心多用,但完全被汗水浸溼的白衫表明他很努力了。

  「這個嘛……」我思索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是,也不是。」

  他對我的回答翻了個白眼,害我忍不住彈了下這放肆雜種狗的耳朵,讓他叫出聲來。雜種狗架起防禦圈,但顯然注意到了防禦圈邊界破碎又朦朧,好像隨時會散掉一樣。

  「我不是靠物理手段攻擊的。」我解釋道,同時施壓,驅散了他的防禦圈,讓雜種狗打了個大大的冷顫。「我對你意識圈的侵蝕太深了,你根本沒辦法阻止我直接用意識碰觸你。所以,想辦法阻止侵蝕。」

  我又彈了他耳朵一下,雜種狗發出微弱的咽嗚聲抱怨,但神情並沒有鬆懈下來。

  「回到剛剛的話題,是的,貴族都有酷炫的名字。」我想關於歷史文化的部分或許不該拖這麼久,畢竟對異能者來說,知識就是力量──字面上的意思。「然後,不是,貴族之外的人,也都能有酷炫的名字。」

  他歪了下頭,微微瞇起眼睛並折下右邊耳朵。

  「路瑟,是戰士的意思。」我淡淡的說道,他將頭歪到另一側,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但並沒有表示不滿。不知道在想什麼,雜種狗大大的棕色眼睛眨了眨,然後看向地板。

  「那……」過了良久的沉默,他再次開口,對上我的目光。「……里希特是什麼意思?」

  啊,我還真沒想到他會問,大概潛意識的把這個問題給扔進某個黑暗角落遺忘了。我確定自己的心跳剛剛漏了一拍,有點不太舒服。

  「沒有意思。」我淡淡的說道。「里希特沒有意思。」

  「可是你是大灰狼。」他的領域邊緣傳來一股波動,顯然對我的說詞不買帳。「大灰狼都是皇家成員,擁有對應所屬支派姓氏的名字。」他以挑戰語氣說道。「像是現任皇帝──皮克西爾波克,就是『雪』的意思。」他將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側過頭用斜眼看著我說道。

  「這個你就那麼清楚?」我強壓下口中的苦澀問道。

  「你問我是哪個支派以後,我有和伊恩聊過相關的事情。」他聳聳肩回答。「下層階級總是喜歡談論皇室,幻想對於忍受現實很有幫助。」

  他平淡中帶著一絲尖銳的口氣讓我頓時語塞,突然有股衝動,讓我想把推積已久的情緒給宣洩出來。但我忍住了。

  「皮克西爾波克不僅僅是『雪』的意思──而是『堆積的雪』──斯諾支派的大灰狼都會以雪相關的詞彙來取名。像是『蓋拿』──『正在飄落的雪』、『克林』──『記憶中的雪』等等。」我讓一些影像閃過腦海,感受著口中唸出他們名字時的酸楚。「其他支派也使用類似樣的規則,像是艾許支派的皇帝,德斯特‧艾許──『塵』──而支派名則是『灰』的意思。」

  我注意到侵蝕停下來了,但是他好像太專注在對話上,沒有發現。

  「可是……為什麼『里希特』沒有意思?」他還是不太滿意我的說明,大概覺得我刻意在隱瞞什麼。「你不也是斯諾支派的大灰狼嗎?」

  「我不是斯諾。」我回答的語速比我預想的還要快了一點,顯然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以後,我還是沒有真的放下。「而且只有被寄予期望的狼群成員,才會得到支派所屬的名字。」我的視線不由自主的飄向了觀景窗,我能看到一匹藍眼的白色大灰狼望了回來。「其餘的,就按照字母順序命名表去輪,基本上就是隨機選。」

  「喔。」他簡單的回應,用靴子的尖端輕輕點著地板,低垂目光不知道在想什麼。

  此時,我注意到了意識領域的變化。他……放開了邊界,並且反向朝我的領域侵蝕,這讓我們的意識圈相互混合,糾纏在一起。

  「正確答案。」我朝他點點頭表示讚賞。「要阻止技巧高超,並且對你有一定程度理解的異能者,去侵蝕自己的領域是幾乎不可能的。因為侵蝕對方意識領域的前提是理解,而理解是異能規則中的最上位存在。」我把他身上的汗水從衣服纖維中移出,扔到水槽裡。「但是如果以同樣的策略回應對方,就會讓兩者的領域相互嵌合在一起。」

  我又鼓起意識要彈他耳朵,但被發現並且擋了下來。我想我看見雜種狗眼中閃過了一絲得意的神情。

  「你應該注意到了,這種狀態的領域,會讓我們同時被視為領域的中心,進而能夠支配領域。」我放開對精金的控制,讓他完全接手。他有點困惑的探索,這個不慎熟悉的嵌合狀態意識圈。有點像是抽象的油畫,彼此扭曲邊界交雜在一起,但仍然相互分隔。「畢竟我們對異能的原理無法有個很好的解釋,所以沒人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注意到自己也流了不少汗。「但這在異能者間的合作或是對抗,是最常被使用的意識圈特性。」

  我對個儲物櫃指了指,示意他把精金放回去。他照做了,但接著回過頭來,用那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直盯著我。那眼睛中的某種情緒,盯得我有點不知所措。在我打算開口以前,他先說話了。

  「我覺得『里希特』的意思很明確。」雜種狗緩緩的說道,我無意識的盯著他咬字時露出的白色犬齒。當我發現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立刻轉開了視線。「『里希特』就是你。」他抓了抓耳朵,低下目光看著地板。「『里希特』就是你的名字。」

  模糊的視線和衝上鼻頭的酸楚感讓我太過分心,差一點點就沒注意到意識圈的特殊脈動。那是邊界瓦解,意識要融合之前的徵兆!我反射性的立刻放開意識圈,讓我們嵌合的領域消失,只留下他的。

  雜種狗對我投來個困惑的眼神,可能還不知道這種脈動所代表的意義。

  「亞瑟在艦橋,他可能需要你的協助。」我故作鎮定的拿起了手臂上的終端,煞有其事的隨便按著,編造著拙劣的謊言。「我們下次再繼續課程。」

  「呃……那我……」他也放開意識圈,比著門的方向,然後尷尬的嘗試做出幾個我看不出來目的是什麼的動作,最後放棄,抓了抓頭,轉身離開起居室。

  當門扉再次闔上以後,我呼出了一口長氣,讓身體垮下來。我也不是很確定現在是在演哪齣,這雜種狗總是能把我搞到心煩意亂。

  我脫下司令的紅色制服大衣,掛上牆面的掛鉤,接著走到觀景窗旁的金屬桌,拿起玻璃壺,替自己倒了杯黑咖啡。

  我輕輕啜了幾口深色液體,感受著咖啡因在體內開始作用。

  無垠的深空,稀疏的星體,還有那藍眼白毛大灰狼的倒影。

  「里希特。」我輕聲念道,感覺到胸口的一陣劇烈悸動。「里希特就是我。」即使下顎顫抖不已,我仍然完成了這個句子。濕熱的觸感自眼角滑落之後,我徹底放開屏障,擁抱那深埋的情緒。「里希特是我的名字。」就像是,我的一部分。

  然後,我如同年幼的無助小狼崽一樣,泣不成聲。



馬戲與麵包



  我張開眼睛,擦了擦濕濕的眼角。我已經忘了夢的內容了,但內心不知怎麼的,還是舒坦很多。

  我坐起身,打了個哈欠,伸展一下身體,瞥了眼窗外微亮的藍紫色天空。今天睡得比較久。

  我按照往例,不發出一點聲音的翻身下床,一碰到地板便釋放緊繃的腿部肌肉,彈簧似的躍過半間寢室,然後輕巧降落在門邊,抓了我的背包便側身一閃離開房間。

  我壓低身形疾馳,偶爾扭動身體,擺動尾巴保持平衡,踩上牆壁改變方向,以最短的路徑在走廊上高速穿梭著。

  我做出原本只能存在於想像中靈活且流暢的動作,完美的平衡和爆發力由我身體每一寸淋漓盡致的展現。那是最極致的優雅,彷彿重力無法將我束縛一樣,我只遵循著自己制定的規則,世界幻化成一道道殘影,但卻又清晰可見。

  異能者的姿態──蓋拿是這麼稱呼的──異能不僅僅能對外部支配,還可以推動自身,以精巧的力道調整身體。再加上完美的感知氣流、摩擦力、重力,還有空間中物體的分布等等,所有最細小的變數都能完美掌握。

  異能者在展現出能夠支配意識之內物件的力量以前,大多都會先不自覺的使用感知異能來調整自己的動作,所以心智敏感和身體協調優異的個體,常常是找尋有潛質異能者的重要指標。不過蓋拿說,他是在那次淋浴間的狂歡,我搞出太大動靜才確認的,先前無意識隱藏自己的行為,讓他無法肯定我的能力是不是已經覺醒了。

  但蓋拿還是一樣,不願意清楚明說究竟為什麼擁有異能會對我造成極大的危險,或是為什麼沒有對哥展現出同樣的注意──蓋拿知道皮克西爾波克是異能者。

  雖然說這些事情實在是不怎麼重要就是了,我現在只想享受著氣流高速自我毛髮末梢疾速颳過,風馳電掣的暢快感受。

  幻化成風,無拘無束。



  我還是不確定這黑色固體是甚麼材質,只知道它導熱速度很快,冰冷的沁涼感自背上滲入脊椎。

  「起來,我知道你有化掉衝力。」蓋拿收劍入鞘,有點煩躁的說道。他不喜歡浪費時間廢話。「順帶一提,反應不錯。」

  我將雙掌撐在頭部兩側,蜷起下身抬高,接著腹部出力收縮,自仰躺姿勢一躍而起,立起尾巴,重新以雙腳站好。整個過程蓋拿默默的看著我,沒有對這浮誇的舉動做出評價。

  「你屏蔽自己的技巧已經差不多足夠熟練了,我想我們可以準備進入下一步。」他鼓起意識,在我意識圈最外圍設置的「鏡像圈」敲了一下,讓漣漪在其上蕩漾。

  對於劍術大師的認可,我能感覺到自己像是過於興奮的小狼崽一樣,有點躁動的立起尾巴,左右擺動著。

  「不過選拔的預賽已經開始了,這段時間就先休息一下,放好好玩吧。」蓋拿發出的探詢波動,碰上我的鏡相圈以後被以相同的波形抵銷掉了,讓波動在空間中消失。

  「可是……」我才理解過來蓋拿是要暫停我們訓練的意思。「我對選拔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喃喃的說道。

  黃昏時段的訓練以往的確是會因為整個選拔流程而暫停,絕大多數的斯諾會把這當成是難得的假期,全心投入接下來的盛會中──參與感──我從來沒弄懂這運作原理。但我沒有想到我的個別指導也適用這個規則,我可能已經習慣我總會是各種「例外」了。

  「這世界不是以你為中心打轉的。」蓋拿輕哼了一聲,中和掉我的領域,然後走到我身前,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你以為誰要負責主持和評選,還有避免你們這些血氣方剛的小白癡們弄死彼此?」

  「我又不知道選拔在幹嘛……」我放開意識圈,揉了揉頭頂抱怨道。以往這額外的假期,我都是在大書庫中度過的。我很享受安靜的無人時光,再加上紙本書的魅力根本不可能抵抗。

  「我知道你對發生在元老院的事情從來都不關心,但這樣就有點誇張了,有礙健康。」蓋拿嘆口氣,轉身朝出口走去,對我招了招手示意跟上。「我在你這個年紀,每到了選拔的時候都興奮不已,直到選拔變成我的工作。」大師的語氣中有一絲哀怨。

  我沉默沒有回應,跟著蓋拿離開密室,黑色頁岩在我們身後無聲的闔起,一點縫隙都沒有留下。

  「你的防禦圈剛剛沒有啟動。」我們踩上石階的時候,蓋拿突然說道。

  「呃……」我抓了抓耳朵,替自己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感到尷尬。「對。」

  「不要再犯這種錯誤。」他還是沒有回頭,繼續淡淡的說道。「你以為我不會傷害你嗎?你應該要維持警戒,隨時保護好自己。」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感覺著胸口中某種悶悶的感覺。

  「但是……」我想要說點什麼,但話語鯁在喉嚨,無法完成語句。

  「在未來的某天,你或許能夠遇到真的值得你信任的人,而你們必定會對世界造成深刻的影響。」蓋拿停下腳步,轉身對我說道。「我不太希望你在那之前就……」他歪了下頭。「……遇上某種意外。」

  「即使意味著,永遠無法真正信任別人嗎……」我不太想知道蓋拿預期的「意外」有哪些候選清單,或是為什麼要暗示我應該要防備他。

  「看看,」蓋拿露出了一抹有點悲傷的微笑。「是誰在說『無法真正信任別人』?」他在我頭上撥了撥,讓我的耳朵再次立起來。

  劍術大師回過身,繼續移動。

  「異能者不是能夠讀取對方的情緒和想法嗎?」我低聲說道,嘗試陳述自己的疑問。「這樣為什麼還會有……意外,或是該信任誰的考量?」

  「你覺得,異能者存在的意義是什麼?」蓋拿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對我拋出了新的問題。

  「某種……壓倒一切的強大個體,突破被侷限的可能性,以達成近乎奇蹟的偉業?」我其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種事情會有什麼特定的意義嗎,異能不就是某種特質?就像演化一樣,不會有方向性,只是一個……工具。」

  「意義要被賦予,被賦予的意義才會有意義。我們都只是浩瀚世界中根據亂度隨機碰撞的粒子罷了,但是意義讓我們存在。」蓋拿沒有回頭,或是放慢腳步,語氣中有一絲抽離。「有天,你會找到答案的,關於為什麼異能之所以存在的真正意義。」

  雖然劍術大師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決定讓這個話題告一段落,但或許是蓋拿剛剛敘述的方式,讓我注意到了沒有細想過的問題。

  「可是……」如果異能的存在真的有某個意義,那便暗示了更高層次存在的可能。這真的不是某種不負責任的幻想嗎?而我會又會得到什麼答案呢?或是,我會怎麼敘述和解讀這個問題?「存在本身,不就是最實際的意義嗎?」

  「喔?」蓋拿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看著我,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而一隻耳朵因為興趣昂然而豎得直挺挺。「你是吃到尤拉匹的口水嗎?」那深藍色的雙眼閃爍著玩笑似的狡獪神情,但又好像是在尋找著什麼。「那麼跟我說說吧,你對『存在本身』有什麼看法。」

  蓋拿低沉的聲音在岩壁之間迴盪著,引起了某種共鳴,像是對自身最透徹的詰問,又像是最單純的好奇那樣,期待著我的答案。



  虛無徜徉,靈光乍現。

  不是起始,而是甦醒、是知覺。

  自哭號聲之中,世界敞開。

  炙熱的體溫,細緻的毛髮,安心與和煦的氣味,還有濕濕暖暖的舔舐。

  撫觸和擁抱,親吻和呢喃,相互依偎,像是金黃色陽光開始融雪的溫度。

  「奇納加吉。」

  笑聲。

  「少炫耀了,我沒學過因紐特語。」

  又是笑聲。

  「『灰色的雪』。」



  我張開眼睛,對於自己居然睡著了深感訝異──這從來沒有發生過。

  注意到自己趴在書上以後我立刻自桌面彈了起來,趕緊抹了下嘴角確認,深怕無意識流下的口水弄髒了書本。

  理性在上,好險沒有任何問題。我翻動著書頁,徹底檢查過一次,確認從封底到封面,沒有任何汙損,不然書庫管理員一定會活剝了我的皮。就算這是依照館藏數據的重印版本,也已經有百年歷史了,而大師昂塔拉對自己職責的重視程度非常不一般。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據說有幾本書是用狼皮裝訂的傳言究竟是不真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本可是「阿特拉斯聳聳肩」,我就算尿在上面也很難把它弄得更髒。我在不小心想起了一些內容之後,打了個大大的冷顫,考慮著用鋼絲能不能把記憶從大腦裡面剃除。

  蓋拿好像有說過異能可以操作記憶的樣子,或許改天可以試試看。

  收拾好東西,背起我的雙肩背包,將書本交給書架上的智能機械手臂,讓它檢查書況並上架。

  「換口味?」離開書庫的途中,經過大師昂塔拉的管理站台時,他好奇的問道,甚至少見的將視線從書庫終端上移開。

  「『探索世界不同面向』,或之類的。」我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答案,稱讚一下自己勇敢的行徑。「理解不同的立場或許有助於……溝通。」

  「年輕人應該要保持開放的心胸。」大師裂嘴一笑,只能讓我懷疑他是在諷刺我,或是說著某種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笑話。

  「但是……」我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轉身走回到大師的站台前。「真的有可能相互理解嗎,這種……基礎立場上的分歧?」我提出了困擾我已久的問題。

  「是有可能的。」書庫大師推了下眼鏡,鏡面閃爍變化的顯示文字映射在他的眼睛,天青石藍的虹膜上,閃爍著各種光點讓我有點難和他對視,只能移開目光。「客觀的事實是對話和討論的基礎,即使立場不同,但協商出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案是可行的。」大師吐了吐舌頭繼續補充。「至少在『後事實時代』開始之前是這樣的。」

  「那最後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我有聽說過那個時代,蓋亞數段最黑暗的歷史之一。「是什麼讓大家能夠重新對話,並且不用靠把全世界都丟進快樂機器裡面?」

  「喔,相信我,他們差點就這麼做了。」書庫大師對此的反應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將眼鏡拿下來擦了擦眼角。

  他們?

  「不過這是歷史大師的工作,我不喜歡隨便插手別人的專業。」昂塔拉對我眨了眨右邊眼睛笑著說道,將眼鏡帶回去,向書庫出口揮了揮手,示意我可以離開,就繼續低頭在終端上處理著什麼。

  我本來還有些問題,但是察覺到那股異樣之後,便向大師低頭致意後轉身離開。

  是波動,大師昂塔拉剛剛以某種我不認得的波動嘗試在我身上達成某種效果,但被我的鏡像圈中和掉了。

  我暗自記下了波形特徵,在空蕩走廊上緩緩移動思索著。

  異能者能夠做到各種如同奇蹟般的事情,但是具體上來說,是什麼呢,還有多少是我想都沒有想過的?而光是斯諾裡,就有多少個異能者?有多少個是我視而不見錯過的,而哪些,是真的如同蓋拿所說,是會對我造成危險的?

  那麼哈德良長城之外、元老院之外,乃至世界呢?即使我不關心元老院,但其實我對外面的世界也稱不上真的了解,更別提還有和異能相關的部分。我開始明白,為什麼蓋拿會說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

  我暗自下了個決定,等到蓋拿能夠騰出時間以後,要和他好好問個清楚,異能者的社群、和世界的關係等等。我不想要繼續像是在帷幕之下,摸索這個難懂的世界了。



  顯然所有人都已經早一步出發去佔好位置,因此膠囊車站連個人影都沒看見。我找到了前往「大競技場」的月台,看著白色流線型膠囊無聲的在真空線圈管道中滑行,停在我面前,接著管道開口和艙門同時開啟。

  座椅實在還挺舒適的,是那種會讓人深陷其中沒有離開慾望的軟墊。這是我第一次使用膠囊高鐵,不太確定這是標準配備,還是因為選拔這種慶典盛事所以特地換上的改裝。

  管道封閉了幾秒鐘以後,膠囊便開始移動,聽說這東西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一千公里,而哈德良長城到大競技場大概一百公里左右而已,所以應該是沒機會體驗最高速度了。

  在一片漆黑的廣大地下空間中,我看著一個個的電磁線圈化作殘影向後退去,感受著空間中某種低頻率的穩定震動。

  我拿出個人終端,啟動了瀏覽器搜尋。剛剛書庫大師說的一些話,讓我想起先前關於快樂機器的疑問。

  「神經介面,視覺重建。」我話音剛落,終端螢幕上已經顯示出搜尋結果,我挑了個看起來比較符合我需求的條目點開。

  「……絕大多數需要接受視覺重建的案例,其視神經都已經萎縮無法正常執行功能了,因此最常使用的替代方案,便是使用顏面神經作為替代傳導路徑。」

  我將頁面往下拉,幾張照片呈現著不同的款式的護目鏡。但基本上的主要結構都一樣,深色的鏡面和高分子結構物跨過吻端,罩住眉骨到顴骨間的區域,而向後延伸和額角接觸的部分,兩側都各自有個金屬墊片。

  「……該手術是不可逆的,往往會導致接受手術者失去味覺,極少數案例會有面部肌肉控制的問題。」

  我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敲了敲,想像必須在兩種感官選擇一種放棄的心情。

  「……護目鏡偵測頭部和眼珠的動作,將畫面訊號傳遞回腦中形成影像。藉由完整的模擬神經電訊號,理論上成像結果和原本視覺功能沒有差異,但是在非發光體的捕捉上,就目前技術上來說仍然有一些障礙。」

  注意到膠囊開始減速,我加快閱讀速度。

  「……藉由和外部其他電子產品的連線,某種程度上來說神經介面也成為了『電子義眼』類型的裝置,模糊了現實和元宇宙資訊世界的分野。當然,集合攝影、高倍焦距縮放、不可見光偵測等等功能於一身,『眼中所見世界』這個詞彙的意義有了非常不同的詮釋。既然這些訊號是直接輸入進大腦,資訊安全部分便是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了……」

  膠囊滑入車站,重新進到光線的照明範圍後,我立刻被大競技場站宏偉莊嚴的挑高天頂震撼到。各式浮雕和壁畫由高處往下俯視著,讓我顯得無比渺小。我將瀏覽器頁面拉到底部,打算在膠囊完全停下來之前讀完條目。

  「……聽覺也可以使用類似的方式修復,至少是模擬原始的刺激電生理訊號。但是有鑑於腦神經數量的限制,訊號模擬能夠達成的協助然仍是有限的……至於比較極端一點,拋開肉體限制,或是應用在更嚴重傷殘的情況下,請參考『快樂機器』條目。」

  我聳聳肩,切掉螢幕,將終端放回左臂的綁帶上。我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資訊,暫時沒有更進一步研究關於快樂機器的問題。

  膠囊和管道開口同步開啟,我踏上月台,又花了點時間欣賞天頂的藝術品,然後左顧右盼了一下,根據牆上的指標找到了通往大會堂區域的路,那是這次用來當轉播觀眾席的房間。我選擇了人最少的轉播室作為目的地,但根據顯示器,還是有快要一千人在裡面,這可是將近整個支派的數量了。

  在其中一條岔路口,我看到幾匹不同支派的年長大灰狼,在移動艙門口等待著,一邊和彼此低聲交談。根據指示牌,那是通往地面席位的移動艙,所以雖然他們都沒有穿托加長袍,但應該是各自支派裡面有頭有臉的人物。

  「是斯諾欸!」一個嘗試壓低了但顯然不夠的聲音,用非常興奮的語氣說道。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在說我,因為整條走廊上沒有其他白狼了。

  脖子上的毛擅自豎了起來,讓身體癢得煩躁,耳朵無力的低垂著貼在頭上。

  只有外人會用斯諾的名號稱呼我……感覺真是詭異,我不知道該為此作何感想。無論我到底有沒有真正被斯諾接受,這會影響到我是否身為斯諾的事實嗎?不被狼群接受的狼,還是狼嗎?那,我自己是怎麼認為的呢,我覺得自己是斯諾嗎?如果不是的話,那我……又是什麼呢?

  「你的禮貌到哪去了?」一個聽起來比較低沉的聲音訓斥道,第一個聲音發出了細微的咽嗚。

  我趁這個空檔,回過頭看了聲音來源處一眼。是兩匹年輕的尼克斯,較年長的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年紀,純黑的毛髮厚實又柔順,反射著自天頂打下來的柔和光線。

  注意到我的視線以後,較年長的那匹低下目光,緩緩將指向我的耳朵向後擺去,來回甩動了幾次。並且在發現身旁的小狼崽仍然直直盯著我的時候露出一邊的犬齒,發出小聲的低吼,讓後者馬上低下視線和耳朵,尾巴微微捲曲在兩腿之間。

  我將耳朵放平在頭上,微微張嘴但不露出牙齒,眨了下眼睛,然後輕輕的小幅度擺動尾巴,釋出善意化解緊張的氣氛,並表示我並沒有被冒犯。

  很多人總是會說,尼克斯支派全黑的毛皮讓他們溝通起來非常費力,但我認為會這麼說的人,就只是替自己的無能找藉口而已──懶就是懶。

  「小狼崽第一次來大競技場看選拔,有點太興奮。」黑狼走到我身前說道,再次低垂耳朵向我道歉。「埃忒耳‧尼克斯。」他將手掌輕壓在自己胸口,彎身低頭鞠躬介紹他自己。

  「摩墨斯‧尼克斯。」小狼崽嘗試模仿埃忒耳的動作,但有點笨拙,年長黑狼對此的反應是輕輕的嘆了口氣,將頭擺得更低了。

  即使是以舉止優雅流暢和天性高傲著稱的尼克斯支派,顯然不是所有成員都生來就是這樣的──我暗地裡對自己的想法發出了一聲嘲弄。

  「里希特。」我以同樣的動作介紹自己,注意到了埃忒耳的耳朵立刻小幅度抽動了一下,但並沒有任何其他表示,而摩墨斯則是對上我的目光,表情疑惑。

  「為什麼你的……」摩墨斯的問題被打斷了,埃忒耳以快到我幾乎沒有看見的速度拍了小狼崽的後腦勺一下,只留下道黑色殘影。

  「我們先進去吧?」埃忒耳提議,完全忽略發出低聲咕噥抱怨的小狼崽。「差不多要開始了。」

  「當然。」我說道,向埃忒耳投去感激的目光。他依然維持著嚴肅的表情,以非常微小的幅度對我點點頭回應,讓黃色的眼睛好像在閃爍著金光。可能是因為照明的關係,又或者單純是我的錯覺。

  轉播間的自動門在我們靠近時向兩邊滑開,一個和講堂相似結構的房間出現在我們面前,只不過這裡是完整的環形,由許多排弧形的座位構成,而正中央是立體投影儀,現在正顯示著整個大競技場的地勢和地貌。房間內大部分的狼都看著自己的終端,我知道轉播伺服器有提供縮放聚焦特定大競技場區域的功能。

  「是蓋拿欸!」摩墨斯前一刻還顯得悶悶不樂,但當我們選了個沒人的區域坐下以後,他的注意力馬上被投影畫面上的劍術大師帶走,又恢復成興奮不已的樣子。「真希望我也能被帝國第一劍客指導,而不是什麼整天背誦什麼死了幾千年的人在幾千年以前做過什麼沒人能記住的事情……」

  埃忒耳抬起一邊眉毛,瞥了眼喃喃抱怨著的小狼崽,不知道在想什麼。

  「蓋拿不是帝國第一劍客已經很多年了。」我指出事實,一邊看著顯然開始被各種提問弄到不耐煩的劍術大師,不禁對採訪者的勇氣感到敬佩。每次蓋拿對我露出那種表情,我都會無法控制的夾起尾巴。

  「當然是要以全盛時期為標準啊,蓋拿毫無疑問是還活著的劍術大師之中最厲害的!」摩墨斯繼續盯著蓋拿的影像,用鼻子對我噴了口氣,一副這是理所當然的常識那樣說道。埃忒耳對此皺了下眉頭,可能在考慮是不是應該要因為這個不禮貌的行為再次教訓小狼崽。「而且歷代帝國第一劍客也幾乎都是斯諾,其他支派根本沒有機會……」小狼崽的語氣又消沉了下去,瞥了我一眼以後放低目光,看著自己懸空晃來晃去的腳。

  「我想蓋拿會因為你的支持而感到開心的。」大概不會。「我可以替你轉達這份心意。」我甚至都可以想像劍術大師挑起一邊眉毛的樣子了,但我想沒有必要讓小狼崽失望。

  「你認識蓋拿‧斯諾?」他耳朵豎了起來,猛然轉了過來。

  「呃……對。」我向他做出確認的面部語言。「他是我的劍術指導……」

  小狼崽突然撲到了我身上,抓起我的領子,興奮的以過快的語速喊叫著我只能猜測大概是「拜託讓我見他」或是之類的句子。對於這過於突然的發展,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能任由小狼崽在我身上亂跳,直到埃忒耳抓住他的後頸,將摩墨斯提了起來放回座位上。

  周圍大灰狼們在自己屬意的隊伍接受採訪時,毫不保留的發出喧鬧歡呼聲,所以整個過程並沒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注意。這小小插曲的演出者,只有顯得無奈又羞愧的埃忒耳,和依然瘋狂揮舞著四肢,沒有放棄想要撲到我身上打算的摩墨斯,以及不知所措只好整理被弄亂衣服的我自己。

  「今天的賽事結束以後,我和蓋拿有約。」我回憶著昨天晚上劍術大師發送到終端的訊息,要求我來觀看選拔,並且在第一天流程結束和他見面。我不太確定這個會面,是不是那種可以帶一個瘋狂粉絲的那種。「或許有空檔可以……」

  「太棒了!」我還沒說完,小狼崽又大聲歡呼打斷了我,而且隨著字句不斷提高分貝和音調。埃忒耳立刻從後方握住摩墨斯的吻端,讓後者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嗚聲,沒有辦法繼續說話。

  有趣的是,這完全沒有破壞小狼崽表達喜悅之情的打算,然仍瘋狂的擺動四肢和身體,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至少小狼崽成功的被控制住了,埃忒耳對我投來充滿歉意的神情,耳朵完全貼平在頭頂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被這個景象逗笑了,胸口中有某種暖暖的感覺。我對埃忒耳眨眨眼,輕輕搖了搖頭,表示我並不介意。但黑狼的反應是立刻豎起兩邊耳朵,放開摩墨斯,同時轉開視線,好像突然對轉播的內容非常有興趣一樣。

  我有點困惑的慢慢折下了右邊耳朵,但我注意到了埃忒耳毛髮比較稀疏的耳朵末梢出現了一絲血色。理解到這是什麼反應了以後,我也將視線轉開,感覺到雙頰的燥熱感慢慢的湧了上來。

  好……吧?真是……有意思?原來被……呃……恭維……是這種感覺嗎?

  我們都盯著轉播畫面,但我用眼角餘光看到他對我匆匆一瞥,然後又立刻移開視線的一連串動作。那讓我更難專心在假裝看著的轉播上了,而且耳朵也熱了起來。一時之間,只有摩墨斯尾巴上的毛髮在甩動時發出的摩擦聲。

  是因為第一次從年齡相近的同儕間收到善意,所以這種……感覺特別強烈嗎?還是,這就是所謂難以理解的……那種情感?

  「大競技場到底有多大啊?」小狼崽出聲打破了微妙的沉默,我很確定我聽到了埃忒耳鬆一口氣的聲音。當然,還有我自己的。

  「用堤防基線作為計算的話,平原的部分大概有三百四十平方公里。」埃忒耳拿起了他的終端讓小狼崽看,指了指沿海地區的海堤說道。「坡地的部分,投影面積大概是兩萬五千平方公里。」

  我看向埃忒耳,將豎起的耳朵以正面對著他,由衷感到佩服。他對我聳了聳肩,表示這沒什麼。

  「還真大欸。」小狼崽又晃了晃他的小腿說道,和尾巴擺動的頻率同步。

  「畢竟當初的規劃就是把整個盆地都包進來。」埃忒耳說道,小狼崽點點頭回應。

  「我以為艾許才是負責保存行星學的支派。」我回過頭看著轉播,用順從語氣說道,不想讓他誤會我的意思。

  「這是歷史的範疇。」埃忒耳調整了一下坐姿澄清道,將終端放回手臂上。

  「最無聊的那種……」摩墨斯喃喃的說道,尾巴不悅的向左邊甩了一下。

  埃忒耳露出了一個接近無奈的表情,摸了摸小狼崽的頭。在埃忒耳開口打算說些什麼之前,房間內的其他大灰狼發出了歡呼聲,像是一陣浪潮那般,讓我們都把注意力轉回轉播上。

  一聲轟然巨響,宣告選拔第一場賽事正式開始。



  投影地圖上首先出現了許多小點,五個五個為一組,呈現大致均勻散佈在盆地外圍山坡的模式。這是七個支派的成員標記,分別使用各自支派的顏色代表,並且短暫的出現了一個方框即時畫面,聚焦在隊伍首領上──皮克西爾波克如霜雪般的眼睛左右掃視著,以冷靜沉著的姿態下達指令。

  我從剛剛大致介紹的資訊知道,初賽是混戰形式的計分賽,在限定時間之內,由佔領區域、搶奪標的物、癱瘓敵方隊伍等方式取得分數。第一天的分數和佔領區與將會累計保留,所以創造出開局優勢將會對之後的賽事有重要影響。

  「斯諾的隊伍和預期的一樣,沒有浪費半點時間的便往中心區域移動,看起來是打算優先取得平原區域的物資。這是對自身戰鬥能力信心的展現嗎,還是為了貫徹斯諾的驕傲呢?」

  我想兩個選項都很符合皮克西爾波克的性格。但這應該還是建立在審慎考量之下所做出的最合理判斷,而不是單純的頭腦發熱。

  每個支派都有自己負責保存的項目,尼克斯負責歷史政治和律法、格雷負責生物學以及醫學、艾許負責星體環境還有物理學,至於斯諾嘛……戰爭與殺戮的技藝就是我們的工作了。這也是為什麼,大多數的時候,帝國第一劍客的頭銜都是斯諾保有,偶爾才會是別的支派成員。至於其他犬科動物,整個帝國歷史下來應該不超過十位。

  所以皮克西爾波克並不擔心前往中心的密集區域會增加和其他隊伍交鋒的可能,恐怕還求之不得。取得中央區域品質更好的裝備,能夠增加他們在廣大的地形中成功追擊敵方隊伍的可能,不然在各個支派這麼分散的情況下,對於打算靠癱瘓對手取分的戰術非常不利。

  「其他隊伍都有效率的搜索附近的裝備,並且開始嘗試佔領自己初始的區域。同時斯諾已經打開了幾個箱子……中大獎了!看看他們興奮的樣子,男孩和他們的玩具!」

  我不認識的兩個斯諾各自將剛組裝好的步槍背起,正在分配電池,皮克西爾波克則是繫了一把長劍在腰際──他的典型風格。另外兩匹斯諾蹲在不遠處的地上,看不出來做什麼。

  「大多數隊伍都完成自己初始領域的占領,讓其他支派的積分都超過只有少量資源蒐集分數斯諾。所有隊伍都往下一個……等等,我有看錯嗎?」

  一陣小小的騷動在轉播室中傳遞,交頭接耳的聲響形成一種嗡嗡的共鳴。

  「尼克斯的隊伍分散開來了!雖然外圍區域的佔領題型難度並不高,但是尼克斯們真的有自信只靠……喔,是『斗篷』,顯然尼克斯的隊伍剛剛找到了『斗篷』!」

  畫面上的三個黑色小點變成了半透狀的,往不同方向迅速的移動著。我好奇的拿出了終端,和內網連線了以後放大變成半透明小點的尼克斯隊伍成員位置。

  黑狼奔跑著,帶上兜帽,斗篷下擺在身後隨著動作擺盪,而布料本身則根據環境不斷變換著其上的顏色和圖案組成。我點擊了裝備資訊,終端上出現了斗篷的詳細介紹,說明是一種電子訊號屏蔽的裝備,還有光學迷彩的功能。

  「真是大膽的行動!但即使能夠隱匿蹤跡,分散隊伍還是很高的風險,更別提佔領區域的行為仍然會讓自身位置曝光。尼克斯的採取了高風險策略,是否能夠收穫與之相符的報酬呢?」

  離尼克斯最近的兩隻隊伍,開始向彼此跑去,不斷縮短著距離,看起來都是想要趁著黑狼們分散時各個擊破。

  「你認識他嗎?」我向坐在我身旁的尼克斯們問道,點了下終端,放大黑狼首領的資料。

  「俄勒特羅斯?」埃忒耳輕輕搖了搖頭。「稱不上。」

  小狼崽則是很專心的享受轉播,沒有對我做出任何回應。

  「第二階段的佔領區域完成!看起來尼克斯的策略奏效了,替他們取得了暫時的領先!」

  大競技場的區塊填上了不少黑色,比第二名的數量多出四塊。但確認了尼克斯成員所在的位置以後,閃和伍德的淡黃色跟棕色小點迅速朝最近的尼克斯佔領區域移動著。

  「以往選拔直接的衝突不會這麼早發生的,至少都要等到佔領區到到達一定程度飽和。看起來尼克斯的新策略激起了新的應對方式,他們能否……什麼?」

  剩下兩個黑點也變成半透明狀的,能從閃和伍德的隊伍一瞬間的停頓看出來他們的遲疑。

  「五個斗篷!這是什麼情況,尼克斯居然翻到了五個斗篷,這真的合理嗎?」

  我回放了一下時間軸,專注在尼克斯的隊伍上頭。可以發現他們除了一個成員在破解佔領謎題之外,其他人都迅速的搜查附近的裝備箱──和大多數隊伍做的事情都一樣──但不同的是,黑狼們跑得更遠,翻了更多箱子,而且他們並沒有花時間組裝武器,只有拿走這種一件式的輔助型裝備,讓隊伍有了更多機會檢查更多裝備箱,拿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即使能在雷達上消失,光學迷彩要讓人真的隱形仍然非常困難,成員分散對尼克斯們還是非常不利,而顯然閃和伍德也都知道這件事情。

  「喔,」埃忒耳發出表示理解的聲音。「俄勒特羅斯把他們引進了陷阱了。」

  「陷阱?」我拉動時間軸,還有檢查了尼克斯隊員們的攜帶物品清單,並沒有發現類似能夠製造陷阱的材料或工具。

  「不是那種。」他用手對閃的隊伍比了比。「鎖鏈的強度,取決於最脆弱的環節。」

  半透明的黑點都靜止不動,幾個淡黃色的小點甚至和俄勒特羅斯擦身而過但沒有發現。

  就在我拉近畫面以後,剛好看到俄勒特羅斯從樹上跳了下來,將隊伍最後方落單的閃按到了地上,頭部著地的趴著。

  「漂亮的擊倒!閃的一名隊員失去意識,再讓尼克斯添加了不少分數。但是讓自己的首領暴露在敵方攻擊範圍內是個划算的交易嗎?」

  注意到身後的騷動,黃棕色的大灰狼們馬上回頭,對嘗試撤退的黑狼攻擊,其中兩匹投出了類似絆索的東西。黑狼向後一瞥,離地躍起以一個流暢的側身動作躲開了。但他才一落地,一團電漿便擊中黑狼,讓俄勒特羅斯跌出去在地上滾了幾圈,幾片枯黃的葉片被翻到空中緩緩飄盪著。

  「喔,那一定很痛!尼克斯的隊長依然保有意識,但他還有行動能力嗎?」

  閃的一名成員謹慎的靠近俄勒特羅斯,可能也注意到黑狼並沒有被擊暈。

  突然間,原本倒在地上的俄勒特羅斯一揚手,朝最靠近的敵方隊員不知道投擲出了什麼東西,對方連忙撲向一旁閃避。而另一名隊員則被破了個洞,還在冒煙的斗篷纏上,一時手忙腳亂連聲咒罵。

  俄勒特羅斯把握了這個空檔,靈活翻起身體,貼平地面在掩體間迅速移動,脫離和閃的交戰範圍。

  「看起來斗篷吸收掉了一部分電漿傷害,俄勒特羅斯依然有行動能力!現在尼克斯都已經拉開距離了,閃看起來打算追上去,但是俗話說的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在一陣電漿射擊逼得四匹閃放棄追擊,開始找尋掩護以後,轉播室泛起了一陣歡呼聲,以黑色毛髮為主的手臂在空中揮舞著。

  伍德的隊伍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了,雖然他們取得的電漿步槍看起來也是冷卻時間很久的那種,但是有三個伍德都帶著步槍,這讓雙方火力上有了差距。閃的首領朝伍德最靠近的成員射擊,將對方逼進掩體之後自己也縮回身體,開始對剩下的成員下令。

  「這是逼迫他們對抗彼此的陷阱。」埃忒耳說道。「閃少了一個成員,裝備也更差,如果伍德願意,他們絕對可以在這裡直接殲滅閃。」

  黑狼讓他的終端和我的同步,一邊操作著介面一邊解釋著,他縮小地圖,圈起撤退到較遠處的半透明黑點。

  「即使有更強的火力,但是正面衝突下伍德不可能無損。」埃忒耳點了點代表俄勒特羅斯的黑色小點。「俄勒特羅斯仍然在附近徘徊,但是他們不知道其他尼克斯已經去佔更多的地塊了,所以做出進攻或撤退的決定都需要忌憚第三方的干涉。」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顯然戰術博弈也是屬於歷史的範疇。

  「閃和伍德陷入了相互牽制的膠著狀態,尼克斯尼在一旁不斷施加壓力!真是精妙的布局,想必這會讓俄勒特羅斯的聲勢更加水漲船高!不過我想們先聽聽大師桑納托斯的講評!」

  一個方框出現在畫面左下角,有著犀利目光的黑狼開始說話。

  「這是很典型的斯巴德克賽局,」他看起來比蓋拿有耐心多了,很仔細的在大競技場地圖上畫線解釋著。「閃和伍德,就像兩個有實力差距的角鬥士。」桑納托斯將兩個隊伍圈了起來。畫面從高處拍攝著,顯示伍德不斷逼近,而閃嘗試撤退,雙方偶爾交換電漿砲火的畫面。「強勢角鬥士可以毫無疑問的取得勝利,但不論誰存活了下來,都只能繼續當羅馬人的奴隸。」桑納托斯眼睛微微瞇了起來說道。

  「歷史大師很常提到這個賽局模型。」埃忒耳聳了聳肩,替我補充說明。「角鬥士們獲勝的唯一機會,是認知到真正的敵人是羅馬,彼此合作起義。但是率先放下武器的一方損益風險太高,因此均衡點總是羅馬人繼續欣賞著角鬥士們相互殘殺,起義永遠不會發生,特別是因為羅馬處在不完全訊息的情況下。」

  我點點頭思索著各方的處境。其實我並沒有真的聽懂所有埃忒耳用的專有名詞,但我可以理解現在這個情況──對閃和伍德來說,最有利的情況是停止對抗,轉而攻擊尼克斯。但是伍德並不知道尼克斯在哪裡、有多少戰鬥能力,而且顯然無法抵擋在這裡吃掉閃的誘惑。至於處在挨打位置的閃,更不可能去和伍德談合作。

  我正看著極度濃縮簡化版的歷史重演。不知怎麼的,我感覺有點難過。

  「但是這個情境下,尼克斯也不是高枕無憂。」桑納托斯露出一抹微笑,指了指其他隊伍。「凱爾特、高盧、日耳曼都還活蹦亂跳呢。」

  格雷、艾許,還有默德,都各自佔領了一塊新的區域,而且格雷和艾許,都因為附近的敵方隊伍陷入各自的僵局無暇分神,所以也開始分散成員,增加佔領區域的速度。

  尼克斯的分數領先優勢被縮小了一些,我確定看到俄勒特羅斯眉頭皺縮的那個瞬間,但他還是壓低身形躲在掩體後方,沒有進一步行動。

  「更有趣的是,」桑納托斯這次張開嘴,大笑出聲,露出了潔白的獠牙。「匈奴人可是早來了四百年喔。」

  大競技場最中央的圓形地塊,被塗上了白色,斯諾的積分一舉躍升到第一名。房間內的白狼爆出了一陣激動的歡呼,甚至有幾聲狼嗥。

  「什麼,真是太讓人震驚了!雖然那是初代深藍,而且只要平局就算是獲勝,但是在這麼短的時間擊敗中央區域的謎題,絕對是創造了大會紀錄!」

  「看起來西洋棋也算是一種戰爭技藝。」我說道,埃忒耳點了點頭回應,一手在下巴搔了幾下。

  鏡頭聚焦在皮克西爾波克身上,他用那冰冷的雙眼,向我們投來了個銳利的目光,臉部周圍的毛髮和耳朵,隨風擺動著。

  雖然這樣說可能有一點點自肥的嫌疑,但老實說,他這個樣子看起來滿帥的。

  「斯諾的首領看起很像你欸。」摩墨斯笑著說道。

  「喔……」我盡量減少了語氣中的遲疑。「皮克西爾波克是我哥哥。」

  「這麼酷!」摩墨斯開心的說道,用手肘頂了一下埃忒耳的側腹,後者只是哼了一聲沒有多做回應。「真希望我也有這麼酷的哥哥。」

  埃忒耳表情沒有變化,但是黑狼那個身體僵硬的瞬間我捕捉到了。我很熟悉,那種知道自己不被需要的挫敗感。

  「怎麼會呢,埃忒耳也很酷啊。」我說道,感受著嘴角不由自主的揚起。「我很肯定,皮克西爾波克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斯巴達克的困境。」

  我側過頭,看了埃忒耳一眼。黑狼還是沒有表情變化,但我確定他的耳朵豎得更直了一點點。而小狼崽則是發出懷疑的聲音,也轉頭看了眼埃忒耳,但是摩墨斯大幅度擺動的尾巴透露了他的真實想法。

  我將注意力放回轉播上,一邊跟上最新的進展,一邊思考著。

  我應該不是出於同情所以才這麼說的吧?我真的相信,埃忒耳也很酷。更別提,和皮克西爾波克比起來,埃忒耳絕對是更稱職的兄長。再說,就算是出於同情又怎麼樣?我上揚嘴角的幅度更大了,尾巴末梢也輕輕的擺動起來。

  現在轉播畫面左下角的方框,顯示著不斷對鏡頭做出揮趕動作的蓋拿,顯然不想要被打擾。

  「大膽的戰術,斯克里尼亞在對弈的上展現的天賦一直很驚人。」蓋拿最後終於放棄抵抗,嘆了口氣雙手抱胸評價道。「這次的中央區域的謎題是西洋棋,多少也有點運氣成分在,但斯諾隊伍仍然做出了很多優秀的判斷,把握住了對他們有利的機運。」他拉出斯諾成員們的裝備資訊檢視著。「這已經是一隻完整戰術小隊的規模了,以這幾位的能力,要殲滅其他裝備不佳的隊伍一點困難都沒有,即使所有支派都聯合起來對抗斯諾,也只是拖延必然發生的事情而已。」

  蓋拿的預測引起了房間中一陣低語,許多大灰狼交頭接耳著。劍術大師不會隨便做出這種結論,看起來情勢顯然達到了一個關鍵點。

  我回放時間軸,在斯克里尼亞和深藍對弈的期間,其他人並沒有閒著,中央區域的裝備箱都被清空了。

  「現在就看斯諾是打算繼續擴大優勢,替之後幾天的賽事打下更穩固的基礎,還是迅速殲滅其他隊伍,阻止他們苟延殘喘,增添變數。」一個新的方框出現,淡黃色的大灰狼語氣低沉的說道,顯然因為自己支派隊伍排名墊底不太開心。

  不過誰知道呢,說不定他只是和蓋拿一樣,覺得一直被干擾很煩而已。

  「又或者,」桑納托斯再次發言,看起來和另外兩位大師不同,他非常享受參與解說選拔的過程。「所有其他支派會決定聯手對抗斯諾,即使毫無勝算,也願意放手一搏?」

  「我傾向認為他們會做出更合理的行動。」一匹雌性的棕色大灰狼加入對話。「趁還有機會的時候,分食剩下的區域,並嘗試從更弱的對手那裡搶走有限的資源。狗吃狗……」她聳了聳肩。「……或是就這個情況來說,狼吃狼。」

「這種時刻總是令人期待又熱血沸騰,對吧,大師維若?」桑納托斯興致高昂的說道。「年輕人們究竟會給我們什麼樣的驚喜,揭示哪種新的可能性呢?」

  「並沒有。」維若推了推眼鏡,簡潔的回答,讓桑納托斯又笑出聲來。

  「但是你看,伍德的隊伍停止攻擊閃了。」桑納托斯指出競技場邊緣發生的事情,讓維若嘖了一聲。「喔,他們在交涉呢,真是好樣的!」桑納托斯甚至拍了幾下手,笑著說道。而淡黃色的大灰狼則是抬起了一邊眉毛,好像沒那麼焦慮了。

  「……都白教了。」維若小聲的說了些什麼,沒有清楚的被收音到,但顯然讓桑納托斯笑得更開心了。

  我將時間軸往前拉,在斯諾一佔領中心區域以後,尼克斯便決定停止隱藏,又多佔領了四塊坡地到平原的過渡區域。這個變化顯然讓棕色大灰狼們有點不安,伍德的首領叫停了攻擊。

  「口口聲聲說要合作的,倒是趁著混亂好好撈了一筆啊。」淡黃色的大灰狼不悅的嘖了聲,向一旁瞪了過去,我猜測桑納托斯坐在那裡。

  「欸,大師勒克斯,你這樣就太沒有風度了喔。」桑納托斯露出狡獪的笑容說道。

  「如果閃的隊伍領先,我也能很有風度。」勒克斯將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靠上椅背,惹得桑納托斯露再次放聲大笑,維若撇了撇嘴,沒有說什麼。

  「我來說這個可能很奇怪,」蓋拿仍然繼續嘗試趕開鏡頭,讓他的畫面一直亂晃。「但是請容我提醒一下各位大師,我們是對元老院負責的。」

  蓋拿說完以後,桑納托斯甩了甩頭,但嘴角依然約略戴著一抹得意的微笑,而勒克斯的臉色只是更臭了。維若翻了個白眼,搖搖頭,顯然感到很無奈。至於蓋拿,終於成功的以某種方式達成目的,讓他的頭像陷入一片漆黑,消失在畫面上。

  看起來大師們師之間的互動也是選拔的重點之一,負責轉播的大灰狼並不想要漏掉任何一個有話題性的細節。很快的,蓋拿的影像再度出現在轉播畫面上,只是我注意到他用力的握緊劍柄,鼓起的靜脈都浮現出來了,大概是用上了許多意志力,不要把劍抽給出來。

  「聽說他們曾經關係很親密。」埃忒耳冷不防的這麼說,讓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什麼?」我豎起耳朵,轉向埃忒耳。

  「蓋拿‧斯諾和維若‧伍德。」他喃喃的說道。「蓋拿差一點就要向元老院要求轉移到伍德的據點了,當時算是很熱門的話題。」埃忒耳轉過來看了我一眼,緩緩的繼續解釋。「畢竟是帝國第一劍客和享譽星際的計量經濟學家,不只是雙方的支派,整個元老院都沸騰起來了。」

  「可是……」我知道有些不同支派的成員,會因為工作關係或借調,暫時在非原生支派的據點生活。但是埃忒耳的語氣聽起來,蓋拿好像打算……離開斯諾。「……他們不是不同支派嗎?」我一直以為這是被禁止的事情。

  「這在以前其實很常見,不過好像只剩尼克斯記得了。」埃忒耳沉默了一段時間以後說道。「其實也沒有多久,大概十幾二十年以前吧。」

  他抬起手來,在空中畫了個圈,用下巴比了比坐在轉播室的各色大灰狼們。

  「不同支派,依照各自攜帶的基因型,負責保存相對最合適的資產。」埃忒耳用指尖在太陽穴上敲了兩下。「神經突觸網路帶來的高效邏輯和記憶能力,」他看了我一眼。「高密度髓鞘和特殊代謝賦予的神經反射和身體素質,」黑狼指了指坐在我們前方一匹毛皮班雜的大灰狼。「默德的絕對音感、色彩敏銳,還有相對高頻率的聯覺個體,讓他們能以其他人無法理解的方式探索世界。」埃忒耳的語氣有點抽離,視線也開始飄遠。

  我掃過轉播室,看過一遍有著各式毛色和眼睛的大灰狼們。這是所有大灰狼自出身便不斷被提醒的事情,我們之所以為我們的原因。

  「但是,那些沒辦法滿足這些期待的個體呢?」埃忒耳低下目光,看了眼摩墨斯。小狼崽正開心的笑著,露出白色的牙齒,一邊用力甩著尾巴,緊盯著投影畫面,沒有注意兄長的目光。「以往不同支派的大灰狼,離開原生地,去適合自己的領域發展──甚至是遠離狼群的元老院之外──都是非常常見的事情,而且不會因為這樣就失去狼群的支援。」埃忒耳轉了回去,黃色的眼睛看著地面,耳朵下垂。「直到……發生了那件事。」

  我很清楚他在說什麼。我突然感覺到尾巴末梢開始癢了起來,即使很確定那只是錯覺,我昨天才剛把新長出來的灰毛給拔掉。

  「抱歉……」我從齒縫間擠出這幾個字,感覺到貼平在頭上的耳朵。

  像是在墜落一樣,永恆、沒有盡頭,並且空無一物的在黑暗中墜落。

  沒有人會聽見我、沒有人會看見我、沒有人……能抓住我。

  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集所有異常於一身,無法歸屬於任何地方,因為我就是個異類。如果我不曾出生,有多少問題可以被避免呢?在自己支派不適應的大灰狼都能自由移動、皮克西爾波克將不會失去他的父親,甚至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母親大概也會過得更好。雜種……可不是嗎,雜種就是我,我不過就只是個……

  「為什麼要道歉呢?」埃忒耳說道。

  「什麼?」深陷在自己思緒中的我,一時沒有意會過來他在說什麼。

  「為什麼,要道歉呢?」黑狼放慢語速,又說了一次,咬字時白色的犬齒若隱若現,黃色的眼睛依然看著投影畫面。「那是你的錯嗎?」

  墜落停止了。並不是重新踩上了堅實的地面,而是在無盡的黑暗中,有什麼接住了我。深淵的最底部,有點點光輝。微弱、閃爍著,好像一下就會消失那樣,但是確切的在那裡。

  這是,我的錯嗎?

  沒有任何人,應該替自己與生俱來的任何特質感到抱歉──任何。

  這不是我的錯。

  理解到原來這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以後,我緩緩靠上椅背,讓自己放鬆下來。

  就只是,這麼簡單的事情而已。

  剩下的時間,隨著播報激昂的語氣,周遭的大灰狼們偶爾會發出驚嘆或是歡呼,但我並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那上頭,即使皮克西爾波克的臉再次出現在畫面上,成為特寫的焦點。

  現在有更重要的東西,佔去了我的心思。

  模糊不清的視線中,我更清楚的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走廊另一端,蓋拿和維若並肩而行,一白一棕的大灰狼聊著什麼。

  蓋拿習慣穿的那件暗色斗篷,隨著他的動作小幅度擺動著,偶爾金屬劍柄會露出來,反射自天頂投射下來的光線。

  維若的衣著則是正式灰白色系套裝,合身剪裁。她的身高差不多到蓋拿肩膀,就雌性大灰狼來說算高挑的了。她會習慣性的不時推推眼鏡,同時眨一下綠色眼睛。

  我敢發誓,劍術大師臉上從來不曾出現那麼接近微笑的表情,而且我注意到他輕輕擺動著的白色大尾巴,還有近乎保護姿勢的身體語言。看來這證明了一些事情。

  我看了眼埃忒耳,他以一個心照不宣的表情回應我,那讓我嘴角上揚。

  「劍術大師。」蓋拿在前一個走廊和維若道別了以後朝我們走了過來,我低下目光和耳朵,以順從語氣向他致意,而埃忒耳和我做出了一樣的動作。

  「里希特。」蓋拿好像剛剛才注意到黑狼。「你的……朋友嗎?」他挑起了一邊眉毛,以好奇語氣問道。

  「是的,大師……」我正準備要替他們引薦彼此,卻突然見到身旁一道黑色的殘影閃過。

  「是本人!」摩墨斯一邊尖叫著,一邊往蓋拿撲了上去。

  劍術大師完全沒有預料到會被小狼崽突襲,滿臉詫異,耳朵直挺挺的豎起,但還是及時側身躲開。但顯然摩墨斯把蓋拿的反應當成是某種鼓勵或挑戰,再度出擊。

  「謝謝你……」埃忒耳小聲的說道。「願意替摩墨斯做這些事。」

  「喔,這沒什麼。我們這種……『無法滿足狼群期待』的狼,應該要站在一起。」我輕聲回應。「而且我是認真的,我覺得你比皮克西爾波克酷多了。」我轉過頭看著埃忒耳,給出了一個微笑。黑狼的瞳孔立刻放大,耳朵彈了起來,透出一抹紅暈。

  喔,原來,是笑容嗎?

  我一定會否認我現在笑得更開心的原因,是因為很得意。但是管他的,我想我偶爾值得一些恭維。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陣子,直到小狼崽又發出一聲尖叫,伴隨著蓋拿的怒吼聲,再次引起我們的注意。

  「我很害怕……」埃忒耳低下目光,看著地上喃喃說道。「或遲或早,有天我會沒辦法繼續跟在摩墨斯身後照顧他。」埃忒耳吸了口氣,抬起頭看著緊緊抱住蓋拿大腿的小狼崽繼續說道。「對於沒有元老院庇護的大灰狼來說,犬科帝國是個非常非常危險的地方。」

  「我可以理解。」我嘗試讓語氣聽起來堅定一點。「我以後也不太可能在元老院裡生活,如果不是大師佛里克替我找了個暴風海大學的實習機會,我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費了好一番功夫,蓋拿終於抓住摩墨斯的後頸,將他提了起來。但就像先前嘗試制伏他的結果一樣,精力過於旺盛而且恐怕沒有極限的小狼崽仍然瘋狂的甩動四肢和尾巴。

  我們沉默的看著這場有點激烈的戰鬥,感受著對未來的恐慌瀰漫在中氣中,像是將我們緊緊抓住般。那些確定和不確定的沉重壓力,都同樣的令人沮喪。

  突然間,一個念頭擊中了我──或許,「無法滿足狼群期待」的狼,可以更堅定的站在一起。

  「我想,我也可以幫忙問問。」我小聲說道,不敢顯得太過篤定,以免最後落空時造成更大的傷害。「我覺得暴風海大學會很歡迎尼克斯支派的大灰狼。」

  不過摩墨斯可能需要……比現在更多的自制力?我看著喘著粗氣的劍術大師,還有精力充沛的黑色小狼崽暗忖道。

  「月球嗎?」埃忒耳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說道。「我想那會是個很好的機會,我會和摩墨斯說的。」

  蓋拿最後終於放棄抵抗,一副妥協了的樣子開始在摩墨斯的終端上用手指畫著什麼。大概是簽名吧我猜。如果摩墨斯能夠在學術上保持這種程度的堅持,我相信暴風海大學的門檻也無法阻止他。或是世界上其他任何門檻。

  「謝謝……」埃忒耳又說了一次,低垂的目光看向地面,變換著四肢和尾巴的位置,可能想要找個自在點的姿勢。

  「這沒什麼。」我發自內心的說道。「我只是想替……別人做點什麼而已。」我抓了抓耳朵,嘗試清楚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很幸運,即使作為無法被群體接受的異類,仍然能夠擁有願意幫助我的人。而至於那些沒有那麼幸運的人,我想我能夠至少提供能力所及的協助。」

  笑容滿面的小狼崽以勝利的姿勢朝我們走了過來,翹得老高的黑色尾巴緩緩的左右搖擺著,身後跟著滿臉疲憊的劍術大師。

  我想,鬃狼和大貓之間的難題,我已經有了答案。

  讓所有人都能……共存的選項,一定是存在的。不管那有多困難,都不是不去嘗試的藉口。世界很殘酷,但不是非得要如此。世界也可以不殘酷,這取決於我們願意多麼在乎。

  異能者就是引發奇蹟,達成不可能之事的存在,不是嗎?

  就在剛剛,我對於異能者之所以存在的意義,有了初步的猜想。我現在還沒辦法有條理的說清楚,或是以邏輯作為工具替自己的模糊的感受辯護。但或許,細心呵護這萌發初生的心念,假以時日,蒼天巨木終將能夠庇蔭曾經貧瘠的荒蕪之地。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09 編輯,總共編輯了 2 次。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5 Re: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1月 5日, 15:32

和諧



  小行星帶並不適合帝國之心這種超級大型的船艦作業,但是我不想讓艦載機編隊離自己的母艦太遠,所以還是要求旗艦停泊得盡可能靠近。

  現在這個時間,伽馬班的飛行員應該要和德爾塔班做任務交接了。我用肉眼在懸浮飄盪的無數巨岩和冰塊之間搜尋著,直到確認艦載機編隊自小行星帶返航以後才放鬆下來。將咖啡杯湊到鼻子前面嗅了嗅,享受一下那溫暖的香氣──這很有效的驅散了那些,因為四處散落碎石勾起的記憶。

  亞瑟和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應該把精神花在這種小事情上,艦橋有一整個小組隨時監控狀況,如果真的發生意外會再通知我。

  但是如果真的出事了,我才是那個可以立刻調動無人機執行對策的人──帝國之心裝甲官的位置已經好多年沒有異能者敢應聘了──又是,我的錯。

  我想追根究柢,問題就在於我從來沒有把他們當成是我麾下的艦隊成員,我一直把他們當成……我應該要保護的對象,而不是……戰士。

  可是這就是事實啊,是不是戰士或是有沒有赴死的決心之類的,會影響到任何事情嗎?是什麼樣的身分,會影響到你的價值嗎,會減輕死亡終於找上你時遺憾的重量嗎?有誰是無辜的嗎,有誰是有罪的嗎?為什麼要在明明有更簡單的方法存在的情況下,讓所有人一起參演這場荒謬的鬧劇?或許……我們全都是有罪的,罪不可赦──至少我知道自己是的。我可以直接阻止這一切……我可以避免歷史一再愚蠢的重蹈覆轍……我可以指出更好的方向……我可以……可以怎樣?可以再多殺更多人嗎,這次需要死多少人才能達成我的目的,才能證明我是對的?

  我,又是想要向誰證明什麼呢?

  我嘆了口氣,強迫自己再次放鬆下來,讓頭腦冷靜一點。我很久以前就已經理解到,即使有凌駕一切的力量介入,不是就能導正所有事情的。期待一個全知全能的上位者處理好一切問題,只是過於幼稚的幻想罷了。這其中需要很多非常細緻的操作,都不是我能獨自完成的。現階段最合理的選擇,便是扮演好我的角色,按照計畫,讓事情慢慢上軌道。這不是妥協,而是慎選戰場──我不可能無役不與,即使身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異能者也不可能。

  所以帝國之心的司令,應該要信任自己的艦隊組員,讓大家能夠依照組織架構各司其職,並且該睡覺的時候就去睡覺,不要胡思亂想或做奇怪的事情。

  雖然是這樣說,不過在打算就寢前喝黑咖啡大概也不是很符合邏輯的行為。反正我可以晚點直接把咖啡因給分解掉,所以只是聳了聳肩,啜了口零三年的藍山──隔年史無前例的超級強烈颶風襲擊種植園以後,味道就再也不一樣了。

  「水溫太高,然後研磨顆粒太粗了。」我用舌頭抵住上顎舔舐幾下。「這東西可以算是蓋亞文化遺產了,保持多一點敬意好嗎,列兵路瑟?」我回過身,對雜種狗說道,下身倚靠著觀景窗前的金屬桌。

  帝國之心的左舷現在是模擬夜間時段,所以司令起居室的照明,只有來自我辦公桌上的一盞桌燈。我還是不是很確定,讓船艙內維持日夜輪轉的模擬到底有什麼益處,不是還有一堆其他發光源嗎?但是首席醫官非常堅持,我想應該是有他的道理。

  雜種狗沉默的立於黑暗之中,錯落陰影打在他稜角分明的臉龐上,和原本很不明顯的深色條紋相互呼應,看起來更……老成了一點?

  說沉默其實有點不精確,我還是捕捉到了他蠕動的嘴唇,露出白色犬齒的那一個瞬間。模擬夜間時段的時候他通常會比較安靜,不會那麼常回嘴。難道這就是夜晚燈光的效果嗎,或者他只是累了?

  「你為什麼不去用食物合成機就好?」他喃喃的抱怨道,比起不悅,更多的是疲倦。這讓我不禁思索著自己是不是指派太多勤務給他了。喔,還有羞辱性的處罰──不過容我替自己辯護,如果是其他軍官,應該早就讓他上鞭刑,或至少是禁閉了。

  但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嗎?我暗地裡嘆了口氣,承認自己對這雜種狗其實太嚴厲了,老是忘記他才十六歲而已。更別說還是被強徵入伍的,心裡一定非常不好受,而我甚至無法肯定他的兵役資料可不可信。

  我一直懷疑他是家族派系安插在我身邊的間諜,所以不斷的用各種方式支開他,或是用各種無意義又繁雜的工作讓這雜種狗忙到無暇分神。但是從他日常的言行舉止,漸漸讓我覺得有必要重新評估自己的偏執情節──沒有間諜會那麼的……單純。又或者他是大師中的大師──該死,偏執情節!

  「雖然食物合成機真的是近乎奇蹟的發明,但依然有些做不到的事情。」我避重就輕的答道,又啜了口咖啡以後,將瓷杯放回辦公桌上的小碟子。此時我才注意到兩者是不成套的──我抬起一邊眉毛,看了雜種狗一眼,不過他顯然沒有理解我在暗示什麼。

  可能太累了,雜種狗少見的沒有嘗試挑釁或是頂撞我,甚至在我沉默的注視下轉開視線,有點不安的抓了抓手臂,將重心放到另一隻腳上。

  算了,不過就是杯具罷了。說實在的,沒有某種上位存在規定,非得要成套配對、或是該怎麼使用才行,宇宙的運作也不會因為這樣就突然卡住。下次就算他用盤子裝咖啡給我,我大概都會伸出舌頭用舔的,然後分享一些關於咖啡的有趣歷史知識。

  「你先去休息吧,也已經很晚了。」我輕聲說道,想要顯得和善一點,然後把我的咖啡給喝完。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沒辦法對別人說出「解散」──那實在是太怪了。

  雜種狗又換了個重心,作勢要轉身,但最後還是停了下來。他抬起頭,重新對上我的視線。

  「怎麼了嗎?」我歪了下頭,折下右邊耳朵問道。我已經坐回辦公桌前,啟動了電子桌面,但雜種狗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注意。

  「為什麼……」他稍稍低下視線,但很快又抬起頭來。「之前那次黑色警報,我們沒有被宇宙射線殺死?」雜種狗說完以後和我對視了幾秒鐘,最後還是看向一旁,顯得有點不安的抓了抓耳朵。

  完全沒有想到他會注意到這件事情之外,我也已經忘記他們是這樣跟星艦上的士官兵們說的了。

  「因為那是謊言。」我不想要污辱雜種狗的智商,所以給出了直接的明確答案。「完整的輻射屏蔽是所有星艦結構的最基礎設計要求,不需要任何額外的覆蓋物。」我指了指起居室的觀景窗說道。

  「可是……為什麼?」雜種狗線條俐落的臉龐因為困惑而糾結,棕色的眼中滿是不解。他以非常快的速度瘋狂抓搔著耳朵,短短的毛髮落了不少下來到起居室的地上。

  我靠上椅背,將雙肘倚著扶手,食指交扣,思索著該怎麼回應。

  想到先前因為說錯話過於慌亂,把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講出來了,實在是有點尷尬。就一個十六歲少年來說,我是不是扔了太多重磅炸彈到他身上了?

  我十六歲的時候在幹嘛?

  第一次殺人、以壓倒性的力量嚇壞了議會所屬的異能者,然後破例成為接受議會訓練的最年輕成員。

  嗯,好吧……我可能不是最合適用來討論「常態」的例子。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我很不喜歡因為年紀小而被輕視,總是認真對待所有人,不論階級、種族或年齡,盡我所能的一視同仁。

  這算不算把自己的缺憾投射到其他人身上呢?

  我和雜種狗對上視線,試著解讀他的想法。那棕色雙眼中炙熱閃耀著的火光,真的不是我自己驕傲的映射嗎?當發問者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的時候,給與可能會將他拽入無盡危險深淵的真相,是負責任的行為嗎?

  我嘆了口氣,做出了個折衷的決定。該死的,我恨透折衷了。

  「你先坐下來吧,這應該會花掉一些時間。」我起身走到保存飲品的冷藏櫃前面,比了比沙發的位置,向雜種狗示意。「你要喝點什麼嗎?」

  沒想到他的耳朵立刻彈了起來,瞥了一眼我的酒櫃。

  「白蘭地干邑……」雜種狗有些心虛的說道,但眼中滿是期待。

  「理性在上,不行!」我差點笑了出來,揉了揉額角說道。「而且作為有責任感的成年人──不行。」我對他再次強調道,然後找出個可林杯放上桌面,丟了個冰塊進去。

  「我是成年人了!」雜種狗以挑戰語氣抱怨道,然仍不放棄。

  我從來搞不懂為什麼帝國要把成年設定在十六歲,只是為了要符合封建社會的主題嗎?算了,帝國都快解體了,沒有必要多花力氣處理這些事情。

  「論點還是成立──不行!」我甩甩頭,拉回注意力,將橘黃色液體倒入可林杯,擺上茶几,在雜種狗對面坐了下來。

  「果汁?」他的鼻頭抽動了兩下,皺起眉頭,語氣滿是不屑的說道。「幼崽才喝果汁。」

  「沒你的份了。」我將可林杯抓到手上,靠上軟綿綿的沙發,享受著我的飲料。不識貨的雜種狗,你就吞你的口水就好了。

  沒想到,他居然歪著頭,垂下兩邊耳朵,可憐巴巴的看著我。在開什麼玩笑,剛剛不是才很有氣勢的拒絕了嗎,現在是在裝什麼可愛?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我無法抵抗這種小狗眼神的攻擊。

  我大概知道為什麼大灰狼在犬科帝國的主導地位會被家犬取代了……

  「自己去倒。」我心軟了,比了比冷藏櫃妥協道。

  雜種狗露齒而笑,起身時我甚至注意到他輕輕左右甩動著的尾巴。他最後拿了個高球杯裝飲料,大概只是想要拿容積最大的。

  「你知道不同類型的杯子,有各自對應盛裝的飲品嗎?」我將空杯子放上茶几,向坐回沙發上的雜種狗問道。

  「你剛剛說什麼?」他可能沒有聽清楚我的問題,抬起頭問道,鼻頭的毛髮因為沾到飲料溼答答的。

  呃……好吧,我想我得對自己承認,這有點太可愛了。

  「沒事。」我擺了擺手靠回椅背,向他表示不用在意。說實在的,這雜種狗應該是會拿著酒瓶對口喝的,更別提他連成套的杯子和碟子都看不出來,我想還是算了,別自找麻煩。

  「這是用什麼做的啊?」雜種狗將杯子舉到眼睛前方端詳了一下問道。「很好喝欸。」

  「我只確定這東西自然情況下不存在於太陽系。」我感覺到嘴角上揚,回憶著我們比賽,誰能讓食物合成機做出最奇怪東西來的時光。

  「喔。」雜種狗轉開視線,看向地上,把吻端埋進杯子裡面,扭了扭身體略顯不安。

  我說錯什麼了嗎?

  「總之,」我放棄深究,回到先前的話題。「要我回答『為什麼』,你必須先回答另一個問題。」

  雜種狗盯著我的眼睛,耳朵微微下折指向我,等待著。

  「看到蓋亞孤懸在無盡宇宙中的那個畫面,給你什麼感覺?」我問道,同時瞥了一眼觀景窗外的稀疏光點。

  雜種狗盯著自己的杯子沉默著,沒有馬上回答。我也沒有催促他,讓無聲的思緒在我們之間發酵。

  我發現,我挺享受這種片刻的。能以對等的姿態,和別人單純的對談,或是分享想法──這大概是我本能社交需求被無視了這麼多年的反彈吧。

  司令、公爵、長官、家主……他們總是戰戰兢兢並且充滿敬意聽著我的命令和吩咐,這些都不是對話。亞瑟開始以「長官」稱呼我的那天,我就知道我們的友誼結束了──至少是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相處。

  而那些覺得夠格和我平起平坐的,大多都是自我意識過剩的自戀狂,或者是暗地裡正謀畫著無以數計的陰謀,話中有話,每字每句背後都另有深意。這也不是對話,更像是博弈,更像是戰鬥。

  該死的,就連和杭特我都沒辦法好好聊聊了,甚至是在他開始迷上五顏六色的俗氣問早影片之前──這哈士奇到底有什麼毛病啊,我再老一點也會變成這樣嗎?

  現在被冒犯和頂撞,我都有點覺得新鮮了,那種終於透出水面喘氣的感受。但沒有人敢對帝國第一劍客出言不遜,或者是挑釁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異能者。

  除了這雜種狗。

  這雜種狗在我如平靜無波海面的生活,攪起了波瀾。

  我差點就要忘記,這就是感受到了什麼的意思。

  「平靜。」雜種狗終於開口,緩緩的說道。「安穩,又和諧。」他轉動著手中的玻璃杯,盯著自杯壁流下的小水珠。「好像我終於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中的定位。」

  「歸屬感。」我點了點頭說道。「這是很常見的一種感受。」我端坐起身,提醒自己已經到了體質逐漸走下坡的年紀了,應該要隨時注意坐姿。「在無窮無盡的虛空中理解到,原來所有人都在那裡……都在一起。」我對他投出一個笑容。「沒有人被忘記,沒有人被落下,因為我們都是一體的。」

  我能從雜種狗棕色眼睛中閃耀著的光芒知道,他能夠理解。

  「聯邦的公民從太空中看到戰神星據說也有一樣的效果,月球和穀神星同理。」我的視線飄到了掛在牆面的星際輿圖上。

  「但是如果是這樣,為什麼要阻止大家看到這個景象?」雜種狗問道,又露出了他那困惑的表情。他這麼快就能抓到重點,讓我挺訝異的。「這樣會有什麼問題嗎?」

  「如果全蓋亞的住民都認知道,我們彼此為一體,當黃金家嘗試併吞南美洲,將鬃狼家庇護的小家族趕盡殺絕的時候,會有人聽從他們的指令嗎?」我嘗試單純敘述事實,不要讓語氣顯得太過批判。「如果我們都相信,我們每個人都同樣重要,而且蓋亞是我們唯一的家鄉,那麼誰會將逃離領地的農奴送回去──或是說,怎麼會有農奴這種東西存在?」

  雜種狗臉色陰沉了下來,抓住玻璃杯的手指收緊。是的,他理解了。這是就連十六歲少年都能輕易理解的事情,並且看出來這又是多麼的不合理。

  「既得利益者,會願意用盡一切手段,維持現況。」我感受到臉頰泛起了個苦澀的笑容。「他們非常清楚,見過『黯淡藍點』的人,將會擁有打破他們徒勞粉飾幻象的力量。」是的,是字面上的,力量。

  「但是如果……」他喃喃的說道,直視著我的眼睛。「如果你真的那麼覺得這些事情是錯誤的,為什麼沒有做點什麼?」他的語氣中有許多指責,那是我很熟悉的領域。「你不是帝國最有權力的人之一嗎?」

  「我在能力所及範圍之內,做出可行的修正。」我輕聲說道,思考著這狡辯有多麼的無力。「光是讓德意志公國收留逃亡的農奴,就已經引起了非常多緊張和敵意了。我如果完全廢除農奴制度,德意志家族中的各大派系肯定會在下一秒立刻以重金懸賞我的腦袋。」我用指甲輕輕敲著手中的玻璃杯,聽著那清脆的聲響。「不是說我會怕那些衝著我來的刺客,但刺客不僅僅會衝著我來。再說了,我該怎麼做?直接對黃金公國宣戰嗎?」我盡量不要讓自己聽起來太有防衛性,但可能不怎麼成功。「相信我,把和你意見不合的人通通一個也不剩的殺光,真的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試過了。」我揉了揉額角,忽略雜種狗對這段話的不解。「如果有什麼高見,歡迎說來讓我聽聽,我也可以長長見識啊!」

  注意到自己提高了音量,並且豎起毛髮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雜種狗在沙發裡不安的動了動,尾巴捲在雙腿之間。

  「抱歉,我不是有意用我的無能對你發洩的。」我收回獠牙,等毛髮平復了以後,壓低耳朵,用平緩的語氣向他道歉。想起了不好的記憶,讓我一時失控了──偶爾,那些耳畔不曾歇止的尖叫聲還是會影響到我。

  我又看了一眼觀景窗外,無數飄動著的碎石。

  「我也……不知道。」沉默了許久,雜種狗說道。至少他的身體已經放鬆下來,但還是看著地上。

  「你並沒有說錯。」我坦承道。「我並沒有真正竭盡所能,去『導正』錯誤。」我起身,詢問他是否要想要添滿他的飲料,雜種狗點點頭回應我並道謝。「因為我也是既得利益者,我也有……必須去做的事情。」

  我從來沒有想過,沃夫岡的出生,居然會對我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我非常討厭幼崽,起先非常抗拒的,但看著他漸漸成長,有種……奇怪的感受。或許又是某種我自己的投射,不希望讓沃夫岡也必須承受缺乏父親的缺憾。

  但說真的,這種親屬角色真的是必須的嗎?我恐怕得找個時間好好和亞瑟還有瑪雅談一談,確認他們的想法。先前因為這個話題實在太尷尬了,亞瑟不斷的迴避我,我也沒有太在意,所以並沒有認真討論過這個問題。

  唉,沃夫岡都六歲了我才來煩惱這件事,會不會太晚啊?

  有意思的是,我只花了倒好飲料到坐回沙發上的時間,就確認了這種事情從來都沒有太晚的問題,只有願不願意開始而已。

  再來,就是影子政府的計畫了。那些規則、限制,和劇本,如前所提,我必須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才能在最終結算擁有足夠的影響力。已經付出太多了,不能忘記自己的目標。這不僅僅是關乎於我、德意志公國、犬科帝國……這是關乎於整個太陽系生靈的!

  即使知道是這樣,偶爾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刻,只要這麼簡單的質疑,我還是動搖了。

  電車還是在前進,絲毫沒有減速,而我滿是乾涸血漬的雙手,正握著能夠讓它轉向的拉桿──就好像那是我救命的稻草一樣──諷刺吧,在軌道上的甚至不是我呢。

  「無窮遼闊的深空,足夠容下一切生靈,所有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詮釋。」我將裝有飲料的杯子放在雜種狗面前,把他沒有繼續問我「必須去做的事情」是什麼,當作同意結束前一個話題的表示。「感到孤獨的人,在漂泊無依的黑暗內凝視自己原生的星球,找到了歸屬;尋求認同的人,在浩瀚廣袤的繁星間聆聽內心真切的低語,找到了自己;追逐挑戰的人,在無限可能的深空外發現值得的目標,找到了意義;懷有疑問的人,在空無一物的虛幻裡獲得最終的解答,找到了真相。」我又看了眼掛在牆上的太陽系輿圖,帝國、聯邦、聯盟,還有月球,他們在宇宙間畫線塗色。是的,他們可以嘗試。「至於那些渴求自由的人,他們終將打碎枷鎖,突破界線,因為宇宙間不再有任何東西,能夠束縛他們。」

  我才剛說完,雜種狗就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露出白色的牙齒,和粉紅色捲起的長長舌頭。他揉了揉眼角,有點尷尬的轉開視線,將耳朵貼平在頭上。

  「去休息吧。」我輕笑了一聲說道,對他擺了擺手表示並沒有被冒犯。「也很晚了。」

  雜種狗點了點頭,喝完他杯子裡的東西起身,往起居室的大門走去。

  「只是想確認一下,」我對著他背後說道,雜種狗回過身對我折下了右邊耳朵。「你知道我們的房間是相通的吧?」我指了指另一個方向的側門。

  「當然!」他以過於篤定的語氣說道,在我的注視下馬上壓低目光,左顧右盼著,豎起的耳朵末梢透出一絲血色。

  我聳聳肩,沒有多說什麼,也跟著起身,收拾空掉了的玻璃杯。

  「那你……」我聽到自動門滑開的聲音,但雜種狗說話以後我才注意到他還沒有離開。「那你的詮釋是什麼?」他問道,抓了抓耳朵,然後向我看過來。

  「我當時是說,『徹底感受到自己在這世界中所占有的空間是多麼的侷限』吧。」我將玻璃杯放到辦公桌上,讓記憶喚起當時的感受。「但真正讓我哭出來,是因為我好像感受到,自己被接納了一樣。」我用平淡的語氣說道,直視著雜種狗棕色的雙眼。「如果我們每個人,都那麼的渺小,那麼,世界顯然能夠容得下我們所有人。」

  雜種狗沉默的點了點頭,就只是接受了我的陳述。

  「晚安……司令。」他最後說道,微微躬身向我致意,放低目光和兩邊耳朵。他是嘗試使用大灰狼的肢體語言嗎?

  「我的侍從兵,不用對我行禮,不管是哪一種。」我說道,感覺到嘴角無法控制的上揚。「晚安,列兵路瑟。」

  雜種狗點了點頭,轉身回到自己的寢室,滑門在他離開以後無聲的闔上。

  我用指尖撫過雙頰,感受著已經有點陌生了的弧度。看起來,受到模擬夜間時段影響的不只是雜種狗而已。

  伸了伸懶腰,我聽著自己關節喀喀作響。可惡,我才三十六歲而以好嗎,而且斯諾的基因應該能讓我老化得更慢。

  我展開意識,打算將用過的杯具丟到水槽清洗。

  但突然間,我注意到了那不成對的咖啡杯和碟子。我把玻璃被放進水槽,同時伸手去拿懸浮在半空中的瓷器。

  我將咖啡杯放到碟子上頭,讓這不成套的杯具組合一同在我面前翻轉,以各式各樣的角度觀察、檢視著──我甚至嗅了幾下。

  最後,我發自內心的笑了出來。

  我想,我找到了一種從來沒有料想過的和諧。



里拉琴與沙



  昨天和蓋拿見面了以後,我們以手半劍對練持續到深夜,那可能讓我太過疲憊了,所以直到聽見清晰的聲響才醒過來。張開眼睛,剛好看到劍術大師將腰帶穿過長褲的吊環。

  我很想要轉開視線,因這這樣感覺真的有點奇怪,可是我辦不到。那畫面,實在太震撼了,已經是藝術的範疇。

  蓋拿背上短短的純白色夏毛,完全沒有遮蓋住那如同雕刻出來般賁起糾結的背肌,結實的前臂還有巨大的三角肌和二頭肌,讓他如同一尊宏偉的大理石雕像。

  我聽到蓋拿扣上皮帶扣環的金屬碰撞身,接著他轉了過來面對我,好像在床上找著什麼。

  理性在上,快把你的頭轉開!或是至少把下巴復位,闔起你的嘴啊!

  我看到我的良知站在一旁,揪起我的耳朵嘶吼著說教。但我也注意到他不時偷偷會往蓋拿的方向瞥一眼──哼,真是個偽君子,先擦擦你自己的口水吧。

  但是我可以理解他的掙扎──壁壘分明的腹肌輪廓都透出毛髮了,粗曠渾厚的胸肌更是大到……

  我終於找回一理智,猛然將頭扭開。再盯著我大概就能知道,過於亢奮會流鼻血的都市傳說有幾分真實性了。

  為什麼總是會發生這種事啦?這實在是太奇怪了!跟我有同樣「偏好」的大灰狼們也會有這種困擾嗎,還是我即使在少數中一樣是特例的異類?或許我可以問一下埃忒耳──我可以問埃忒耳嗎?我可以問埃忒耳吧?

  我無助的用雙手用力刷著臉部到吻端的毛髮,試著讓自己清醒一點,或是之類的。

  真是太棒了對吧?先是皮克西爾波克──我同父異母的哥哥──然後是蓋拿。雖然脾氣暴躁又不苟言笑的劍術大師沒有過什麼太特別的表示,但我很確定,他對我的注意是遠遠多於其他大灰狼的。甚至,是超過了直屬師徒會有的那種關切程度。

  不只是這一年來的單獨劍術指導,在之前我就隱約有感受到了,黃昏時段的訓練,他總是試著教我更多東西,而且也比對其他大灰狼更嚴厲許多。去年開始,我本來以為我的疑問有了解答,就只是在我身上看見的天賦,還有我們都是異能者,那種培養後輩的心情。

  但後來在某次無意聽見的食堂流言,幾匹年輕的大灰狼聊到,大師波洛塔在黃昏訓練時證實,蓋拿是幾年前才終於願意分擔指導年輕大灰狼的工作,而且他負責的時段遠超過慣例應該分配的──大師波洛塔和其他劍術大師都曾開玩笑說應該是某種曠職太久的罪惡感。只是我後來確認了,蓋拿開始參與黃昏訓練的時間點,正好是我九歲那年──我開始學習怎麼握劍那年。

  這些事情綜合在一起,否定了只是巧合的可能性。基於某種我不了解的理由,蓋拿非常在乎我。

  昨天知道了蓋拿和維若的事情以後我並沒有多想,但這個發現,讓一種新的可能解釋加入了候選清單──蓋拿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沒有機會擁有的孩子。

  我將臉埋入手掌之中,懷疑如果自己把這個想法說出口,會不會尷尬到當場直接消失。

  但是我想,我是知道的,我一直把……

  「醒來了就別浪費時間,十分鐘以後就開始供應早餐了。」劍術大師出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起頭來向他看去,蓋拿正把闊劍繫上腰帶,然後拿起掛在牆上的斗篷。「我給你五分鐘。」他在胸前交叉起雙臂說道。

  我馬上將被褥丟到一邊,自床上彈起,衝進浴室,一手抄起牙刷,另一手感應水龍頭,引導足夠量的液體開始盥洗。

  以高頻率波動震盪水流,產生空蝕現象使髒污脫離毛皮──我還不敢用來取代刷牙,擔心這會弄碎我的牙齒──現在我已經熟練到能額外分出水流,把髒水用支流給帶走,清水繼續流淌過全身。而且衣料也不會再殘留液體,所以我甚至不需要將衣物脫下來,還能夠順便洗衣服,讓清潔自己的效率昇華到了極致。

  這已經近乎是使用超臨界流體的程度了,但簡單又不費力。或許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用複雜又耗工的方式解決,不論那有多酷炫──但這也不表示我會放棄繼續嘗試弄出超臨界流體水──為了……科學?

  當我著裝完成,站在蓋拿身前時,他挑起一邊眉毛,對我投來了個打趣的眼神。

  「呃……怎麼了嗎?」我有點不自在的問道,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被魁梧的劍術大師俯視的壓迫感實在很強。

  蓋拿抬起手,在我胸口戳了兩下,我低頭以後看見「領口」外露的洗標。

  我壓下臉頰湧上的尷尬燥熱感,將短袖圓領衫內外翻過來,重新穿好,跟在劍術大師身後離開房間。



  培根炒蛋、起士白腸,還有蜂蜜吐司。我懷疑我已經死了,然後理性寬恕我──原來天堂是存在的。

  「能忍受並且把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塞進嘴裡吞下去,和懂得欣賞美食是兩件不相互衝突的事情。」我解決了半融化的卡門貝爾乳酪配上生蛋黃──喔那自我舌頭上奔騰而過的濃郁醉人香氣──接著挖起一大匙阿薩伊果優格。

  「絕對沒有半點批判的意思。」蓋拿還是盯著我看,喝了口自己馬克杯裡的牛奶。「只是怕你吃太飽,等一下會消化不良。」

  劍術大師一提醒,我才想起來有這麼回事。我有點羞愧的放低了耳朵,把殘留在木碗上的優格刮下來。

  餐廳瀰漫著各種香氣,有的清爽宜人、有的厚實飽滿,構成了不同風格的愉悅氛圍。滋滋作響的油鍋,或煎或炸,燒烤炙炒都帶有專屬的節奏。這是一場盛宴,以繽紛感官合奏演出的完美交響樂。

  默德的大灰狼所體驗到的世界就像這樣嗎?

  真希望所有人每天都能享受到這種幸福感。

  「為什麼不用食物合成機就好?」某個非常煞風景的問題突然自我腦海中浮現,但我認為有必要問清楚。

  「這裡太多異能者了。」蓋拿輕笑了一聲,將空了的杯子放下。「你以為詭異的餐點是食物合成機能做出最恐怖的東西嗎?」劍術大師臉上的笑容不斷擴大,像是在回憶著什麼很有趣的事情。「再想想吧──多用一點創意。」

  我將空碗放到一旁,開始喝起了我的燕麥胚芽豆漿,作為早餐的收尾。

  「所以在遠離大競技場的地方,將原料列印好,再送進來烹飪這樣嗎?」對於我的問題,劍術大師點點頭確認。

  「食物合成的技術是整個帝國……不,整個太陽系的一級產業基礎。小行星帶聯盟養殖真菌、戰神星聯邦種植藻類、月球培育酵母,而犬科帝國靠著蓋亞的得天獨厚,有各種高產率澱粉、蛋白質和油脂作物可以耕種。」我環顧了餐廳一圈,看著享用美食的各色大灰狼們,還有聽著他們餐具碰撞的聲響,以及愉悅的交談。「如果沒有……農奴階層的話,這一切是可能的嗎?」

  蓋拿深藍色的眼睛稍微瞇起來了一點,沒有馬上回答,默默的注視著我好一段時間。

  「是。」劍術大師說道,緩慢的咬字偶爾會讓犬齒露出來。「畢竟以前就曾經有過那麼一段時光。」

  「那為什麼……」知道自己並不是靠著壓榨社會底層族群,才能過上富足生活的既得利益階級,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但是這又引發了更大的疑問。「如果沒有必要,為什麼……」

  「很多時候,看起來毫無道理的事情,反而是『道理』最實際的演繹了。」蓋拿嘆了口氣,揉了揉額角說道。「記得我和你提過目的和意義嗎?」我點點頭回應。「失去了這些東西,就和不存在了一樣。而不存在是非常可怕的,那會促使沒有安全感的人做出許多更可怕的事情,只為了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蓋拿的回答基本上就和沒有回答一樣,我歪著頭,折下右邊耳朵要求進一步的解釋。但是劍術大師輕輕搖了搖頭,比了比我的馬克杯。

  「這不是那種三兩下就能講清楚的事情,我想以後會有機會的。」他以銳利的目光迅速掃視過餐廳一圈。「當比較沒有那麼多『紅眼』在附近的時候。」蓋拿裂嘴一笑,露出犬齒,這是他通常在拔劍以前會擺出的表情。說完以後,他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力量,在我的鏡像圈上頭敲了一下強調著。

  波動微弱到馬上消失,只有引起非常小範圍的漣漪。

  我輕輕點點頭,並放低兩邊耳朵表示接受,然後喝完了自己的東西。

  我可以猜到「紅眼」是指異能者,但並不知道為什麼。又或是為什麼,談起這些事情有什麼問題。隨著我各種知識增加,掩蓋世界的迷霧反而更濃厚了,這真是難以理解的現象。又或者這就是真相的樣子嗎?

  我將空馬克杯放下,以餐巾擦了擦嘴,向蓋拿示意。他對我點了下頭以後,便起身將我領出餐廳。



  通往大競技場表面的移動艙,以緩慢又穩定的節奏運行著,我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的晃動,只有每通過個樓層時會發出一陣金屬匡噹聲。

  「大師昂塔拉之前嘗試用某種波動影響我。」我開口對站在身旁的劍術大師說道,看了艙門上慢慢增加的樓層數字一眼──地下三百六十八層──認真的嗎?

  「那個渾蛋。」蓋拿用鼻子噴出一口氣,不悅的說道,但如同雕像的表情和站姿並沒有任何變化。「有什麼感覺嗎?」

  「沒有。」我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鞋尖。「波動被我的鏡像圈抵銷掉了,但我有記住波形。」

  「你靠鏡像圈就中和了伽馬級異能者的定向波動?」蓋拿看向我,臉上有一絲詫異。「而且還是受過完整訓練的異能者……」劍術大師喃喃的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很強,但沒有預期是這種程度的。」他沉默的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什麼。「給我看,」蓋拿終於開口。「昂塔拉用的波形。」

  蓋拿展開意識,將我包覆其中,我能感覺到他意識圈最外緣有某種遮罩──不像鏡像圈,是更直接又強硬的拒絕。

  我想蓋拿會在恰當的時機和我解釋,所以我只是按照他先前教導的,展開意識圈,藉由雙向侵蝕讓我們的領域嵌合。然後我在空間中複製了昂塔拉之前使用的波動,看著波動撞在意識圈邊緣消散。

  「混淆波動。」蓋拿嘖了聲說道。「並沒有被明文禁止,但還是很糟糕的行為。」他放開意識圈,我也照做,嵌合領域消失。「他不小心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對吧?我知道昂塔拉從來無法克制能夠炫耀他學識的機會。」劍術大師皺了下鼻頭,讓犬齒末端露了出來。

  「書庫大師說『他們差點就這麼做了』,我想是指把所有人都放進快樂機器裡面。」我說著,一邊回憶著剛剛波動被破壞掉時的不舒服感受,打了個冷顫。「『他們』是誰?」

  蓋拿的嘴角又抽動了一下,將視線轉開。

  「你最不需要知道的人物。」他低聲說道,右手握住劍柄,話語間夾雜著一絲自喉嚨發出的低吼聲。「如果我們足夠幸運,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是誰。」

  「異能者還有分等級嗎?」我收到了明確轉移話題的暗示,所以就照做了。「伽馬級是什麼意思?」

  「這是個很粗略的稱呼而已,其實沒有特別的實質意義。但簡單來說,反映了異能者的強大程度。」蓋拿回答道,將手從劍柄上移開。「伽馬級能夠將定向波動投射到自己的意識圈之外,而意識圈半徑至少有五公尺,同時在領域內有能力宰制十個以上非異能者的意識聯合。」

  「喔。」真是非常……明確,就一個「很粗略的稱呼」來說。

  「不計算艾普西隆級的龍族,伽馬級大約占整體異能者百分之五左右,算是菁英了。」蓋拿瞥了我一眼之後轉回視線繼續說道。「所以即使昂塔拉是肉食動物,不擅長心智類的定向波動,你卻以相同波形抵銷掉了他的影響。」他的聲音漸漸變小,再度沉默了下來,讓空間只剩下機械運作的白噪音。

  匡噹,匡噹。穩定,緩慢。三百零四,三百零三。

  「那你是什麼等級的?」除了想要驅散這不自在的靜謐之外,我也有點好奇,劍術大師有多強。而且我剛剛才理解過來蓋拿的意思……本來以為只有大灰狼能夠使用異能。單純是負責保護眾多遺產的我們,因為精心挑選過的基因所附帶數種特質之一而已。

  「壓在阿爾發級的底標。」蓋拿聳了聳肩,沒有特別的表示。「我的意識領域展開到極限的大小,恰好能從地表包住整個神使星,而那個時候神使星基地的工作人員數量才一百萬出頭,還沒有像現在這麼多,超過我能壓制的範圍。」

  「行星大小的意識領域?」我掩不住語氣中的崇拜說道,抬起頭來注視著魁梧的白狼。「這樣的人有多少個?」

  「目前記錄在案的有九個。」蓋拿轉過來,和我對上視線,深藍色的眼睛像是在看著什麼很遙遠的東西一樣。「而我很確定,第十個已經出現了。」他緩緩的將頭轉回去,直視著前方。「甚至有可能,會是第一個……」他呢喃著什麼我聽不清楚的低語。

  「喔。」我只能抓抓耳朵回應,調整了一下站姿。

  我嚴正懷疑蓋拿是因為見到了維若的關係,才變得這麼……多愁善感。從他到了大競技場以後就很明顯了,不再壓抑情緒表達,和平常的樣子不太一樣。這就是所謂……嗯……感情對理性造成的影響嗎?我也可能有這個機會去體驗,這種腦袋不好使的情況嗎?

  不知怎麼的,埃忒耳的黃色眼睛就閃過了我腦海──我立刻用力甩甩頭。

  你們才認識一天欸,而且他甚至沒有提出交換聯絡資訊之類的要求呢,不過是被奉承了一下,就暈了?這也太可悲了吧。

  我在內心嘆了口起,大概對感情能如何傷害思考能力有了初步的了解。

  不過想起埃忒耳,就提醒了我另一件事情。

  「埃忒耳和我提到,你和大師維若曾經……關係很密切。」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聽起來不要像是嘗試打探蓋拿隱私,那種想聽八卦的心態,所以我擺出了最高程度的臣服姿勢,再多就得躺在地上露出肚子了。

  「我和維若的關係『還是』很密切。」蓋拿瞪了我一眼,讓我瑟縮了下,尾巴夾得更緊了。但他至少沒有去握劍,這是好現象──相對來說。「該死的尼克斯和他們的完全記憶。」蓋拿啐道。「我還以為這麼多年過去,終於所有人都失去拿這事情來嚼舌根的興趣了。」

  劍術大師又哼了一聲,雙手抱在胸前,表現出防衛性的肢體語言。看到蓋拿的反應,讓我更難將打算說出口的話明講了。

  「怎樣?」蓋拿語氣不耐煩的問道,他調整了一下斗篷,然後回到雙手在胸前交叉的姿勢。

  「我很……遺憾。」我抓了抓耳朵說道,蓋拿瞥了我一眼,我的身體更僵硬了,只好加快語速。「因為我父母的……踰矩,所以斷送了所有大灰狼的……機會,這是難以估量的自私行徑──各方面都是。」我低下頭,盯著地板,感覺到尾巴末梢又癢了起來。「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其他大灰狼都討厭我,他們有十足充分的理由。但是明明也深受其害……蓋拿你卻……你卻……」我沒有想過,原來說出口有那麼困難。「你卻對我這麼好。」我咬緊牙齒,努力說完。過於緊繃的身體讓我肢體末梢微微發麻,無法控制的顫抖著。

  我是最危險的、最汙穢的禁忌,有史以來,從來沒有大灰狼曾經做出過如此自私的惡劣褻瀆行為,因為身為狼群的一員,應該要知道,群狼即為狼群、狼群即為群狼。光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狼群的……

  一隻厚實寬大的手按上了我的肩頭,蓋拿將我往他的方向拽了過去。我的肩膀靠在他的腰帶上,暗色斗篷披上我的左半身,暖呼呼的。蓋拿厚實的身體,因為呼吸穩定的起伏著,劍術大師的體溫也緩緩的傳了過來,讓我停止顫抖。

  「曾經,一匹非常有智慧的大灰狼告訴我,」我都不知道,蓋拿的聲音可以這麼溫柔。「『沒有任何人,應該替自己與生俱來的任何特質感到抱歉。因為,那就是我們,那就是我們真正的樣子──而我們總是應該替自己真正的樣子感到驕傲。』」

  蓋拿有力的手掌握了我握的肩膀,他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緩緩的,將下巴靠上我的頭頂,把我下垂的耳朵壓得更平了。

  「愛情是毫不講理的。」蓋拿以對等的語調說道,我能感覺到自他喉嚨發出的震動。「我甚至覺得,我們會愛上誰,又會被誰愛上,並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事情。」他說到這裡時輕笑了一聲。「所以不管是誰愛上了誰,都不是誰的錯。要我說,恐怕沒有更對了的事情了。」

  「可是……可是……」我的喉嚨乾澀,痛得厲害。「可是那並不表示他們應該……」

  我的嗓子啞掉了,無法完成語句。蓋拿耐心的等待了一段時間,但我口中的苦澀只是更濃。

  「『當系統不公平的對待個體的時候,人們傾向於相信是個體犯錯了,因這樣才能維持自己的信念,認為守規矩的自己不會遇上莫名其妙的不幸。而那些被不公平對待的人們,開始要求被公平對待時,就會被認為是在要求系統給與特權──這是無比荒謬的事情。要讓所有人都能從不公平的系統中自由的第一步,便是認知道,我們並沒有錯。』」蓋拿又用了那非常溫柔的語氣說道,在我頭上輕輕蹭了兩下。或許,這是維若和他的對話,討論著關於他們的未來……又或許,是沒有說出口的遺憾?

  「這是什麼意思?」我吸了吸鼻子說道。

  「有天,你會告訴我答案的。」他繼續輕聲說道,而我從斗篷上聞到了蓋拿的氣味,像是……松樹。

  「希望有天我也能找到我的『非常有智慧的大灰狼』。」我喃喃的說道。真不知道維若如果聽見蓋拿這樣形容她會做何感想,是被冒犯呢,還是當成恭維?

  「喔,我知道你會的。」蓋拿笑了出來,在我背上拍了拍以後將手收了回去站好。

  「我有你這麼有信心就好了……」我抓了抓耳朵抱怨道,整理了一下頭上被弄亂的毛髮。

  「異能者總是會互相吸引。」蓋拿說道,抬起頭來確認了一下樓層。「或許是因為強大的感受能力,讓異能者們能夠聽見彼此最真實的呼求。也有可能是因為異能覺醒的條件,促使有相同生命經驗的人們更容易理解對方。也有可能,追根究柢,這一切一點道理都沒有,也從來都不需要有道理。」

  「所以……你和大師維若是哪一種?」我大膽猜測。蓋拿話這麼多又情感豐沛的時候,通常和這匹伍德的雌性大灰狼有關。

  「嗯……都有一點?」劍術大師歪了下頭,搔搔耳朵答道。

  注意到蓋拿耳朵末梢的一絲紅暈時,我的嘴角忍不住的大幅度揚起,但我成功的設法憋住了笑意。

  「那匹尼克斯是還沒覺醒的異能者,如果你沒發現的話。」蓋拿冷不防的說道,讓我下意識的轉過頭看向他。「我當然是在說比較年長的那匹,而不是那個小惡魔。」蓋拿打了個寒顫。

  「喔……」我有些尷尬的扭了扭脖子,將雙手插進口袋,重心換到另一腳。「為什麼你會知道?」

  「你同意他是你『朋友』,」蓋拿用揶揄的語氣說道。「這可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讓我馬上起了戒心,深怕我們家那個天真單純的里希特一時鬼迷心竅,深陷五彩繽紛的危險叢林而不自知,所以用探查波動確認了。」他對我戲謔的咧嘴一笑,用手肘頂了頂我的肩膀。

  衝上耳朵的血液熱到好像要燒起來一樣,我撇過頭看向另一邊,往蓋拿的側腹揍了一拳,卻只是惹得他哈哈大笑。

  「午夜前回來,不准過夜!」蓋拿轉過來面向我,豎起一根手指正色說道。我確定我的耳朵已經在冒煙了。「你知道他們怎麼說黑狼的。」

  「呃……很難溝通?」我不解的歪著頭問道。

  「那是短處。」蓋拿給了我一個神祕的笑容,接著回過頭,瞥了一眼電梯樓層。「我說的是長處。」

  我也看了眼樓層顯示,一邊思考著蓋拿到底在說什麼。當我終於理解了的時候,氣惱的又揍了他一拳,而劍術大師笑得更開心了。



  我們抵達地面,是大競技場某個半山腰的位置,從海堤的位置判斷我們離出海口並不遠。

  氣流中有一點點濕濕鹹鹹的氣息,那是我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我舔了一下鼻子,品嘗苦澀的海風在我味蕾上綻放的感受。我們周遭的喬木都隨風擺動著枝條,發出沙沙的聲響,是一股寧靜的鳴奏曲。

  哈德良長城附近只有針葉林和箭竹,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闊葉樹。圓圓胖胖的葉子有些……不一樣。

  天空灰濛濛的,遮蔽了大多數的陽光,讓四周的空氣稍有涼意。

  「天氣還挺適合的。」蓋拿瞥了一眼天空之後如此評價道,在他的終端上迅速的按著。

  我一邊拉筋一邊等待,不確定今天蓋拿打算做什麼。

  「幫我暖個身,活動一下。」他將終端放回手臂上的綁帶,轉身過來對我說道。「下午我得讓幾匹得意忘形的小狼崽知道自己的地位。」蓋拿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順便測試一下大競技場的設備。」

  「沒什麼事情是比把工作當成玩樂更幸福了對吧?」我喃喃的說道,希望蓋拿沒有在暗示什麼。這兩天他笑的次數大概超過平常一整年的額度了,雖然或許應該是好事,但我發現其實這有一點點毛骨悚然。

  「試著拿走我手上的石頭。」他對我露出牙齒,攤開了右邊手掌,是某個閃爍著藍光的裝置。「展開領域半徑不可以超過一公尺,禁止支配物件。」

  蓋拿剛說完,便化成一道白色的殘影,疾馳而出。

  至少有一百公斤的劍術大師,加上那把闊劍和斗篷,能夠以這種速度和靈活的身姿在樹林間穿行,我非常肯定他有使用意識支配推動自己和調整動作。

  要是比速度的話,我應該不會輸給笨重的劍術大師吧?

  我放低重心,緊繃雙腿,讓身體順從重力,向前倒下,在碰觸到地面之前用力蹬了出去,像是離弦的箭,切開空氣,在四周揚起一股震波,將砂石和枯黃的葉片噴灑到半空中。

  我不斷的加速著,調整向下推去的力道,中和重力的影響。質心不斷變化的情況下這很困難,但我也不需要達到靜力平衡,只需要減少影響就足夠。一個翻身,我踩上一株胸徑寬大的巨樹,彎曲雙腿,調整方向以後再將自己彈射而出。

  我已經能夠看到劍術大師上下甩動著的白色尾巴了,按照這個趨勢,我等一下就會追上他。至於追上他以後要怎麼把「石頭」搶過來,或許得再想想。

  當我發現自己剛剛碰到的東西應該是某種絆線的時候,已經太慢了。金屬環脫開,還有鋼絲被疾速抽走時打斷雜草的唰唰聲,給了我一點時間架起防禦圈。

  起先我看見火焰和黑煙,接著是如同滂沱大雨般朝我噴濺過來的無數尖銳碎塊,衝擊波隨後到來。

  定向詭雷?在開玩笑吧,這東西用在競技賽事會不會太硬核了一點?如果我不是異能者,早就變成蜂窩了好嗎?

  朝我灑上來的碎片非常多,撞上防禦圈外緣,叮叮噹噹的粉碎,甚至勾勒出了防禦圈的輪廓。

  衝擊波則是在防禦圈上引發了漣漪,來回傳遞和震盪,扭曲了照明,讓四周光影交織,斑斕的光點和陰影漫舞著。

  蓋拿說過,防禦圈最純粹的本質是拒絕,並不會和物理世界互動,就只是隔絕而已。所以我想,這大概就表示,還有其他類型的防禦圈存在。

  衝破了煙塵,我立刻搜尋著蓋拿的位置──找到了!劍術大師並沒有停下來欣賞我掉入陷阱的樣子,頭也不回的繼續向前奔去。

  再次故技重施,努力縮短我和蓋拿之間的距離。接著,我聽見齒輪和轉軸運作的聲響,然後是一道熱流自我背後劃過,讓我脖子上的毛髮都被烘到豎起來了。

  四面八方,竄出了許多砲管,朝我投射出一發發的高能電漿。

  我將尾巴甩向另一側,變換重心,添加額外的向量推力,以精細的修正角度,側身翻過從某個地方發射過來的捕捉網,還有數發電漿砲火。

  我一碰到地面,便立刻再度衝刺,將各種攻擊拋在身後。

  這些障礙是很麻煩沒錯,但和劍術大師往我身上招呼過來,綿延不絕又威力十足的致命斬擊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

  接著,我踩到了某種壓力版,細微的喀噠聲在漫天砲火中根本不可能被聽到,但我感覺到了觸發器和地面的不連續構造。

  數顆銀色金屬球從地面下被噴了出來,閃爍著紅光。它們停在最高點時,才看清楚那其實是正二十面體──我認出來,這是針對龍族的人員地雷,更偏向能量震盪而非破片殺傷,以突破龍鱗的保護。

  這給了我一個靈感。

  將自己逼到了極限,以我最快的速度向前跑去,直到超越所有正二十面體。

  然後,它們就通通爆炸了。

  雖然沒有必要,但這樣我比較能專心,所以我回過身,開始在修改防禦圈的組成。編輯著指令,形成類似鏡像圈的結構,但是可以和物理空間做出互動,然後將質心固定在胸口──我想這理論上可行。

  火焰和衝擊波撞上防禦圈時,就像是被狠狠在胸口揍了一拳,我朝後方飛了出去。

  我及時反推,抵銷掉足以讓我受傷的衝力,但我想恐怕弄斷了根肋骨──真應該考慮得周全一點。

  但這冒進的策略還是取得了我想要的效果──我以極快的速度飛了出去,靠著額外添加的向量調整路徑,避免撞到障礙物。我甚至懷疑我感受到了音障,就在我前進方向的防禦圈形成。

  我從蓋拿身後看見他的耳朵彈起,迅速回身打算擺出架式,將闊劍抽出了一小段來。但他顯然沒有料到我能以這麼快的速度移動,所以我直接撞進劍術大師懷裡,一起飛了出去。

  我對蓋拿已經熟悉到可以在一瞬間便成功侵蝕他的意識領域,所以劍術大師的防禦圈立刻被我驅散,而防禦圈被突破的瞬間失神應該可以替我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我們摔成一團,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我不斷試著伸手去搶他握在掌中的東西,但肋骨的劇痛一直干擾我。

  最後我們終於停了下來,我馬上撐起身體,但眼前一道銀光閃過,下一個畫面就是整片綿延的灰色天空和幾叢茂密的綠色樹冠了。

  「利用了爆炸的衝擊波?」我看到蓋拿站在我身旁,俯視著我,一邊調整自己的佩劍──顯然他剛剛用劍柄砸上了我的吻端。「你怎麼辦到的?」

  「從鏡像圈原理得到的靈感。」臉頰腫了起來,讓我說話有點不清楚。「我想讓反作用力推動我,所以……」我在空間中刻蝕,以藍色的線條畫出我編輯的指令。

  蓋拿深藍色的眼睛迅速左右掃視,接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其實不用把質心放在自己身上。」他顯然覺得很有趣。「這是新手錯誤,物理法則在意識領域的作用不太一樣,之後在教你詳細的原理。」他揮了揮手驅散我的刻蝕。「抱歉,我的錯。」他伸出手來將我拉起,嘴角依然保持著那抹微笑。

  「很高興知道……」突然一陣劇痛自我側身傳來,我腳步一歪,吃痛的張口,但是沒辦法發出聲音。

  蓋拿立刻屈身接住我,將我輕輕的放到地上,頭靠上一段倒木。我空間中刻蝕出「肋骨」這個詞,比了大概的方位,用盡全力抵抗蜷起身體的本能。

  劍術大師點了點頭,寬大的手掌在我胸腔摸索著,而我只能不斷乾咳著,發出像是要斷氣了的微弱喘息,卻完全吸不到任何空氣。

  接著,喀喀兩聲,有點像是樹枝折斷的聲音,還有更加恐怖的劇痛自我身側傳來,讓我放聲尖叫。好吧,至少我能吸氣了。

  蓋拿將一隻注射器從我鎖骨下方打進去,我感覺到冰冰涼涼的東西流進我體內。

  「奈米……無人機?」我能從注射器的樣式看出來,那是聯邦的發明。

  「對。」蓋拿平靜的說道,繼續檢查著我的傷勢,輕輕碰觸和擺動各個關節。

  「如果我……被定向詭雷打成……肉醬……這也能用嗎?」我喘著粗氣說道,嘗到自己口中血液的味道。

  「不能。」蓋拿將頭湊到我眼睛前方說道,他依序看過我的兩邊瞳孔。「但我知道定向詭雷不可能打到你。你的防禦圈即使是在睡覺的時候被動展開,都能擋下來那種程度的攻擊。」

  「還真……令人……放心,嗯?」我給了蓋拿一個諷刺的笑容,然後又咳了起來。

  「少耍嘴皮子了。」蓋拿哼了一聲,扶住我的脖子,讓我緩緩的坐起,靠著倒木,仰著頸子大口喘氣。

  天空還是灰色的,風中滿是灰燼和火焰的味道,而我仍然能夠嘗到嘴裡的血腥味。我舔了一下鼻頭,把在地上滾那時沾到的泥沙也給吃進肚子──味道比食物合成機弄出來的鬼東西好很多。

  我動動下顎,確認臉頰的腫脹消失,看起來奈米無人機修復已經告一個段落。挪了挪身體,我將自己撐起,用背部倚靠著倒木,還是覺得有點虛弱。

  蓋拿就坐在我旁邊,穩定、堅毅、可靠,就像是……像是……

  我抬起視線,側過頭看向年長的白狼,在腦海中找尋著某個缺失的詞彙。

  蓋拿注意到我的目光,用眼角看了我一眼,接著轉過來,歪了下頭,折下右邊耳朵。

  「我只是覺得……」我視線光轉移到天空,對著風嗅了兩下。燃燒的氣味淡了一些,我能聞到森林底層的腐植土,還有上層枯草的味道。「偶爾這樣,好像也不錯。」我輕輕用手肘頂了蓋拿一下。「我想我會喜歡上……出來走走。」

  我聽到我尾巴上的毛髮和枯木摩擦的聲音。嘗試停止甩動尾巴但失敗了以後,我有些尷尬的將下巴靠在併攏的膝蓋上。

  一個厚實又溫熱的重量覆上我的頭頂,胡亂撥動著,讓我的毛髮都被弄亂了。

  「可別太鬆懈了。」蓋拿語氣嚴肅的說道,但我仍然能夠察覺到那一絲溫柔。「我可是確定大競技場一個人都沒有,而且有完整的精金屏蔽才敢讓你野一下的。」他拿開手,指了指地上。

  「我知道。」我放低了耳朵和目光,一邊整理頭頂的毛髮。

  「如果你真的有那麼聽話就好了。」蓋拿突然語調哀怨的說道,輕輕拍了一下我的後腦。

  「什麼?」我將耳朵甩向後方壓平,不解的問道。

  蓋拿操作著他的終端,拿到我面前,開始播放影片。

  「……真是大膽的決定,但是在犧牲了三名艾許以後,最後一個能提供皮克西爾波克掩護隊員也倒下了!斯諾的首領陷入了被包圍的最糟糕態勢,而為了對抗斯諾所組成的聯盟,當皮克西爾波克也被擊倒了以後,是否會出現什麼變數呢?」

  皮克西爾波克被不同毛色的大灰狼們圍在了中間,但是其他支派的成員也都只剩下一匹。除了尼克斯之外,他們還有兩個隊員,包括俄勒特羅斯。

  「或許尼克斯會成為這個不穩定聯盟的新目標,又或者人數占優勢的尼克斯會立刻反咬其他人。」勒克斯聳聳肩說道。看起來還是不怎麼開心,大概和閃唯一留下來的成員幾乎站不穩了有關。

  「所有人遵守先前的協議,瓜分佔領區域也是有可能的好嗎,各位大師怎麼突然都這麼充滿負面能量了呢?」桑納托斯說完對勒克斯眨了眨眼,後者哼了一聲。

  「你們在瞎操什麼心?」維若推了推眼睛說道。「好歹也等皮克西爾波克真的倒下了在來幻想吧?」她從鏡片後方掃視過周圍一圈。「蓋拿不是說過,斯諾殲滅全部支派是沒有困難的嗎?」

  維若說完以後,桑納托斯對她投去了一個非常明顯意有所指眼神,但維若一點反應都沒有,倒是蓋拿清了清喉嚨,揉了下右邊眼睛。

  我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劍術大師,他有些氣惱的嘖了一聲,明確的表明了不想聽我的看法。我只好將注意力轉回終端的介面上,繼續看影片。

  「……斯諾的戰鬥能力是眾所皆知的,但再怎麼厲害,一對七還是有困難吧?」一匹灰色的狼說道。他的眼睛也是灰色的,某些角度會閃爍著藍光。

  「我得同意維若……」桑納托斯維維瞇起眼睛,正色說道。「布林克幾乎就要站不起來了,而一條鎖鏈的強度,是由最弱的環節所決定的。」他指著代表閃的那個黃點。

  「但他連一把電漿步槍都沒有。」灰色的狼再次說道。「不可能單靠那把劍突圍吧?」他戳了戳皮克西爾波克的裝備資訊,標記著「長劍」的那欄。我注意到,說明區域是空的。

  而此時,皮克西爾波克抽出了劍,將劍鞘丟下,然後端平劍身。我看不出來他打算使用哪種架式。

  「電漿步槍因為安全考量,在和活物距離四公尺內就無法開火。」維若又推了推眼鏡說道。「你真應該看看熟練的劍術大師能在這個距離,用那武器做出什麼事情來。」對於維若的論述,灰狼對歪了下頭,然後又看了眼蓋拿,但顯然還是沒有被說服。

  「我當初是很反對這麼做的,但是選拔的賽事規劃師小組非常堅持。」蓋拿有些煩躁的說道,將雙手抱在胸前。「你們都不覺得奇怪,為什麼中央區域的裝備箱裡面會有一把長劍嗎?」

  「喔,不會吧。」桑納托斯好像理解到了什麼,一直掛在臉上那讓人煩躁的笑容終於消失了。「這太危險了!」

  「所以我的反對意見書你們都沒看嗎?」蓋拿用手掌按在自己額頭上說道,刷了幾下吻端上的毛髮。

  除了維若之外的其他大師們,都紛紛擺出不解的神情。

  「不……或許沒那麼嚴重。就算有適當工具,也要有使用的資格。」桑納托斯自言自語道,但又突然頓住,向劍術大師看過去。「蓋拿……」桑納托斯用指甲在圓桌上敲著。「皮克西爾波克有資格嗎?」

  「我不確定。」蓋拿嘆了口氣說道,接著在口袋裡翻了翻,將一條銀色金屬碇放在桌上。「但如果有任何過於激烈的事態,我可以從這裡制止。」

  桑納托斯顯然鬆了口氣,點點頭靠回椅背。

  「只有我認真對待自己的工作嗎?」劍術大師不太開心的皺了下鼻頭,引起一陣不滿的耳語。

  「尼克斯老是表現出高人一等的樣子就算了,」一匹黑白灰交雜的大灰狼說道,同時瞪了桑納托斯一眼。「蓋拿,和我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顯然只有你們三個知道些什麼?」

  「你們都沒有收到我的反對意見書嗎?」蓋拿問道,所有大師都搖了搖頭,顯得更困惑了。「那為什麼設計小組有你們同意的簽名?」

  「什麼簽名?」勒克斯率先問道。

  「這不是好現象。」蓋拿揉了揉額角,看了眼鏡頭。「停止錄影。」

  我隔著螢幕都能感覺到了蓋拿的憂慮,但我打算繼續看下去。

  「有必要停止選拔嗎?」維若說道,緊盯著桌面上顯示出皮克西爾波克的身影。

  「在這個階段?你是想要看到元老院暴動吧?」桑納托斯搖了搖頭。「蓋拿,你確定兩者是聯繫的嗎,而且你能夠在這裡『同調』?」

  劍術大師露出了個驚訝的表情,但很快就回復鎮定,將金屬碇放上手掌中,掂了幾下,然後點點頭確認。

  「那我想我們不應該表現出任何太明顯的異樣,可能會打草驚蛇。」桑納托斯甩了甩頭,靠回椅背上,再度擺出那個微笑的表情。「如果我們打算找出,有膽量挑戰元老院的傢伙是替誰工作的話。」

  「我挺肯定不管是誰,他們應該早就發現異狀了。」維若擺了擺手,向鏡頭示意。「我們優先專注在降低損害吧。」

  其他大師們依然是不太開心的樣子,顯然並不喜歡被蒙在鼓裡的感覺,但也都沒有繼續多說什麼。

  「抱歉我們剛剛好像遭遇了一點點技術故障,但是看來現在已經沒有問題了,而且剛好趕上最精采的部分──皮克西爾波克居然主動發起了進攻!」

  皮克西爾波克往布林克衝了過去,飛濺的泥土自地上揚起,疾馳的白狼迅速縮短和目標間的距離。數發電漿團朝皮克西爾波克飛去,他左閃右躲,接著一躍而起,翻轉身體避開了全部的攻擊。

  但是顯然布林克就在等這個機會,皮克西爾波克在空中無法改變位置時露出的破綻。他發射了手中的武器,一團電漿朝皮克西爾波克飛了過去,而白狼顯然不可能來得及避開。

  但顯然避開本來就不是皮克西爾波克的打算。

  他藉著在空中旋轉身體的動作,順勢揮劍砍向電漿團。但與其說是「砍」,更像是「偏斜」……而電漿團也如同被架開了一樣,往皮克西爾波克揮劍的方向飛了出去。

  「這是什麼情況,皮克西爾波克彈開了電漿團!那是精金武器,年輕的斯諾正使用著精金武器!」

  坐在圓桌周圍的大師們各自表現出不同程度的僵硬,格雷的大師甚至下巴都掉下來了。

  「喔,倒楣的阿剌希被重新導向的電漿擊中了,失去意識,默德率先全滅!但不用太遺憾,閃很快也要面臨同樣的結果了!」阿剌希顯然完全沒有戒備會受到攻擊,直到被電漿擊中飛了出去時,都還維持著訝異的表情,眼睛睜得老大。

  而布林克的表現也沒有太好,皮克西爾波克的動作太快了,一次劈砍就將布林克嘗試用來格擋的步槍斬斷,化作許多細小零件碎塊散開。而下一個瞬間,白狼更拉近了距離,抓握劍身,用護手像是槌頭那樣砸向布林克的腦袋。毛色淡黃的狼甚至還來不及露出訝異的表情或是發出哀鳴,便失去了意識。

  「那東西沒有開鋒吧?」格雷的大師喃喃的說道,一邊揉著自己的顳顎關節。

  「那是『精金』武器,在有資格使用的人手裡,這種小事情根本不會有任何影響。」桑納托斯瞥了蓋拿一眼說道,而蓋拿沒有做出回應。

  「伍德和艾許的隊員也在兩招之內就被放倒了,斯諾的戰鬥能力果然還是輾壓所有支派!喔,可憐的許普諾斯!」

  黑狼被皮克西爾波克從側面踢中下巴,像失衡的陀螺那樣一邊旋轉一邊倒下。其他大灰狼甚至沒有準備好應對皮克西爾波克,就已經被擊倒。

  皮克西爾波克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比之前我記得的都還要快。不,不僅僅是快而已,那動作的流暢和平衡,就像是……完美。他以最小的動作幅度躲開電漿,甚至連毛髮都沒有被擦到。而肉搏的時候,也沒有任何一絲多餘的動作,招招致命。

  喔,原來是這樣。

  我帶著點罪惡感偷偷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劍術大師,感受到他的瞪視以後我馬上把視線轉回終端上。

  剩餘的大灰狼都在幾乎沒有有效抵抗的情況下被擊倒了,只有俄勒特羅斯很快就丟下了電漿步槍,從腰間抽出了兩把爪刀。

  「精彩,太精彩了!才不過一瞬間的事情,皮克西爾波克就擊倒了絕大部分的對手,讓局勢回到了一對一!現在這屆選拔的大熱門,皮克西爾波克‧斯諾和俄勒特羅斯‧尼克斯的兩強對決!究竟誰能夠勝出呢?」

  皮克西爾波克擺出冰壅起手式,將劍柄高舉過頭,劍尖指向天空。俄勒特羅斯則是縮小身體,雙手逆持爪刀舉在胸前。

  雖然說是一對一,但是白狼很明顯已經累了。紊亂的呼吸讓他的胸口不規律的起伏,皮克西爾波克甚至需要吐出的舌頭來散熱,顯示出他已經將自己逼到極限。更別提架式的鬆散──腳跟著地、持劍的前臂在微微的顫抖著──皮克西爾波克大概沒有剩餘的體力,再做出先前那種流暢的動作了。

  而俄勒特羅斯黃色的眼中仍然滿是專注,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絲破綻。

  即使皮克西爾波克有長刃武器優勢,直接衝突的結果都還是不太好說。

  俄勒特羅斯率先發難,衝了上去,看來是不打算讓對手有任何喘息的機會,想靠皮克西爾波克從先前戰鬥中累積的疲勞擴大自己的優勢。

  皮克西爾波克沒有一絲猶豫,以萬鈞之勢精準劈下。俄勒特羅斯舉起雙手交岔,刀刃相接的那個瞬間讓他膝蓋一沉,但黑狼還是成功架住了攻擊。

  皮克西爾波克立刻抽回劍刃稍微後退,順勢轉了半圈,以冰川二式再次從側面揮出斬擊,俄勒特羅斯壓低身形躲過,再次踏出一步拉近雙方距離。而皮克西爾波克彎曲手臂,把劍柄拉回到肋骨旁,大幅加快了角速度,在俄勒特羅斯靠近到可以出手的範圍之前,調整了手腕角度,從另一個方向側砍了過去。

  這一擊逼得俄勒特羅斯舉刀格擋,鏗鏘一聲,火星飛濺而出,利刃維持著接觸的狀態,並繼續噴著火星,黑狼被皮克西爾波克以刀身壓制甩了出去。

  俄勒特羅斯用腳尖著地,留下了兩道長長的軌跡。但他片刻不停留,緊繃彎曲的雙腿,在下一個瞬間又衝了上去。皮克西爾波克以霜式應對,劍柄舉在胸前不斷刺出逼退了黑狼。

  皮克西爾波克討厭霜這種著重防禦的劍式,他一定是真的很累了。

  俄勒特羅斯顯然也知道這點,所以他終於逮到了空隙,突破了劍尖防守的範圍。皮克西爾波克再次側向橫掃,想要拉開到對自己有利的距離,但這次俄勒特羅斯太近了。

  皮克西爾波克抬起劍柄,改成以護手攻擊,俄勒特羅斯向後一縮身子躲開,同時揮出爪刃。接著,他們就開始旋轉了起來。

  像是兩股旋風一樣,一黑一白,和諧同步,卻又爭鋒相對,是最致命的舞蹈。

  以武器所有能用上的構造或是肢體攻擊,同時閃避或是格擋,保護自己立足點時嘗試讓對方失去倒下。而所有的動作,都需要考量到自身重心的平衡和後招、每一個姿勢都是和對方精心博弈的產物──是的,這就是舞蹈。

  最後皮克西爾波克終於因為疲憊,沒有跟上節奏,被俄勒特羅斯逮到機會,踢中小腿,讓白狼側向倒下。鏡頭捕捉到黑狼得意的咧嘴一笑,露出白色的犬齒。

  但那個瞬間,以為自己勝利了的鬆懈,就是致命的失誤。

  皮克西爾波克在空中就已經將尾巴甩到對向,調整了姿勢,甚至還沒有碰到地面,就已經以腿用力掃向俄勒特羅斯的立足點。

  這出乎意料的一擊,讓俄勒特羅斯也向自己的側身摔去,但和皮克西爾波克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做好落地的準備。黑狼跌落地面,面部扭曲,上身弓起,看來他肺部裡所有的空氣都被那一摔擠出去了。

  把握住對手一瞬間的失神,皮克西爾波克已經重整態勢,從地上彈起,跨坐在俄勒特羅斯的上身,壓制住他,並扣著黑狼的手腕和手掌,將爪刀抵在俄勒特羅斯自己的脖子上。

  俄勒特羅斯黃色的眼中滿是訝異之情,兩匹大灰狼都張口喘著粗氣,身體劇烈起伏著。過了一段時間以後,黑狼閉起嘴巴,低垂耳朵,仰首露出喉嚨,並將能夠自由活動的那隻手微微握拳,擺到胸前。

  「看來我們的最後贏家出爐了,各位觀眾,皮克西爾波克‧斯諾!」

  畫面上是皮克西爾波克的臉部特寫,大汗淋漓,帶有幾分狼狽,還有些許燒焦的毛髮,同時在費力的喘息著,好像隨時就會一個腳步不穩倒下來那樣。但那如同冰霜的眼睛,仍然閃耀著不屈又驕傲的光彩。

  播報員又說了些什麼,但我沒有注意聽,或是大師們的講評。我的注意力,都被皮克西爾波克朝倒在地上的俄勒特羅斯伸出手,將他拉起來的畫面給帶走了。

  「我以為皮克西爾波克會踢他兩腳。」我開了個小玩笑,結果蓋拿用拳頭敲了我的頭頂一下。「噢,只是說笑嘛!」我揉了揉頭頂抱怨道。

  「不是因為你的碎嘴。」蓋拿將終端放回自己的手臂上。「是因為你害我得吃降血壓藥。」他強調似的瞪了我一眼。「想像一下,我看到皮克西爾波克展現出『異能者的姿態』時,差點吐血。」

  「我又沒有說了不該說的。」我以順從語氣替自己辯護道。「我都有遵守你定下的規矩啊。」

  蓋拿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但至少沒有表現出更進一步指責的樣子。

  「他居然能操作精金武器,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光是『支配』就嚇到我了,如果再搞出『共鳴』的話,就得介入了。」劍術大師將那條金屬碇從口袋中拿出來說道。

  我能感覺到……微弱的共鳴。所以這東西就是精金嗎,能和異能產生特殊互動的金屬?蓋拿有非常簡略的和我解釋過,這材質能夠在異能的交互下,展現出很特別的性質,但就這樣了──他認為這對我來說還太過危險。

  「皮克西爾波克的表現實在是很漂亮,我想你可以從中學習到許多事情,好好研究一下錄影,我們之後再討論──包含精進武器的部分。」他看了我一眼,而我將耳朵放低,擺出順服的樣子。他嘆了口氣,將精金碇握入掌中,又敲了我的腦袋一下,然後將手插回口袋。

  「我們後來排查了所有工作人員,還有訊息往來,沒有找到任何應該替這個小插曲負責的人。某人或是某團體,為了放置一把精金武器在大競技場,花了很大的力氣,而我們甚至不確定對方的動機,或是任何能表示他們身分的線索。」蓋拿抬起頭,看了眼天空,眼神中透露出一些憂慮。

  劍術大師的樣子,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的調整了姿勢。

  「元老院是安逸太久了沒錯,但是能在我們眼皮下做這件事情還是很讓我感到不安。因為能做到這件事情的勢力並不多,最有可能的那個已經否認了。」我只能猜測,蓋拿是在說「他們」。「所以這或許只是某個深遠陰謀的第一步,或是只是某種惡作劇,但不管怎樣,我們並不知道。」

  「一把在大競技場裡頭的精金武器會造成什麼影響嗎?」我其實不太懂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只能胡亂猜測。「會是某個支派想要給自己的隊伍帶來優勢?」

  「放置武器的人根本不知道會是誰能獲得這件武器之外,皮克西爾波克是這次選拔中唯一的異能者。」蓋拿緩緩刷著下顎的毛髮說道。「而且他是大熱門,斯諾只要不做出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情,皮克西爾波克毫無疑問能成為選帝侯,根本沒有必要增加他可能會弄傷別人或是自己的風險。」

  其實我還是對元老院的政治權力機制感到十分的不解,但也沒有想要弄清楚就是了。

  「所以,」蓋拿轉過頭來,直視著我的目光強調著。「選拔結束以前,保持低調──把臉貼在地上那種低調。」

  「是的,大師。」我放低目光和耳朵以順從語氣說道。蓋拿剛剛表現出的憂慮和嚴肅是甚於平常的,我想這就足以說明些什麼。

  蓋拿點了點頭,神情稍稍放鬆了下來。我們就這樣,繼續坐了一段時間,享受徐徐涼風,吹上我們毛髮的舒服觸感。

  抬起吻端,我在空氣中嗅了嗅,灰燼的味道已經消失了,被森林清新的芬芳取代,混雜著泥土中潮濕氣息。豎起耳朵,我傾聽樹梢和芒草隨風擺動時所發出的聲音,兩者是有些微區別的,只要你足夠用心去聽。而此時,灰色的天空,薄博的雲層之間,一束金黃色的陽光穿過縫隙,灑了下來,照在不遠處的坡地。給我某種……安心的感受。

  「真的不能過夜嗎?」

  「不准。」

  「喔……」

  「『喔』什麼?」

  「是的,大師。」

  「嗯哼。」



  我盯著眼前的深褐色金屬門,第六千三百二十一次把舉在半空中的手放下來。用鼻子噴出口氣,低下頭,我再次開始來回踱步。

  該死該死該死,你行的,這一點點都不困難,你可是大灰狼,社交行為就像是基因編碼一樣,刻在你受詛咒的身體每一顆細胞裡面!現在,像個男人一樣,快去敲門!

  呃……這樣是不是有樣板化性別角色的……不是不是不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我在絕望中用力拉扯臉頰兩邊的毛髮,然後開始用頭去撞牆──顯然不管哪種策略都對現況沒有幫助,所以我還是停了下來。

  你可以的!你不是也想要試試看嗎?這也是探索未知勇氣的一種!在哈德良長城之外,沒人知道你是誰……不對,他們是尼克斯,顯然全部都知道我是誰。這也不重要啊,專心點!

  我用雙手在頭上亂抓著,直到我發現走廊的深色地毯上有不少白色的毛髮。該死的!

  我左顧右盼,確認附近沒有其他人以後,嘗試把掉落的毛髮踢到一旁,才不會那麼顯眼。但厚實的纖維地毯讓這件事情變得極度困難,更糟的是我不小心用手指碰到牆上的金屬燈座,靜電中和的霹哩啪啦聲伴隨著劇痛傳回我的大腦。

  我用力咬住自己舌頭才沒有發出咽嗚聲,很確定身上的毛髮都豎起來了,甚至還能夠聞到一點點的燒焦味,更別提這真是痛爆了!

  「理性屁眼裡面悶了三天的……」我聽到金屬門滑開的聲音。「啊,嗨!」我用我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轉身,換上微笑,在身後緊緊握住依然抽痛不已的手。「我剛剛好要敲門呢。」

  「喔,這麼巧。」埃忒耳歪了下頭,抓抓耳朵說道。接著,他謹慎的將頭探出房間,在走廊上左右張望了一下。

  「怎麼了嗎?」埃忒耳的黃色眼睛滿是警戒的樣子,讓我有點擔心。

  「剛剛有個奇怪的傢伙,一直在我們房間門口徘徊。」他把脖子縮了回來說道。「你沒有剛好遇上吧?」

  「呃……」我迅速的依次看向兩旁,掩飾我的手足無措。「沒有欸,我想大概是……被我嚇跑了?」

  「可能吧。」埃忒耳聳聳肩說道。「嘿,快進來啊。」他側身,對我招了招手示意。

  「我帶了玉米脆片。」我晃了晃抓在手上的特大號包裝說道。「起司口味。」

  「喔,真是……周到。」埃忒耳將玉米脆片接過去。「我想房間剛好有個大碗。」

  穿過玄關,我看見除了摩墨斯之外,還有另外三匹尼克斯。他們都趴在地上,看著什麼,大大的黑色尾巴都立著,緩緩的左右擺動。

  「去跟狼群介紹你自己吧。」埃忒耳從我後方輕輕推了推我僵硬的身體,用鼓勵的語氣說道,然後帶著玉米脆片走向一旁的流理台。

  好,第一步已經達成,萬事起頭難,既然都已經進到房間了,那麼剩下的……

  「里希特!」摩墨斯的耳朵抽動了一下,回過頭,一確認是我便馬上衝了過來,抱住我的大腿磨蹭著。

  「呃……嗨。」我拍了拍摩墨斯的頭,和始終精力充沛的小狼崽打招呼。

  其他幾匹尼克斯注意到了我的出現,其中兩匹站了起來,用黃色的眼睛朝我看過來。

  「里希特。」我將手掌輕壓在自己胸口,彎身低頭鞠躬向尼克斯們介紹我自己。

  「革剌斯‧尼克斯。」

  「卡戎‧尼克斯。」

  兩匹純黑色的大灰狼依序以同樣的動作回禮,我注意到卡戎的彎身幅度更大,並且在革剌斯之後才起身。

  「喲。」沒有起身的尼克斯發出一個我猜是某種問好的聲音,背對著我們抬起手來揮了兩下。

  「請不要覺得被冒犯,並原諒仄羅斯,」革剌斯撇了撇嘴說道,露出一邊的犬齒。「缺乏教養是他生來的痼疾,藥石罔效。」

  「喔,不會!」我將雙手舉至肩膀兩側,掌心對著他們揮了揮。「我很隨和的。」

  「熱情可是在我的名字裡面呢。」仄羅斯還是頭也不回,語帶諷刺的說道。我趕在革剌斯的低吼太明顯以前,傻笑了幾聲,抓了抓後腦杓試著化解尷尬。

  「快過來跟我們一起看重播!」摩墨斯拉住我的手指,將我領到仄羅斯的對面坐下。原來他們剛剛圍著一台大面板式的終端,我想是在播放今天賽事的回顧。

  「你們在看哪段?」我擺了擺尾巴,在地毯上找到個舒服的姿勢。

  「最精彩的那段。」仄羅斯用黃綠色的眼睛斜視了我一眼說道,露出了狡獪的微笑。

  「喔,皮克西爾波克和俄勒特羅斯的對決嗎?」我大膽猜測,看著另外三匹黑狼坐下,埃忒耳抱著個裝滿玉米脆片的藍綠色大碗。

  「哼,怎麼可能?」仄羅斯用鼻子噴了口氣,語氣不屑的表示,而革剌斯對此番言論以一個白眼評價。「當然是下午的紅利挑戰!」仄羅斯對我展示了全部的牙齒,那讓我有一點不舒服。

  「我沒有看下午的轉播。」我說道,轉開視線。那時我隨便清潔了一下身體以後就去睡了,陪蓋拿「熱身」讓我全身痠痛又疲憊。「紅利挑戰是什麼?」

  「每天的單日得分最高隊伍,可以有一次紅利挑戰的機會,獲得額外的好處。」埃忒耳替我解說。「可能是積分,或是下一輪賽事的優勢。」

  「斯諾大概是太得意了,一時頭腦發熱。」革剌斯聳了聳肩說道。「直接選了最高難度的挑戰。」

  「蓋拿最棒了!」摩墨斯尖聲的說道,尾巴興奮的甩動著。

  我歪了下頭,不太懂這和蓋拿為什麼會有關係。但我很快就想通了。

  「不會吧?」我記得蓋拿的確說了「得讓幾匹得意忘形的小狼崽知道自己的地位」之類的話。

  仄羅斯大笑出聲,在終端面板上按了幾下調大了聲音。

  「……是蓋拿‧斯諾,『凜冬』已經出鞘了!看起來劍術大師是打算認真……」

  「你看他們一副要尿出來的樣子。」仄羅斯笑得更開心了,比了比斯諾的選拔隊伍。

  畫面上的五匹斯諾,包含皮克西爾波克,都立刻將尾巴捲到兩腿之間。而蓋拿單手抓握凜冬的握柄,緩緩揮動著巨大的闊劍,朝皮克西爾波克他們走了過去。

  「哇,這也太殘忍了。」我轉開視線,不忍心再看下去。這根本就是單方面的大屠殺。

  仄羅斯和摩墨斯顯然非常享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埃忒耳則是抬起了一邊眉毛,然後縮瑟了一下。

  「娛樂價值很高。」革剌斯評價道。「那我們繼續?」他抬起頭詢問,取得了除了摩墨斯之外黑狼的點頭同意。

  「結束了?」我將視線轉回終端,只看到五匹以各種不同姿勢倒在地上的白狼。「才……十幾秒而已吧?」

  「蓋拿一瞬間就解除了他們的武裝,然後再用劍柄一個一個全部敲昏。」摩墨斯顯然很樂於替我重述重點。「根本用不了幾秒鐘。」

  雖然大概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但我本來以為蓋拿會稍微手下留情,或是有讓分機制之類的。不過希望蓋拿有抒發到就好。

  我注意到了尼克斯們正在設置什麼,將一塊捲起來收好的薄式面板攤開,放在最底下,然後把幾台個人終端架在大型面板的周圍。埃忒耳執行應用程式,將起始畫面顯示在面板時,我認出了那個介面。

  「喔,羅馬帝國風雲!」我難掩語氣中的雀躍,尾巴末端高頻率的擺了幾下。「你們在玩哪個場景?」

  「『世界渴望之城的陷落』。」埃忒耳替我解釋道,邊設置自己的軍隊。「差不多終盤了。」

  「最好是!」仄羅斯用力捶了地板,讓地圖閃爍一下,這個舉動招來其他尼克斯的瞪視。「羅馬永不屈服!」他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標記放上了狄奧多西城牆。

  埃忒耳聳了聳肩,在軍營附近部屬了俄本大炮。

  「東帝國擴充版!」我有點羨慕的說道,並挪了挪身體讓革剌斯將艦隊移進金角灣。

  「宅。」摩墨斯哼了聲,從嘴裡擠出了一個音節,興趣缺缺的將下巴靠在我的大腿上,眼睛半瞇的看著其他尼克斯繼續設置地圖。

  「斯諾也流行這個嗎?」卡戎問道。「埃忒耳說你也對歷史大戰略遊戲有興趣,但沒提到羅馬帝國風雲的部分。」

  「戰略遊戲有一定市場。」我回答道。「雖然不是主流就是了。」就像我這種狼一樣。

  「你要加入嗎,熱那亞沒人控。」埃忒耳問道,指了指地圖。

  「喔,不用了我沒玩過這個版本。」對於我的回應,埃忒耳歪了下頭。「東帝國擴充版只支援玩家對戰。」我簡單的解釋,而埃忒耳很快就理解了,有點罪惡感的放低了耳朵。

  「別廢話了,異教徒們!」仄羅斯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了一件紫色托加長袍,披在身上大吼著。「讓我看看,是你們先被自己的可笑大砲炸死,還是在希臘火的夷燒下乞求我的慈悲──狄奧多西之牆永不陷落!」



  「去你狗娘養的威尼斯人!」仄羅斯破口大罵的。「見利忘義、只會背後捅刀的賤狗……」

  「我們應該討論過種族歧視發言的問題了。」革剌斯用平靜的語氣說道,黃色的眼睛斜視瞪了仄羅斯一眼,後者馬上閉嘴安靜了下來。

  「抱歉,」卡戎抓了抓耳朵說道。「我還有生意要做。」

  「俄本大炮開火,命中度和傷害檢定,兩顆二十面骰。」埃忒耳操坐著介面,兩顆白色大理石材質的正二十面體從地圖外緣滾了進來,最後顯示向上的數字,是兩個二十。

  「你在逗我吧……」仄羅斯用力拉著自己臉頰兩側的毛,看起來又要發作,但他瞄了革剌斯一眼以後立刻闔上嘴巴。

  「砲彈精準無誤的擊中了城牆最脆弱的結構,一聲轟然巨響,狄奧多西之牆在守護這座城市一千年後,終於倒下了。而出於勇敢──或是愚蠢──在城牆上親自指揮的君士坦丁十一世,也同時間消失在一陣煙塵之中。這正式的宣告了,羅馬帝國的結束。」

  仄羅斯頭上毛髮凌亂,眼神如槁木般的聽著結局,耳朵下垂到無法更低了。

  「在大火中,世界渴望之城陷落了,昔日輝煌的偉業,如今只剩下四散的灰燼。但是灰燼還有餘熱,只要落在對的位置,總有一天,火焰必將重新燃起。而這,就是帝國的遺產,是即將再度照亮新世界的火光──敬請期待,明年夏天,『文藝復興的黎明』擴充版,蒸氣平台獨佔發行!」

  「這個嘛,你知道他們怎麼說悖論公司的。」革剌斯歪了下頭評價道。「永無止盡的擴充內容。」

  幾匹尼克斯笑著回應,開始收拾,而仄羅斯起身,無精打采的走進了廁所。

  「呃……」我抓了抓耳朵,向其他黑狼頭去詢問的目光。「他在哭嗎?」

  「仄羅斯是情感豐沛的人。」革剌斯說道,在自己的終端上滑動著。「雖然……不拘小節,但總是非常投入。」他抬起一邊眉毛,在終端上按了幾下。「恕我失陪。」

  革剌斯離開房間以後,卡戎也將空杯子和大碗拿走,拿去水槽清洗。

  「嘿,希望你沒有太無聊。」埃忒耳在我身旁蹲下,小聲說道,試著把睡著了的摩墨斯抱起來。小狼崽扭動了幾下,甩了甩蓋在我尾巴上的尾巴,讓我有點癢。

  「怎麼會呢,」我輕輕托著摩墨斯的下身,協助埃忒耳把小狼崽抱到床上。「我很享受這精彩的歷史重演──俄本殺死了君士坦丁十一世?這真是太帥了好嗎,就像是勞動階級革命提早發生了四百年一樣。」

  埃忒耳被我逗笑了。我向他表示我該離開了以後,黑狼提議送我出去。

  「我想他喜歡你。」我在玄關上穿鞋子的時候,埃忒耳說道。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的摩墨斯。「他一直希望能有個……像他一點的……朋友。」

  「喔。」我將視線從摩墨斯身上轉回來,對上埃忒耳的黃色眼睛。「那我想,我們可以……」我抓了抓耳朵。「……相互幫助。」

  埃忒耳點了點頭,送我到了走廊上。

  「對了,」他拿起終端操作著。「我們應該要交換一下聯絡資訊。」

  「喔,好啊。」我感覺到我的尾巴輕輕擺動了起來,還有無法控制的上揚嘴角。

  「這是我的帳號。」他把終端介面對著我,將頭撇向一旁。我注意到他耳朵末梢的淡淡血色。

  「其實我……」我窘困的抓了抓後腦杓,拿出自己的終端。「我不知道該怎麼用。」

  「嗯?」他歪了下頭,將我的終端接了過去操作著。「連頭像都是用預設圖片嗎,你真的從來沒有用過通訊功能?」

  「我……」我低下頭,感覺胸口某種悶悶的壓力攫住了我。「……我沒有機會。」

  「喔,抱歉。」埃忒耳好像才注意到自己說錯話了,壓低耳朵致歉。

  「沒關係的。」我擺了擺手,表示不介意。「我已經很習慣了。」

  「好了。」他將終端還給我。「這樣就能直接連絡了。」

  「謝謝。」我將終端收回手臂上的綁帶,看著一旁的移動艙。「那我就……」我比了比上方示意。

  「嗯,晚安。」埃忒耳向我躬身致意,我以同樣的動作回覆以後,他便轉身離開。

  真是……有趣的經驗,羅馬帝國風雲的多人模式比我想像中的有意思多了。

  這是不是說明了,如果只是想像而缺乏真實的體驗,就只會得到失真的結果呢?如果我還有機會……

  「嘿,」埃忒耳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轉過頭,發現他在不遠處停了下來。「我覺得你應該要多笑。」他黃色的眼睛對上我的視線,耳朵上的紅暈已經能夠透出毛髮比較稀疏的區域了。「那很好看。」

  「喔。」他的樣子讓我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尾巴輕輕的擺動著,而埃忒耳也做出了同樣的反應。「我會試試看的。」我再次對他躬身道別。「晚安,埃忒耳。」

  「你也是,里希特。」他說完以後變離開了,我看著埃忒耳消失的位置,直到移動艙底達。

  在移動艙帶著我上升的過程中,我盯著艙門上方那不斷增加的數字,輕輕的連同衣服,一把抓起左胸前的毛髮。心臟搏動起伏,將某種情緒隨著血液注入了全身,讓四肢發麻,頭重腳輕。但是不由自主上揚的嘴角,是無比確切的。

  我想,我也可以習慣這種感受。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10 編輯,總共編輯了 2 次。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6 Re: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1月 12日, 11:59

希望



  「塞爾諾普特放射光只有在異能者鼓起一定程度的力量之後才會出現,具體是多少並沒有一個足以量化的標準存在。」我換到下一張投影片,並且密切注意雜種狗有沒有睡著。理論講解的時候,他總是特別心不在焉。唉,青少年。

  「什麼是『塞爾諾普特放射光』?」他用手托住下巴,手肘撐在桌上。呆滯的眼神讓我懷疑他已經睡著了,正在說夢話。或者這是他為了避免真的睡著,而嘗試有點反應──如果是這樣的話實在太感人了。

  「『紅眼』。」我放大了投影片,指向畫面中發著紅光的眼睛。「沒人知道為什麼,鼓動異能會讓眼睛發光,蓋過虹膜的顏色。」我做出手勢下達指令,讓投影儀調出了另一張眼球的解剖結構圖。「目前大致上能確認,塞爾諾普特放射光是從脈絡膜層上發出來的,所以紅眼狀態的異能者,視野有可能會因為反射等原因而蒙上一層鮮紅。但這個現象本身看起來沒有任何實質意義,頂多可以用來判斷異能者是不是有經過議會訓練──沒有經過正規訓練的異能者不太可能鼓起足夠讓眼睛變紅的力量,所以『紅眼』也用來稱呼經過議會完整訓練的異能者。」

  「我是說,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塞爾諾普特有什麼意思嗎?」雜種狗用手指在空中劃了幾圈,顯然很困惑。

  「這麼說好了,當初拒絕用AT立場來替防禦圈命名,讓動漫派覺得自己非常不受尊重。」我聳聳肩,不太想在這不重要的事情上多費口舌。「所以其他人總是得在某些地方讓步。」

  雜種狗想當然耳,只是更困惑了。歪著頭,一隻耳朵折下。

  嗯……我想我確認了,我對黑毛犬科動物真的有……偏好──這也太可愛了吧?

  我用力甩甩頭,回想著權勢性騷擾的定義。

  「以上就是所有已知能夠分辨出異能者的方法,各有不同的優缺點。」我給出新的命令手勢,關閉投影儀,恢復房間內正常的照明,走回辦公桌前坐下。「我們可以花一點時間練習探詢波動,不過後面課程的投影片我都還沒有做,所以可能……」

  雜種狗的笑聲打斷了我,換我對他投出疑問的表情,要求解釋。

  「對不起。」他將雙掌蓋再吻端兩邊,閉起雙眼。但只撐了兩秒,又再次噗哧笑了出來。

  「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我收回所有關於這雜種狗可愛的任何評價。

  「投影片……」他花了一點時間換氣。「投影片都是你自己做的?」雜種狗起身擦了擦眼角,但至少可以正常說話了。

  「對。」我努力控制語氣,保持平靜。但我感覺到某種可以用「怒火中燒」形容的感受。

  他又笑了出來,而我完全不懂有哪裡好笑的之外,我想他可能戳到了我某些……軟肋。而那比我預期還要痛太多了。

  「抱歉……但我沒有想過……」雜種狗終於再次緩了過來,做了幾個深呼吸。

  「想過什麼?」我想我的手好像在微微發抖──我忘記分解掉咖啡因嗎?我握緊拳頭,制止了顫抖。

  「沒想過投影片都是你自己做的。」他抓了抓臉頰說道,變得對要說出口的話有點猶豫,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語氣或肢體語言變化。

  「有什麼問題嗎?」我用力咬住牙齒,避免皺起鼻頭,但我想雜種狗已經踩到了那條線。

  「沒有問題……」他低下視線,但是太遲了。

  「我很想聽聽呢。」我施壓,擺出侵略姿態,坐直身體,將尾巴豎了起來,緩緩的左右擺動著。「請暢所欲言,列兵路瑟。」

  「呃……」他的視線不斷亂飄,但是我很有耐心的將雙手平放在桌面上等待著。「因為你是……」他用雙手對我比劃著什麼看不出來的東西。「你是海軍司令,指揮著一整支艦隊,麾下有十四個艦長,我以為你會更……」

  「『更』什麼?」我從齒縫中擠出這個問題。

  雜種狗立刻瑟縮了一下,耳朵彈起,但馬上又放平。

  「更有男子氣概一點?」我伴隨著低吼聲說道。我已經盡力壓抑了,但我想有些東西,就像真菌感染──如果你沒有真正好好的面對並處理它,那東西早晚會讓你從內部腐爛。

  「我其實是想說『更沒那麼有書卷氣』。」雜種狗縮起身體,想讓自己不那麼顯眼,尾巴在兩腿之間捲了起來。「我不是有意要冒犯……」

  「對,你只是這麼做了而已,不是有意的。」我起身,展開意識,從儲物櫃拉出了幾個精金塊。

  我操縱著它們,使用非常複雜的軌跡在我身邊繞行,以此達到讓自己分心的目的。

  我知道這快演變成暴力事件了,我想要發洩、想要向某種東西證明我的力量、想把我的挫敗感變成別人的、想要把這碎嘴的雜種狗釘在天花板上聽他哭著求饒──我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

  我還記得上次訓練的時候太過頭,讓他受傷的那個場景。如果亞瑟沒有在場,我會注意到嗎?如果亞瑟沒有制止我,我會收手嗎?

  那個不願意傷害別人的大灰狼,發生了什麼事呢?

  「亞瑟升到上尉以後,進修完成了帝國海軍學院的管理學碩士學位學程。」我緩緩的說著,發現自己比較平靜了一點。「來昂是核能工程博士,他是全帝國最懂融合發電機相關應用的人了。」我從來就對機械一竅不通,所以並不是真的很清楚來昂的領域是什麼。「施奈德和埃利亞斯都是粒子物理學碩士,霍夫曼是通訊系統及計算機碩士……」

  我走到雜種狗身前,將尾巴垂下,用平靜的語氣對他說道。雜種狗避開了我的視線,不安的調整了一下站姿。

  「帝國之心艦隊的每位艦長,都至少擁有碩士學位。其他帝國艦隊比例沒有這麼高,但也沒差太多。甚至帝國之爪的司令,也有管理學的碩士學位──不管有多少傳聞說那學位是買來的。」其實很有可能真的是買來的。「就連帝國的『信仰』,都是建立在理性之上的科學理事會,這是有原因的。」我還沒有決定好,該什麼時候和他詳細解釋影子政府,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該讓議會知道這雜種狗的存在。

  我向雜種狗示意,讓他接手兩塊精金的控制權。他展開意識,形成嵌合領域以後,謹慎的選擇了兩塊速度比較慢、軌跡又相對單純的進行支配。

  雜種狗做得不錯,進步很多。我對他點點頭,表示肯定。雜種狗抓了抓耳朵,站直了一點。

  「你可以猜猜看,我的博士學位是什麼。」我又釋出一塊精金的控制權,他成功接手。「提示,很有書卷氣。」我稍微放低了耳朵,向他表示我已經冷靜下來了。

「呃……」他瞥了眼觀景窗前的金屬桌,咖啡壺套組放在那上頭。「有……咖啡博士這種東西嗎?」

  我居然對這個爛笑話笑了出來。我一向是那種情緒來去很快的,但是……或許我需要做個檢查,確認一下我的神經內分泌或是賀爾蒙狀態。我否認使用異能對我造成的影響太久了,只是都沒人敢指出來而已──就和每一個最後失去控制的強大異能者一樣。

  「如果有的話,肯定是該頒給你個榮譽學位了。」我喃喃的抱怨道,雜種狗乾笑了幾聲。

  我以意識確認了周遭物體相對位置以後,將所有精金拆成如同砂粒般細小的碎片,鋪平在地上。

  「你知道,什麼是戰爭嗎?」我操作著精金沙,由微小精金碎塊組成三十公分高的模型拔地而起,是縮小版本的紅鹿和大灰狼各一匹。

  「大規模的……暴力衝突?」雜種狗有點猶豫的說道。我點了點頭回應,他給出的定義還挺精確的。

  更多的精金沙從地面騰空而起,在紅鹿和大灰狼的手中形成了巨大的棍棒。接著,他們開始以棍棒攻擊對方。

  「戰爭可以有很多花俏的定義和修辭,但是戰爭的本質,毫無疑問的就是暴力。」我動了動手指,添加意識圈上的指令。

  更多紅鹿和大灰狼自精金沙中站起身來,他們都手持武器的朝彼此衝過去,相互毆殺。其中一匹紅鹿被擊倒在地,擊倒他的大灰狼立刻將棍棒朝倒地紅鹿的腦袋砸下──精金沙四處噴散。

  「隨著科技的進展,戰爭的型態也不斷改變。」我修改了命令,精金回應。

  雙方現在的武器都變成了劍,讓屠殺的效率變高很多。許多斷裂的肢體飛來飛去,倒下的軀骸化為粉塵,之後再重新組合成新的紅鹿或是大灰狼。

  「每一次,新型態的武器出現,不論是火藥、自動武器、原子彈、粒子束武器,總是會讓人們樂觀的想:『這個武器這麼可怕,以後應該不會有戰爭了,因為不再有人敢面對這個武器。』」他們總是這麼樂觀,不是嗎?

  握住自己斷肘跪在精金砂上的大灰狼,扭曲的臉龐張口無聲尖叫著,細小的粉塵不斷自切面噴出,像是沒有終結的苦難那樣。

  「我們在好多好多年前,就達到了特異點──足以將文明整個摧毀的武器問世。」我翻過手掌,以掌心朝上稍微抬起。「有人用『恐怖平衡』來稱呼這個情況,我從來不懂,可以把世界摧毀一百次的狀態是哪門子平衡?」

  巨大蘑菇雲自精金沙中湧起,緩緩吞噬一切,包含所有死命奔跑著,幻想著自己徒勞之舉會有絲毫效果的每一匹紅鹿和大灰狼們。他們臉上的表情無比驚恐,好像有太多的遺憾與懊悔那樣。

  「按鈕戰時代的來臨,讓人們更容易從戰爭中抽離,因為更難深切的理解到,自己做了什麼。每個人都只是負責按下按鈕的小齒輪罷了,沒有人是殺人犯──小知識,殺人是需要訓練,並且違反我們本能的。」

  一顆球體自沙中浮起,懸空飄盪、緩緩的轉動著。看似是美好又和諧的寧靜小花園,但只要靠近一點,就能看見許多小小的蘑菇雲在其表面綻放,留下無法癒合的傷口,大地滿目瘡痍。

  「武器已經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大,前所未有的複雜,也前所未有的高效率。當三十萬公里成為了基本的交戰距離,所有命令都需要好幾十分鐘的等待才能知道結果,但一瞬間的失誤就是萬劫不復。這讓政治實體轉而更需要打造、設計和操作武器的技師,而不是過往認知上的軍隊。」我抬了抬手指,點綴著細節。

  一艘艘圍繞在球體周圍的星艦出現,以難以想像的超級武器朝彼此開火,不論是中子長矛、定向核武、等離子魚雷,或是光束武器。最後一切都炸成粉末。

  「不要誤會了,被科學家們殺死的人絕對遠遠遠遠比軍人殺死的還要多太多太多了。」我揮了揮手,將精金沙重新拼回數個球體。「『戰爭時,科學家是屬於他的祖國。』」這句話老是令我不寒而慄。屬於……嗎?

  我把精金丟回儲物櫃中,走到金屬桌前,替自己到了杯咖啡。

  「但這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如果所有『軍隊』,都像是科學家和工程師那樣思考,是不是當有足夠的理性、判性思考存在時──或許再加上一點點同理心和很多很多的勇氣──我們終將可以擺脫永無止盡跳著迴圈舞蹈的宿命呢?」我啜了口咖啡,看向觀景窗外構成農神星星環的無數碎石。

  離得夠遠,才會顯現出星環的美。觀測者的距離,是會影響結果的。

  「目前看起來,說不定真的可行。」我脫下了司令的紅色制服大衣,掛在牆上。「雖然『暴風之狼』這樣講可能很偽善──我可是字面上的雙手沾滿了鮮血──但是這些暴力和紛爭,說不定真的有機會,在這個世代畫下句點。」

  畢竟……最終結算就快要到了。

  我解開領口的第一顆釦子,翻了翻硬邦邦的立領,讓我可憐的脖子可以獲得一點休息。

  「所以,」我喝完了我的咖啡,把杯子扔進水槽。「去他的男子氣概,我們用得著多一點書卷氣。」

  「抱歉……」雜種狗在我坐回辦公桌前以後開口。「我真得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我啟動電子桌面,嘆了口氣。「在某些事情上,我有些過於敏感了,是我的問題。」我揉了揉額角,做了個深呼吸。「去休息吧,亞瑟最近把你逼得很緊吧?」雜種狗點了點頭,表情十分複雜。

  「唯一的好處大概是,我現在每天都睡得像死人一樣。」他的表情介於難為情和苦笑之間。「有幾次晨間訓練我睡過頭了,艦長亞瑟不太高興。」

  「別跟他說你是從我這裡聽來的,不過讓我和你分享一個我很喜歡的笑話。」提到這個故事總能讓我心情變好。「新兵訓練營中,有個新入伍的菜鳥辯稱,自己是因為睡過頭了所以集合才會遲到。指揮官很生氣的質問他,知不知道如果全世界的士兵都睡過頭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我看了一眼雜種狗,他歪了歪頭。「菜鳥回答:『那就世界和平了。』」

  雜種狗將頭歪向另一邊,棕色的大眼睛盯著我,可能正在找笑點。

  「所以,我們都有義務,讓自己獲得充分的睡眠。」我給了他一個微笑。「就像你現在需要做的一樣。」

  雜種狗站直了身體,看起來本來打算做出躬身之類的動作,但突然停了下來。我只能猜測,是想起來我說過他不用向我行禮。

  「晚安,里希特。」他最後微微點了下頭說道。「希望世界和平。」

  「晚安,路瑟。」我點頭回應道,低頭操作電子桌面,聽著他離去時滑門開闔的聲音。「希望世界和平。」我低聲說道。

  處理完了高優先度的待辦事項之後,我靠上椅背,嘆了口氣,然後開始分解體內的咖啡因。

  我對於自己居然能夠那麼有信心的說出「說不定真的可行」,真是由衷的感到敬佩。我一直很擔心,「暴風之狼」只不過是成為了最新的毀滅性武器罷了,等到我一死,或是漸漸衰老,震懾力消失了以後,所有的事情都還是會回到原點。

  那麼,我們是應該加速,讓最終結算趕緊開始嗎,趁我還有足夠力量的時候?

  我向內心探去,感受著那無盡咆哮的風暴。

  有趣的是,我發現我的力量正在增長,就在……遇上這雜種狗以後。原因什麼的暫時完全沒有頭緒,但重點是,按照這個趨勢繼續下去,頂多五年,我就可達到奧米伽等級。

  但是議會估計,第一幕需要十五年左右準備。

  我應該要咬牙硬闖嗎,還是……?

  再次嘆了口氣,我將臉埋入手掌間,讓痠麻的眼睛休息一下。

  當乾澀感消失了以後,我重新坐好,隨手整理了臉上的毛髮,然後點了點電子桌面,開始做起下一次路瑟指導課程的投影片。



玫瑰與紫羅蘭



  「交換聯絡帳號了?」蓋拿將奶油在鬆餅上抹開,接著淋上蜂蜜。

  「對啦。」我抓了一把藍莓丟進嘴巴裡,含糊的說道,感覺到耳朵無力的塌著。

  「你們都聊些什麼?」蓋拿以像是在揮劍般的流暢動作切開鬆餅,整疊圓形鬆餅俐落的從中軸分成了完美兩半,甚至沒有碎屑掉下來。

  「才不告訴你。」我咬碎塞了滿口的覆盆子,小小核果在我牙齒間喀啦喀啦作響。

  「叛逆期。」蓋拿用餐刀叉起了一半的鬆餅,放進口中咀嚼著。「換過私照了嗎?」

  「什麼是私照?」我對黑醋栗嗅了嗅,謹慎的嘗試了一顆。

  「這個嘛……」蓋拿右邊的耳朵抽動了一下。「絕對不要先給就對了。」

  「好……吧?」我聳聳肩回應,吃掉了特地留下來的最後一顆黑莓──理性啊,如果我再也無法繼續忍受食物合成機怎麼辦?

  「他有邀你參加舞會嗎?」蓋拿解決掉了另一半的鬆餅以後說道。

  「舞會?」我的耳朵剛剛絕對沒有抽動。

  「唔,樂園裡的大危機。」蓋拿舔著餐刀上的蜂蜜,用嘲弄的語氣說道。

  「我開始懷念總是擺出張臭臉的你了。」我把剩下的燕麥豆漿喝完,喃喃的抱怨道。

  「小心你許下的願望。」蓋拿用餐刀對我比了比,一邊嘴角上揚,露出犬齒。

  我哼了一聲,靠上椅背,用餐巾擦了擦嘴。

  「作為預賽的閉幕,一場盛大並且歡迎所有人的舞會。」蓋拿從自己的馬克杯喝了一口,歪了下頭,接著拿起一旁的糖罐。「注意,我說『所有人』。」他搖晃了玻璃罐幾下,倒入一些紅糖,用茶匙攪著。「蓋亞和月球足夠重要的勢力幾乎都會派人參加,而不僅僅是賽事期間,被邀請來觀賽的月球政府和九大公爵直屬派代表團。」

  「拉皮條……」我小聲的喃喃說道,蓋拿抬起了一邊的眉毛,舉著馬克杯的手僵在吻端前方,但沒多說什麼。

  「總之……」他清了清喉嚨,喝了口紅茶以後繼續說道。「這是少數幾個,年輕的雄性和雌性大灰狼被允許同時出席的場合,所以對各個支派的成員來說都是重要的……社交機會。」蓋拿將空掉的馬克杯放回桌上。「我想你懂的。」

  「拉皮條。」我覺得論點依然成立。

  「少憤世嫉俗了。」蓋拿咧了咧嘴,這次展示了更多的牙齒。「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能享受這種『優勢』。」

  「認真?」我歪著頭,對劍術大師做出個無可奈何的聳肩動作,掌心朝上攤開。「享受?」為了強調觀點,我緩緩的將頭歪向另一邊,折下一隻耳朵。「優勢?」

  「別把你的火氣出在我身上。」蓋拿對我擺了擺手說道。「他可能只是還沒有邀請你而已。」

  「理性見證,我才沒有!」我露出犬齒辯解道。「而且是你的白痴言論讓我生氣的!」

  「你從我剛提到舞會就一直豎毛了。」蓋拿實事求是的指著我說道。

  我嘆了口氣,放鬆身體,整理了一下毛髮。

  「而且你也可以邀他啊,這是羞怯的矜持嗎,或是自我認同的關係?」蓋拿對我挑起了一邊眉毛。「比如說某種角色定位?」

  「我寧願去網路上看一堆不負責任又可疑的匿名道聽塗說建議,也不要跟你討論這個。」我用雙手壓住兩邊耳朵,趴在桌上說道。

  「你的損失。」蓋拿擺了擺手。「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麼開明。」

  我用雙臂環住頭部,發出小聲的低吼。

  「你覺得我應該邀他嗎?」我最後還是開口了,喉間的震動和木桌產生共鳴。

  「我看不出來不這麼做的理由。」蓋拿說。

  「可是我不想去舞會……聽起來就很像擠滿人的大型社交場合。」我喃喃的說道。「我最討厭擠滿人的大型社交場合。」

  「那就不要去啊。」蓋拿回應道,好像這是很簡單的道理一樣──可不是嗎。

  「可是如果埃忒耳在等我邀他怎麼辦?」我從桌上爬了起來,揉了揉眼睛。

  「過來人的忠告,」蓋拿將雙手交握,以手臂靠在桌緣。「說清楚你的感受,並傾聽他的。開誠布公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都是最好的策略。」蓋拿突然又換成這種溫柔的語氣了。「你們都是異能者,這應該會簡單很多。」

  我用鼻子呼出一口長氣,點點頭,靠上椅背。此時一個想法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當時就是這樣做的嗎?」我低聲向蓋拿問道。

  「對。」他點了點頭回應我。「我也很幸運,有匹開明又十分有智慧的大灰狼願意傾聽我的感受。」

  這真是肉麻到有點噁心了,真是看不出來大師維若是會欣賞這種性格的狼。不過說實在的,他們當初到底是怎麼湊在一起的?沒想到原來我也挺八卦的嘛。

  我甩甩頭,強迫自己專心,不要想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這是有時效性的,得趕快決定到底該怎麼做。

  我將手肘撐在桌上,雙手交握,以下巴靠在指關節上思索著,權衡各種選項的利弊得失。

  此時,像是某種預兆一樣,自動門滑開,三匹尼克斯支派的大灰狼走了進來。他們愉快的和彼此交談著,潔白的牙齒在純黑的毛皮間總是顯得特別光亮,我甚至還能從那幾雙黃色眼睛中讀出笑意。

  那……深邃的笑意。

  「我午夜以前回來。」我起身,下定決心。

  「事實上,」蓋拿帶著一抹微笑,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我今天會睡在會議室附設的房間。」他的笑容更深了。「大日子總是特別忙,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懂。」我的耳朵絕對沒有豎起來,也絕對沒有在發熱。

  「這個月看下來,我想大概可以確認,那小子是挺正經的。」蓋拿聳聳肩說道。「應該不會做出什麼太踰矩的事情。」

  「我還是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縮著尾巴打算轉身離開,但蓋拿從後面輕輕拉住了我的領子。

  「但這並不表示我不會擔心。」蓋拿低聲說道,我感覺到他迅速的展開意識圈,將我們兩個包覆其中,並且設下屏障。「有任何問題,隨時連絡我,知道嗎?」

  他示範了一個定向波動,我認出那上面有蓋拿脈動波形的特徵,並理解了這是異能者用來遠距離聯繫用的。我向他點點頭,表示理解了。

  「我會立刻出現,剝了他的皮。」他給了我一個露出兩邊犬齒的笑容,有點恐怖。

  「不好笑。」我以抱怨語氣說道,輕輕推開他。「你這樣很奇怪。」

  蓋拿攤了攤手,沒有反駁。

  「提醒一下,不要說到任何和異能相關的事情。和其他人不一樣,尼克斯對異能者相關的事情記得非常清楚──他們顯然十分認真對待自己的職責──如果你讓他『覺醒』,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說完以後放開意識圈。

  「喔……」我輕聲應道。其實蓋拿也沒有清楚的和我解釋過,異能者覺醒究竟需要什麼條件,或是為什麼我從有記憶以來便能使用支配,這種相對高階的異能。

  「好了、好了,說教就到這裡,不然就失去『體驗』的意義了。」蓋拿也起身,拍了拍我的手臂。「我相信你能照顧好自己。就像我先前說的,先當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崽就好了。」他調整了衣服和佩劍,環顧了一下四周。「快去惹禍吧。」

  我向大師點點頭道別,往自動門走去,離開餐廳。同時一邊推敲著,舞會邀請函上的遣詞用字,還有輕輕擺動著我的尾巴。



  我隨便亂走,在一條沒人的走廊上來回踱步,走廊兩旁的大理石像各自擺出各種意義不明的手勢,還有好像便祕了七天的表情。

  「……『敬上』?真的嗎,這樣會不會太奇怪?」我尋求如意‧斯諾的建議,只是純白大灰狼的答覆就和他在位期間一樣,毫無建樹。

  大家說斯諾歷代的皇帝都是頭腦簡單的暴力狂,或許我該換一個諮詢的對象。

  「我想你應該比較能懂注重邏輯的頭腦思路。」厄瑞玻斯‧尼克斯用睿智的深邃眼睛俯視著我。「當然不是說因為你們都是尼克斯,不是刻板印象的問題!」他的表情看起來並沒有相信我的說詞。「啊,隨便啦,當我沒說!」

  我決定不要再和顯然脫離年輕人社交圈太久的大灰狼們糾纏,繼續我的小小冒險,在這個區域隨便亂轉。

  我進入了某個展示廳,馬上認出巨大的生命之樹符號,以複雜的鏤空雕刻技法佔去整個天花板空間。

  主幹、分枝、路徑,還有放射而出的各個根系,上頭都刻著分類群的拉丁文學名。我完全不會念,但假裝能看懂還是很酷。比如說這樣:「Canis lupus。」我用我想像中博學多聞的腔調念道,偷偷享受著浮誇的滿足。

  而最顯眼的展示品,就是吊在天花板下方,那超級巨大的生物骨骼──那是某種魚嗎?帶著點好奇的,我想靠近一點看,途中經過了幾本翻開的泛黃古老紙本書,以及看起來有一點點像……牙齒的東西。

  真有意思,以前的魚原來是那麼大嗎?

  當我站在那巨大骨骼下方時,我注意到了一些異樣──那不是魚。我以為是魚鰭的部分,有特徵很明顯的掌骨同源結構,而且那是肩胛骨吧?

  另外,脊椎骨分節的模式,和有癒合的節數……我數了數,確認了這是哺乳類,某種我從來沒有看過,或是知道這東西存在過的哺乳類。

  即使只剩下骨骼,在這個距離,仍然能夠顯示出這生物還活著時的威嚴和壯麗。我伸出手,敞開意識,感受殘留其中的記憶,傾聽著漫遊無疆深海的渾厚歌聲。一時之間,我被來自遠古的唱誦震撼到無法動彈。那是直接對著靈魂的低語,讓所有生靈相互共鳴。

  這是我們的共同祖先,還是已經在演化洪流之中失去蹤影的一員?為什麼我沒有看過如此宏偉生物相關的知識?還有多少東西,是出自於我的無知所以視而不見的呢?有可能只是因為年代久遠,所以淹沒在無數的資料之中嗎?但是既然這標本被收藏著,應該表示……

  「你迷路了嗎?」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思路中斷。讓我馬上警覺到,對方在我的知覺之內隱去了行蹤。

  我故作鎮定的轉過身,看到一匹格雷的大灰狼,面無表情的看著我,灰色的眼睛顯得非常陰沉。

  當我的鏡像圈發出相同波形抵銷掉混淆波動以後,我理解了為什麼沒有感覺到他的原因。

  「呃……」我抓了抓後腦杓,擺出我最天真的表情。「我在找宴會廳。」希望我的信口胡謅不要太顯眼。「想在舞會開始前佔到好位置。」

  「那你可真是嚴重偏離了你的目的地。」他走到了我身旁,我感受到一絲壓迫感。「讓我替你指路吧?」

  「那真是太感謝了!」我以恭敬的語氣說道,擺出順從的肢體語言。

  但是當格雷的大灰狼用手搭上我肩膀,將我領出展廳時,我察覺到了冰冷的異樣感。

  探查波動!這是主動的刺探,以意識圈包覆目標進行的理解,沒辦法和定向波動一樣中和掉就好。

  我以最快的速度將意識圈收攏,隱藏自己,同時盡量不要露出任何破綻的繼續走著。好在蓋拿和我練習了很多次。

  「你知道現在舞會還沒有開放入場吧?」他用平板的語調說道。

  「喔,但我想或許可以排隊?」我傻笑著說道,強忍住那自脊椎流下,最後匯聚在尾巴末梢的冰冷觸感。我幾乎要發抖了。

  「別傻了,舞會開場前一個小時前才開放排隊。」冰冷觸感消失,格雷的大灰狼好像放鬆了一點,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看來他什麼都沒有找到。

  「試試無妨?」我歪了下頭說道。

  「年輕人就應該把握機會犯蠢。」他聳聳肩說道,替我的終端設定好路線,然後站在展廳門口,目送著我離開。

  等到我走過轉角,背上視線的沉重壓力才消失。我立刻靠在牆上,大口喘息著。

  那冰冷的觸感……就好像水銀一樣,深深滲入我的軀體,嘗試將靈魂給剝離出來。但是我藏得太深了,他無法碰觸到我。

  看來我無意間進入了某種禁區,窺探了某種異能者們不喜歡分享的秘密。

  但是,為什麼就這樣光明正大的擺在那裡,如果這東西並不想讓所有人都能看到?這恐怕表示我無意識的突破了某種防禦機制。

  但我很確定,現在發出探詢波動一定是個非常愚蠢的決定,所以我立刻朝遠離那個展示廳的方向走去。

  經歷了這個突發事件以後,我打算結束我的冒險,並且把握機會犯蠢。

  我將終端從手臂上的綁帶拿下來,打開了我的五千字邀請函草稿,然後按下送出。



  「我得說,受寵若驚。」埃忒耳讓我看了他的終端介面,我的邀請函密密麻麻佔去了整個版面。

  我抓了抓耳朵,感覺到湧起的血液,稍微移開了視線。

  「另外,你穿黑色的很帥。」他非常認真的說道,將終端收好。「你平常應該多花點心思在打扮上。」

  湧起的血液更炙熱了,我清了清喉嚨,調整了一下我的領帶,還有西裝外套的袖扣。我想我可能永遠無法習慣,被當成恭維的對象。

  「你也是。」我真誠的說道,和埃忒耳對上視線。「你穿白的很好看。」

  我沒有打算奉承他,只是實話實說。埃忒耳合身的白襯衫,完美的凸顯了他在舉手投足間,滿是神秘魅力的身體線條。他沒繫領帶,或是任何純粹裝飾功能的配件,沒有扣上第一顆扣子的敞開領口,還有隨意掛在手上的外套,讓他顯得有點……閒適又優雅?

  我的目光來到他身後的尾巴,現在正以緩慢的頻率擺動著,微微豎起成一個特殊的弧度,就像是……會流動的黑暗一樣。

  「快點啦!」摩墨斯冷不防從後面抓起我的尾巴,拉了幾下。

  「喔,抱歉。」我拍了拍小狼崽的頭安撫道,回過頭和埃忒耳確認。「你的狼群呢?」

  「他們先去了。」埃忒耳說道。「當然,除了仄羅斯,他從來就不喜歡舞會。」他聳聳肩。「不過我本來以為,你也不喜歡舞會。」

  「喔,」我有些尷尬的說道。「凡事總是要體驗看看嘛。」所以是因為這樣他才沒有邀請我嗎,我怎麼會沒有想到?

  小狼崽又拉了拉我的尾巴,但被埃忒耳以一聲低吼制止。我依序安撫他們兩個,表明被沒有被冒犯。

  在前往舞會大廳的路上,我走在兩匹尼克斯的中間。「你這樣會寵壞他的。」埃忒耳喃喃的說道,小狼崽則是將頭撇向另一邊,一手抓著我的尾巴。

  「嗯……」我看了眼小狼崽,他依然倔強的不肯和兄長對上視線。「就當成我的補償心態好了。」我在摩墨斯頭上拍了拍,他還是不肯轉回來。

  「你和皮克西爾波克的關係不好嗎?」埃忒耳低聲問道。

  「我想可以說,『有許多進步空間』。」我喃喃的說道。「如果我們有機會多談談的話可能會有幫助……但你也知道,那並不是很容易。」不需要尼克斯的強大邏輯能力,應該也可以理解我在說什麼。「所以,我想我很羨慕你們,能夠……」我無法完成句子。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種狀態或是關係,我怕這是我永遠也不會懂的事情。

  我是否,會無法溫柔的對待別人呢?在習慣了總是被忽視之後,我還有辦法真誠的和別人交流嗎?避免注定的失望和落空,我從不真正關心任何事情,這麼長時間下來,我還有可能確切感受到任何東西嗎?我有可能,學會該怎麼……去愛嗎?

  我該怎麼知道,自己不僅僅是嘗試拙劣的模仿著我永遠無法理解的事情呢?

  我感覺到摩墨斯輕輕握了握我的尾巴,我向他看過去。小狼崽低垂著耳朵和視線,看著地板。我看了埃忒耳一眼,他輕輕嘆了口氣,放低了耳朵,輕輕擺動了兩下尾巴。摩墨斯還是看著地上,但我注意到他的視線飛快的瞥了下埃忒耳,然後又轉回去。小狼崽以和兄長相同的頻率擺著尾巴回應,然後握住我尾巴的手掌,更緊了一些。

  或許……模仿並沒有什麼問題。模仿,是一個開始,如果願意堅定的走下去,誠實面對所有阻礙,說不定,我們都能在終點,找到屬於彼此的答案。



  舞會入場隊伍消化得非常快,甚至在我有機會好好研究一下,這條長廊掛著的各種畫作之前,我們就被放行,進到了舞會大廳之內。

  一通過閃爍著橘黃色火光的狹長玄關,便進到了富麗堂皇的廣大空間,好像瞬間踏入了另一個次元一樣──用大廳來形容這裡,實在太不準確了。

  挑高大概七層樓的華麗天頂,遍布散發莊嚴氛圍的濕壁畫和浮雕。雖然這個距離根本看不出來主題,但是自地板沿著巨大石柱鏤刻直到天頂的繁複流線,像是某種活著的爬藤,相互糾結交錯、蔓生攀附,充分的展現出其中工藝之美。

  而天頂的正中央,是一棵倒著生長的巨木,在樹冠層核心處鑲嵌著名滿天下的塔爾努夫水晶。巨大的透明水晶之上,有著肉眼無法計數的細小切面,將光線投射到樹冠層中充當葉片的菱鏡組合,讓整個大廳充滿調整過後的柔和淡黃色光線。

  我眨了眨眼睛,從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輝上轉開。我有看過介紹,塔爾努夫水晶是科學和藝術的奇蹟,至今沒有人能夠重現同樣的作品。而且據說直視著水晶本身的光,可能會看到某種東西……看回來。

  樓中樓上突出的包廂看台,如同一個個隱蔽的洞窟般,顯然是地位更加尊貴賓客的領域,提供他們進行符合身分的買賣算計,觥籌交錯。

  至於我們腳下的地板,也沒有些許遜色於其他結構。

  這是一幅巨大無比的曼荼羅沙畫,用七個支派代表色的大理石細沙繪製而成,最後在其上以透明的高分子材料固定。七色在最外緣相互纏繞糾結,構成了數個環形,再來是彼此平行,自圓心放射而出的線條按照順序等角排列著。直到天頂巨木樹冠層的投影範圍內,線段則變成像是漩渦那樣,迴旋扭曲往圓心竄去。

  漩渦的中心,是代表大灰狼家的帝國旗艦──皇帝──的圖騰,被另外九個圖騰環繞,分別是九大家族各自的旗艦圖騰。

  哈德良長城的結構幾乎都是地下空間,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大型設施了,但這真是……驚人。

  「默德支派宣稱,大競技場的舞會大廳是他們的最高傑作之一,以任何方式命名都會減損這裡的價值。」埃忒耳說道,環顧了四周的空間。「不過通常大家喜歡用『樹廳』稱呼。」

  我想原因顯而易見。

  我又花了一點時間讚嘆這些匠心獨運的藝術品,同時有一點羨慕,擁有足以創造此等美麗事物能力的雙手和頭腦。真不知道如果讓斯諾來設計會像什麼樣子──用手下敗將武器推砌而成的王座?

  就連摩墨斯也靜了下來,張大眼睛盯著巨樹中的水晶。

  突然一陣憤怒的吠叫聲傳來,蓋過了所有低聲交談和輕柔的音樂。舞會廳中許多大灰狼──和犬科動物──都抬起一邊耳朵,看向二樓的某個包廂。

  在短暫的激烈爭吵,緊接著物體碰撞和器皿碎裂聲之後,一匹黑棕色為主的犬科動物,穿著合身剪裁的純黑色立領西裝,臉色極度難看的踩著大步,往大廳出口走去,並且對任何擋到他的人露出犬齒。

  另外兩匹同樣打扮和種族的犬科動物神色匆忙的追了上去,低垂的耳朵並夾著尾巴,不斷向周圍所有人致歉。當對方和我們擦肩而過時,我注意到了他們領口上,都別了一枚有著黑紅黃直方長條的矩形小徽章。

  看著三匹犬科動物離開大廳,我腦中浮現了許多問題,包含沒見過的西裝款式。但我向埃忒耳詢問之前,一陣宏亮的得意笑聲引起了我的注意──那讓我字面上的毛骨悚然。

  和剛剛那三匹棕色犬科動物來的方向一樣,一匹十分高大的犬科動物緩緩的走了過來,對周遭所有對上視線的人頭去睥睨的眼神。

  他好……閃亮。金黃色的毛皮看起來就像是花上非常多時間保養那般,柔順又耀眼,富有光澤和彈性。不過他的耳朵……我第一次看到下垂坍塌的耳朵長在犬科動物身上──所以這就是狗囉?

  他的深灰色西裝,和先前那三匹棕色犬科動物不一樣,是在元老院偶爾會看到的那種。金黃色的狗打著深藍色領帶,上面有隻金色的領帶夾,而淡藍色的口袋巾則在胸前反射著絲綢的光澤。雖然他在領口也別了個矩形徽章,但圖案也和剛剛另外三匹犬科動物不同──一端是紅白相間的數道細條紋,另一端則是一顆在藍底上的白色五角星。

  大廳在這幾匹犬科動物都離開了以後,才漸漸恢復交談和音樂聲。

  「那是……誰啊?」我很確定周遭的竊竊私語都是在談相同的問題,不過我傾向找尋可信資訊來源。

  「那三匹德國牧羊犬,分別是德意志公爵、柏林侯爵和布蘭登堡伯爵。」埃忒耳在收到我投去的眼神之後,馬上理解這對我來說一點點意義都沒有。「父子和兄弟。」他補充道。「德意志家的家主,統治著德意志公國,包含主要西歐和南歐的土地,還有格陵蘭。」

  「我地理課有認真上,」我喃喃的說道。「另一個……垂耳朵的狗呢?」想到那個樣子,我打了個寒顫。

  「黃金獵犬,是其中一種垂耳狗──垂耳狗可多了。」埃忒耳一副那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說道。「黃金公爵不是以他好相處聞名,而且對德意志公國的格陵蘭虎視眈眈。」埃忒耳搜尋著大廳,接著指向其中一個樓中樓看台。「據說現任澳大利亞公爵曾經在好多年前,在樹廳和當時剛繼任家主的黃金公爵大打出手。」

  我看了一眼幾匹位在高樓層的鬃狼,他們面色凝重的望向大廳出入口,和彼此交頭接耳。

  「所以是領土緊張嗎?」我向埃忒耳問道,我注意到黑狼身體微微的僵硬,並且移開了視線。

  「喔,這個我知道!」摩墨斯開口,好像很高興自己有插嘴的餘地。「德意志公爵和黃金公爵在十六年前……」

  「摩墨斯!」埃忒耳用我沒有預期他能夠發出的嚴厲語氣吼道,小狼崽立刻閉嘴,垂下耳朵並發出咽嗚聲。

  「呃……」我也被嚇了一跳,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嘗試緩和這個有點緊張的氣氛。「那邊看起來有自助飲料吧。」我比了比樂隊附近的長桌說道。

  我其實並沒有特別想喝什麼,所以只是繞了長桌幾圈,研究各種飲料和點心。

  我注意到埃忒耳在遠離我的長桌對角,拉住了摩墨斯的後頸,將吻端湊到小狼崽耳朵旁邊,神情凝重的低聲說著什麼。

  好吧,我只能說,社交真是困難的事情。是不是因為我不懂各種微妙暗示或氣氛變化,所以才一直遇上這種情況?還是說,如果我也有尼克斯的完全記憶,也會知曉各種禁忌話題,而總是特別敏感?

  我還真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要知道答案。

  「欸欸,是克羅特拉!」

  微弱的竊竊私語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將耳朵轉往聲音來向。

  「你上一次不是有要到帳號嗎,後來怎樣了?」聲音中帶著點揶揄的意味。

  「她說『不是你的問題』,你覺得呢?」回應則是惱怒和挫折。

  「節哀,老兄。」幸災樂禍的笑聲。

  我緩緩的將耳朵轉了回來,不太想刺探別人的隱私。「重要的社交場合」,對吧?

  「嘖,真希望平常也有機會見面,分隔兩地又只能四年見一次實在太折磨了!」結果剛剛來到自助吧旁的伍德嗓門更大。

  「小聲點,這可是公共場所,你樣講很齷齪欸!」我能感覺到他朋友憂慮的朝我看了一眼。

  「好像你不是這樣想一樣。」大嗓門伍德毫不吝於和周遭的路人分享他的想法。

  「但我不會在公共場所講出來,這就是最重要的不同!」我得說他朋友的論點挺有道理的。

  「好啦,就只是說說而已嘛!反正明年我們都二十二歲,禁令也不適用了。」大嗓門伍德走到我身邊,替自己倒了某種飲料,然後丟了把小陽傘進去。

  「唉,帕卜勒還要六年……」另一匹斯諾喃喃說道,也裝了某種飲料。

  「誰叫你是喜歡小狼崽的變態?」嘲弄聲顯然太大了,我發現周遭的談話突然都靜了下來,還有許多朝他們投去的視線。最後兩匹伍德決定故作鎮定的拿著飲料離開。

  重要的社交場合。

  我聳了聳肩,身為了解流言蜚語和片面的誤解能造成多大痛苦的受害者,我決定不要隨意評斷他人。

  四周來來往往的犬科動物們,都能很自然的和恰巧擦肩而過的人搭上話,或是隨便聊個幾句,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樣。

  有人交換著對飲料品質或是樹廳的看法、有人分享著各種小道八卦,包含第一天賽事中斷了那幾秒鐘的轉播,或者是剛剛德意志公爵和黃金公爵的衝突。

  這到底是什麼原理呢?

  我有點想要加入話題,但卻因為某種不自在感,無法踏出那一步──是隔閡,像被某種迷霧壟罩一般,將我推開。

  這感覺……完全就和被異能者的意識圈妨礙行動時的凝滯感一樣。

  我知道如果我展開意識,就能輕易推開這層阻礙,但是……我真的有想要去和其他人社交嗎?樹廳之中,有多少是知道我是誰的?我能從偶爾對我投來的不舒服視線中猜測,可能沒有很多。但是,有多少是會在知道我是誰之後,馬上改變對待我的態度呢?

  我看了埃忒耳一眼,他和幾匹不同支派的大灰狼正在說話,好像聊得很開心,大家的尾巴都輕輕的擺動著。

  我將頭轉開,感受胸口湧起的某種複雜情緒。

  幾聲清脆的敲擊聲傳來,我注意到站在高台上的樂隊指揮給出了某種指令,準備下一首樂曲。而舞池中成雙成對的舞者,也趁這個機會向對方致意,有些離開舞池,也有一些加入。

  大多數的雄性大灰狼都穿著正式套裝,顯然托加長袍並不是最適合這個場合的打扮。其他不同種類的犬科動物們各自有稍微不同樣式、材質或顏色的服裝,但整體上來說並沒有差太多。

  不過其中有幾匹黑狼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的套裝是鮮艷的青金石藍,樣式也和元老院常見到的有點不同,些許金色刺繡以某種花紋妝點著袖口和其他位置。

  他們是尼克斯裡面身分特殊的成員嗎?或是單純曾經流行過的套裝款式?又或者,這其中又有某種其他人早就忘記,只剩下尼克斯們記得的典故呢?或許等等問問埃忒耳好了。

  雖然舞池中有著各異其趣的犬科動物們,但是當新的曲子開始以後,不論衣著或是種族,所有人都再次開始依循著同樣的節奏,翩翩起舞。

  這種就像是更隱晦又抽象些的肢體語言表達,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給我一種有一點怪的感覺。

  因為我無法想像,雙方和諧的彼此配合,完成一個以默契和節奏構成的舞蹈是可能的嗎?但是我卻更容易從相互搏命的戰鬥中,看出共舞的模式。說不定這和斯諾的基因有關──或許,我單純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罷了。

  想到這裡,讓我下意識的抓了抓有點熱熱的耳朵。

  我將視線從舞池移開,回到樂隊的指揮身上。

  我一直很喜歡交響曲,那同調的演奏就像某種能夠……撥動我心弦的共鳴。但以往只有聽而已,所以從沒有注意過,這一切完美偕同的旋律,是需要一名指揮的。

  那是一匹默德支派的大灰狼──當然──但她揮舞著指揮棒的架式,好像在用劍捍衛自己的一切,能夠劈開任何阻礙那樣──絕對沒有任何斯諾會否認這點。

  她不僅僅是無數波動中的一條弦而已,她……即是波動本身,是波形和頻率的調整者,萬物共鳴的中心,她舞起漣漪,而世界以浪潮回應。不需要撥動、吹奏,或是敲擊,跟隨著手勢下令,勾勒出世界的輪廓,讓存在依照她的指揮而塑形。

  發現自己正隨著旋律,鼓起意識脈動的瞬間,我馬上架起屏障,並收回意識圈。

  我的心臟瘋狂的跳動著,鼓膜旁的血管好像要爆炸一樣轟隆作響,身上的毛微微豎起。蓋拿才剛表現出對我某種程度的信任,而我馬上就要鬆懈了嗎?

  「兩顆橄欖,用搖的,不要攪拌。」埃忒耳走到我身旁,用有點奇怪的濃厚口音說道。

  「呃,什麼?」我還在努力壓抑身體的戰鬥或逃跑反應,不確定是不是漏掉了什麼,只能歪著頭向他表達我的困惑。

  「沒事。」埃忒耳輕輕歪了下頭,夾了一串醃漬橄欖扔進自己的杯子裡面。「身為尼克斯,就得習慣在亞力山卓圖書館外,自己的笑話就沒人能聽懂了。」他說完以後,搖了搖手中的杯子,讓淡綠色的飲料形成小小的漩渦,然後喝了一口。「噁,比我想像中的難喝多了。」

  「我很有興趣聽你解釋呢。」我決定讓自己分心在別的事情上,聊聊天應該很有幫助。

  「解釋以後就不好玩了。」埃忒耳揮了揮手說道,把手中的飲料喝完、橄欖吃掉,然後放到回收區讓合成機連同玻璃和竹籤一起分解。

  他猶豫了一下,接著拿起個新杯子,在飲料吧四周尋找著自己需要的東西,然後扔進容器裡混合。我嗅了嗅,確認那個黑色粉末真的是胡椒。不知道怎麼辦到的,混出的成品是某種紅色的飲料,然後埃忒耳又丟了根芹菜進去。

  「芹菜?」我對飲料之類的東西很不了解,但是放一根生芹菜進去應該並不是常見的配方。

  「有人宣稱『血腥瑪麗』更接近湯。」埃忒耳喝了一口紅色的液體,聳了聳肩。「不過我也只是按照配方和做法依樣畫葫蘆而已,根本喝不出來有什麼特別的。」

  「嗯……好吧?」我只能表示不明確的同意。斯諾的味覺和嗅覺相對很遲鈍,我猜測尼克斯的可能也是。

  不過說到尼克斯……我再次將目光轉向舞池,搜尋著剛剛注意到裝束不太一樣的黑狼。

  「為什麼有些尼克斯穿著藍色套裝?」我指了指舞池中的黑狼。他們數量並不多,但是鮮豔的藍色還是很顯眼,讓我一下就能分辨出來。「這是某種身分的表示嗎?」

  「嚴格來說,他們並不是尼克斯,他們……」埃忒耳的語氣有點猶豫。不過他甚至沒有看我只的方向,就知道我在說什麼。「……是混血,和尼克斯支派的遺傳背景已經有差異。」埃忒耳用只有我們能夠聽到的聲音說道。

  他的樣子就好像在說什麼很尷尬的話題,我完全可以理解。

  「他們是倫敦家的大灰狼……」埃忒耳喝光了紅色飲料,回過身,開始嚼起那根芹菜,他有些心不在焉似的抬起頭,在二樓包廂搜尋著。「那裡。」埃忒耳用吻端比了比某個看台。

  我看見一匹身著青金石藍套裝的黑狼,背對著我們,不知道和誰在談話。而他身旁,站了匹同款式打扮的黑狼,看起來年紀和我們差不多,聚精會神的豎起耳朵聽著什麼。

  「月球第一公民、倫敦家家主──格里菲斯‧倫敦,和他的獨子──約翰‧倫敦。」埃忒耳說完,便又轉了回去,把剩下的芹菜葉子丟進空玻璃杯內。「尼克斯不是很喜歡談到他們……」

  我點點頭回應,沒有深究,不想逼迫他談會讓他不自在的話題。我已經聽到了幾個關鍵字。

  混血、月球。

  不管這個「倫敦家」究竟是怎麼回事,這說明了,大灰狼離開元老院生活,是有可能的。並且,是有可能自由的。

  「知道自己以後有可能在月球生活以後,我突然有點想親眼看看太空的樣子。」我說道,感覺臉頰微微的泛起笑容。

  「喔,怎麼說?」埃忒耳問道,向我折下了右邊耳朵,一邊把用過的杯子拿去分解。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抓了抓耳朵,思考著學術大師究竟說了什麼,讓我有這種改變。「就好像不再是那麼虛無飄渺的事情,而是……真的有可能親身體驗的生活,就有點……好奇?」大概就是……無意義的幻想變成有可能的規劃?「好奇……太空是不是真的那麼……遼闊。」

  我再次允許自己短暫想像了未來可能在月球的生活,甚至是在暴風海大學和摩墨斯一起工作的樣子──我們都穿著那套鑲金線的藍色套裝。

  好像……還不賴?青金石藍很充分的襯托出了我的眼睛。

  說到這個,摩墨斯跑去哪了?

  我環顧四週,沒有看到小狼崽的身影,或是聽見尖叫聲,所以決定聳聳肩,相信摩墨斯可以照顧好自己。

  當埃忒耳再次開始製作新飲料的動作聲響,讓我從思緒中脫出,並注意到一件事情。

  「你都用不同形狀的杯子。」雖然材料有一些我可能不認得,但不同樣式的玻璃杯就很明顯了。「這有什麼理由嗎?」

  「喔。」埃忒耳喝了口泡著柳橙皮的棕色液體,打了個大大的冷顫,吐了吐舌頭。「有些可能單純是流傳下來的習慣,有些則有各自的擁護者,稱不上真的有硬性規定。」

  他果斷的把手上只喝了一口的飲料放進回收區分解,然後帶我走到玻璃杯的放置區旁。

  「主要是因為功能,像是避免飲料因為體溫升高而變質,所以會有高腳的柱狀設計。」他指了剛剛他用過的其中一種高腳杯。「這是馬丁尼杯,因為不加冰塊,還有體積以及讓氣味擴散的目的,所以是這種倒錐形的杯身設計。」

  埃忒耳抓起了一隻馬丁尼杯,和另一隻長很多的高腳杯給我看。

  「同樣的,視覺效果也是目的之一。」他用手指畫過另一隻較長的杯身。「笛型杯適合盛裝有氣泡類型的飲料,因為能看到泡泡在杯身中浮起。但是如果要考量飲料本身氣味擴散效率的話,有人會推薦球型的機械杯……」

  我很好奇,埃忒耳自己有沒有注意到,當他在分享自己知識的時候,尾巴末端會小幅度的快速擺動著。

  實在是有點可愛,不知道是不是尼克斯都會這樣。但我知道,我可以看上一整天都不會膩。

  之後的時間,在悠揚的交響樂聲中,我認真聽著埃忒耳解釋,勃根地杯和黑皮諾杯之間的差異,還有數百種我沒聽過的軟性飲料和調酒。



  沒想到後來,是摩墨斯先累了,看起來小狼崽還是有極限的。

  雖然我和埃忒耳都沒有注意到,他到底跑去哪裡了,但至少摩墨斯看起來玩得很盡興,而且沒有引起某些不堪設想的災難。

  原本小狼崽有些昏昏沉沉的抓著埃忒耳尾巴,好像隨時都會睡著一樣,但是當我一打開房間門,摩墨斯立刻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撲上了蓋拿的床,把頭埋進枕頭中。

  埃忒耳嘆了口氣,我對他笑了笑,表示沒關係。

  蓋拿大概不會介意吧?

  「我以為你們的房間會……」埃忒耳環顧四周,抓了抓耳朵說道。「更高級一點?」

  「喔,」我還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能蓋拿不喜歡多餘的東西?」

  埃忒耳點點頭,走到摩墨斯身邊,輕輕拉了拉的小狼崽後頸。

  「給我們一點時間獨處……」摩墨斯喃喃的說道,翻了個身,將自己用被子包了起來。

  埃忒耳又嘆了口氣,可能打算採取激烈一點的手段。但我輕輕拉住黑狼的手臂,對他搖了搖頭。

  「讓他睡一會吧,反正蓋拿今天不會回來。」我壓低音量說道,不想吵到已經發出小小鼾聲的摩墨斯。

  「所以……」埃忒耳雙耳豎起,瞥了一眼小狼崽。「今天沒有午夜門禁了?」

  「對。」我移開視線,看向一旁的地上,尾巴換到了偏右的位置。

  「你覺得,放摩墨斯在這裡沒問題嗎?」埃忒耳小聲說道,我挺確定他語氣中有一絲期待。當然,還有那小幅度高頻擺動的尾巴末梢。

  「嗯……」我或許不善長社交,或者是理解各種複雜的約定俗成暗示,但是當嗅到機會的時候,我想我是能認出來的。「他應該沒辦法跑去哪吧?」為了替自己有利益迴避問題的答案背書,我看了一眼睡著了的小狼崽。他翻身,右腳抽動了幾下。

  「那……」埃忒耳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尾巴舉起,左右緩緩的擺動著,然後和我對上視線,深邃的黃色眼睛中滿是笑意。「我想讓你看個東西。」



  埃忒耳領著我,在堆滿雜物的不起眼通道間穿行著。有時往上,有時往下,有時我分不出來我們究竟是往上還是往下,迂迴曲折又蜿蜒。然後是和牆壁融為一體的暗門、看起來從建造好之後便沒有再被使用過的維修通道,我們甚至沿著通風管爬了好一段。

  「這還真是……哈啾!」我打了第兩百個噴嚏。「哈啾!哈啾!哈啾!」兩百零三個。

  「我也這麼覺得。」埃忒耳以玩笑似的語氣嘲弄道,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他一點都不受瀰漫的灰塵影響。

  我跟在他身後,手腳並用爬行,只能看見黑狼的大尾巴左右擺動著,揚起了更多灰塵,偶爾末端的細毛還會直接搔到我的鼻子,讓我噴嚏連連,沒有停止的跡象。

  「呼,到了!」埃忒耳發出小小聲的歡呼,我聽見金屬碰撞聲,然後黑狼就從某個開口跳了下去。

  我聽見……依循特定節奏,來回拍打著的……海潮。擦擦吻端,空氣中一絲鹹澀的沁涼拂過我的鼻頭。

  我朝開口探出頭,評估一下高度,接著也跳了下去,落在一個稍微有一點潮濕的粗糙水泥平台上。

  「大競技場雖然是艾許和默德合作建造的,但是尼克斯才是記住所有結構的支派。」埃忒耳驕傲的說道,即使他的耳朵上還掛著半張蜘蛛網。

  「喔,是嗎?」我將他從頭到腳打量過一遍,稍稍歪了下頭。「我現在看到的應該是一匹艾許吧?」

  埃忒耳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已的衣服和毛髮。他在嘗試拍掉灰塵時笑了出來,黃色的眼睛反射的來自上方的光源。

  接著,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那讓我大笑出聲,而埃忒耳窘困的抓了抓耳朵。

  「這裡。」我幫忙撥掉了另一隻耳朵上的蜘蛛網,他好像一直沒有發現。在這過程我無意間用手指擦到了他耳朵末梢,感覺到他的體溫,還有立刻抽動的耳朵,但埃忒耳並沒有閃躲,或是轉開視線。

  黑狼黃色的眼睛和我對上,為了調節光線而放大的瞳孔顯得無比深邃。我的耳朵因為他的凝視,也直挺挺的豎了起來,開始發燙。

  我不太知道該怎麼做,但我想要……更……更多,更進一步。我一點點、一點點的,將手往埃忒耳的側臉靠近。黑色的細毛搔著我的掌心,有點癢。我開始微微顫抖,並且呼吸急促了起來。

  「這麼有紳士風範的格雷還真少見呢。」他開了個無害的玩笑,但我感覺到嘴角、耳朵和尾巴,都立刻反射性的垂了下來,身體僵硬,心臟好像瞬間漏了一拍。舉在半空中的手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就卡在埃忒耳的臉旁。

  我試著開口,或是給出任何反應,以免這個氣氛變得更奇怪。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做不出任何行動──任何行動。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根本沒有這麼在意不是嗎?

  不是嗎?

  「喔,該死!」埃忒耳的瞳孔變得更大了,用手抓住自己的吻端,耳朵貼平在頭上,一臉愧疚。「對不起,我只是……因為你剛剛提到……而且你變成灰色的了……喔該死!」他拍在自己額頭上,閉起眼睛,做了個深呼吸。

  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虛弱,四肢末梢都開始發麻,所以我慢慢的在水泥平台坐了下來,讓雙腳懸空在海面上。

  潮水來來去去,有規律的拍打著堤防,發出沙沙的聲響。偶爾,冰冰涼涼的海水,會濺上我的鞋子和褲管。

  埃忒耳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拱著背,維持有點僵硬的姿勢。他的體溫自我們相互碰觸的部位傳了過來。

  「抱歉……氣氛都被我破壞了。」他低聲說道,看著海面。「我很少這樣的……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就……脫口而出……」

  一時之間,我無法回應。我很努力的讓胸口翻攪的情緒沉澱,但那顯然不是件很簡單的事,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練習。就像海潮一樣,來來去去,直到最後將地基給侵蝕殆盡,然後崩塌。

  明明,都已經知道了,這並不是任何人的錯,為什麼,感覺還是如此難受呢?

  波濤起伏著的海面,映射堤防頂端的照明,像是破碎的星空,忽明忽暗,變化無常。

  「是我自己先提到這個話題的,不是你的錯。」我在情緒終於稍微平復下來以後說道,一邊拍拍上身的灰塵。「而且我反應太大了。」

  「我應該要想到的……」埃忒耳低聲喃喃說道,語氣中滿是罪惡感。

  「我覺得,沒想到,反而更……好。」我將尾巴放到手上,撢掉灰塵,開始梳理著。「我其實不是全白的。」

  我感受到埃忒耳全身猛然一震,耳朵豎得直挺挺,嘴巴微張,滿是詫異的向我看過來。其實我不確定為什麼就這樣脫口而出了,我可能只是想要和自己證明,我真的並沒有那麼在意。

  「在尾巴末梢,有一小撮灰毛。」因為才剛拔掉沒多久,所以我知道還沒有長出來,但我還是在差不多的位置翻了翻。「我幾乎每個月需要拔一次。因為不管拔了多少次,新長出來的毛都是灰色的。」

  我將尾巴放開,雙手往後撐在水泥平台上,仰頭看著沒有月亮的稀疏星空。

  「這應該非常明確的表示了,不管我多努力的假裝一切如常,都無法迴避『我究竟是誰』這個問題。」我讓耳朵順著海風,往後貼在頭上,然後深深吸了口氣,鹹鹹的濕潤氣息充滿我的鼻腔。

  埃忒耳的身體放鬆了下來,模仿我的動作,撐住身體,看向天空。

  接著,我感覺到了,暖暖的細緻觸感,是他把尾巴搭上我下背的溫度。過了沉默的幾秒鐘之後,我挪了挪身體,輕輕倚靠埃忒耳,接著決定將尾巴擺在他的黑色大尾巴之上。又經過了幾次呼吸的時間,他緩緩的用頭靠上了我肩膀。那剎那的悸動使我微微打了個冷顫,但很快就放鬆下來,以同樣的動作回應,讓臉頰貼著黑狼的頭頂。

  我們無聲交流,甚至用不上肢體語言,卻是如此深切的相互理解。然後,我們分享著彼此依偎的暖意,即使在微涼海風的吹拂之下,都開始有一點熱了。

  有點熱……好像……感覺很好。

  「是補充二氧化硫膠體的飛艇!」埃忒耳坐直身子,抬起頭興奮的說道。「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

  「你怎麼看出來的?」我順著他的視線搜尋,只看到一個小點,還有在夜空中不太明顯的機尾雲。

  「我看過介紹,飛艇在平流層,從飛行速度還有機身塗裝判斷。」埃忒耳繼續解釋著,尾巴末梢又開始快速擺動了起來,我們的毛髮相互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而且那讓我有點癢。

  「尼克斯的完全記憶真的是很厲害欸,就像是資料庫一樣。」我非常羨慕的說道,看著飛艇離開我們的視線,留下一道淡淡的白色軌跡。

  「和將近半數成員至少有一種聯覺的默德支派不同,擁有完全記憶的尼克斯人數非常少,同時間從來不超過十個。」埃忒耳用淡淡的語氣說道。「我沒有完全記憶。」

  「喔,」我的耳朵有些尷尬的抽動了一下。「抱歉,我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這沒什麼。」他聳聳肩說道。「我很感激自己的好運。」

  我看向埃忒耳,稍稍歪著頭,折下右邊耳朵。黑狼的黃色眼依然看著夜空,好像在尋找什麼很遙遠的東西一樣。

  「想像一下,擁有完全記憶的生活。」他輕聲說道。「你將會記住所有事情,不管你是否願意;你沒辦法忘記任何事情,無論你有多麼努力。」埃忒耳緩緩的眨了下眼睛。「無知是幸福,遺忘是喘息。」他語氣中理解的疏離,喚起了我熟悉的感受。或許這就是蓋拿說的,為什麼異能者總是會相互吸引。

  是因為孤獨是異能者覺醒的條件之一嗎?又或者,孤獨只是所有心思敏銳者的必經之路呢?

  我想,我暫時沒有答案。

  所以,我靜靜的傾聽,等待著埃忒耳準備好,願意繼續向我訴說。

  「摩墨斯有完全記憶。」我完全沒有預料到埃忒耳是要說這個,所以只是把耳朵豎的直挺挺的,微微張開嘴巴。「看不出來,對吧?」他轉向我問道。

  「對。」我誠實的回應,畢竟我根本沒想過,擁有完全記憶到底代表什麼,又會對個體造成什麼影響。更沒有想過,在尼克斯之中格格不入的摩墨斯,會有完全記憶。

  「我想這大概是為什麼他總是那麼反抗那些……學習,有一點關係。」埃忒耳語句停下來時,我們就聽著潮水拍打海堤的節奏。「所有記憶,都會變成固著在你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他用後腳跟踢了踢我們深下的水泥結構。「……藤壺,而你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

  「但是這種……特性,總會有點好處吧?」我緩緩的說道。「畢竟你們是……尼克斯。」我用順從語氣說道,不希望顯得太……自以為了解。

  「當然,這就是為什麼大家會這麼容忍摩墨斯的原因。」埃忒耳聳了聳肩。「但即使是以元老院裡相對開明的尼克斯支派標準,摩墨斯都還是太特立獨行了。」他再次將頭靠上我的肩膀,輕輕蹭了兩下。「這種容忍,是建立在他會成為某種寶貴資產之上的,而不是因為……」埃忒耳再次停頓,我們靜靜的聽著海潮聲。

  濕濕的水珠打上我小腿的頻率變高了,或許是因為正在漲潮?

  「而不是因為……」埃忒耳再次嘗試開口,但還是無法完成句子,只能讓潮水聲填補話語之間的空白。

  我嘗試了蓋拿先前的動作,將下巴壓在埃忒耳的頭頂上,輕輕蹭著,向他露出我的喉嚨。

  「在摩墨斯更小一點的時候,我完全無法接受,他的……叛逆。」熱氣隨著埃忒耳的話語呼到了我身上,頸部的皮膚感覺到有些濕濕的暖意。「我一直非常擔心,他永遠不可能適應大圖書館的生活……甚至是在整個元老院都找不到容身之處。」

  埃忒耳吐出一口長氣後又停了下來,我們維持著相互依靠的姿勢,傾聽著潮聲。

  「當然我現在還是一樣很擔心,但是我以前更……強勢。」他將右手舉到眼前,檢視著手指。「不……應該說,更……糟糕。」

  埃忒耳的身體微微的抽搐了一下,我沒有動彈,嘗試繼續提供支持。

  「當摩墨斯六歲那年,剛脫離雙親的照顧,開始基礎教育的時候,我是他在整個陌生環境中唯一的依靠。是所有虎視眈眈,等待收割他價值的掠食者之外唯一能信任的人。」語句中有一些停頓,但埃忒耳設法把話說完了。「至少我本來應該是的。」

  在我身旁的黑狼微微顫抖著,我想並不是因為溫度的關係,但我還是挪了挪身體,讓我們靠得更緊。

  「諷刺的是,我其實記不得當時得場景,或是細節了。」他發出苦澀的笑聲,用鼻子噴出一口氣。「我只能確定,又在某次,摩墨斯做出了不符合尼克斯規範行為的時候,我嘗試『導正』他……」

  我感覺到了,埃忒耳的意識圈發出了某種波動,和我自己的意識圈……開始共鳴。我們相同的波形並沒有疊加起來,而是完美的容納彼此。這和同調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那次不同,這是……自然而然就發生了的。

  「那天我過得特別不順利,他反抗得也特別厲害,但這些都不是藉口。」埃忒耳再次開口,語氣中能感受到刻意的平緩。「我太生氣了……當時我還無法理解、或是接受,為什麼,明明就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明明就只要……『一樣』就好了,為什麼要自找麻煩、為什麼非要……」他嘆了口氣,以幾乎無法聽見的聲音完成句子。「……非要找我的麻煩。」

  埃忒耳這次的停頓非常久,我不確定是不是感覺到什麼濕濕的東西沾上了我的肩膀。我想那或許不是海水。

  「我打了他。」埃忒耳再次用那刻意壓平的語調說道。「就算沒有完全記憶,摩墨斯當時的表情我也永遠不可能忘掉。」他深深吸了口氣,繃起身體。「被你信任的、應該要是保護你的人傷害時的那種……恐懼、無助,還有……背叛。」埃忒耳緩緩吐氣時,身體偶爾會稍微顫抖一下。「而且,如前所提,摩墨斯有完全記憶。」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甚至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理解埃忒耳所敘述的感受,或者是摩墨斯的處境。即使我們的意識正以相同的波形共振,也有可能是因為完全不同的原因。所以我只是繼續靜靜的聽著。

  「皮克西爾波克沒有打過你吧?」埃忒耳小聲的問道。

  「沒有。」雖然我不確定,暴力和冷暴力,是不是有辦法相比的東西就是了。

  「看吧,這就是我,是最差勁的……」埃忒耳如呢喃般的說著。「……懦夫。」

  「我不覺得你是……懦夫。」我不太確定該說什麼,所以是著單純陳述自己的感受。

  「可不是嗎?畢竟你可是認識了我整整兩個月呢。」埃忒耳從鼻子噴出了口氣說道。「我甚至……沒有勇氣,去道歉……」他的波形出現了一絲紊亂。「我都無法原諒自己了,更何況是……無時無刻都在重溫那一刻所有細節的摩墨斯。」

  「喔……」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要說些什麼。「或許……去道歉,有機會把話說開?」我回想了一下,那個晚上在陽台和皮克西爾波克的對話。

  「是,有可能。」他又嘆了口氣。「但我想我更害怕另一個可能……如果摩墨斯沒有打算原諒我呢?」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並沒有勇氣,接受這個結果。」

  「我……」如果皮克西爾波克沒有先踏出那一步,我真的能對他道歉嗎?「我不知道。」最後我還是承認。「我想斯諾並不是以……『非常有智慧』而聞名的……」

  「顯然有些尼克斯也是……」埃忒耳苦笑了一聲。「我甚至沒有想過,在帝國之外尋找機會這個選項,即使有倫敦家在月球當作先例。我只想到強迫摩墨斯適應,還自以為是為了他好……」

  「如果不是大師佛里克願意幫我牽線,我大概也沒辦法確定自己的未來在哪,只能繼續徬徨。我很幸運能有願意幫我的人。」我坦承道。「而且如果我是尼克斯的話……我想支派並不會想要放走寶貴的人才……」像是摩墨斯。

  「現在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想至少已經比原本希望全無的狀況好多了。」埃忒耳說道。「或許有時候,解決方法真的會自己蹦出來也說不定呢。」

  我輕輕應了一聲,同時想到了關於「他們」的問題。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蓋拿對「他們」有這麼大的敵意。因為從現在他肯透露的資訊看起來,「他們」訓練了蓋拿,並教會了劍術大師所有和異能相關的知識和技藝。但或許,這也是蓋拿知道,「他們」有多危險的原因。

  埃忒耳也是異能者……那對他來說,「他們」是否能提供幫助,解決埃忒耳的問題呢?或是,「他們」對埃忒耳來說也是危險的存在?如果是這樣,蓋拿為什麼不打算警告他,單純是因為蓋拿不在意埃忒耳的安危嗎?又或者,「他們」只會對我有危險?

  我實在是很討厭,處在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態。但每次蓋拿提到「他們」,態度都是那麼的……激動,我根本不敢多問。

  先和大師佛里克確認詳細的情況吧,誰知道呢,我最近好像所有事情都還挺順利的?

  又是一陣浪潮打過來,海水沾上我的鞋底,而褲管下緣也已經濕得差不多了。這裡應該不會被淹沒吧?

  「抱歉……」埃忒耳低聲說道。「我本來只是想讓你近距離看看海的……」他停頓了一段時間,輕輕在海面上踏了幾下,發出啪搭啪搭的聲響。「結果我一直講些破壞氣氛的話,把最後一天都浪費掉了。」

  「不……沒有浪費。」我也模仿埃忒耳的動作,用鞋尖點了點海面,看著漣漪在起落的海面消散。「我覺得……很開心。」我想我進入了一個陌生的領域,所有辭彙都需要仔細思量才能說出口。「能夠……揭露自己真實的樣子,感覺好像……輕鬆了很多。」我再次用下巴磨蹭了埃忒耳頭頂幾下。「也謝謝你,願意和我說……這些事情。」

  「嗯……」埃忒耳的耳朵抖了抖,調整了一下坐姿。「我也覺得好像,輕鬆了許多。」他輕笑了一聲。「雖然說恐怕對事情沒有實質上的幫助就是了……」

  「我想,能夠提供繼續走下去的力量,一直都是很有幫助的。」我將腿盤起,埃忒耳做出了同樣的決定,以免鞋子泡水。這讓我們停止了相互依偎的姿勢,但我們的尾巴還是交疊在一起,並且能夠清晰的感受到留存的暖意。「只要不斷踏出下一步,我們遲早能夠抵達終點,不論那是哪裡。」

  「我還以為,斯諾並不是以『非常有智慧』而聞名的。」埃忒耳將雙手向後撐在地上,微微揚起吻端,看向遠端的漆黑海面。

  「這個嘛……」我模仿埃忒耳的動作,嚥下了口口水。「我有一半格雷的血統,應該多少會有點幫助。」

  自己說出口以後,好像就沒有那麼困難了。如同魔咒被迫除了那般,我甚至想不起來,一開始是什麼束縛了我。

  我只不過是接受了,這單純不已的事實罷了。

  我甚至,能感受到某種因為幽默感而產生的笑意。所以,我就笑了。

  大概是我的舉止太白癡,埃忒耳也被我逗笑了。一時之間,就只有我們的笑聲,還有潮水湧退,撞上堤防的濕漉漉聲響。

  「雖然比不上太空,但大海還是很遼闊對吧?」埃忒耳在我們都緩過來了以後,擦了擦眼角,將目光轉向海面問道。

  「對……」我此時才理解到,埃忒耳帶我來這裡的理由。胸口湧起某種暖暖的感受,順著他的視線,看著遠方。「遼闊到,好像……好像……」我貧乏的詞彙沒辦法形容這個風景,或是我的感受。「……我不知道。」

  「或許,等你到了月球,親眼看見更遼闊的太空之後,就能知道了?」埃忒耳問道,語氣有些慵懶。

  我轉向黑狼,看著他閉上眼睛,仰起吻端,耳朵和臉上的毛髮,被海風吹得向後倒伏。滿是灰塵的襯衫則是恣意擺動著,颯颯作響。

  我真的可以欣賞這個景象,一輩子都不會膩。

  「還有多久,這裡才會被淹沒?」我的衣服被打上來的浪花弄濕了,多少還是必須要實際一點。

  「大概十分鐘吧。」埃忒耳瞥了眼一旁畫在海堤上的刻度,還有自己終端上的顯示時間說道。

  「那我想,」我再次深深吸了口氣,緩緩的吐出。「我們應該要把握剩下的時間。」

  所以,接下來的十分鐘,我們一起靜靜的看著,遠方漆黑海面與只有稀疏星星夜空的交界處,試著理解那無法被形容的遼闊,還有享受彼此的陪伴。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11 編輯,總共編輯了 2 次。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7 Re: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1月 19日, 12:08

空洞


  「為了讓咖啡冷得快一點,所以早期會將咖啡倒在碟子上飲用。直到散熱快又輕薄的瓷器普及之後,以杯子喝咖啡才變成了新的習慣。」我舔掉了碟子裡最後殘留的一點咖啡說道。

  「用碟子喝咖啡……」路瑟抓了抓耳朵,顯然十分困惑。「那不是很……不文雅嗎?」

  「我想這個例子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示範,文雅還是不文雅,都是信口胡謅的。」我把碟子朝路瑟扔了過去,他接住,讓白色小圓碟停滯在他吻端前方。

  我暗示性的看了水槽一眼,他嘆了口氣,放低耳朵,擺出認命的表情,開始洗碗。

  我總是覺得,這個過程非常賞心悅目──路瑟引導了足量的水流以後,直接將相態變化成超臨界流體,然後把待清洗的碗盤穿過超臨界流體構成的薄霧狀簾幕結構。

  非常……駭人。但實在是……很美。

  「這真的有必要性嗎?」路瑟喃喃的抱怨,一邊將帶有髒污的部分還原成流體,引導進牆上的廢物處理槽中。「我可以想到其他十種更簡單的方式處理髒碗盤。」

  「我不會沒事要你洗碗好嗎?」我沒好氣的說道。「重點是控制練習,而且用二氧化碳就太容易了。我的指導者花了三年,才讓我成功弄出超臨界流體水來。」伸展了一下身體,我聽著關節喀喀作響,一邊緬懷那已經遠去的青春。「隔年我成功直接將髒污從用過的餐具上分離,我永遠忘不掉那四年間我洗過的每一個髒盤子。」我聳聳肩,對路瑟咧嘴一笑。「我相信這個過程是可以複製的。」

「如果你不要那麼用力的『相信』使用過的杯子,『應該』要是髒的,我很肯定我早就能辦到了。」路瑟將乾淨的餐具收回儲物櫃,他甚至不需要用手勢輔助。「大灰狼的意識聯合真不是普通的頑固。」

  「少抱怨,你掌握異能技藝的速度已經打破所有紀錄了。」要說我的自尊沒有任何過不去的地方,就是說謊了。這才第幾年,第三年嗎?

  「我有個非常厲害的老師。」路瑟向我低頭鞠躬,耳朵放低並向後擺去。要不是那太得意的露齒微笑,看起來實在很真誠。

  「不要浪費力氣奉承我。」我用鼻子噴了口氣說道。

  路瑟重新站好,但卻用非常快的速度舔了一下鼻子,而且那抹得意的笑容還是掛在臉上。我打算晚點再教訓他,之前已經說好值勤時段的界線了。

  「為什麼我們會說到這個?」我走到起居室的觀景窗前面,看著正在從穀神星星港裝載歐吉拉水晶的商船。

  「喔,你是說用碟子喝咖啡的歷史嗎?」路瑟用很隨意的姿勢坐上沙發,逕自將卡農果汁從冷藏櫃打開的一個小縫隙中引導出來,在他面前形成數顆同樣大小的黃色球體。「你正要說,內行星戰爭的轉捩點。」

  我沉默的看著路瑟張大嘴巴,一口一口的吞掉黃色球體,那個可愛的樣子讓我嘴角上揚。但是句子最後面的那幾個字,就像是黑洞一樣,將我所有說笑的餘裕吸走、扯碎。

  「這兩個話題是怎麼攪在一起的?」我有點懊惱的揉了揉額角問道,在路瑟對面坐下。難道我的專注力也開始下降了嗎?

  「嗯……」路瑟有些欲言又止。他靠上椅背,推了顆果汁球到我面前。「你談到內行星戰爭的時候,通常會這樣。」他轉開視線,看向一旁的地板,抓了抓耳朵。「我們上一次在小行星帶,還有農神星星環附近的時候也是。你總是特別容易……喝太多咖啡。」

  是因為異能者間的波動共鳴,所以他才注意到的嗎?還是說我也因為路瑟過於直率和單純的性格,而忽視了他細膩敏銳的心思?有沒有可能,更簡單又合理的,就只是他很在意我呢?

  「說轉捩點其實不太準確。」我張開口,吞掉黃色的球體,享受那特殊的香氣在口中炸開來的感覺。「基本上,中途島之役就是休止符了。」

  我拿起終端,確認值班時間差不多結束,和亞瑟交接了一下工作,回覆那些需要先處理的訊息。然後,我嘗試放鬆身體,癱在沙發上,看著起居室的頂部,組織著該如何非常簡略的敘述整個事件。

  路瑟對上我的視線,棕色的大眼睛,靜靜等待著。

  在我醞釀著情緒的同時,房間照明切換到黃昏時段,模仿夕陽餘暉的七色漸層天空,顯示在起居室的天花板和牆面上。

  或許,是因為路瑟的陪伴,又或許,是因為已經過了夠久的時間,讓我能夠沉澱,並重述那段記憶。

  「那時,我是帝國之心的實習三副,跟在還是大副的亞瑟身邊。」雖然胸口沉悶的難受,但想起某些往事,都還是會讓我嘴角上揚。「內行星戰爭已經膠著好多年了,大小衝突不斷,但其實並沒有真正非常慘烈的大規模戰役。」

  我將幾塊精金從隱密夾層中拉出來,拆解成細沙狀態,懸浮在沙發前的茶几上。我發現,像講故事那樣,以抽離的視角,能夠比較容易且客觀的回顧發生過的事情。

  「直到……聯邦把秘密研發的啟示錄等級光束武器成功實裝到戰艦上。我們在戰後確定了,配備這武器的戰艦總共有四艘被建造出來,分別是戰爭、瘟疫、飢荒,和死亡。」

  天啟四騎士之一──戰爭號──精金開始組裝成那艘戰艦的樣子。比起戰艦,那其實更像是要塞,是一顆直徑大約四十公里的超級巨大球體,內部裝配非常多的反射鏡面、加速器,還有超高功率的能量發射源。而球體背面,則是更加巨大的十字形骨架,需要的時候可以展開更多的分支,作為散熱的結構。

  「而聯邦顯然打算,以直接對帝國旗艦發動攻擊,作為秘密武器的初陣。」

  在靠近我的茶几桌緣,我以細沙拼成帝國之心艦隊──包含長徑二十五公里的旗艦、六艘巡洋艦、兩艘戰列艦、五艘驅逐艦,和一艘動力艦。艦隊以熱匿蹤潛行模式航行,所以驅逐艦群在最前方,組成四角椎隊形,展開隔熱盾,掩護艦群。

  「我們依然不是非常確定,為什麼艦隊位置會曝光,但那不是很重要。」

  戰爭號緩緩展開了全部的散熱骨架,像是天使展翼那樣,接著主砲閃爍。

  「帝國之心被擊中的瞬間,裝甲官立刻切換成燒蝕裝甲應對,但啟示錄等級的光束功率太高了。分析攻擊波段需要時間,只能確定完成計算以前,帝國之心就會被燒穿。」

  帝國之心的艦首開始融解,噴出許多細小粉塵漂浮著。融化的部分一路往更深處侵蝕,眼看艦橋就要遭殃,侵蝕卻停止了。

  「盧卡斯……」我當時甚至記不住他的名字。「艦長盧卡斯將傾聽號移到了光束的路徑上,試著以隔熱盾爭取一點時間,但顯然在那種等級的能量面前不是太有用。」

  位在艦隊最前方、處於四角椎頂點的驅逐艦移動到戰爭號攻擊路徑上,替帝國之心承受砲火,開始融化。

  「同時間,司令正在痛斥著決定要干預的我,打斷了我的鼻子,讓我失神了太久的時間,錯過有效反應窗口。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和傾聽號的通訊什麼時候斷開的……」

  蒸發超過一半船體的驅逐艦失去動力,開始按照慣性漂流。而戰爭號的散熱面板蒸騰,像是要融化了一樣。

  「司令解除了我的職務,因為我認為應該要讓擁有最多層燒蝕裝甲的帝國之心作為屏障,確保其他船艦能夠撤退,同時爭取時間進行傾聽號倖存者的救援作業,但他則是命令巡洋艦群移動到戰爭號的炮火路徑上。大概是因為剩下的驅逐艦都離太遠了,而戰爭號也位於戰列艦有效射程之外,他看不出來我們有別的選擇。」

  巡洋艦開始移動,打算以船身當作盾牌,掩護旗艦。

  「帝國之心艦隊的巡洋艦群又稱『德意志之盾』,但不是這樣用的……只是我想他們都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可能和某種『榮譽心』有關係。而我覺得那是無法理解的愚蠢,因為這種程度的攻擊之後,武器沒有冷卻個一天是不可能再次開火的。當然,那時我正被拖出艦橋,無法表達我的看法。司令打算把我丟進禁閉室,多少應該和我說他是『沒有一點腦袋的白癡』有關。」

  巡洋艦群都還在移動著,但此時,戰爭號的主炮再次閃爍。

  「從結果來看……我想我也是『沒有一點腦袋的白癡』。」我用掌心按著額頭說道。「不……應該說,我們每個人都是。」

  帝國之心被擊中,融化的範圍繼續擴大加深,而顯然巡洋艦群來不及在旗艦艦橋遭到擊毀之前,趕到攻擊路徑上。但突然間,攻擊停止,因為戰爭號炸成了碎片。

  「前一次攻擊的空檔,讓波段的分析完成,裝甲官靠著切換全反射裝甲幫我們爭取到了多一點的時間。而和我的預期一樣,啟示錄的確需要至少一天來散熱,但是對方的指揮官,顯然無法放棄擊毀帝國之心的機會,決定……冒險。」

  戰爭號的碎片四處飄散,而傾聽號剩下的半截殘骸也是……至少在最後爆炸之前。無數的細小碎片……開始了永恆的漂流。

  「我想……就在那個瞬間,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我終於決定,去做我早就該做的事情。」我揮了揮手,將除了帝國之心外的模型全部拆回精金細沙。「我以家主身分奪走了帝國之心的指揮權,向聯邦指揮核心的所在處──中途島要塞──下了最後通牒。」

  精金沙在路瑟那端的茶几上方,形成了中途島要塞和大和艦隊的樣子。許多個正二十面體組裝成的巨型防禦結構,周遭停泊著上百艘戰艦。

  一道薄暮自茶几中央升起,隔開中途島要塞和帝國之心。

  「我們進行了……很有趣的對話。不過,簡單來說,他們想當然拒絕了我的無條件和平要求。」

  帝國之心最外部的精金沙開始脫離旗艦,在四周隨機飄動著。當幾乎全部的精金都脫離帝國之心,只留下基礎維持船艙的結構以後,我給出命令手勢,精金沙開始脈動、閃爍,頻率和速度開都愈來愈快,接著依循特定的軌跡開始移動,最終形成一個高速奔騰的首尾相接符號。

  沒有起始、沒有終點、沒有邊界、沒有極限──無限。

  「來昂當時是帝國之心首席工程師,我命令他打開一個會耗盡旗艦能量的小型蟲洞,將中途島要塞和我們的空間相連。」

  分隔兩邊的薄暮中央,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開口。

  「我給了他們十分鐘考慮投降,又給了十分鐘讓他們撤離……但他們都拒絕了。」

  聯邦的艦隊和要塞,立刻朝蟲洞開口射擊,無數砲火穿過扭曲的空間,但全部被帝國之心的無人機攔截了下來。

  「對方人數在我能夠壓制的範圍之內,但是他們有三個異能者──兩個伽馬和一個貝塔──貝塔很強,艦隊和要塞都在他的意識領域之內,這個狀況下的意識聯合韌性讓我沒辦法直接解除他們的武裝。」

  聯邦的攻擊愈發猛烈,但那麼小的攻擊窗口對於能以無人機進行防守的帝國之心非常有利,即使是高功率光束或粒子束武器都無法突破無人機群。而那種超級武器,每次開火需要的冷卻時間都太長了,沒辦法真的起到什麼作用。

  「我再次給了他們停火投降的機會……但我的提議還是……沒有被接受。」

  在旗艦上方繞行的無人機群,速度愈來愈快,發光的強度也愈來愈亮,最後,看起來就像一束扭曲的銀流。

  「所以……就只剩下一個選項了……」

  無人機自無限符號的端點,分成兩股洪流,以萬鈞之勢同時灌入蟲洞,自另一端湧出。

  淹沒,一切。

  「異能者參與加固的意識聯合太強韌了,所以,我只好同調無人機,共鳴鑲嵌在機體邊緣的精金,將聯邦的戰艦,一艘一艘的,全部擊沉。」

  像是蝗蟲、或是行軍蟻,精金銀流所到之處,戰艦就像玩具一樣,被撕裂成大小不一的殘骸。

  不用多久,數百艘艦艇全數失去反應,只剩下緩緩轉動、飄盪的碎片。

  而被無人機群重重包圍的要塞本體,還在做徒勞的抵抗。「我又要求……」其實,更接近哀求了吧,我想。「……他們投降,但艦隊的全滅,顯然並沒有動搖他們的意志,恐怕還更加堅定了。所以……」如同濃霧般壟罩在要塞之外的精金沙,聚合之後分出數十股支流,打穿要塞的外殼,灌進了其內,湧動流竄、侵蝕吞噬,將巨型結構瓦解。最終,要塞像是熟透落地的果實一般,從內部炸開來。

  大小不一的碎塊、失去目標的無人機,還有無以數計,沒有顯示在這幅地獄般景象中的……軀骸,都一同在無聲的太空中,隨著無法實際觀測到的場域,一邊漂浮、一邊墜落。

  「總共九十八萬兩千三百六十五人,五十五萬是要塞駐軍,其中又有差不多十萬的非戰鬥人員。」我放開意識,精金細沙全部落下,在茶几和地板上散成一片。「我把他們全殺了。」

  我看著自己的手指,搓了幾下。然後抬起視線,聚焦在路瑟臉上。

  你會怎麼看我呢?

  起居室的照明切換成夜間時段,四周陷入黑暗。當我適應了微弱的光線以後,路瑟維持著之前的坐姿,眼睛閃爍著自脈絡膜層反射出來的光,表情似乎在沉思著什麼。

  「喔,加上帝國之心的裝甲官。」我補充道。「雖然是德爾塔等級,但將近一百萬人死亡時的悲鳴,顯然還是超過了他的承受範圍。」

  以為太空中是死寂無聲的人,絕對沒有聽過那聲嘶力竭的淒厲哭喊。

  「他在艦橋尖叫了好久,我不得已只好把他敲昏。接下來的幾個月,首席醫官也被迫將他維持在誘導昏迷中,因為只要一醒來,除了尖叫之外他沒辦法發出任何其他聲音。」他叫……什麼名字呢?上尉……漢斯?對,肯定是的,德國牧羊犬,上尉漢斯。「最後醫官會議一致同意,對他進行人道安樂死。所以我想,這筆帳也應該算在我身上。」

  我嘆了口氣,然後調整了一下坐姿,因為腰部有些僵硬了。

  「至少有些許寬慰的,他是整支艦隊在中途島之役中唯一的犧牲者。」我想,一部分的我大概也在那時死去了。但那能算是「犧牲」嗎?或是說,我真的能算是艦隊中的一員嗎?我不知道。

  我感覺自己更像是棋手,而他們都只是我的棋子。更準確一點,我大概其實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幼崽,把玩著散落滿地的棋子,偶爾放進嘴巴裡咬兩下。

  路瑟依然沒有說話,甚至是變換坐姿。說點什麼啊,你這直率又細膩的雜種狗!

  「你很……困擾嗎?」路瑟輕輕歪了下頭說道,好像他也很困擾一樣。我並沒有預期到他會是這個反應,我的一邊眉毛抬了起來。

  「是……」我想我需要承認,我偶爾真的會因為回憶起這段往事而「睡不著」。「……也不是。」但我很清楚,我並不是真的對於我做了什麼太在意。

  「可是,那是戰爭。」路瑟開口說道。「你必須要保護你的人。」

  「暫時假設戰爭真就能讓這些行為正當化好了,可是事實上,我做的事情更接近大屠殺。」我用手撐住一邊下巴,靠上扶手說道。「我唯一沒有被以戰爭罪起訴的理由,是因為我們打贏了。」我的耳朵抽動了一下。「或許再加上沒有人敢。」

  「你只是盡了你的職責。」路瑟不放棄的重申道。

  「等我站上被告席那天,一定會請你替我辯護。」對於我的回應,他折下了右邊耳朵,好像沒有很欣賞我開的玩笑,我只好繼續說明。「誰不是呢?」路瑟將頭歪向另一邊。「誰不只是『在盡他的職責』,為什麼這樣就沒關係了?」

  路瑟的眉頭皺了起來,不解又苦惱。

  「聽從一個你這輩子沒有見過,搞不好還根本不喜歡的『領袖』的命令,為什麼就替你的行為開脫了呢?」我用指甲在另一邊的扶手上敲了敲。「長官下令,你就聽從了?」我又對他開了個玩笑,但路瑟顯然並沒有心情和我攪和。

  「但是……」他換了個坐姿,搓了搓手。「你並沒有其他選擇啊。」

  「選擇一直都在。」我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人被詛咒為自由』。」

  「這樣有什麼選擇,大家都只是聽命行事啊?」路瑟看起來有點生氣。「如果違抗命令,會受到很嚴重的處罰啊。更別說,如果你不殺死他們,他們就會殺死你,或是殺死其他你在乎的人。」

  「我是說『選擇一直都在』。我並沒有說,選擇不會有代價或後果。」我對上路瑟的目光強調著。「『持劍者,必傷人』。」我的低聲呢喃連自己都差點聽不見。

  「別無選擇之下的選擇根本不算是選擇。」路瑟以抱怨的口氣說道。「而且怎麼可能要求,將別人的需求擺在自己的優先順位之前?」

  「是的,你說得很有道理。」我以一抹淡淡的微笑回應。「我只是想要提醒,選擇一直都在。如果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就把責任和痛苦讓渡到發號施令的『領袖』身上,是錯誤的。」

  路瑟歪著頭,表情還是那樣的糾結,顯然沒有被我說服,甚至是理解我想要表達什麼。

  說不定,我其實更希望他永遠也不用懂。

  但我並不希望剝奪,他理解這件事情的機會。

  嘖,我討厭悖論,僅次於折衷方案。

  「回你的房間休息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我說謊了,所以迴避著那棕色大眼睛中的疑問目光。該死的小狗眼神,這東西應該要被列入日內瓦公約禁止事項!

  路瑟離開之後,我獨自一人坐在黑暗中,傾聽著耳畔不曾歇止的尖叫聲。

  展開意識,自儲物櫃將我要的東西召至掌心,然後放開意識,讓領域消散。

  是一枚小小的圓形金屬掛墜,正面的圖案一如我當初的感想──愚蠢──所以我翻過掛墜,讀著背面的銘文。

  「Exitus acta probat。」口中的苦澀令我喉頭乾涸,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我緊緊握住掛墜,感受冷硬金屬表面的紋路。「虎徹你這固執的白癡!」對著無盡的虛空,我憤怒吼道,自記憶中構成波形,徒勞發送著已經不會再有回應的聯繫波動。我的挫敗感沒有目標可以發洩,只能責怪無能的自己。

  手又開始抖了起來,那讓我認命的嘆了口氣,走到觀景窗前的金屬桌上,打算替自己倒一杯咖啡。

  當發現咖啡沒了以後,近乎使我窒息的挫敗感來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抓起玻璃壺,我想要將它砸到地上,好像那會有任何意義一樣。所以,我只是如同被徹底擊敗了似的,將玻璃壺放回原位。

  我用雙手撐住金屬桌,低垂著頭,嘗試暫時從無止盡的空洞中逃離。

  或許是這個狀態過於麻木,或許是我下意識的忽略,所以直到路瑟從身後抱住我,我才注意到的出現。

  「不是叫你回房間嗎?」我低聲說道,向那無法擋抗的溫暖屈服。

  「我下班了,不用聽你的命令。」他抱得更緊了一點,用下巴輕輕在我左肩上蹭著。

  「我們沒有上下班這種事,只有值勤或備勤。」我喃喃的回應道,以右掌搭上了他環在我胸前的手臂。

  「隨便用什麼專有名詞都一樣,我只是沒辦法放著你不管……」路瑟在我耳邊輕聲說道,耳朵上傳來一陣濕暖的氣息。「特別是你在哭的時候。」

  路瑟說完,我才注意到臉頰邊濕濕的毛髮。我已經甚至會忽略這個感覺了嗎?

  在臉上抹了幾下,重新站好,我看著觀景窗上自己的倒影。接著低下頭,將注意力集中在因為淚水而沾濕了的掌心,嘗試將液體從毛髮上移開。我失敗了。

  「需要泡一壺新的嗎?」路瑟看了一眼空掉的玻璃壺說道。

  「不……」我猶豫了一段時間之後做出決定。「這樣就好。」界線什麼的,我暫時不想在乎了。

  我將紅色制服大衣脫下掛在牆上,轉過身,回到路瑟提供的避風港中。

  「這樣就好……」我用鼻子碰了碰他的耳朵,接著將頭埋進路瑟厚實的黑色毛髮之中,深深吸了口氣。「這樣就好。」

  寂靜的黑暗裡,我們緊緊相擁,直到我唯一能聽到的聲響,是兩個相互呼應的心跳。



空調與野蠻人



  我緩緩吐氣,看著呼出的氣息凝結成白霧,然後打了個寒顫。

  我討厭冷天。

  四周的碎石上都積了一層白色晶體,草木末端則是附著各式霧淞。今年的負北極震盪很強,讓冬天更冷了許多,而且第一場雪來得又早又猛。

  位在戶外的練習場,自然也是銀白色的一片,只有一些被踏平的區域,露出了灰灰黑黑的地面。有幾匹斯諾在玩雪,雪球在純白毛皮上炸開,大家笑得不亦樂乎。

  當蓋拿出現時,全部大灰狼都停止玩樂,向劍術大師靠近。

  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蓋拿能夠那麼靈活的在積雪中移動,他可是有一百公斤欸,難道是某種異能的應用嗎?

  我沒有太注意聽蓋拿在說什麼,因為照慣例,等一下他就會來找我,我們再一起前往那個隱蔽的訓練空間。

  所以當我聽到幾個關鍵字的時候,耳朵彈了起來,轉向劍術大師,想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里希特,領跑。」他耐住性子又說了一次,但我的不情願程度讓我大膽到歪著頭和劍術大師抗議,但馬上收到了一個「不要再浪費我的時間」的表情作為答覆。

  我只好放低耳朵,接受這個事實真的正在發生。

  嘆了口氣,抖了抖身體,我伸展一下,把黏在雪衣上的冰晶弄掉。接著測試一下冰爪有正常運作,再從雪靴的靴筒中抽出冰斧,繫上手腕的綁帶。最後戴上暗色護目鏡,做了幾個深呼吸,邁出我很肯定接下來會變得非常艱難的第一步。



  我討厭長跑。

  我討厭越野長跑。

  我討厭在冬天越野長跑。

  我討厭在冬天越野長跑,還得負責領跑開路。

  我討厭在冬天越野長跑,還得負責領跑開路,然後背上全部都是充滿怨念的惡意目光,因為我動作太慢了,害他們得一直吹冷風。

  「為……為……為什麼?」我邊喘著粗氣邊問道。

  蓋拿提著我的後頸,把我拎進隱蔽訓練空間以後我還是沒有調整好呼吸。而且我耳朵凍僵了,鬍子還結冰,三不五時就會打個冷顫。

  「讓你了解,即使能駕馭異能者的姿態,沒有足夠的鍛鍊,還是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蓋拿像是陳述一個很簡單的事實那樣的說道。「皮克西爾波克最後三年,一直是領跑。」

  「所以呢?」我以抱怨語氣回應,讓冰爪收回靴子裡,將護目鏡拿下,撥掉臉上的積雪。接著搓了搓手,按住我可憐的耳朵。剛剛我一度擔心他們會直接落到地上碎掉。

  劍術大師一直沒有回應,所以我朝他瞥了一眼,但他的表情立刻讓我的尾巴在兩腿之間捲起來。

  「呃……我是說……呃……」我還是沒辦法感覺到我的耳朵,只好維持抱住腦袋的姿勢,向蓋拿低下頭,將目光固定在地上。「是的,大師。」我以順從語氣說道。

  藉著眼角餘光,我看到蓋拿在牆上按著,接著室內的溫度便開始上升。

  我心滿意足的吐出口氣,身體也放鬆下來,停止顫抖。

  「驕矜自負者,必敗。」劍術大師將斗篷掛在一旁,走向我說道。「如果明明知道自己的弱點,卻不設法補強,是很怠惰的行為。」

  為了強調他的論點,蓋拿走到我身前,用拳頭敲了我的頭一下。

  「是的,大師。」我喃喃的低聲回應。

  「你知道格雷的血統,會讓你身體機能上相對虛弱吧?」蓋拿問道。然後,他用他的大手,蓋在我按著耳朵的手上。

  「知道……」好……溫暖。我漸漸能夠重新感覺到自己的耳朵,也沒有那麼痛了。「我有想過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的保暖能力顯然比別人不好……」

  「有趣的是,你反射弧更優秀,但是耐力需要的有氧代謝功能就很差。」蓋拿好像在評價武器的性能一樣,讓我感覺有點奇怪。「但我相信,練習是通往完美的不二法門。」

  劍術大師重述了他的名言,將手拿開以後,又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是的,大……」我沒有聽到金屬摩擦聲,但感覺到了殺意,所以立刻後仰閃避。

  一陣銀光閃過,我某些部位的毛髮被削斷了,在空中緩緩的飄散。

  「烏凱尤克。」蓋拿以沉穩的語氣念出命令語,一股衝擊波迎面而來,在密閉的空間迴盪著。

  我後翻了一圈,重新站好,以腳尖著地,展開意識,警戒著下一次的攻擊。

  蓋拿揮動凜冬,擺出「雪」三式,雙手握住劍柄,劍尖向上,舉至耳邊。強烈的共鳴不斷自闊劍發出,空氣甚至都震動了起來,同時嵌合領域形成。

  「認真?」我發出質疑。「你喚醒了凜冬,然後我連武器都沒有?」我看了眼黑色的光滑牆壁。「好歹也隨便給我什麼吧?」

  「這是考核。」蓋拿的動作很緩慢,高舉闊劍,然後劃出斜向的劈砍。

  凜冬的劍身閃耀著寒光,看起來就極度危險,可是我知道,該擔心的並不是武器本身。

  要來了。

  七道斬擊,劃過空間所產生的軌跡和漣漪,以及那破風的聲響,在嵌合領域中翻騰著。

  我扭動身體並壓低重心,躲過了攻擊,但有幾處衣物被切開了個口子。

  「你知道其他大師都怎麼做的嗎?」我抗議道,重新調整姿勢站好。「『下周的範圍是我們上個月的課堂內容』,或是『請熟記重點』。」

  我很確定我看見蓋拿咧嘴一笑,提起凜冬,舞出了十字的劍跡。

  好多,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斬擊,在意識領域中顯形。

  這不可能全部避開!

  我採取了唯一可行的策略。

  我鼓起意識,直接以意志力接下攻擊,抵銷它們在物理空間的影響。

  這在空手的情況下很困難,特別是對方式強大的異能者兼劍術大師,但我還是設法辦到了。

  蓋拿大笑出聲,收回劍式,再次將凜冬舉過頭,接著重重劈下。

  銀白色的閃光在物理空間刻蝕而出,化作一道巨大的斬擊向我衝過來,周遭伴隨著許多細小的弧形劈砍,封住我閃躲的去路。

  可惡,他想要我接下這招。

  將右手掌心對著一路切開地板向我衝過來的斬擊,集中精神,鼓起全力,感受著和心搏以同樣頻率脈動的波形,然後放出衝擊波動。

  我前方的空氣炸了開來,一片水霧瞬間成形,但馬上被吹開消散。當我放出的衝擊和銀白色斬擊相撞以後,像是觸電似的刺痛感自右掌傳來,然後開始在全身遊走。我咬牙忍住,並堅定自己的意志,維持著波動的強度。

  斬擊粉碎,從地板上破裂的黑色碎塊的前進方向,可以看出來我放出衝擊的軌跡。就在波動就要擊中蓋拿以前,像是一頭撞上堅硬無比牆壁的疼痛讓我踉蹌了一步。

  當我重新集中精神之後,發現蓋拿有些狼狽的用凜冬刺入地板,協助自己從半跪的姿勢站起來。

  那一下肯定有他好受的。

  我們的衝擊波動仍然相互擠壓著較勁,我再次鼓起意識,加大頻率繼續施壓。蓋拿被我往後推去,滑行了一小段距離,但他一重新找到平衡,便擺出「霜」,平舉凜冬,將劍尖對向我,一陣強烈的共鳴自闊劍上發出。

  劍術大師在闊劍尖端提高波形疊加的密度,讓衝擊變成錐狀,就像要在我的波動上戳出一個洞那樣。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以意志力相互碰撞,但從來沒有以這種強度輸出。蓋拿認為我比他強,但有喚醒精金武器引起的共鳴,我沒有佔到任何便宜。

  劍術大師雖然看起來被壓制了,但是臉上找不到一絲居於下風的緊繃──他只是笑得更開心了。

  或許……我可以……加大賭注?

  我鼓起全力,同時,向內心更深處探詢。

  我想要找到力量,但我並不知道,力量的根源是什麼。蓋拿從來不願意直接和我講明,異能者的強大究竟是依憑在什麼之上。「我」的範疇這種話,真的是異常抽象。

  「我」到底還有什麼更深層的意義嗎?抱著疑問,我繼續挖掘。

  這樣漫無目的的搜尋,顯然沒辦法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所以我從思緒中脫離,打算採取別種策略。此時我注意到,和蓋拿之間的地面開始微微隆起,黑色碎石一邊震動一邊粉碎,細小如沙塵的黑點像是進入無重力區域那樣飄動著。但我沒有理會,開始以新的方向摸索著。

  對我來說,力量,是什麼呢?

  我不確定。

  那麼,我為什麼想要力量?

  我想要保護無法保護自己的人。

  為什麼要保護無法保護自己的人?

  因為這是擁有力量者的義務。

  所以,我對於自己所渴求的東西其實並不擁有動機嗎?

  不,自身的抉擇,才是真是替行為正當化的答覆。

  那麼具體來說,我做了什麼呢?

  我希望能夠幫助摩墨斯。但我真的知道他需要的幫助是什麼嗎?會不會這不過是我對自己挫折感的投射,只想要讓自己好過一點所以隨口胡謅的藉口呢?

  我覺得我有成功幫助到皮克西爾波克,讓他理解了自己和這個沒道理的世界,所以才能夠駕馭異能者的姿態。但真的是我的功勞嗎?

  如果不知道力量是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需要力量的話,我又該如何使用力量呢?

  保護無法保護自己的人……不知怎麼的,我的腦海裡浮現的是皮克西爾波克的背影。

  原來這就是差異……

  那先退而求其次吧,「力量」呢,是什麼?

  我抬起目光,對上蓋拿深藍色的眼睛。

  劍術大的身形、背影、姿態,一一自記憶中閃過,最後是那……向我伸出的手。

  「站起來,小子。」當時他是這樣說的吧?不知怎麼的,我的嘴角無法控制的揚起了。

  我想,當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模仿,是一個很好的開始。模仿,並嘗試理解。

  我找到了,某種東西。

  好像是全然的陌生,但又是如此熟悉。

  一股清晰的脈動湧了上來,發出強大的轟鳴。

  我喚起新的波動,與我同調,接著毫不保留,全力向我和蓋拿僵持著的界線放出衝擊。

  耀眼的銀色和藍色光芒閃爍,一聲轟然巨響,大量的碎石飛濺,揚起了遮蔽整個空間的沙塵。

  我壓低身形,潛入煙霧之中,半蹲踞著放緩動作,同時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氣泡狀空間罩住頭部,保護眼睛和鼻子,並在周圍架起鏡像圈,無聲的往牆邊靠近。

  蓋拿放開了意識領域,最後那擊應該至少有造成一點效果。不確定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但如果整個房間結構都受損了的話,存放在牆壁內側的武器可能會掉出來,或者至少讓我能夠碰到。不管怎麼說,值得一試。

  扭曲意識領域,我延伸出幾個探查用的觸角,找尋我的目標。

  有了,是把掉在地上的長劍!雖然有點遠,但我還是搆著了,輕輕的將那柄劍拉過來。

  一邊以支配拉引長劍,一邊保持低姿態移動,盡可能的隱匿蹤跡。就在差不多抵達牆邊時,我用眼角餘光捕捉到了一個很特殊的景象。

  沒有任何聲音,甚至連前方沙塵的軌跡都沒有改變,我是靠本能從那熟悉的威壓判斷出攻擊來向的。

  凜冬前進的速度超過了自身引起波動的傳遞,將所有波形壓縮在劍刃前方劃開。

  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情才對。

  但我沒有嘗試瓦解蓋拿的意識聯合,我挺肯定在成功之前,早就被切成兩半了。所以我展開領域,瞬間完成侵蝕,直接以意識阻攔斬擊。我沒有試過用這種方式接下精金武器的本體,蓋拿說過共鳴會大幅干擾支配的宰制能力,但現在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鼓起全力,以右手做出抓握的動作協助集中精神,以意識反推闊劍。接著和我擔心的一樣,凜冬所產生的共鳴擾亂了我的意識領域,我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放出有效的輸出,壓過共鳴以支配武器。

  所以我放棄這個策略,轉而用上全部心力,支配剛剛找到的那把長劍,試著盡速將它拉引到我手上。

  我的被動防禦圈和意識領域一樣,因為共鳴的干擾,無法凝聚的結構鬆散如煙霧,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樣,完全沒有對闊劍的移動造成妨礙。唯一的好處是,這個情況我不用承受防禦圈被擊破時造成的衝擊。

  看著愈來愈靠近的利刃,我知道絕對趕不上,所以向內探詢,試著在許可的範圍內降低血流,還有神經衝動,希望能減少接下來的傷害。

  但當凜冬砍進我的右肩時,那瞬間的劇痛還是差一點讓我昏厥。我用力咬住牙齒撐過去了,接下來,是最關鍵的時間。

  凜冬沾上了我的血,斬開了我的骨,陷進了我的肉。

  鎖骨被切斷讓我右手失去功能、無力的垂下,所以我以左手比出命令手勢輔助,趁著凜冬的領域,因為與我的存在圈相互接觸而被壓縮時,以意識輸出,抵銷掉音爆衝擊,讓我免去直接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命運,同時成功抓住劍身,制止了斬擊軌跡繼續深入。

  煙霧瀰漫之中,我看不到蓋拿的表情,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傳來。但我想他應該有預料到這個發展,我剩下的時間非常少。

  左掌一感受到冷硬的金屬觸感,我便握住劍柄,朝蓋拿刺了過去。

  注意到塵埃的擾動時已經太慢了,劍術大師一腳踢上我的手腕,逼得我將長劍脫手。我甚至沒有來得及準備後招,下一個佔滿我視線的畫面就是蓋拿靴子的尖端。



  冰涼沁骨的刺痛將我喚醒,猛然坐了起身,張大嘴喘著粗氣。

  我下意識的摸了摸右肩,發現傷口已經癒合了,甚至感覺不到皮膚上有任何疤痕或增生組織。只有被切斷的毛髮,還有開了一個大口子的雪衣,證明曾經有一把闊劍從那裡砍了進去。

  「真的有必要每次都弄得這麼……凌亂嗎?」我活動了一下右手的各個關節,確認沒有什麼後遺症。聯邦那些草食動物真的非常知道自己在幹嘛。

  「你必須要盡早習慣這種程度的傷。」蓋拿邊說,邊將看起來像注射器的東西扔進了牆上的一個開口中。「實力相當異能者間的戰鬥,碰觸到存在圈才是真正開始。」

  「異能者間很常戰鬥嗎?」我站了起來,伸展四肢。奈米無人機療程結束總是會讓身體有一點僵硬,還有肌肉和關節的痠麻感。

  「幾乎沒有。」蓋拿沉下臉說道。「但那是在受到規則束縛的情況下。」他將手搭上腰間的劍柄,顯然沒有打算解釋得太清楚。

  我注意到闊劍已經再次沉寂下來,沒有繼續向周遭放出強烈的共鳴。

  「凜冬會不會……呃……」我搔了搔下巴,將耳朵指向闊劍,用保守的語氣問道,不希望聽起來太愚蠢。「對我的血上癮之類的?」

  「沒有那種事。」蓋拿發出了介於惱怒和無奈之間的低吼聲,握住了劍柄。

  我發誓我看到劍尾圓頭閃爍了一下,希望真的僅僅是我的錯覺。

  「那我有合格嗎?」我抓了爪耳朵問道,感覺自己似乎有些厚顏無恥。最後實在無法承受蓋拿的視線,只好將臉轉向另一邊。

  不過因為這樣,我才注意到,房間正在……修復自己。黑色大小不一的碎塊,像是螞蟻的行徑隊伍一樣,緩緩移動著,將自己拼回牆面或地上的破裂紋路中。

  這讓我產生了一個疑問。

  「如果你不要講那種蠢話,應該就合格了。」蓋拿不太開心的說道,雙手抱胸。「現在我要再考慮。」

  劍術大師這種狀態的時候,辯解通常只會有反效果,所以我低垂了耳朵和尾巴,擺出服從姿態試著繼續談話。

  「異能可以使用在治療相關的領域嗎?」我提出了我的疑問,繼續看著地板上破裂的部分慢慢自我修復。

  「可以。」蓋拿的語氣中有一絲猶豫。「但幾乎不會有異能者投注心力在這方面,而這是有很明確理由的。」

  他掀開斗篷的下擺,向我展示其他幾隻別在腰帶上的注射器。

  「醫療艙基本上已經夠用了,而奈米無人機救不回來的狀況只有當場死亡。再說了,無法排除存在圈干涉的問題,即使真的掌握了這複雜度很高的技藝,還是缺乏使用的機會。」蓋拿聳了聳肩。「我認識最驕傲的格雷,也沒有幾個能夠將異能用來治療自己,更別提用在別人身上了。」

  「喔……」我掩不住語氣中的失落說道。

  「為什麼會提到這個?」蓋拿問道。

  「因為……」我展開意識尋找著先前那把長劍,將它支配拉引到手上。「異能是如同奇蹟的力量……」我一手握住劍柄,一邊以指尖輕輕撫過劍刃。「為什麼,好像都是用來……破壞的呢?」我找到了它的劍鞘,也拉了過來,將長劍收回劍鞘中,然後靠著牆放好。「那些用來建設的異能應用呢?」

  「這有一部分算是我的問題……我們沒有充裕的時間,讓我能完整的訓練你,只能優先著重在讓你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蓋拿沉默了好一段時間以後終於回答,但語氣依舊十分猶豫。「最簡單的原因,就是絕大多數的異能者都不夠強大,而且以現存的技術,其實可以解決多數情況會碰上的……問題,所以根本沒有異能介入的餘地。」

  我看著最後一塊黑色碎片歸位,完全密合,沒有留下一絲細紋或痕跡。

  「至於那些足夠強大的……」蓋拿清了清喉嚨,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他們很快就會發現自己深陷在各種永無止盡的陰謀風暴之中,根本無暇分神在任何事情上面。」劍術大師歪了下頭,眼神往右上方飄去。「當然我自己的情況就只是缺乏相對的資質就是了,我不懂戰鬥之外的東西。」他笑了笑,按著肩膀活動了一下手臂。「你的衝擊波動還挺猛的啊!」

  我抓了爪耳朵,試著緩解被誇獎產生的躁熱感。

  「我有幾個想要嘗試的方向……」我保守的說道,不確定蓋拿會怎麼想。

  「這是格雷的血統在說話嗎?」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但我還是感覺到些許酸酸的刺痛感──沒什麼不能克服的。「我大概沒辦法給你什麼建議,但不要弄傷自己……」蓋拿歪了下頭。「……或別人。」他補充道。

  「是的,大師。」我低下頭說道。

  「還有……」劍術大師又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神情十分掙扎。「所有德爾塔級以上的異能者,都會被訓練到至少精通最基本的異能戰鬥技藝是有原因的。那是……異能者的責任。」

  我維持低下頭的姿勢,等待蓋拿進一步的解釋,但劍術大師就這麼沉默了下來。

  「總之,」他嘆了口氣,顯然將這件事情做為無數「以後有機會再解釋」的代辦事項之一。「我想就當作合格好了。」蓋拿走到牆邊的終端上操作著,將那柄長劍放回去。「你提出的問題證明了你的資格。」

  「所以凜冬真的會渴血嗎?」我將耳朵指向他,開了個玩笑。

  「不要讓我後悔。」蓋拿顯然沒辦法欣賞這種幽默感,露出一邊的犬齒低聲吼道。

  我馬上再次低垂耳朵,擺出臣服的姿態,但嘴角沒有辦法克制的揚起。

  「不過精金武器真的會認使用者就是了,而且還可以依照使用者身形的變化調整構形。」蓋拿對我招了招手,示意結束今天的課程,準類離開房間。「如果真的有所謂的活體金屬,精金已經很接近了。」

  「那我可以替我的劍命名嗎,或是要怎麼設定命令語?」我不想顯得太心急,像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小狼崽一樣,但現在也顧不了這麼多了,至少我的尾巴沒有亂甩。

  「不是這樣運作的。」蓋拿笑道。「要使用完整的精金武器,有幾個規則是絕對的:你只能靠著贈送,或是贏取的方式得到精金武器。也就是說,精金武器不是禮物,就是戰利品,因此名字不會是你決定的。」

  他揮了揮手,隱藏滑門一打開便邁出寬大的步伐離開房間。我跟上,回到刮著風雪的寒冷室外,戴好護目鏡,讓雪靴伸出冰爪。

  「這和完整精金武器的鍛造程序有關,但這給我操心就好。」劍術大師回過頭,給了我一個故作神秘的笑容。「另外,命令語並不是『設定』的,你必須等武器自己告訴你。」

  「所以凜冬有自己的意識嗎?」我看了一眼劍術大師腰際的佩劍問道,同時撥了撥臉部的毛髮,趕走卡在毛髮間的雪花。

  「可能和你想像的那種『意識』不太一樣。」蓋拿歪了下頭,思索著。「但如果你問我的話,我的答案是:有。」

  「我能……」剛剛劍柄上那道閃光,只是普通的物理反應吧。「拿拿看凜冬嗎?」

  劍術大師對我歪了下頭,投來了個頗具深意但我無法解讀的笑容,同時將佩劍解下遞給我。

  我看過這把闊劍無數次了──其中偶爾是沾著我的血──但先前從來沒有起過,想親手接觸這把對我來說顯然太重又太大武器的念頭。

  但是了解更多關於精金武器的知識以後,我開始好奇了起來。特別是蓋拿表示,我有資格擁有自己的精金武器之後。

  我深深吸了口氣,試著果決的抓住凜冬的劍鞘。蓋拿在放手前,展開了意識領域,並且架起屏障。我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行為表示疑惑,一股特殊的共鳴波動便自凜冬上發出,震得我手臂發麻,並且在胸膛中,有某種強烈的感受在迴盪著。

  「這正常嗎?」我從衝擊的呆滯中恢復過來以後向蓋拿問道,但目光還是無法從凜冬上移開。光是隔著劍鞘抓握就這樣了,不知道抽出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正常。」劍術大師好像要笑出來了一樣。「凜冬記得你。」

  我本來又想要說一些關於「記得它最喜歡的口味」之類的,但是我感覺到了,是……問候,久別重逢喜悅的問候。

  什麼?

  「除非你是鍛造者,不然避免去碰其他有認定使用者的精金武器。即使在對方同意的情況下,都很危險。」蓋拿將闊劍拿回去,重新繫上腰帶。「我們對於精金的性質了解太少了,大多數新發現都是靠著……」劍術大師微微歪了下頭,又出現了猶豫的神情。「……可怕的意外發生。」

  「那為什麼之前摩墨斯碰到凜冬,什麼事情都沒有?」我回想著預賽結束那天早上,和摩墨斯他們分別之前,蓋拿終於受不了不間斷的哀求,允許小狼崽拿了一下凜冬。

  「他又不是異能者。」蓋拿用鼻子噴了口氣說道。「精金能和意識的波動相互作用,基本上非異能者不太會引起什麼特殊的效應。」他瞥了我一眼繼續說道。「像你這種強度的,出現把這座島給蒸發的爆炸我都不覺得奇怪。」

  「喔……」我抓了抓耳朵,感覺到蓋拿放開了領域,另一個疑問變成形了。「為什麼我們對精金的性質有這麼多不了解的地方,但是卻知道這麼多的應用?」理論上來說,應該要反過來才對。除非……

  「精金是禮物。」蓋拿說完歪了下頭。「至少『他們』覺得是禮物。」他用指甲在劍柄上輕輕敲了幾下。「我並不是非常確定。」

  只要談到「他們」,蓋拿就不太願意談得太深入,所以我也沒有追問下去。

  「我以為使斬擊產生音爆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想起了剛剛的疑問,還有我怎麼如反射一般,支配領域並且中和掉衝擊。說不定我真的很擅長這個?

  「長劍質量上是不可能,但支配異能有一些有趣的用法。」蓋拿聳了聳肩,用食指在身前畫了個圈。「我讓音速變慢,而不是讓揮劍的速度變快。」

  「一切都是相對的……」我喃喃的說道。這近乎是在有限範圍內,形成由自己意志所主宰的宇宙。而我,也辦得到。

  蓋拿對我點了點頭,沒有多補充些什麼,我們就這樣繼續並肩走了一段路。

  「哈啾!」突然一陣特別低溫的冷風吹過,我反射性的打了個噴嚏。

  「我以為奈米無人機會處理掉病毒。」蓋拿瞥了我一眼問道。「你會冷嗎?」

  「這是血管性……哈啾!」我摀住鼻子,嘗試讓暖一點的空氣減緩症狀。我的體毛也反射性的蓬了起來,讓我有點煩躁。「不是……因為……哈啾!」這種情況,還會導致身體其他部分的肌肉群收縮,所以會很快讓身體整個熱起來──這讓我更煩躁了。

  我大概兩秒就會打一個噴嚏,一直中斷自己的語句,但卻只能無能為力的刷著吻端的毛髮。

  蓋拿挑起一邊眉毛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我這個狀態沒有辦法回應他,連嘗試在空間刻蝕都辦不到。這該死的過敏!

  就在我決定要向內探詢,強迫鼻腔微血管擴張時,一陣暖意罩了上來。蓋拿將他的斗篷披到了我身上,而且風雪的路徑錯開了我們──蓋拿展開了帶有屏蔽的意識領域,支配四周的氣流。

  我向蓋拿投去個疑問的表情,接著馬上又連續打了三個噴嚏。

  「這是可接受的風險。」劍術大師聳聳肩說道。

  有鑑於我現在暫時顯然無法說話,所以決定繼續摀著鼻子,跟在蓋拿身旁,感受著斗篷上依然炙熱的餘溫,還有漸漸平貼回身體的毛髮。在這個被過熱暖意包覆的空間中,我看著雪花在四周飛舞著。

  「哈啾!」



  晨曦自遠方海面刷上了數道深淺各異的紅暈,往藍天一路渲染漸層。高處被雲朵攔截的金色光芒,經過空中冰晶的折射,隱約可以看見一個環型的七彩冠冕閃耀著。

  我吊在陽台那根突出的金屬桿上,欣賞著這番美景。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太亮了,所以我鬆開左手,從口袋拿出暗色的護目鏡帶好。

  我好像聽到了有些……裹足不前的腳步聲?我將耳朵轉向聲音來源處,確認了對方的身分。

  「嗨。」我決定主動嘗試破冰,把所有猶豫的單音節發語詞都吞了回去。自從上次那混亂的場景之後,我們甚至還沒有機會再說上話。

  「嗨。」皮克西爾波克回應道,倚靠在門邊,沒有踏進陽台。他雙手抱胸,將視線轉向日出的位置。

  「我覺得,這很漂亮。」我繼續鼓起勇氣說道,畢竟哥都先踏出他的那步了。「這是我最喜歡的藍色。」

  皮克西爾波克歪了下頭,戴上暗色護目鏡,朝我走了過來。

  「你最喜歡的藍,是不是藍的藍?」他又回過頭,瞥了一眼天空。

  「我會說那是……」我思索著,找尋著合適的詞彙。「……有更多層次的藍。」

  皮克西爾波克沒有說話,但他的尾巴緩緩的擺動了兩下。接著他轉回來,一躍而起,抓住金屬桿的末梢。

  「過去一點。」他甩著尾巴調整姿勢,我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挪開了足夠的空間。

  我們又沉默了一段時間,因為我實在想不到要說什麼了。當你這輩子幾乎沒有和年紀相仿的同儕正常對話,我很肯定社交能力絕對不會好到哪裡去。不過想想一年前,我還巴不得我們永遠不要遇上呢。或許,有些事情還是有了很大的進步。

  「原來你的冰爪步法那麼爛嗎?」皮克西爾波克打算單刀直入的進入正題。他是用說笑語氣陳述著這個事實的,可能不想讓我太難堪。

  「喔……對啊。」我感覺到耳朵末梢癱軟下來,並且變熱了。「越野跑我都是押隊的,用不上太複雜的步法。」我其實沒有想過,我一直踩在其他人開好的路,才能跟上的──皮克西爾波克開好的路。「你為什麼會知道?」其實我心裡有個底,但我還是想確認一下。

  「整個哈德良長城的年輕大灰狼都在模仿你那個彆扭的樣子,已經變成某種新的流行舞步了。」我能聽出皮克西爾波克壓制的笑意。

  「我怎麼會知道蓋拿突然要我領跑……」我喃喃抱怨道,把那災難性的畫面給從腦海中抹去。

  「你不想領跑嗎?」皮克西爾波克改變了抓握的方向,轉過來面對我問道。

  「不想。」我低垂目光答道。這應該很顯而易見吧。

  「可是,」皮克西爾波克說道,語氣中的溫柔有點陌生了。「你能夠領跑」

  我改變了抓握的姿勢,想讓自己轉移注意力,放鬆一點。但最後還是決定抬起頭,和皮克西爾波克對上目光。

  「而且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吧?那個什麼……」他歪了下頭。「異能者的姿態?」

  「蓋拿才剛教訓過我,沒有足夠的身體素質,那也沒有用。」我有點氣惱的發現,自己的尾巴變成了偏左的方向,於是刻意擺到另一邊。「你知道我耐力很差。」我小聲的說道。

  「要我教你嗎?」沒有厭惡,沒有批判,只是單純的提問。

  「什麼?」我不確定,我是感到驚訝,還是別的什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問,或許只是想要填補腦袋空白的時間。

  「冰爪步法,還有其他的換氣技巧,以及耐力訓練。」皮克西爾波克很快的答道,顯然沒有對我不知感恩的態度感到困擾。「而且我老是一個人晨跑,有點無聊。」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覆,答案就在我的嘴邊,但我說不出來。這真的在發生嗎?

  「理性在上,看你的樣子讓我誤以為這很容易。」皮克西爾波克放開手,落回地面,搓了搓手掌。「你怎麼辦到的,可以抓著那麼久?」

  「呃……」真是個好問題,我想我有個很好的答案可以參考。「練習是通向完美的不二法門?」我也放開雙手,輕輕的落下。皮克西爾波克對此的反應是輕笑出聲。

  「那你怎麼說?」他再次問道。「我也希望,我能有些東西能夠……」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幾乎無法察覺。「……教導我弟弟。」

  如果現在正在下雪,我們將能夠聽見雪花墜落的聲響。

  皮克西爾波克如結凍湖面般的淡藍色眼睛看著我,靜靜等待著我的答覆。

  「我想……」我害怕說了太久的謊,已經忘了該怎麼說實話了。但我想,我可以開始練習。「練習是通向完美的不二法門。」

  皮克西爾波克給了我一個微笑,朝陽在他身後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



  「狼道、疾行,和碎步需要的技巧都不一樣。」皮克西爾波克以特殊的姿勢,將靴子鏟進雪堆中,踢到一旁,如此重複,自積雪中夯出穩固的結構。「狼道是為了協助隊伍行進,讓後方的成員能夠不費力的跟上,是領跑的責任。」

  我試著模仿動作,踏在他鑿出的落腳處,加固狼道的結構。

  「這非常消耗體力,所以其實一般會是五匹大灰狼輪流負責,也就是領跑和他的貝塔組員。」他側過身,示意我接替他的位置,移到前方。「我有自己的班底,不過我想我們就先專注於一件事情就好。」

  皮克西爾波克不需要講明,我們都知道要找到願意協助我的其他斯諾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只是按照他所教的,練習冰爪步法。但是動作笨拙到不行──我在雪中的行動能力真的非常差,蓋拿到底用了什麼方法?

  「你應該也能判斷出雪的厚度和硬度,」皮克西爾波克在我身後說道。「我發現異能可以感知到這些資訊,對判斷落腳處和需要的步法類型非常有幫助。」

  經過皮克西爾波克的解說,我才發現以前不曾注意過,即使無機物不會產生波動,但它們會回應。像是聲納一樣,每一步踏進積雪,都能提供一些附近地形的資訊。

  「做得不錯嘛!」皮克西爾波克從側身超過我,以鼓勵的語氣笑著說道。「那讓我們開始加速!」



  被樹根絆倒幾次、一頭栽進雪裡、偶爾皮克西爾波克來不及抓住我,所以滾下斜坡,但都有即時成功靠冰斧制動。

  我很快就學會該怎麼避免踢到岩盤造成反衝,還有一些在雪上順暢移動的技巧──相對而言──但耐力層面還是和皮克西爾波克差異太大,所以非常保守的說,痠麻到無法精確控制動作的雙腿,最終造成了一些阻礙。

  「繼續保持下去,你很快就能成為合格的領跑。」皮克西爾波克俯身對我說道,而我動彈不得的躺在雪堆上。

  「『很快』大概是多久?」我緩過來以後問道,同時感覺到耳朵附近的雪開始融化,濕冷的觸感滲進毛髮。

  「大概……一到兩年?」皮克西爾波克歪著頭,抓了抓耳朵答道。

  「不管怎麼說,還是很有幫助。」我有些洩氣的嘆了口氣,嘗試坐起來。「謝謝你花時間陪我練習。」

  「就當決賽前的放鬆吧,我想。」皮克西爾波克說道,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將護目鏡摘下,撥了撥被壓平的毛髮。

  「喔,」我都忘了有這麼回事了。「是下周嗎?」

  「對。」他輕聲說道,一手撐在身後,微微抬起頭看著前方。

  皮克西爾波克臉部附近的純白細毛,因為氣流來回擺動著,幾塊雪花從中掉了下來。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我們前方的山谷。

  白雪皚皚,純色的銀白世界,沒有任何一絲的……雜質。一切,都被積雪掩蓋,萬物,都只剩下某種厚實的輪廓。

  沒有邊界,沒有稜角,沒有……差異,就只有無盡的白。

  「其實我還挺……」皮克西爾波克開口緩緩的說道,整理了一下臉頰兩邊的毛髮,將暗色護目鏡帶了回去。「……緊張的。」

  「喔。」我出聲回應,不想顯得太沒有興趣。「我以為你們領先?」啊,我或許不應該說「你們」。算了,已經來不及了。

  「是領先沒錯,但尼克斯咬很緊。」皮克西爾波克不知道是沒有注意到,還是決定不在意。「俄勒特羅斯真的是有夠難纏。」他一邊說著,嘴角微微的上揚。

  「可是對你來說,應該沒有太大影響吧?」我舔了舔鼻子,保持濕潤。「蓋拿說,只要沒有什麼太奇怪的事情生,你一定會成為選帝侯,就算斯諾在選拔落敗也一樣。」

  「大師這樣說?」皮克西爾波克轉向我,歪著頭問道。雖然貝護目鏡遮住了,但我很確定他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對啊。」我回憶了一下那個場景。「我還以為這是全哈德良長城都知道的事情。」

  「喔……」皮克西爾波克轉了回去,我注意到他尾巴末梢迅速甩動了幾下。「但我還是要替其他組員著想啊,這一樣會影響到他們的評價。」

  「可是,你是首領。」我對皮克西爾波克歪著頭,折下右邊耳朵,發出困惑的聲音。

  「欸,你這什麼意思?」他輕笑一聲,揍了下我的手臂。

  「就是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樣讓自己聽起來不像個混蛋。「最終這還是關乎於你的,不是嗎?」

  「呃……」皮克西爾波克抓了抓頭,顯得非常尷尬。「你當然可以這樣說,但我們是一個團隊。」他抬起頭來,對著風嗅了嗅。「狼群的強大,是建立在彼此合作之上的。」

  「喔……」我簡單回應道,模仿著皮克西爾波克的動作,抬起頭,讓片片小雪花落在我的鼻頭上,然後融化。

  「抱歉,我……」他嘆了口氣,耳朵垂了下來。「我知道你無法體會……」他半張著口,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我……」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狼群的同調,是建立在排除掉偏差個體才能存在的。那麼,不就表示……不就表示……

  「我會做得更好。」皮克西爾波克說道,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想要創造一個,能容下所有人的世界。」他的語調柔和,白霧隨著語句吐出口中。

  「喔……」其實聽他講這個,感覺有點怪。即使我親眼看過,他蜷縮在陽台上哭泣的樣子。「我想……那很不錯。」我淡淡的說道,還是無法擺脫,自始至終我都是局外人的感受,但我還是可以感受到皮克西爾波克話語中的真誠。

  「俄勒特羅斯和我說了一些,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皮克西爾波克站了起來,向我伸出右手。「我真心覺得,不同支派之間應該要更頻繁和全面的交流。」

  我腦中閃過的是另一匹全黑的大灰狼,某些角度讓他的黃眼睛幾乎像是金色的。即使我同意更頻繁的交流肯定對所有人都有幫助,但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回應皮克西爾波克,所以我只是握住了他的手,站了起來。

  「我會以意志重塑這個世界。」皮克西爾波克語氣十分篤定的說道。

  我開始理解,為什麼大家都會對哥有這麼高的評價,或是這麼多的期待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你能夠感受到,他是真心相信他能夠做到。而那種氛圍,會讓你也跟著相信。

  「那『讓他們全部都去吃屎』的部分呢?」以說笑轉移話題,我不知道我是否做好準備去相信,擁有龐大慣性的社會能夠從根本的發生改變。這和個體之間,願意做出某些嘗試並不一樣,群體……那是某種截然不同的生物。

  但是……

  我抬起頭,看著無數雪花翻騰,飄落,最後加入無邊無際的銀白之中。

  無數的,細小雪花。

  「我一定會把那放入代辦事項。」皮克西爾波克說道,故昨嚴肅的神情,讓我被逗笑了。

  雪繼續下著,掩蓋我們先前踏過的足跡。好像世界,正在弭平,我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明那樣。

  「貝塔,快跟上!」皮克西爾波克的叫喚聲,將我的注意力拉回。「你的阿爾發需要你!」他正以「狼道」步法,踩著我們來時的路,折返回去。

  我抓了抓耳朵,試著舒緩那有一點點尷尬的燥熱感。但我很快就發現,其實我並不是真的很在意。

  所以,我踏著皮克西爾波克夯出的結實路面,追了上去。



  「……兩千年過去了,基因編輯工具的脫靶率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就連聯邦的奈米無人機科技,能做到還原都已經是極限了,這還是原始模板存在的前提下。」大師佛里克緩緩地在講台上來回踱步,尾巴隨著慣性擺動著。「這又是一個證據,向我們揭示,理性之手的奧秘,是有多麼高深莫測,遠超過我們能夠理解的範疇!」

  今天睡著的人數遠多過醒來的,但是醒來的也一副隨時都要睡著一樣。和以往選拔預賽到決賽之間的「修整期」一樣,大家都還沉浸在先前過於亢奮的情緒,而對於下月的決賽又充滿期待,所以沒有任何心思能夠分給其他的無聊小事──像是上課。

  大師們基本上都採取放任策略,就連蓋拿也是這樣。偶爾甚至會有大師直接向精神不濟的年輕大灰狼們抱怨,為什麼不弄成三個月的假期就好。不過大多數時候,大師們都還是選擇把不重要或是自己很討厭的課程內容,安排在這個時間草草帶過。我大概是唯一注意到大師佛里克已經第三次,對自己說出口的話翻白眼了的人。

  所以當大師宣布下課,並且離開講堂以後,甚至沒有幾匹大灰狼有反應。

  「大師!」我迅速收拾了東西,感到走廊,自大師身後叫住了他。

  「啊,里希特。」大師轉了過來,神情也些疲憊。「有什麼事嗎?」

  「我有一些問題……」我明顯注意到了大師尾巴擺動頻率中透露出的不耐,所以決定直奔重點。「關於您暴風海大學的同事,假設有另一個『實習生』,是有完全記憶的尼克斯……」

  「蓋拿又有新的想法了嗎?」大師佛里克對我挑起一邊眉毛問道。

  「蓋拿?」我歪著頭,表達我的困惑。

  「畢竟一開始是他提議這個選項的。」大師說道,聳了聳肩。「不過我想這大概和他無關,畢竟蓋拿應該很清楚,即使是他向尼克斯施壓,要大圖書館那群難溝通的傢伙放棄有完全記憶的成員,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看著我的眼睛瞇了起來,像是有許多想法自其中閃過一樣。

  我維持著嘴巴微張的動作,無法把準備好的講稿說出口。雖然大概知道很有可能會是這個結果,但是耳朵和尾巴都還是無法控制的下垂不動。

  不過知道原來這件事情蓋拿有參與,還是讓我有點驚訝。

  「暴風海大學肯定對有完全記憶的尼克斯很有興趣,但重點是尼克斯的意向。」大師佛里克再次強調。「真的要在這件事情上出力,蓋拿的面子比我大多了,你可以問問他。」大師對我表示他現在太過疲憊,無法處理任何事情,擺了擺手便離開了。

  好吧,大師佛里克顯然有自己的事情需要操心,看起來只好去找蓋拿問問了。雖然我不是很懂,「施壓」實際上到底要怎麼做,不過感覺就很像劍術大師擅長的領域。

  蓋拿有提過自己這段時間會非常忙,或許等選拔完全結束再和他提起這件事?本來想要能在下次見面時大致和埃忒耳他們說說結果的,那就只能再往後延了。

  現在換成需要和蓋拿談,應該會讓事情比較容易吧?

  我在腦海裡回憶著蓋拿和摩墨斯的互動,一邊思考著這究竟是會讓事情更簡單,還是更困難。



  「喂喂喂,這樣不行啦!」皮克西爾波克踢了踢我的鞋底,笑著說道。

  我完全沒有力氣理他,呈大字形仰躺著,伸出舌頭喘氣,偶爾會因為吸氣,嘗到幾塊落下的雪花。

  「十五公里而已欸,而且還是標準路線。」皮克西爾波克繼續說著風涼話,一邊繼續拉筋收操。

  我很想指出他具備高效有氧代謝能力的優勢,但是我的肺快要爆炸了,喉嚨乾澀,雙腿幾乎就要痙攣,這可能不是自怨自艾的最好狀態。所以雖然坐不起來,但我繼續努力的調整呼吸。

  一半格雷的血統給了我什麼呢?我將雙掌攤開,放到眼睛前方,很洩氣的再次確認了我並沒有得到格雷應該要有,那如同磐石般穩固卻又無比靈巧的雙手。

  我們現在位於訓練場下方的一個突出平台,除了偶爾越野長跑的替代路徑之外,這裡很少被使用。所以我想,我們不需要擔心被打擾。

  又過了好一段時間,我終於能夠正常控制四肢,便坐了起來,用牙齒解開左手袖口的暗袋,拉出吸管,開始補充水分,幫助我乾裂到疼痛的喉嚨能夠舒緩一些。因為水袋是背在身上,所以溫度和我的核心體溫差不多,讓進入口中的液體有些暖暖的。

  喝夠了以後,我把軟管塞回去,並扣好暗袋。仰起頭,以雙手向後撐住地面,我做了個深呼吸。

  積雪很厚,所以觸感有點……有趣。我握了握手掌,將結晶抓實。

  此時雪花落下的數量,突然變多了一點。我稍微瞇起眼睛,幻想著能夠對焦在遠方灰灰的雲層,看清楚水氣結晶的過程。

  他們說,你沒有辦法找到兩片完全一模一樣的雪花。真的有人試過嗎?我將焦點轉移到不斷飄落著的透明晶體上頭,思索著這個問題。

  無數的……細小雪花……

  冰冷的觸感在我側臉上炸開,濕濕涼涼的液體沾上我的毛髮。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有點錯愕的看向皮克西爾波克。

  「我還以為異能者都很敏感?」他哈哈大笑著,扔了另一顆雪球過來,同時在空中捏出另外三顆。

  「蓋拿說……」我用手臂擋住雪球,噴了我滿臉的雪。「快停下!」皮克西爾波克不理會我的哀求。「蓋拿……」

  「不在這裡!」他以挑戰語氣說道,豎起尾巴,連續扔了好多顆雪球過來,我只有吃下滿嘴雪的份。

  混亂之中,我笑出聲來。

  這是你自找的。

  我展開意識,鏟起雪來,捏出一顆一立方公尺的巨大雪球。

  「等……等一下!」皮克西爾波克嘴巴大張,耳朵貼平,尾巴夾進了雙腿間。

  在他轉身準備逃跑時,我揮出右手,將巨大的雪球砸了上去。我滿是征服者心態,驕傲的聽著皮克西爾波克發出咽嗚聲,然後消失在雪堆中。

  但是突然間,某個微弱的聲響引起了我的注意,像是被刺了一下那樣。我立刻轉向聲音來源處,並豎起耳朵,緩緩轉動,仔細聽著不同方向的動靜。

  「怎麼了嗎?」皮克西爾波克從雪堆中爬了出來,注意到我突然警戒的姿態,放緩了動作,壓低聲音問道,並朝我靠近。

  「不確定……」那裡只有幾棵被積雪覆蓋的玉山圓柏,在這個海拔,植株呈現像是波濤般流動翻騰的型態,匍匐著地面生長。「可能是我的錯覺。」

  我掃視過四周,確認除了雪以外,就只有碎石和巨大的的樹木。這麼開闊的空間,不太可能有人能夠隱藏自己的身形。

  「大概是太累了。」我轉向皮克西爾波克說道,抓抓耳朵,讓身體放鬆下來。

  「有人說『練習是通向完美的不二法門』囉。」他笑著回應我,給了我一個聳肩的動作。我注意到他的嘴仍然繼續動作,但我沒有聽見聲音。

  什麼?

  沒有任何讓我思考的時間,世界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12 編輯,總共編輯了 2 次。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8 Re: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1月 26日, 12:43

幽影



  「嗷!」在我把採血針刺進路瑟的前臂時,他發出吃痛的吠叫聲。

  「少誇張了。」採血管頂端的綠環亮起,提示我樣本已經足夠。「別像小狗一樣。」我將玻璃管拿了下來,迅速晃動了幾下,確保和抗凝血劑充分混勻。

  「是你技術太爛了!」路瑟不開心的皺著眉頭抱怨,以意識封閉傷口止血,同時解開二頭肌上的綁帶。

  「並沒有。」我絕對不會承認,我自己的手臂正在一陣一陣的抽痛著。

  我將裝有路瑟血液的玻璃管放在迴轉式振盪器上,並從機器上拿起我自己的採血管,旋開管口,放進分析儀,看著探針伸進去取樣。

  「你自己做這些事情真的感覺很奇怪。」路瑟從後方將下巴放在我肩膀上說道。「船上不是有很多醫生嗎?」

  「我喜歡這些……活動,能幫助我放鬆。」分析儀上顯示正在分離血清。我強迫自己,將雙手抱在胸前等待,不想要往哪裡擺感覺都不對的手,透露出過於焦躁的跡象。該死,我現在很需要那些被變不見的口袋!「而且我並不認為,讓醫官知道自己的司令有情緒管控問題,對士氣會有幫助。」

  「我還以為你也認同,團隊成員之間,保持開誠布公的順暢溝通,才能夠有效率的完成任務。」路瑟用酸溜溜的語氣說道,有一點挑戰的意味,但並沒有豎起尾巴。

  「我是他們的保護者,不是反過來。」我陳述事實,路瑟發出不滿的咕噥聲,大概是「你說是就是囉」之類的。

  螢幕開始顯示出數據,讓我無暇處理別的事情,所以就沒有回應了。

  「你不是說過使用異能不會對我們有生理上的影響嗎?」路瑟打定主意要讓我分心一樣,不斷提出問題。

  「影響我們的並不是異能本身。」正常……正常……正常。「而是那種自己好像無所不能,彈指之間就能摧毀世界,感覺自己比其他人都高等的想法。」我切換到下一個頁面繼續檢視著。

  「我倒是認識幾個這種人……」路瑟繼續嘀咕。

  「一切正常。」我鬆了一口氣,靠上椅背。雖然壓力賀爾蒙指標接近臨界值,但我會說那沒什麼大不了的。

  「確定不需要休假嗎?」路瑟指了指糖皮質激素的數字問道。「看起來你壓力很大。」可惡,他為什麼會知道,我有解釋過嗎?我已經到了會忘記自己說過什麼話的年紀了嗎?該死,快停下,壓力賀爾蒙!

  「不用。」我有些氣惱的輕輕嘖了一聲,將路瑟的採血管放進分析儀。「你決定好主修了嗎?」

  「你知道自己理虧的時候就會這樣,」路瑟在我肩膀上磨蹭了幾下,慵懶的說道。「馬上轉移話題。」

  「並沒有。」我嘆了口氣,讀著路瑟的報告。「你才在轉移話題。」

  他發出單音節的抗議聲,站直了身子,然後開始在起居室裡漫無目的的繞圈。

  「有那麼困難嗎?」確認了路瑟的各項指標也都正常以後,我讓分析儀銷毀了我們的檢體,然後關閉機器。

  「就只是……」他猛力的在頭上抓搔著,繼續來回踱步。「這真的很重要嗎?」

  「有一天,帝國之心艦隊會在你的號令下行動。」我用平緩的語調說道,不想要每次提到這件事情聽起來都很奇怪。「所以,對,這很重要。」

  「亞瑟一定很樂意接手,為什麼會需要我啦?」路瑟喃喃的抱怨著,加快了來回踱步的頻率。「而且你還能再活個十年吧?」

  「亞瑟可比我大上不只十歲。」他傳達困惑的表情真的有點可愛,害我不合時宜的笑了出來,甚至打算原諒他的無禮──可惡的小狗眼神。「遷就我一下吧,我沒有別人能指望了。」一邊強壓下語氣中的苦澀,我一邊回憶著是否曾經想像過,自己在四十歲的時候會講出這種話──這是不是就中年危機的意思?

  路瑟混雜著困擾和焦躁的不斷變換站姿,將雙手抱在胸前,表情倔強的對我抬高了吻端和尾巴。

  這雜種狗,總是能以各種方式戳中我的軟肋,我現在只想瘋狂搔他肚子,聽著那可愛的呻吟。

  該死的,執勤時段的界線!

  我用力甩了甩頭,重新集中心神,決定繼續施壓,但那盯上來的棕色大眼睛馬上擊潰了我的攻勢。我只能嘆口氣,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我想路瑟還沒有準備好知道,而我也還沒有準備好告訴他,帝國之心是為了他建造的。

  「想像一下,等當上司令以後,可以隨意命令你討厭的傢伙用牙刷清理甲板。」我開了個小玩笑,無法控制嘴角上揚。

  「喔,是這樣啊。」路瑟對我翻了個白眼,以諷刺的語氣說道。「那接著呢,會有人給我酷炫的稱號嗎?」

  「我很難想到能有適合的。」我歪了下頭,試著理解腦海中的那個畫面。「不管什麼詞,配上了『雜種狗』瞬間就沒了氣勢。」對於我的評價,路瑟不開心的撇過頭,哼了一聲。

  「我不介意用你的。」路瑟小聲的咕噥道,那讓我抬起了右邊眉毛。

  「不介意?」好吧,我想繼承名號和繼承艦隊,的確是程度不太相同的負擔。

  「暴風,聽起來就……」他歪了下頭,最後聳了聳肩。「就很厲害。」

  「可是,暴風只會帶來毀滅。」我淡淡的說道,喉嚨又開始乾涸。

  「喔,暴風還有很多功能啊。」路瑟突然一副興致來了的樣子說道,耳朵都豎起來了。「你知道暴風的超強烈擾動,才足以攪動夠深層的低溫海水,讓珊瑚避免白化嗎?還有維持森林健康的林相演替、陸域和大洋生態系的營養循環都和暴風有關!」

  我對路瑟歪了下頭,看著他快速擺動的尾巴末梢。那讓我想起了一些年輕時的美好回憶。

  「所以暴風除了破壞,也會帶來生命,總之是很棒的東西!」路瑟和我對上視線以後,有點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抓了抓耳朵。「至少伊恩是這樣說的。」

  看他這個樣子,實在很……窩心。我有點不想要毀掉這個氣氛,但我想,我們總是應該要誠實面對自己真正的樣子。

  「蓋亞上的暴風,的確是那樣的。」我淡淡的說道,不想顯得在潑他冷水。「但是,這個稱號,是聯邦給的。」

  路瑟歪了下頭,神情有些僵硬。

  「你有看過,戰神星上的暴風嗎?」我將右手舉至眼睛前方,輕輕搓了搓手指。「暴風所到之處,什麼都不會留下。」

  路瑟沉默的用那棕色大眼睛看著我,目光之中有些悲傷。是在……同情我嗎,或是什麼別的原因呢?

  但在我開口詢問之前,起居室中綻放紅光,機械廣播音和警報大作。

  「二級紅色警報,伽馬級幽影!二級紅色警報,伽馬級幽影!」

  「該死!」我啐道,開啟我的個人終端。「驅逐艦群,怎麼回事?」

  「司令,幽影母艦以某種方式避開了偵測,艦隊預計一分鐘後進入幽影巡遊範圍!」值班的雷達官回答道。其他艦長開始進入會議,頭像一一顯示在畫面邊緣,中央則是艦隊所有船隻和幽影位置的戰術投影。

  可惡,太近了,在我能阻止幽影之前,一定會和艦隊接觸,這是無法接受的情況!但是伽馬級的應該會有首腦,如果我發出挑戰,它必須回應。

  「艦隊全體迴避,不要交戰,讓帝國之心處理!」我給出指令,接著展開意識,完整包覆住帝國之心,同調最外部的無人機,發出特殊的波動轟鳴,讓我在意識領域中看起來,就像是閃爍著無比耀眼光芒的亮點。「我用訓練室迎擊,首腦挑戰。」

  把終端收回手臂上,我從儲物箱中將「灰雪」喚到手上。

  「帶上『太空』。」我感受著灰雪問候我的共鳴,向路瑟說道。「但除非是其他組員遇上危險狀況,而我無法分神,不然不要干涉。」我才剛說完,路瑟便從他的房間召來了太空,握在手上。「還有,絕對不要展開意識,你還沒有準備好。」

  路瑟看起來是有理解到我語氣中的嚴肅,所以認真的向我點了點頭。

  我想,的確也該是時候,和他解釋一下幽影是怎麼回事了。

  就在我們一踏上走廊的瞬間,帝國之心劇烈搖晃了幾下。

  「幽影登艦艙擊穿裝甲,右舷阿爾發之三區破損封閉!」艦橋值班組員的聲音從終端上傳來,顯得十分焦急。

  「亞瑟,你知道該怎麼做,把他們引導到訓練室。」我在岔路拐了個彎。「還有,全艦組員迴避該區域,禁止交戰。如果哪個白癡想要逞英雄,我會保證直到下一個著陸儀式之前,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幫馬鈴薯削皮。」

  「什麼是馬鈴薯?」路瑟在我身旁問道。

  「某種根莖類作物。」我看了眼牆上的方向指標,還有感受意識領域中的脈動,確認幽影的位置。「簡單來說,這就是某種類似負責清洗食物合成機的處罰就是了。」

  我抽出灰雪,而路瑟則是歪著頭,可能在消化這個新知識。

  特殊波動的波源就在前方,兩個。

  壓低身形,貼著甲板衝了出去。我輕輕反推著下方,及時用力一蹬,讓我改變前進的方向,躲過幾個高速射過來的錐狀物體。同時藉著迴旋身體的力道,我舞起灰雪,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弧形,以冰川式將剛從轉角進入走廊的物體俐落的切成兩半。

  大小不一的金屬碎片紛紛墜落,發出叮叮噹噹的撞擊聲。我重新落在甲板上,微微蹲踞,架起防禦圈,擋下了兩發高能電漿,看著明亮淡紫色光團迅速在空氣中消散。

  我的攻擊者發現砲火沒有奏效之後,決定採取別的策略。它將兩側的砲管,收回滿布鮮紅發光元件的暗色橢圓體之中,擺動另外數十條連接其上的金屬觸手朝我移動。那有著幾百個關節的長條狀觸手,材質和軀殼一樣,是某種不會反光的金屬,而末端各自帶著不同的工具。最常見的,就是銳利並且閃爍著冰冷鋒芒的勾爪。

  它侵蝕了我的領域,接著馬上像陀螺一樣,高速旋轉著,一邊揮舞勾爪,一邊朝我衝了過來。

  伽馬級的行動模式還是那樣單純。

  我以腳尖點地,一躍而起,翻身避開刀刃,並且在來到暗色軀殼上方時,架起防禦圈擋下它向我射來的各式彈頭。在領域之中,我認出了幾個攜帶爆炸火藥的,便立刻以手半劍將引信全部切斷。落上橢圓體之前,我將灰雪改成逆持,雙手握住劍柄,以劍尖向下刺出,突破防禦圈和金屬殼層,並不斷深入,直到貫穿整個結構,確認破壞核心。

  鮮紅色的光線熄滅,觸手失去動力癱軟,而軀殼則往甲板撞去。

  我將灰雪抽了出來,跳下殘骸,落回地面。

  「這就是……幽影嗎?」路瑟語氣中帶著一絲敬畏,走到我身旁說道。

  「不,」我指向第一個被我砍成兩半的殘骸。「這比較像是幽影的……爪牙。」我找到了我要的東西,將之支配拉引到手上。是一個銀白色的球體,被分成了兩半。

  「大多數的情況,他們都有『核心』,位在身體正中央,偶爾會在其他位置。」我將兩個半球體放到一旁,以劍尖指了指殘骸,向路瑟說明。「只要對核心造成足夠的傷害,『烏賊』就會失去行動能力。」

  「這是……精金!」路瑟用手指戳了一下金屬半球後驚訝的說道。

  「對,這就是我們獲得精金的主要途徑。」我向他招了招手,要他跟上。「等結束再來回收就好,它不會跑掉的。」路瑟和我並肩走著,顯然有許多疑問。「伽馬級的幽影甚至可以找到奇異物質,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算是走運了。」

  藉著意識領域感知範圍的優勢,我接下來又在兩次遭遇烏賊的交戰中,在對方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前就將核心擊破。

  「下一個給你練習。」我將灰雪收回劍鞘,向路瑟說道。

  「真的嗎?」路瑟抽出太空,活動了一下手腕。「你不是覺得我還沒有準備好?」

  「是還沒準備好面對幽影。」我迅速的對他比著戰術暗語的動作,但路瑟對我唯一的回應就是困惑的歪著頭。「理性在上!」我翻了個白眼抱怨。「提醒我下一次優先複習戰術暗語。」

  路瑟不情願的應了一聲,我只能當作他收到了。拿起終端,我調出附近區域的平面圖,向路瑟解釋著情況。

  「這傢伙是落單的,而且你在我的領域中,有必要我會干預。」我以背部靠上分隔區域的牆面,一手放在滑門的控制面板上。「把烏賊當成是異能者,因為基本上雙方能夠做到的事情並沒有差太多。」

  路瑟的決定是在滑門前方以蹲踞姿勢預備,單手持劍,擺出接近冰椎起手式。想要出其不意的速戰速決嗎,看起來剛剛他有好好觀察,不知道實際表現會如何。

  「唯一要記住的,就是絕對不要展開意識。」我再次提醒,路瑟對我點了點頭,棕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期待和興奮。

  畢竟還是半大不小的年紀嗎,還以為他會多少有點緊張呢。那就去吧!

  我用拳頭往面板砸了下去,滑門分開的那瞬間,路瑟便衝了出去,揚起一陣氣流。

  他好快!

  以常駐意識圈的輸出就能做到這種程度,實在很不簡單。路瑟在強化身體類型的波動比我擅長太多了,或許我需要找其他人指導他這個方面的應用,我幾乎沒辦法完成這種波動的構築。

  我本來以為勝負會在一瞬間分出來,但是烏賊注意到了朝他衝過去的雜種狗,便立刻用三根觸手刺入甲板,架起陣地,以剩餘的全部觸手末端,還有自橢圓體上伸出的六個砲管指向路瑟。

  下一個瞬間,狂風暴雨般的彈幕便撒了上去。

  畢竟已經被發現了,所以我走出掩體,一邊維持防禦圈的強度,一邊謹慎的往交戰中的雙方靠近。

  說交戰其實有點不準確,路瑟完全單方面的承受砲火。

  我放鬆防禦圈,讓被動防禦圈接手,忽略在不可視薄幕上泛起漣漪的衝擊,專心感知烏賊投射出的彈藥類型。

  伽馬級的有配備精金彈頭,我不確定路瑟剛剛有沒有注意到,不過我還是做好能隨時以支配攔截的準備。

  路瑟的身法沒有我那麼靈巧,但他還是努力左閃右躲,找到了彈幕最疏落的路線向烏賊推進。好在路瑟被動防禦圈的強度堅若磐石,我很確定就算所有攻擊都精確命中在他的正前方,頂多是遮蔽視線程度的困擾而已。

  烏賊射出了兩枚火箭,路瑟身形一矮,躲過第一發,接著迴旋身體,砍斷了第二發的引信。

  「嘿,」第一發火箭在我的防禦圈上爆炸,我以拘束圈中和震波,並將揚起的煙塵和碎片撥到一旁。「動作確實一點,你應該要守護你身後的對象,而不是給他們添麻煩。」就現學現賣來說,那動作其實還挺漂亮的,但我是個嚴厲的人。

  「我只是怕你無聊了!」他笑著說道,接著舞動身形,幾道銀光閃過,路瑟帶動手半劍轉了一圈,收回勢頭,在地上蹲踞著,持劍的右手向身側伸直,以劍尖觸地。

  他在配有精金的彈頭飛出槍管的那個瞬間就注意到了,以太空將子彈彈開。

  是辨認出精金的脈動波形嗎,還是對危險直覺式的反應?不管是哪種,這種程度的敏銳都很值得稱讚。

  就在我開口前,烏賊身體上的紅光消逝,整個結構癱軟下來倒在甲板。看著失去行動能力的爪牙,我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我太專心在射向我們的彈頭上了,而沒有注意到飛回去的──路瑟並不僅僅是將子彈彈開,他趁著太空和彈頭接觸的瞬間,以支配讓彈道改向,射回烏賊,並且準確的擊破了核心。

  「這……有點厲害。」我真誠的評價。「雖然你支配的強度本來就是難以想像的那種了,但是能夠精確感知到危險,並且把握住正確的時機反擊,這一連串的判斷非常優秀。」通常來說,如果沒有足夠的戰鬥經驗,不太可能以近乎本能反射的執行這些行動。

  我是不是……把這雜種狗訓練得太好了?等到他比我強的時候……

  「其實我算是作弊啦。」他將太空收回劍鞘,甩了甩手。「你擔心的時候,那種波動太明顯了。」路瑟抓了抓耳朵說道,將視線轉向一旁的地上。

  「喔。」好吧,還真沒想過是這樣。「呃……」我向路瑟招手示意,讓他跟上。「不管怎麼說,還是很漂亮,你已經幾乎達到劍術大師的水準了。」即使有異能輔助的優勢,那動作和身法連蓋拿都會認可。

  我從氣流的變化能夠知道,路瑟正大幅度的擺動著他的尾巴。

  那單純開心的樣子,馬上就將我內心泛起的憂慮一掃而空。

  「如果太空不要那麼討厭我就好了……」路瑟抱怨道,將手半劍繫上腰帶,然後甩了下右手。

  「喔。」我歪了下頭,看了眼有著消光黑劍柄和護手的太空,在同樣款式的劍鞘中安靜的沉睡著。「你們還是處不好嗎?」

  「它還是會電我,甚至在實戰的時候!」路瑟不開心的握住劍柄說道。「我剛剛漏掉第一發火箭的時候,它就這麼做了,好像是在教訓我一樣……噢!」路瑟放開劍柄,甩了甩左手。「你看!」

  「呃……」我拍了拍路瑟的背安撫他。「多給太空一點時間,我相信你們只是不夠認識對方而已。」

  路瑟沒有發表他的看法,只是帶著怨懟的眼神,瞥了灰雪一眼。

  「哈,想都別想!」我拍了他後腦杓一下,忍不住笑了出來。「再說了,我肯定灰雪只會更嚴厲。」

  穿過滑門和最後一條長廊,以司令權限解鎖封閉區域,我們便來到了訓練室外。

  「伽馬級的幽影不算太難對付,但這是你第一次面對幽影。」我們在滑門前停下,我對上路瑟的眼睛叮囑著。「絕對不要展開意識圈,不管在任何情況,我之後再跟你解釋規則。」

  無論路瑟平常的表現到底有多散漫,他在重要的時刻還是會認真起來,這點實在是讓我非常欣慰。

  「還有……」我舉起的手,停在觸控面板上方。「我不確定……會遇上哪種……版本。」我現在沒有餘裕詳細和路瑟解釋,等一下可能會遇上的狀況。我必須全心投注,即使只是伽馬級的幽影,都可能會因為不同版本而有著完全不同程度的威脅。「記住,我們所處的現實是無法交疊的。」

  路瑟顯然不懂我在說什麼,但他還是嚴肅的點了點頭,擺出臣服姿態,讓我稍微放心了一些些。

  「那就要上了。」我輕聲說道,確認路瑟準備好了以後,按下滑門的觸控面板。

  沒有遲疑,我立刻踏進昏暗的房間。雖然知道受到規則的保護,不會被烏賊之類的爪牙突襲,但我還是警戒著,踏出謹慎的步伐往中央移動。

  訓練室呈現預設狀態,所以基本上中央完全就只有空地。而空地上方投射下的明亮光線,照映出了一個圓形的場地。

  我可以理解,那就是我們的舞台。

  「你們肯定是在打情罵俏上花了太多時間,才會這麼慢的吧。」一個沙啞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來源位在房間的另一端。「我差一點點,就打算宣判你違規了喔。」

  「抱歉。」我向對方鞠躬致意,放低耳朵。「我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讓路瑟熟悉烏賊。」我重新站好,將手搭上劍柄。

  「『烏賊』?」他笑了,沙啞的聲響聽起來有點毛骨悚然──至少我背上的毛是都豎起來了。「你們這邊是這樣叫的嗎?」

  固定的沉重節奏從同一個方向傳來,對方緩緩的走進了光線的照明範圍之內,自高處投下的光線在他臉上打出了一些陰影。

  「算了,你大概是吃定我,不忍心太嚴厲,對吧?」鮮紅色的大衣下擺,在身後隨著幽影的動作飄著。「我都已經忘記,你困惑的樣子有那麼可愛了。」他歪了下頭,朝我身後的雜種狗頭咧嘴一笑。

  路瑟身上無法掩飾的全然震驚噴發而出,在我的領域內揚起了劇烈的波動。

  我只能想像路瑟的心情。畢竟第一次真正面對幽影時,我大致有預期,自己會看到什麼,而路瑟沒有──那是一匹毛色純白的大灰狼,有著黑黑的鼻子,以及湛藍如晴朗無雲天空的眼睛。

  但他的右眼上方有一道長疤,斜跨過半張臉,大概是那隻眼睛為什麼會呈現混濁乳白色的原因。而且兩邊耳朵都有幾個缺角,不確定是哪種傷害造成的。

  「你把太空給了他?」幽影上下打量了路瑟幾眼之後,大笑出聲,好像某種快要斷氣的喘息一樣,聽起來不是很舒服。「這也太惡趣味了吧。」他擦擦眼角,解開黑色立領上的釦子,又朝我走了幾步。我注意到他有一點點跛。

  視野缺損和跛行,這些或許都是我能利用的優勢。

  「我們能辦完正事再來閒聊嗎?」我不太想讓他和路瑟有太多接觸,或是碎嘴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所以打算速戰速決。

  「哼,過度旺盛的保護欲。」幽影啐道,但至少抽出了他的武器,沒有拒絕。

  看見那把手半劍出鞘時,我就知道了,這會是場硬仗。至少應該慶幸,他的力量會被限制在伽馬等級。

  我也抽出自己的劍,擺出雪起手式回應,緊盯著幽影。

  「奇納加吉。」我喚醒灰雪,強烈的共鳴在訓練室中迴盪,讓我的大衣下擺翻騰著。

  幽影的站姿甚至稱得上有些慵懶,只是揮兩下自己的劍,測試著手腕的靈活度。接著他滿意的點點頭,和我對上視線,給了我一個露出犬齒末端的笑容。

  「路瑟。」幽影以近乎溫柔的口吻念道,暴戾的共鳴自他手中的手半劍上輻射而出,扭曲周圍的空間。

  我們各自朝對方衝了過去,舞起暴風。



共鳴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唯一的燈光下,我獨舞著。用盡生命去揮灑,在每一個喘息和舉手投足間,奮力迴圈並躍起翻騰,演繹垂死掙扎的全力拚搏。

  氣流以所有可能的方向,劃過我全身上下每一根細微的毛髮末梢、重心隨著瞬息萬變的姿態偏轉,還有那流淌於最炙熱生命中無法止息的鮮紅波動。

  我,是暴風的中心。所有波動,都在翻騰、咆哮、湧動、震盪、轟鳴……只要布幕尚未落下,世界即為舞台、舞台即為世界。而我,是唯一燈光的焦點。

  不對,我失去意識昏過去了。快醒來,馬上!

  強迫雙眼睜開,我自雪堆中坐起,環顧著四周,努力解讀發生了什麼事情。

  足跡,至少兩組,延伸到一片凌亂的凹陷積雪──皮克西爾波克也被以某種方式擊倒了──然後是一小段拖行痕跡,還有兩……不,三組足跡。

  其中一組足跡變得更深,而且步幅縮小,看起來對方把皮克西爾波克扛了起來。因為這樣,讓他必須走在隊伍的後方,造成另一個踏在同夥足跡上嘗試掩飾自己的人暴露了。他沒有注意到,兩人的足跡深度並不一致。

  這個距離我都能感覺到鼻頭上辛辣的刺痛感,我很確定我如果一靠近,嘗試嗅聞足跡,鼻子會立刻失靈。

  檢查著自己的狀態,確認除了還有一點點耳鳴,以及口中血液的鐵腥味之外,我基本上沒有受傷。

  深入元老院領土,並且直接綁走受到庇護的大灰狼,這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無論對方的目的或身分到底是什麼,肯定不會是以皮克西爾波克的福祉為出發點的。

  抬起頭,我看了眼灰色的天空,風雪又變得更大了。殘留的足跡能夠保持多久?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會太久。

  強壓下聳動的道聽塗說記憶,那些關於為什麼犬科帝國對大灰狼來說非常危險的傳言。

  必須要找到他,要快!

  將手臂上的終端拿下來,只看見蜘蛛網般的裂紋布滿螢幕。該死!

  我從記憶中構築聯繫波動,向蓋拿發出訊號。

  他沒有回應。

  可惡,蓋拿如果在有精金屏蔽的地方,當然收不到。就算收到了,他人可是在大競技場,離這裡有一百多公里!

  庫房,庫房的終端是屬於元老院的網路,我可以從那裡聯絡哈德良長城的其他人!

  我掙扎著起身,在有點太厚了的積雪中,以我最快的速度奔跑著,爬上台階,穿過訓練場,焦急的在庫房門外的面板上敲著密碼。滑門一移動,我便側過身,擠進室內。

  我在終端面板上點了兩下喚醒主機,但我很快就發現,和內網的連線是斷開的。

  該死,要不然呢?

  我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檢視著幾個近乎沒有用處的選項,包含一路跑回哈德良長城最近的設施──那超過兩公里。

  再次呼喚蓋拿但沒有收到回應之後,我做出唯一合乎邏輯的結論──我是皮克西爾波克唯一能夠指望的對象了。

  我不打算深究,這表示情況有多麼絕望,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

  走到儲藏櫃前,拿出了我需要的東西──那把精金鍛造的土耳其軍刀。

  我在手中掂了掂,以波動和武器同調,感受到嗡嗡的聲響。接著,將意識灌注其中,我對著空氣劈下,讓利刃激發共鳴,放出斬擊。

  破風的尖銳呼嘯、金屬扭曲撕裂的刺耳噪音,還有被砍出道巨大口子的庫房牆壁,一同回應我的動作。

  好,這能行。

  我看了眼手中的軍刀,嘗試給自己多一點信心。

  我只要……小心一點就好了,對吧?



  配合步伐節奏,調整呼吸換氣次數,靠著表層積雪型態判斷下方可能的地勢,把握好反衝的彈力,駕馭那波動的規律,節省體力……

  我每隔五分鐘就向蓋拿發出一次聯繫波動,但他都一直沒有回覆我。

  至少先追上對方,再來想該怎麼辦吧。對方不可能移動得比我快,但是他們一定有某種撤退方案,一路背著皮克西爾波克到海岸線之類的太不實際了。大概在某個地方停著匿蹤功能強大的飛艇,或是機動性良好的地面運輸。

  我在一道陡峭的碎石波前停了下來。

  該死,足跡消失了!

  不確定是不是注意到我,還是單純的反跟蹤技巧,他們踩在堅硬物體上,消去了足跡。

  我環顧四週,碎石坡的範圍非常大,遠超過我的視線範圍。他們可能從任何一處地方離開,而我完全無法發現。

  我做了個深呼吸,壓抑焦躁的心情,試著以冷靜的思緒找出合邏輯的解決辦法。

  但此時,皮克西爾波克的背影閃過了我的腦海──他伸出手,抓住朝我飛過來的紅色漿果。

  沒辦法了,事態緊急。

  我展開意識,放出探詢波動。

  我不確定對方走多遠了,甚至是不是已經抵達了脫逃用的交通工具,所以輸出的功率很強,涵蓋了附近的山脈。

  我能感受到哈德良長城的方向,有幾個非常訝異的回饋波形,還有大師昂塔拉驚愕到將茶打翻在自己衣服上的畫面,但現在不是去在意他們的時候。

  探詢波動穩定的擴大,沒有漏掉任何細節的繼續搜索著,我焦急的等待,強迫自己不要分心而漏掉了反饋。

  無數細小的雪花,在我的意識領域中產生數不盡的漣漪。我試著讓自己融入其中,迴旋、飄盪、散落。我能夠清晰的感受到它們,每一片……

  有了!

  三匹陌生的犬科動物,還有皮克西爾波克那再熟悉不過的波形。

  我差點哭出來,心理的不踏實感稍稍減輕了一點。

  但接著,我發現離他們不到一百公尺處,有一整隻隊伍。我沒辦法確定精確的數量,有某種東西,在妨礙我的波動……是精金,他們有準備精金。

  這應該不是一般大眾能夠接觸到的東西,或是知道精金能夠干擾探詢波動。他們選上皮克西爾波克是有原因的,大競技場的意外插曲恐怕也是相關的其中一個環節。

  我無法理解這些線索之間的關聯,我也不在乎,我只肯定,皮克西爾波克的綁匪如果和那支隊伍會合,我恐怕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最後一次的,我向蓋拿發出聯繫,還有對哈德良長城發出求救的探詢波動。目前待在斯諾據點的異能者顯然都太弱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讓他們沒辦法以波動回應我,但我可以感覺到他們嘗試連絡能幫上忙的人。

  「蓋拿。」我讓最後的波動帶著這個訊息送出,接著,看往皮克西爾波克所在的方向。

  我不想弄出太大的動靜,讓對方在幾百公尺外就能發現我,我必須盡量謹慎。

  那就這麼辦吧。

  我收回冰爪,將冰斧插進靴筒,然後戴上護目鏡。

  真希望我對物理學的理解能夠更清晰一點,而且有更多的時間練支配的推力技巧。

  跳下碎石坡,中和掉摩擦力,讓我以愈來愈快的速度往低處滑去。

  我分出數十道細微向量操作著,偶爾躍起或閃避突出的岩塊,模仿著我在腦海中對於滑雪或衝浪的想像。現在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來後悔或許不應該對戶外活動那麼排斥的。

  至少目前一切順利,我以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就已經……該死!

  大概是在向量上分配的力道錯了,所以軌跡一歪,踢到某塊突出的岩石。

  我往前栽去,在陡坡上滾了起來。架起防禦圈,嘗試在自己的質心上形成一個懸吊結構,但過快的翻滾讓我根本沒辦法編寫命令。

  終於在混亂中來到緩坡,我抓住機會,翻身站好,讓冰爪伸出來,開始疾行。

  我支配周遭的領域,讓氣流錯開我,並降低重力的影響。我用上所有蓋拿和皮克西爾波克教過我的各種技巧,以全力衝向那應該是某種裝甲車的載具。

  快,要快,要更快!

  剛剛站起來以後用探詢波動確認過了,雖然有點朦朧,但大致上可以知道對方有二十個人左右,大多站著,擠在箱型空間中,抓住頂端的結構保持平衡。而且那載具的履帶顯然是雪地專用,正不斷的加速著。照這個趨勢下去,我很快就會追不上。

  附近沒有足夠的支點讓我故技重施,使用在大競技場試過的技巧高速移動,只能死命的在雪地中跑著。

  快啊,再快一點!

  終於,我和那載具的距離不到一百公尺了。那東西的輪廓非常模糊,顯然有光學迷彩的能力,在整片銀白的積雪中,如果沒有履帶壓過的痕跡,真的不容易注意到。

  我再放出一次探詢波動,得到了很不樂觀的資訊──載具的速度就快要超過我的速度,而且皮克西爾波克不但醒了過來,他還正在奮力掙扎,非常害怕的。

  好吧,那就只好這樣了。謹慎什麼的就到此為止了!

  我展開意識,抓住了載具,但卻無法支配它,那台裝甲車的意識聯合頑強抵抗著。對方隊伍恐怕中有異能者,不然二十幾個人的意識聯合,我應該可以輕鬆壓制才對。他們準備的周全程度,讓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們是某種以異能者為目標的集團。

  就在我打算將意識收回前,我感受到了皮克西爾波克害怕的情緒升級──是對死亡的恐懼,還有那之前會發生的事情──痛、劇痛,撕裂、傷口,血、很多血──他受傷了。哥倒在地上,被幾個人壓制住,看不出來對方的目的是什麼。

  我停了下來,保持住平衡,用剩下的慣性在雪地上滑行,同時抽出插在腰帶上的軍刀。

  再一次,我確認載具中所有人的位置和動作,感覺到了受傷的皮克西爾波克以鮮血淋漓的雙臂,擋在身前擺出防衛姿勢,還有綁匪沾沾自喜的嘲弄訕笑聲──那讓我怒火中燒。

  警戒的情緒波動讓我知道,對方的異能者注意到我了,我必須在他做出任何反應之前行動。

  我和手上的土耳其軍刀同調,灌注意識,喚起共鳴,存在圈延伸而出,讓武器成為我的一部分。

  將感知能力放大最大,分析著裝甲車的材質。接著以冰川三式,精確沒有任何一絲偏差的揮出了斬擊。

  強烈共鳴產生出的波動,在空間中刻蝕出了淡藍色的痕跡,向著載具飛過去。當雙方接觸的時候,斬擊像是沒有任何阻礙似的穿過了裝甲,破壞光學迷彩,並且將載具的上半部給掀開了。

  還有……許多具被攔腰切成兩半的身體或是頭顱,也一起飛了出去。



  一時之間,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不是說我不知道會導致什麼結果──不,我很清楚,我選擇了他們的死亡,來避免皮克西爾波克遭遇類似的命運──而是……那種我不曾想像過的波動。

  蓋拿沒有說過,但我應該要能猜到的。有點類似死亡震顫,或是臨終的悲鳴,非常清晰的透過意識領域傳了過來。

  所有的波動都太微弱了,不可能在物理空間引起任何效應,但是那……尖叫聲,如同強勁的風壓,將我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是震驚、是懊悔、是不解、是無奈。是……接受事實的平靜。平靜的如同……無波的海面那般。

  我能感覺到,自己全然的放鬆,漂浮在近乎凝滯,只有微微規律起落,和我內在波動同調的浪潮。恣意飄盪,隨波逐流。

  一聲怒吼將我拉回現實,皮克西爾波克正掙扎著將壓住他的殘骸推開。我同時確認,對方還有三個人活了下來。

  事情還沒有結束。

  我掃開前方的所有積雪和碎石,清出一條筆直的平坦道路,繼續跑向他們。

  皮克西爾波克正和某匹犬科動物扭打在一起,對方握著某種尖銳的東西,試著刺進哥的身上,而皮克西爾波克死命的抓住對方的手臂阻止他。

  我展開意識,但沒辦法越過某種屏蔽……是血,還有滿地的內臟和肢體,殘存在上頭的意識構成了某種無法撼動的存在圈。

  這麼大量的血液,都從載具內部流出,滲進雪裡面了,我沒辦法把它們清掉。所以我抓住軍刀的握柄,將它扔了出去。我控制著飛行軌跡,讓武器離開我的意識領域之後仍然能夠靠著慣性,擊中目標。

  軍刀插進了那犬科動物的右邊肩胛骨,他發出了淒厲的尖叫聲,然後抓著依然和他扭打成一團的皮克西爾波克,從載具殘骸的邊緣掉了下去。

  我已經幾乎可以碰到載具了,當我打算跳上被切開的邊緣時,一直潛伏在掩體後方的狗探出身來,以某種槍械對我射擊,一堆彈丸在我的防禦圈上被壓扁。

  我沒空理他,落在載具內部以後,隨意的將他推開,讓對方踉蹌的跌坐在地上。那應該是尋血獵犬,牠們的毛色和五官算很好認。

  我需要確認皮克西爾波克的狀況,其他事情都可以等。

  腳下的血液讓我滑了一下,差點絆倒在各式斷肢和內臟中。我應該更注意的,但我不知道明明宿主已經死亡了的情況,居然還能構成存在圈,甚至是彼此相互融合。

  死亡,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對吧?

  尋血獵犬在我站穩身子的同時掙扎爬起來,又對我開了一槍。我真的不想浪費力氣在他身上,直到我注意到有許多彈片切開了我的防禦圈,造成的劇烈頭痛讓我一瞬間失神。

  什麼!

  即使被這些亂七八糟的血和內臟壓縮到無法展開意識,我的被動防禦圈也不可能因為這種程度的攻擊就潰散才對。但是當各種碎片射進我身體以後,我就理解了──這是精金,他們把精金做成彈丸,塞進子彈裡面。

  強大的衝擊將我擊倒在地,滾了好多圈,掉下載具,摔進雪堆中。

  我發出小聲的呻吟,不確定是不是有哪些部位斷掉了,或是臟器破損。在劇痛之中我嘗試站起來,但只能很勉強的翻了個身。

  我應該要想到的,既然他們是以異能者為目標的集團,自然不會只準備躲避和妨礙異能者偵查的手段。我鬆懈了,因為擔心皮克西爾波克而分心。蓋拿一定會氣炸的。

  這和被劍砍進身體裡的感覺不太一樣。

  我鼓動意識,卻發現失敗了。身體……不,是血流裡的精金,正在干擾我的意識領域成,我甚至無法架起防禦圈。

  我仰躺著,努力掙扎,看到尋血獵犬的上身探了出來,還有對著我的漆黑金屬槍管。

  可惡,我無趣至極的生活,終於,有了一點意思……就到此為止了嗎?

  不知怎麼的,我覺得這個感受,有點熟悉。

  皮膚上傳來的濕冷觸感,讓我確定了自己的失血量已經足以浸染我幾乎全部的毛髮。一點一滴,繼續緩慢但篤定的流逝著。

  我嘗試移動,或是說話,但很快就理解到我已經虛弱到沒辦法完成任何一種行動。

  這就是終點嗎?

  不,絕不!

  看著尋血獵犬扣下板機的手指,我拚上全力,鼓起意識。但還是失敗了。

  好吧,或許這真的就是終點。我那沒人在意的生命,就是注定這樣,孤獨的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結束──只有我。

  果然到最後,我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我就像是在平靜無波的海面上飄盪著,靜靜等待沉入永恆而沒有盡頭的深淵。

  我繼續等待著,但是槍械並沒有被擊發。

  一把長刃穿過尋血獵犬的左胸,我甚至能看見刀尖閃爍著的鋒芒。鮮血自獵犬半張的口中源源不絕湧出,他在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全身癱軟了下來,表情還凍結在死前的那一刻。

  皮克西爾波克將那把土耳其軍刀隨手丟在一旁,跳到我身旁蹲下。他全身的毛髮都呈現一簇簇的糾結狀態,和半乾的血混雜在一起,顯得非常狼狽。而且他的右手,以一種不合理的角度彎曲。

  即使如此,看到他還活著,讓我內中某種感受滿溢了出來,鼻頭一陣酸楚。

  「能站起來嗎?」他焦急的問道,我只能虛弱的小幅度搖著頭。「好吧,試試看好嗎?」他以鼓勵的語氣說道,用吻端推了推我的臉。「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有一個跑掉了,不知道在哪裡,他說不定會帶支援回來。」

  我艱難的點了下頭,皮克西爾波克用沒受傷的那邊肩膀將我撐住,而我則是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了力氣,在哥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我虛弱異常,這很奇怪。並不是傷勢的原因,我剛剛檢查過了,雖然身上多了幾個洞,又流了一大堆血,但主要內器都沒有受損,四肢也都完好。

  是精金,精金正以某種方式傷害我。該死,這東西實在是太複雜了。

  我向內探詢,找到了幾塊碎片,試著將它們排出體內,但恐怖的劇痛像將我的內臟瘋狂翻攪著一樣,我差點就吐了出來。

  理性在上!

  「你還好吧?」皮克西爾波克注意到我踉蹌了一下,語氣擔憂的問道。

  我給了他一個微笑,不想讓哥太擔心。但我怕一說話,滿口的血只會讓他更慌張。

  眼角餘光,我注意到了什麼動靜──是一匹灰色的狗,全身沾滿了乾涸的血,讓他看起來像是有很多紅棕色的斑點。但重點是,灰狗拿著那隻尋血獵犬的武器,指著我們。

  可惡,剛剛那個異能者!他屏蔽了自己,我沒有注意到!

  皮克西爾波克可能察覺到了我身體僵硬的反應,也抬起頭,看往灰狗的方向。

  我被瞬間放開了,同時看見灰狗扣下板機的手指,還有皮克西爾波克的背影──他用身體護住了我。

  雷鳴般的聲響傳來,我被皮克西爾波克撞倒,我們一起向後飛了一小段距離,摔在雪堆上。

  我大口喘氣,試著補充剛剛咳出來的。皮克西爾波克壓在我身上,沒有動作──完全沒有。

  不!

  「這真是屎一般的爛活!」灰狗吼著,朝我們走了過來。「至少現在少了很多分錢的,說不定反而更有賺頭就是了。」他哈哈大笑,將武器丟在一旁,從口袋掏出了幾個我看不出來功能的東西。「還是兩個異能者,看來我是可以提早退休了!」

  雖然我不知道那器械是什麼,但令我深深感到不安的冰冷鋒芒,暗示了一些切割相關的功能。

  「不過,這可能會非常痛!」他給了我一個非常扭曲的笑容,好像發自內心真誠的感到喜悅。「我是不知道啦,」灰狗歪了下頭,聳了聳肩。「至少他們總是叫得很淒厲。」

  我嘗試掙扎,但動彈不得。在地上摸索著,只是除了結冰的地面之外,沒有任何東西,連可以抓起來的石塊都沒有。

  「你別著急啊,我得先處理另一個。」他擺弄著器械,我不太確定他在幹嘛。「聽說死了以後,就只有幾個小時的活性了。」

  我朝他露出全部的牙齒,低吼著示威,但只是讓他的笑容更扭曲了。

  此時,灰色的天空閃過了一道光芒,那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漫天飄落的雪花中,並不是很顯眼。

  我沒有注意灰狗在做什麼了,只是瞇起眼睛,專注那那個從高空疾速落下的小點。

  當魁梧的劍術大師落在地上,將灰狗自頭頂往下劈成兩半以後,我才確認了這不是我的幻覺。

  蓋拿用拘束圈限制了震波的傳遞,我甚至沒有聽見聲音。

  我的視線立刻模糊,濕熱的觸感沿著臉頰滑落,沒有停止的跡象。

  「皮克西爾波克……」我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鼻音重到我都認不得了。

  蓋拿臉色凝重,將哥抱了起來,放在一旁,用手指在他胸口遊走。

  我在試著吸氣的同時嗆到了幾次,無法控制的咳起來,把口中的鮮血噴到身上。

  蓋拿對我歪了下頭,看起來更擔憂了。但我對他輕輕搖搖頭,表示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嚴重。以眼神示意,讓他專注在皮克西爾波克身上。

  「他還有脈搏,但這些精金碎片……沒辦法用奈米無人機處理。」蓋拿說道,將哥扛到了肩膀上,抬頭看了遠方,皺起鼻頭低吼著。「有一個跑了,他用某種方法干擾了我領域,我無法碰觸或感知到他。」劍術大師緊握了拳頭,讓手上的靜脈賁起。「不確定那傢伙有沒有打算回來,我不能丟你一個人在這裡。」

  「沒事。」我的聲音沙啞,喉嚨乾涸。「我可以照顧自己。」我給了蓋拿一個笑容,但他並沒有買帳。「皮克西爾波克保護了我。」

  我看見蓋拿臉上閃過掙扎的表情,但還是點了點頭,接著轉身看像哈德良長城的方向。

  「波洛塔等一下就會過來了,你不要亂跑。」他叮囑道,好像我真的有可能以這種狀態,爬起來去追逃掉的那個綁匪一樣。「必要的話,喚醒凜冬。」蓋拿將闊劍丟到了我身旁,發出框啷一聲。

  劍術大師看了一眼被切開的裝甲車──我想還有裡面的一團混亂──但他如果有任何想法,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回過頭,又看了我一眼,便一躍而起,像是重力無法影響到他那般離開了。

  我伸出手,碰觸到凜冬的劍柄,緊緊握住那溫暖的波動。

  仰躺在雪推中,我看著天空,沒有注意到雪什麼時候停下來的。但最後,些許輕柔的觸感覆上我臉上的毛髮時,好像有什麼感覺,不一樣了。

  那些冷硬的冰晶,終於全部融化,變成溫潤的細流,順著我眼角毛髮的紋理滑落。



  意料之外,我睡得很沉。

  或許……有些來自過去的東西,最後還是回到了應該屬於他們的地方。

  我甚至沒有聽見,耳邊那些刺耳的尖叫聲。不,應該說,我不是真的太在意。

  這就是冷酷的意思嗎?原來我是這樣的人。

  算了,好像我真的會在意一樣。

  我張開眼睛,看見了一雙滿是憂慮的深藍色狼眸。

  「嘿,小子。」他故作平淡的說道,嘴角泛起一抹笑容。「睡得怎麼樣?」

  「皮克西爾波克?」我乾澀的喉嚨一時讓我說不了話,吞了幾口口水才順利完成句子。

  「沒事了。」蓋拿答道,讓我放鬆了下來,朝我遞過來了個附帶吸管的杯子。「格雷的團隊被調過來,處理好了你們體內的精金碎片,其他就沒問題了。」他指著放在床邊的一台儀器,我認出那是透析儀。「你們血液裡面還有一些太小的殘留,完全清理乾淨還需要點時間。」

  蓋拿等我喝夠了以後,將杯子放回床頭。

  「我能見……哥嗎?」我問道,有些猶豫的。

  「在醫療艙。」蓋拿解釋道。「他的手。」

  「不能用……奈米無人機嗎?」我馬上想到選拔的決賽,就是明天。不對……我睡了多久?

  「不能。」蓋拿搖了搖頭,嘆口氣中道,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就像我先前說的,精金會干擾奈米無人機之外,如果我們漏掉了任何一丁點卡在某塊組織的微小碎屑,那對異能者來說都是很危險的狀況。」

  「為什麼……」我向內探詢,確認自己不再那麼虛弱了。「精金會對異能者有這種影響,我還以為雙方是共生的關係?」

  「不然為什麼,要將精金做成武器呢?」蓋拿給了我一個有點哀傷的微笑,我才理解了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

  用來破壞的……用來建設的……

  「精金能和足夠強大的波動發生互動,藉著吸收能量來引起某些特殊的效應。但是如果沒有受到支配的精金,進到了圈之內,那波動完成構形之前,就會被吸收。這個情況下,放出波動、意識圈的維持,甚至是存在圈的穩定都會受到影響。」蓋拿操作著終端,繼續說下去。「目前為止沒有出現真的所謂『存在被抹除』的情況,所以我們並不確定,這種事情是不是真的可能發生。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如果讓精金進入體內,將會嚴重的傷害異能者,並且抑制意識的鼓動。」他看起來找到了他要的東西,讓我看了眼終端畫面中上半部被削掉的那台裝甲車。「至於精金的外部特性就直觀很多,我想你已經知道共鳴有什麼作用了。」

  我點點頭,看了一眼劍術大師腰間的佩劍。沒有被喚醒的武器就能做到這種程度,那麼持有凜冬的蓋拿,基本上就是行走的精準毀滅性武器。我開始真正理解,當初大師維若想表達什麼了。

  「一般情況下,只有被視為存在圈一部分的精金才能被自己灌注意識,那會讓它發出和持有者相同波形的波動,所以能夠干擾其他生命體產生的意識圈,並且適用存在圈規則。」蓋拿在空間中刻蝕,畫出兩個相互抵銷的波。「而精金本身所處於的位面,和防禦圈的位面是同一個,所以兩者能夠相互接觸,無視防禦圈拒絕的特性。只要有辦法對精金附加夠強的能量,即使是普通人都有可能擊破強大異能者的防禦。」他比了比我的胸口。「所以異能者的戰鬥,便是同時在這麼多個不同領域之間相互攻防的博弈。」

  蓋拿手臂上的終端震動了一下,他拿起來看了幾眼。

  「這是非常複雜的交互,我盡量趕進度了,但顯然還是落後很多。」我能從劍術大師的語氣中聽出自責的意味。但在我開口發出任何聲音之前,他繼續說了下去。「他們要把皮克西爾波克送回來了,我想你會想要跟他花點時間獨處。」蓋拿起身說道。「我們之後再繼續。」

  「是我的錯。」蓋拿轉身要拉開簾幕之前,我小聲的坦承道。「我違反了你的命令……展開了意識,所以讓我們被發現了。」羞愧感讓我無法直視著蓋拿,因此只能垂下頭看著被單。「是我……害這些事情發生、讓皮克西爾波克受傷的。」

  蓋拿嘆了口氣,身體微微垮了下來。他走回到我身邊,在我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不是這樣的。」他的耳朵豎起,轉向後方。「之後再說。」劍術大師以安撫的語氣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病房滑門維持著開啟的狀態,皮克西爾波克被推了進來。

  他閉著雙眼,沒有動作,可能還沒醒過來。至少外觀上看不出來有什麼異常,而且血跡和污漬都被清理掉了,讓皮克西爾波克變回純白色。

  他被推到我旁邊以後,我才注意到隨行的大灰狼是一匹格雷。有些尷尬的,我故作鎮定轉開視線。但堅持不了幾秒鐘,最終還是讓好奇心勝出,所以我偷偷對他瞥了一眼。

  格雷被認為是最冷漠的支派,甚至有傳聞說他們都沒有任何感受,就像冷冰冰的機器一樣。當然我知道這只是奇怪的刻板印象,選拔的時候在大競技場見到的格雷,也是會表現出激動或者其他種類的情緒,或許稍微比較……內斂一點?

  灰色的狼調整好了皮克西爾波克手臂上的針頭和相連接的透析儀,便過來檢查我的。整個流程沉穩又精確,不存在任何一絲多餘的動作。舉手投足間,也沒有對我表現出有興趣的樣子。即使有,也完美的掩飾在那張面無表情的撲克臉之下。

  完成工作以後,他直接走掉離開房間,甚至沒有放出可以解讀的肢體語言。

  好吧,至少我知道我得到了格雷的哪個部份了。

  穩固的雙手,和不會受到主觀情緒影響到的冷靜頭腦,讓格雷據說能夠做出各種必要的艱難決策。所以有些時候,比起被認為老是自視甚高的尼克斯,冷漠疏離的格雷更不受其他大灰狼歡迎。

  不過仔細想想,頭腦簡單的斯諾、不切實際的默德、脾氣暴躁的閃、斤斤計較的伍德,以及沒有特色的艾許……各個支派間根本沒有打算要喜歡彼此的意思吧?

  算了,好像我會在乎……呃……

  「嘿,」皮克西爾波克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出聲將我的注意力拉回。「你看起來像坨屎一樣。」

  「哈,謝謝。」我輕笑出聲。「你看起來像是冬日早晨的朝陽。」

  「我知道。」皮克西爾波克朝我咧嘴一笑。

  「他們有說……」我看了眼哥包著紗布的右手。「……需要多久嗎?」

  「選拔結束前是不可能了。」我能聽出他語氣中試圖掩飾的低落。

  「抱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不想讓沉默填補我們之間的距離。「選拔對你來說肯定很重要……」

  「直到現在,我只要閉起眼睛,都能夠想起來第一次看到選拔轉播的那個場景。」皮克西爾波克出聲打斷了我。「我有時候會懷疑,那會不會只是我腦中的幻想,因為時間其實有點對不起來。」他調整了一下姿勢,閉起眼睛繼續說道。「歡騰又充滿生命力的氣氛,所有人都沉浸在某種超脫現實的喜悅一樣。」

  皮克西爾波克停頓了下來,房間裡一時只有透析儀運作的聲音。

  「但我其實從來沒有體驗過那股……參與感。」他的臉頰泛起了一抹苦澀的笑容。我沒有想過會是這樣,即使那天哥向我說出對於選拔的看法以後。「真正讓我不斷重溫這段很有可能不曾存在記憶的原因,是……」皮克西爾波克像嘗試抱住自己般,緊緊抓住了兩邊的手臂。「……那是唯一一個,我還記得他們氣味的場景。」

  看著他這麼脆弱的樣子,我有股撇過頭的衝動。但我……想要做得更多──我能做更多──我繼續傾聽著。

  「所以,就算恨透了這堆詭異的狗屎,但我好像能夠說服自己,只要不放手,繼續執著得更深入,緊緊抓著任何可能搆著邊的東西,握住所有渺茫的機會,我就能……」皮克西爾波克繃緊了身體,微微的顫抖著。「……就能……讓我更靠近他們一點,再次重溫那些已經想不起來的感覺。」

  經過了好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皮克西爾波克終於放鬆了下來。他張開眼睛,看著天花板。

  「你覺得,爸還活著嗎?」這聽起來更像喃喃自語,而非疑問。

  「不可能。」但我還是回答了。「那些人,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類似的事情。」我不想要回憶各種線索,但那些畫面還是跳了出來。「而離開元老院的大灰狼……也就只有那麼幾匹而已。」

  「我相信,他一定還活著。」皮克西爾波克的語氣實在太抽離了,讓我非常懷疑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了什麼,但我沒有打斷他。「等到這個詭異到不行的世界,終於變得正常以後,他就能夠回來了。」他的呢喃氣若游絲。「那些,毫無道理的禁忌。」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喃喃的說道,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打算繼續說下去。好像這樣有什麼意義,或是有可能改變任何事一樣。「禁止支派混血,是確保現存種源基因不要遺失的唯一方法。每個支派成員數量,都已經低於最小可存活族群了……」

  這原本未必會造成什麼問題,特別是我們處在這種不用擔心,某種大規模滅絕事件會突然發生的高度穩定人工環境。但是我們基因上頭攜帶的高密度壓縮編碼,光是發生任何意外的漂變,都有可能會讓無以數計的珍貴遺產永遠消失!這是所有大灰狼懂事以後被優先教導的事項之一,關於我們身負多麼重要的責任。

  「那會怎麼樣嗎?」皮克西爾波克淡淡的說道,語氣平靜到不可思議。「該消失在過去的東西,就消失吧。」他再次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呼吸放緩。「未來,是屬於願意看見新世界的前瞻開拓者。而不是只能像是回音一般,永遠徘徊在頹傾陵墓中的亡魂。」

  像是在強調他的意思那樣,皮克西爾波克話語的餘波,在病房中迴盪著,無法消散。

  「我會改變這個世界,將所有人,從這毫無道理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他並不是以某種發願、或是訂立目標那種語氣將這些話說出口。而是,單純的陳述一個將會發生的事實。

  就如同,字句間波動所引起的漣漪,最終將形成足以改變現實的洪流那樣──不可避免。

  「我想,那聽起來很棒。」我輕聲對皮克西爾波克說道。「在你的加冕儀式上,我會第一個向你下跪。」

  「我還以為,那個時候你已經走遠了。」他依然閉著眼睛說道,嘴角泛起了笑容。「月球,或之類的。」

  「我不介意多待久一點。」我發現,我能很容易的想像那個畫面。「畢竟,我最喜歡擠滿人的大型社交場合了。」穿著紫色托加長袍的皮克西爾波克,說不定會很適合。「而且我,也有一點想……親眼看看爸的樣子。」

  皮克西爾波克沒有繼續回應,我看見自他眼角滑落的淚水。

  之後的時間,我們都沒有再說話。直到透析儀規律的運作聲響,還有日間累積的疲憊,將我們帶入無夢的沉眠之後,我依然能夠清晰的聽到,胸膛中那種溫熱又熟悉的共鳴。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12 編輯,總共編輯了 2 次。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9 Re: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2月 3日, 10:42

既視感



  細微的震動聲將我喚醒,我輕輕把路瑟推開,自床上坐了起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因為隨便一點動靜就醒過來。

  我看了眼放在充電面板上的終端,思索著是不是應該濫用一下職權,假裝沒有看到。但來訊者顯示讓我放棄這個想法──是卡爾。

  「嘿,首席醫官。」我向年邁的德國牧羊犬問好。「有什麼事……」

  「少跟我『嘿』,你這臭小子!」卡爾怒斥道,讓我身體一縮,耳朵貼平在頭上。「你為什麼驗了自己的血,而且我還沒有看到報告?」

  「什麼,驗血?」我試著採取裝傻策略,同時展開意識,把分析儀扔進儲物櫃裡面,用一堆雜物蓋起來。「大師你是從哪裡聽說這種荒唐事的……」我要把那傢伙丟到氣閥,射入太空。

  「不要『大師』我,你這假裝是白色德國牧羊犬的蠢狼!」我再度反射性的縮瑟了一下,耳朵貼得更緊。我都忘記有過這件事了。「你的雜種狗到處跟人抱怨他的手有多痛,一看就知道是你那單腳貓功夫搞出來的。」

  「拜託不要那樣叫路瑟……」我用右手按住額頭,嘆了口氣說道。「聽起來很奇怪。」

  「隨便,反正遲早整支艦隊、還有全帝國都會知道了。」終端精確的捕捉到了卡爾嗤之以鼻的不屑聲響。「你是不是嫌『綠帽癖』的傳聞已經不夠新鮮了?」

  「卡爾……」我無奈的呻吟,不太想提起這件事情。

  「你想要幹誰……」首席醫官停頓了一陣子,我一點都不想知道為什麼。「……或是被誰幹,」嘖。「都是你的自由,不關我的事。可是你的健康狀況,就是我的責任了!」

  「數值都在正常範圍之內,沒什麼需要擔心的。」我用上安撫的語氣說道,想要盡快結束這走向開始有點奇怪的對話。

  「你當我是白癡嗎,會這樣就被糊弄過去?」卡爾吼道,我趕緊支配終端,把它丟到房間的另一端。

  無助的抓住兩邊耳朵,我一邊向終端走去,一邊思索著該怎麼回應。

  但什麼都沒有想到,所以我只能沉默的看著懸浮在半空中的黑色矩形面板。

  「殺戮,是會對人產生影響的。即使是你,有大灰狼的奇特狀保護也一樣。」卡爾蒼老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那讓我很有罪惡感。「更別說,你得一次又一次的殺死自己。」

  「我知道幽影不是我,卡爾。」我試著說服老德國牧羊犬,說不定還有我自己。

  「真的嗎,小子?」卡爾有點無奈的說道,像是已經聽過同樣的否認無數次了的醫生那樣。「你能夠看著我的眼睛,對我再說一次嗎,里希特?」

  不,我沒辦法。因為我知道,幽影就是我。

  但我無法坦承這件事情,所以我們之間就只剩下沉默。

  「雜種狗呢,他能消化這個真相嗎?」卡爾嘆了口氣問道。

  「多少還有點震驚,但我想他的心智應該足夠強大。」雖然或許不是櫥櫃裡最利的那把刀……

  「我會替你們兩個安排一次諮商。」卡爾使用直述句型。

  「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好吧?」

  「來昂完成了奇異物質的提取,數量還不少。這可讓施奈德和埃利亞斯樂壞了,但我還是覺得,最好把下個季度要給西伯利亞家的配額先填上,再讓他們亂搞。」卡爾突然談起了公事,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喔,那就這樣辦吧。但我想杭特不會介意,我們偶爾沒有達到配額。」從我開始指揮帝國之心以來,都沒有再發生過配額短少的問題,為什麼卡爾不等到例行的會議再說談這件事呢?

  「你該管管霍夫曼了,他的酗酒問題對軍紀或是士氣都是不穩定的風險,我已經收到了夠多的相關擔憂。」我能聽出卡爾意有所指。

  「但如果我介入的話,會很奇怪吧?就好像我在挾怨報復那樣。」我也是有點無奈,但我大概更傾向假裝這些問題不存在。

  「你是他的上司,這是你的責任!亞瑟是把你教到哪裡去了?」卡爾語重心長的說道,讓我再度縮瑟了一下。「我和亞瑟會處理,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幫你擦屁股了。」

  「呃……」我抓了抓耳朵,讓他們立起來。「謝謝。」

  「沃夫岡的檢查報告出來了,和我預期的一樣。」終端叮了一聲,我開啟卡爾傳過來的文件。「我還是建議,關節置換術等成年後再進行。」

  「亞瑟和馬雅怎麼說?」我迅速掃過內容,因為和預期的一樣,所以我很快就看完了。

  「有些不情願,但他們相信我的判斷。」卡爾說道。

  「那有什麼問題嗎?」我有點疑惑,不確定是不是有什麼卡爾不願直接提起的壞消息。

  「我需要知道你的意向啊,你不是想要承擔作為『父親』的責任嗎?」卡爾又用教訓小狼崽的口氣了,我的耳朵馬上反射性的塌了下來。

  「『父親』的責任嗎……」我喃喃自語著,甚至可以感覺到卡爾抬起一邊眉毛的樣子,但這麼複雜的問題,我現在沒有足夠的心神來煩惱。「不管怎麼說,這是專業的醫療判斷,我看不出來有什麼需要諮詢我的地方啊?」

  「這就叫做『父親的責任』。」他嘆了口氣,聽起來非常無奈。「我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太像在論斷你,因為我知道你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我推了推耳朵,的確不太懂卡爾想要表達什麼。「所以你也同意等到沃夫岡成年?」

  「對。」我簡短的答道,一邊思考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麼。

  卡爾用鼻子噴出了一口氣,之後便沉默了下來。卡爾說了那麼多各自不相干的事情以後,不需要是異能者,我也能猜到他是在替某些話題暖場。但很尷尬的,不管過了多少年,我的社交能力一樣沒有任何起色。所以我只能看著浮空的終端,等待年邁的德國牧羊犬準備好。

  「雖然之前說過了,但我只覺得有必要提醒你……」卡爾語氣有點猶豫的開口了。「我們都不知道你在元老院發生了什麼事,還有為什麼最後會出現在格陵蘭……」他停頓了很短暫的時間,但馬上接著說下去。「我只知道,你拯救了家族、避免帝國分裂、結束內行星戰爭,更不用提,拯救了我們。有不知道多少人,能夠繼續害我頭痛,都是因為你的犧牲。為此,我怎麼感激你都不夠。」

  我以為自己都這把年紀了,應該能夠習慣那湧上鼻頭的酸楚感。但顯然,所有事情都一樣,如果你沒有好好面對,就永遠不會過去。

  「不過一定要記住,就算你可以打個響指就引發核融合反應,你依然只是人。如果用刀刺你,你也是會流血的。」卡爾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下去。「而我們是一個團隊,要相互照應。我們是你的……狼群,」首席醫官顯然很猶豫要不要用這個詞。「而你,也是我們的家人,里希特。」

  我用力咬住牙齒,強迫自己不能放開屏障。這不是我有資格享受的奢侈,我是你們的保護者,而不是反過來。我已經失控過一次了,最終結算來臨以前,必須避免做出任何會打破平衡的事情。我得維持絕對的客觀判斷,不能被任何東西影響。更別提我現在的弱點已經太多了,如果我的敵人打算利用呢?不能再繼續增加風險。

  寸步難行的深深積雪之中,最強壯的狼,將會走在最前方。

  這是責任,和宿命。

  「緊緊抓住。」幽影最後嗆著血,對我吐出的話語,突然就這麼閃過腦海中。「在一切都太遲了之前。」

  這對我來說,真的……是有可能的嗎?

  就算是可能的,我……願意嗎?

  我回過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路瑟。說不定真的是因為感受到了我的視線,他耳朵抽動兩下,然後翻了個身。

  那讓我嘴角自然的揚起。我知道,這說明了一些事情,一些關於可能性的事情。

  有什麼東西,鬆動了。

  我不確定,是因為變軟弱了,還是變堅強了,所以讓我現在有這種感受。

  但是,我並不介意去找到答案。

  「謝謝你,卡爾。」我只能以最真實的感受回應。「我很感激。」

  「明天我張開眼睛,最好就看到你的血液檢查報告放在我桌上。」卡爾以沒有商量餘地的口吻說道。「當然還有雜種狗的,」他補充。「顯然我現在也得照應他了。」

  「是的,大師。」卡爾調侃的語氣讓我耳朵一熱,只能盡量不要太尷尬的回覆。

  首席醫官哼了一聲,便切斷了通訊。

  我趁忘記以前,把檢查報告發給了卡爾。我可不想再承受一次老牧羊犬的怒火。

  我對自己不發出聲響移動的能力非常有自信,但回到床上時,路瑟還是被吵醒了。

  「怎麼了嗎?」他睡眼惺忪的問道,輕輕舔了我的鼻子兩下。

  「文書作業。」我覺得我們都需要休息,可以之後再談。

  我推了推路瑟,要他挪出位置讓我能躺下來,他卻翻過身,一把抓住我的尾巴,拉了過去。

  「噢,幹嘛啦?」我小聲的抱怨。路瑟拉得有點大力,而且接著從後面抱住我,咬上了耳朵。「很痛欸!」我忍不住發出咽嗚聲抗議。

  「這是說謊的懲罰。」他舔著我被弄亂的毛髮說道。

  濕熱的溫暖觸感不斷撫上右邊耳朵後面那個位置,讓我無法給出呻吟之外的反應。可惡,這邪惡的雜種狗!

  「嘿,我以前沒有注意過。」路瑟一邊以發現新宇宙的口氣說道,一邊擺弄我的尾巴末梢。「我以為你是全白的。」

  「喔,」尾巴上的搔癢感害我不禁打了個冷顫,路瑟好像覺得很有趣,繼續玩弄著我的尾巴。「我有繼承一些母親的毛色。」

  「我覺得很可愛。」他將下巴壓在我頭頂上說道,把我的耳朵都壓平了。「就像你專屬的個人特色一樣。」

  「嗯。」我輕聲回應,閉起眼睛,享受著那癢癢的溫柔觸感,一邊順著毛髮的紋路,在路瑟帶著稀疏暗色條紋的結實手臂上撫摸著。

  「歷史。」他突然說道,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發出疑問的叫聲。「我決定好主修了。」

  「喔。」我在他身上蹭了幾下,貪心的享受著那剛剛好的體溫。「有什麼原因嗎?」

  「我喜歡故事。」他又開始舔起我右耳後方的那個敏感點了,害我注意力有些渙散,但至少尾巴被放開了。「而且我想要寫一個很棒的故事。」

  「介意分享一下嗎?」源源不絕的麻癢感害我又打了個冷顫,右腳抽動了幾下。

  「有史以來最性感海軍司令的傳記。」他賊賊的說道,將我翻過身仰躺著,然後趴在我身上,讓我們的吻端輕輕碰在一起。「以防你沒注意到,我是在說你。」

  「這好像有點客觀性和利益迴避問題呢。」我被路瑟故作認真的表情逗笑了。「而且我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被後人記住。」鼻頭的搔癢感,讓我的鬍子抖了幾下。

  「開頭就要吸引人,然後就是無止盡的高潮。」他表現得更煞有其事了。雖然有趣,但我真的有一點點不敢想像,如果我的傳記是這雜種狗寫的,會像什麼樣子。「平舖直述太無趣了。」

  「可是,好故事就需要鋪陳。」我深深吸了口氣,辨識著路瑟的味道,一邊撫摸著他的側臉。「沒有鋪陳,劇情高潮就不會有張力和意義。而且……無止盡的高潮,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情吧?」我以戲謔的語氣說道。

  「或許,先來個衝擊性的開場?有很多爆炸,還有酷炫的閃光特效。」他歪了下頭,大概在想像那個畫面。「這麼複雜的角色,背景的深化還是必要的,所以隨著劇情推進,慢慢揭露出更多心境和過去,讓人物開始變得立體。」

  我得承認,這聽起來好像挺有道理的。雖然我不太確定,路瑟知不知道傳記和小說是不一樣的。

  「後悔的錯誤、驕傲的事蹟、喜悅的瞬間、無眠的夜晚……所有的重要時刻。」路瑟近乎呢喃的說道。「還有每一個在他生命中留下足跡的人,那些讓他一步一步成長為現在這個自己的所有機緣,不論朋還是友敵人。」他朝我吻了上來,讓世界彷彿就這麼停止了,只剩下我們彼此的氣息。

  我閉上眼睛,沉浸在這個瞬間。這個每一次,都讓我再度變回手足無措小狼崽的瞬間。我們無聲傾吐各自最陰暗的秘密,朝彼此最深沉的空虛探去,直到我們相互嵌合、如同一體。

  意識圈發出那特殊的脈動,預告著邊界的消失、領域的融合。

  「還有戀人。」路瑟的樣子開始顯現,勾勒出他那稜角分明的臉龐,還有嘴角的弧度。「絕對不能忘了戀人。」

  路瑟又緩緩的舔了我的鼻子幾下,然後露出很得意的表情。那個好像在等我稱讚他的樣子實在有點蠢,我完全無法抵抗這強大的殺傷力。趁著路瑟洋洋得意的空檔,我將鼻子湊到他的臉頰旁邊嗅了幾下──我甚至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想這麼做,大概是某種本能反應。

  「然後我覺得缺點的描寫,會讓人有親切感,更像是真的活著的人,而不僅僅是某個名字……」他眨了眨那棕色的大眼睛,繼續說道,我能路瑟的雙眸中看到我自己的倒影。「比如,他偶爾會濫用職權……嗯,怎麼說呢……」他給了我一個狡獪的咧嘴表情,然後緩緩的往我身下探去。「……強迫他的侍從兵,用舌頭清理『甲板』……」

  路瑟說話時的濕暖氣息,呼上我胸腹面短短的毛髮。我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不要顫抖得太厲害。但是綿延不絕的麻癢感,最後還是衝垮了所有防線,把殘存的任何理智全部帶走。

  「至於無止盡高潮的部分嘛……」那濕黏的觸感沾上我下身的毛髮時,我無法克制的發出了咽嗚聲。

  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我看見了璀璨的銀河閃耀,並且理解了,一些原本以為是不可能的事情。



議會



  哥的隊友們進來時我就醒了過來,但決定繼續裝睡,避免大家尷尬。

  看吧,我也有會讀空氣的時候。

  閉上眼睛,聽著那些嬉鬧聲,感覺就好像隔著什麼不可能跨越的鴻溝一樣,而我只能站在另一端,沉默的看著他們。

  哥替自己無法出席決賽道歉,其他人都很能諒解,紛紛安慰皮克西爾波克。我感覺本來是候補的索特拉並沒有太反對這個發展,但也有可能是我格雷的那個部分在說話。誰知道呢?

  斯諾的隊伍最後得到季軍,在尼克斯和伍德之後──好像我懂這代表什麼一樣。

  我真的非常不想破壞這個十分溫馨的畫面,但我的膀胱十分鐘以前就快要爆炸了,我完全沒有想到他們可以聊這麼久。

  當在我終於決定要放棄裝睡時,我聽見滑門開闔,還有來訪的大灰狼們紛紛將尾巴夾進兩腿之間的聲音。我偷偷張開一隻眼睛瞄了一下。

  「探病時間結束。」蓋拿話都還沒有說完,哥的隊友們就已經跑出房間。

  「呃……」皮克西爾波克的語氣有點尷尬。「大師。」

  「恭喜。」蓋拿扔了什麼東西在我臉上,我拿下來以後確認是衣服。「你可以出院了。」

  「那我呢?」皮克西爾波克問道,聲音有一點急切。

  哥先前有跟我說過,他懷疑自己都快要生褥瘡了,或是某種長期禁閉精神問題,單看哪一個先發生。

  「你也是。」雖然是這樣說,但蓋拿拖了張放在旁邊的椅子,反坐在上頭,將雙肘放在椅背頂端,手腕枕著下巴。「在我們單獨談完以後。」

  皮克西爾波克原本欣喜的神情微微一僵,顯然察覺到劍術大師語氣有些異樣。

  「我記得的事情之前都已經說過了……」他語氣猶豫的說道,迅速看了我一眼。「……大師。」

  「我們要討論一些別的事情。」蓋拿緩緩的說道。要不是我很熟悉他的話,我一定會以為,蓋拿咬字時露出的牙齒是認真在放出威脅訊號。「單獨的。」在劍術大師的灼熱目光下,我非常識相的去著裝,並給他們空間。

  這就是所謂施壓的意思嗎?看起來蓋拿真的很擅長這個。

  而我也肯定,劍術大師絕對不會欣賞任何愚蠢到膽敢嘗試偷聽的行為,所以我換好衣服以後,便離開了房間。



  食堂的氣氛挺熱鬧的,大家都還沉浸在選拔的後勁之中,即使斯諾今年表現並不如預期。一部分的人討論著皮克西爾波克的事故,更少部分則在漫無邊際的臆測身分不明攻擊者的背後勢力。

  沒有任何人對我表現出有任何興趣的樣子。

  從各種八卦流言聽起來,發生的事情被扭曲了,變成皮克西爾波克很英勇的去救我──嚴格來說不是「我」──是某匹身分編造的大灰狼。至少主要的說法是這樣,其他一些太奇幻的就算了吧。

  蓋拿大概用了我和哥的意識波形很相似這點蒙混過去了,或者是技巧高超的「施壓」。不管究竟是哪種,肯定都很有效,因為任何版本中都沒有我的戲份。

  聽夠了各種加油添醋的天馬行空以後,我決定把心思用在實際一點的地方,比如說該怎麼和埃忒耳解釋我為什麼失蹤了這麼久。而且等等得去領新的終端,以及其他遺失或損毀的冬季裝備,想到還要跟倉儲管理員爾虞我詐的博弈攻防就覺得疲憊。

  但暫時保持沉默或許是現階段最合理的選擇,因為我有預感,劍術大師也有些事情需要和我單獨說。

  「朱彼特的飛行。」我有些猶豫的對食物合成機說道,在確認拿到的東西至少看起來很正常以後稍微放鬆了一點。

  我一邊吃著毫無味道的粥,一邊試著梳理整個事件。

  蓋拿在我和皮克西爾波克恢復到一定程度之後,向我們確認了事發經過。當講述到我引起共鳴,放出斬擊將裝甲車切開時他的眉頭緊縮,但沒有打斷我。皮克西爾波克則補充了他那部分的視角,關於他怎麼從地上爬起來,然後從從背後殺死那匹尋血獵犬。

  但他沒有告訴我們,先前在裝甲車裡面發生的事情,而蓋拿也沒問。以此推測,蓋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知道為什麼皮克西爾波克不想說。

  嗯,我最討厭這樣了。

  蓋拿則簡略的告知了我們目前確定綁匪的資訊──各種惡名昭彰的賞金獵人和傭兵,但沒有真的太名聲顯赫的,應該都只是為了湊足意識聯合的數量。而那匹灰狗是愛爾蘭獵狼犬,德爾塔級異能者,不是紅眼。在帝國境內,許多地方都有他的懸賞,因為謹慎和低調的行事風格,讓各個政治實體對他真正的了解都很少。但是寥寥數起能夠直接和他連接起來的案件,都十分駭人聽完且手段殘忍。

  至於逃走的那一個,早就已經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而且沒有留下任何會洩露他身分的線索。他顯然有非常完善的撤退備案,或是極度優秀的秘密行動能力。當然,也有可能兩者兼具。

  所以這個攻擊隊伍的規劃,是以隱匿背後主使身分為主要目的,即使知道了這些罪犯和傭兵的資訊,也沒有足夠的直接證據可以把他們和任何實體連結起來。

  我回憶了一下裝甲車裡頭的那些沾在我鞋底的黏稠血液,還有四處散落的殘骸和內臟,發現對我的胃口一點影響都沒有。不確定是因為我本來就沒有胃口,還是這些東西不會困擾我。

  我聳了聳肩,繼續吃著我毫無味道的粥。

  被蓋拿劈成兩半的獵狼犬也沒有引起我任何的特殊感受,除了對劍術大師精湛技藝的敬佩。蓋拿不知道是從多高就開始瞄準了,或是怎麼確保自己的軌跡……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讓我渾身一僵,含著湯匙沒有繼續的動作。

  蓋拿是近乎完美的把那匹灰狗給分成兩半,不論技術層面,重點是劍術大師一定有清楚的看到他。所以,蓋拿知道我們沒有立即的危險,但還是殺了獵狼犬。

  為什麼?

  雖然魁梧的劍術大師外表粗曠又強壯,平常老是擺臭臉,但絕對不是那種會因為一時情緒激動就失控的人。他可以砍斷灰狗的手或之類的就好,他的異能也遠比對方強,為什麼蓋拿的選擇是殺死灰狗?

  蓋拿想讓獵狼犬保持沉默,因為他知道對方會說什麼,他知道誰是背後主使。

  我努力控制住雙手,將湯匙放到托盤上。

  為什麼?

  我從頭梳理了一遍事發經過,想要確認這會不會單純是我的被害妄想或偏執情節。但這反而讓我確定了,蓋拿真的是打定主意要殺死灰狗,讓他閉嘴的。

  知道最信任的人,有可能背叛你的感覺,實在是非常糟糕──各種層面的。

  先是自責,包含自己怎麼會愚蠢到被欺騙、沒有注意到那些明顯的跡象,再來是羞愧,比如說質疑自己為什麼會失去信心,如果只是單純的誤會呢。最後還得面對,自己有可能真的被操控了、失去對所有事情掌握的無助感。

  該死的!

  我將雙掌壓在眼睛上,做了幾個深呼吸。

  面對這個好像複雜又難解的問題,我選擇了最簡單的路徑──信任。不管情況看起來有多奇怪,甚至蓋拿知道背後主使的真實身分並且嘗試掩蓋,都沒辦法支持他並不是出於我的利益而行動的可能。

  雖然這一樣會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但我想還是比最糟糕的可能好上無數倍,又合理太多了。

  不管怎麼說,我決定要信任蓋拿,即使他有明白暗示過,我不應該這麼做。

  我只能聳了聳肩,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深究,信任這回事是不是真的非常不合邏輯。



  將右手食指按在螢幕上,我啟動了新的終端。

  沒有想過的,我有非常非常多的未讀訊息。我其實應該要想到的,但我實在還不太習慣這個功能。

  我迅速讀著埃忒耳發來的各種留言,那字裡行間的擔憂,讓我原本打算和蓋拿談完再回覆他的決定動搖了。

  啊,是感性影響理性的部分嗎?

  我用力的甩甩頭,試著專心,不要被雜念左右。

  但在確定該怎麼做之前,我已經發出了通話請求。嗯……我該想個辦法避免這種事情再發生。

  「嘿,」他很快就接起來了。「有陣子沒聽到你的消息了,一切都沒事吧?」他的語氣很平穩,但這段時間的交流,讓我漸漸能認出那隱藏在強大邏輯思路下的情緒。

  「喔,沒事。」我突然發現這樣好像更可疑。「我遇上了一點小小的雪地訓練意外。」基本上有符合事實吧,我想。

  「我還以為,和那個不明武裝團體入侵有關係呢。」他用玩笑語氣說著,可能想讓氣氛不要那麼尷尬。

  「哈哈,對啊,怎麼可能,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呢!」話說出口了以後,我才注意到自己欲蓋彌彰的語句聽起來有多麼白癡。埃忒耳一定注意到了,因為他沉默了很久,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大腦高速推演出事情經過的運算聲響。

  「天啊,里希特。」埃忒耳的擔憂很明顯。「你沒怎樣吧?」

  「呃……」我發現自己正下意識的碰著身上剛癒合的傷口時,馬上強迫自己停下來。「沒有什麼是醫療艙處理不來的。」

  「理性在上……官方報告講了個非常模板化的故事。難怪大圖書館這邊最近氣氛有點微妙……」他喃喃的說道。「聽好,這很重要……」埃忒耳語氣是少有的慌張,而且每字每句間都夾雜著猶豫。「攻擊者當中,有你能認出來的品種嗎?」

  「品種」,埃忒耳用了這個詞。雖然說有足夠膽量打元老院主意的,肯定會是某個身居高位的品種狗家族,但埃忒耳聽起來是「知道」這件事,而不是推論出來的。

  「除了一匹尋血獵犬和愛爾蘭獵狼犬之外,其他都不是品種狗的樣子。」我在腦海中回憶當時的畫面,還有後來蓋拿提到的事情。「喔,我都忘記了,還有一個逃走的,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清楚就是了。」我其實記得他的波動反饋,但先前都沒有細想。我回憶著更早之前,練習怎麼分辨各種波動代表意義的時候。「他可能是棕色的。」

  「哪一種棕色?」我注意到埃忒耳更焦急了,他的情緒有點影響到我。「是偏深的黑棕色,還是會反光的亮棕色?」

  「前者。」我回憶著波形,在腦海中比對著光譜然後回答。「這有什麼關係嗎?」我提問,同時注意到,他很精確的描述了兩種顏色。

  「這或許是好消息……雖然說某種程度來說是更糟的壞消息……」埃忒耳再次喃喃自語,我不確定是不是需要邏輯強大的思路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你有和別人提過這件事嗎?」

  「沒有。」我沒和蓋拿或皮克西爾波克說過。「你剛剛問了我才想起來。」

  「里希特……」埃忒耳欲言又止,聽起來非常掙扎。「不要和任何人說這件事情,好嗎?」

  「喔,好……」我抓了抓耳朵,突然有點慶幸蓋拿恐怕知道幕後主使者的身分。蓋拿和埃忒耳做了相似的決定──這可能是好現象?或者是表明……他們兩個是一夥的。該死的偏執情節!「可是……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我丟開紛亂的思緒,想要得到明確的答覆。

  終端的另一頭又沉默了。好一段時間過後,我才聽見他嘆氣的聲音。

  「線路不安全,說這個太危險了。」危險?「我之後再聯絡你,我需要確認一些事情。」埃忒耳說道。「我會盡快的,我保證。」

  「喔,好。」我又抓了抓耳朵,只能對這個充滿困惑的狀況表示接受。信任就是這麼回事吧?「我很……想你。」我及時想起來,最一開始發出聯絡的原因。

  「我也是。」埃忒耳輕聲說道。

  「替我向摩墨斯問好,好嗎?」我腦海中回憶起了總是充滿活力的小狼崽。

  「嗯。」埃忒耳回應。「保重。」

  「你也是。」我說完了以後,埃忒耳便切斷通訊。

  有某種感覺,像是被牽扯進某種巨大的網羅之中,稍有不慎便會掉入深陷其中無法掙脫。又或者……這張網從一開始就是圍繞著我編織的。

  不管是哪種,我突然有股預感,真正的轉折就要來了,而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喜歡接下來的橋段。



  我在隱蔽訓練空間外的平台等著劍術大師,趁這這個空檔,仔細的研究了一下外部偽裝的頁岩構造。我還是沒辦法找到任何縫隙,實在是很神奇的設計。突然,我有個想法。

  我心虛的去階梯處確認了一下,沒有劍術大師的身影。接著回到暗門前,清了清喉嚨。

  「蓋拿‧斯諾。」我覺得自己模仿得唯妙唯肖,絕對有抓到那個不耐煩的神韻。

  頁岩結構一點點反應都沒有。

  好吧,我想也是。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蓋拿手上提著一個黑色的大背包出現了,我注意到他背上也背了一個。

  對於這些裝備,我可以想到幾種可能,都不是太樂觀的那幾種。

  他解鎖了入口,沒有多做解釋的踏進房間。我緊跟在後,闔上的滑門差一點夾到我的尾巴。

  「這是為了第二壞和第三壞的情況做的準備。」蓋拿將背包放到角落說道。

  我喜歡劍術大師從不替難以下嚥的事實裹上糖衣的習慣。

  「我不確定還有多少時間,每個梯次的流程都不太一樣。但如果因為某種原因,我……」他瞥了我一眼。「……缺席了,直接拆了大門,把東西帶走,裡面有全部你可能會用上的東西。」蓋拿在牆上按著,劍架露了出來。「這個情況下,我會確保他們暫時不可能注意到你。」

  雖然我剛剛才說,我喜不裹上糖衣,但直接像是在交代遺言那樣,我還是有點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識的點頭回應。

  「那麼,接下來,這為了應對最壞的情況。」蓋拿把手半劍丟了過來,我抓隔著劍鞘抓住劍身。「我會教你,真正強大異能者是如何戰鬥的。」

  他將凜冬出鞘,闊劍發出一道衝擊波,讓整個房間的空氣都跟著震動。蓋拿展開意識,我注意到有……十二個銀白色的金屬球,緩緩的繞著他,差不多在胸口的高度,依照固定軌跡運行。而大師深藍色的雙眼,已經變成全然的紅色。

  蓋拿有些隨意的揮了下手,我感覺到數個物體進到了我的意識領域,我接了下來,讓它們懸浮在我的面前。是十二的精金球體。我模仿蓋拿的做法,讓球體以我的胸口為圓心,緩緩的繞行。完成以後,我抬起頭,對上劍術大師的眼睛。

  「雪,起手式。」他以不可質疑的語氣緩緩說道。但我發誓,我捕捉到了大師眼中閃過動搖的那一瞬間。

  我有好多好多的疑問啊!你不覺得,應該要對我解釋一些什麼嗎?我也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啊!為什麼要劈頭馬上像是自己要死了一樣,突然開始交代起後事了呢?你覺得我有準備好,一無所知的面對這堆莫名其妙的事情嗎?

  不……他覺得我沒有準備好。

  我望著蓋拿鮮紅的雙眼,往更深處探詢。

  他覺得我沒有準備好,所以把剩下的時間,用來讓我盡量做好準備。

  做好準備……在他「缺席」了的情況下存活。

  我從來沒有想過,魁梧的劍術大師,在任何存在的現實中,會有倒下的這個可能。蓋拿應該是強韌又屹立不搖的,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撓他,更何況是……殺死他。但我理性的部分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蓋拿說過,阿爾發級的異能者有九個,而他是最弱的。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了麼呢?有什麼事情,真的那麼重要?我還是處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啊!

  我的過去充滿了太清晰的破碎回憶,但基本上還是全部籠罩在迷霧裡的,因為元老院禁止談論被放逐的大灰狼。當然,我也沒有任何來自同儕的交流,可以讓我創造什麼值得回想的橋段。而現在,曾經好像有一絲曙光的未來,也被渾沌不明的陰霾遮蔽。

  我被徹底困住了,困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當下,而所有現實都將在這裡分岔。

  我不知道蓋拿替我準備的背包裡面有什麼,更不知道他替我選擇的道路盡頭,有什麼在等待。

  我也不知道尼克斯們記得了什麼關於我的事情,埃忒耳是打算做什麼,這又會如何影響到我。

  我什麼都不知道。前方只有迷霧,而我的眼睛甚至被蒙起來了。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前衝入某種東西,或是停留在原地等待某種東西追上來。

  「雪,起手式。」蓋拿再次說道,塞爾諾普特放射光的亮度更強了。

  我將所有猶豫和疑問都吞了下去,將手半劍平舉在身側,擺好架式。

  那是決絕的神情。

  我怎麼能,讓蓋拿難堪呢?

  我想,信任的意思,便是放棄自身的掌控權,即使在不確定結果的情況下,仍然選擇接受風險,去依賴他人吧?

  所以,我揚起吻端,挺起胸膛,邁出了我的那一步,踏進全然未知的渾沌之中。



  「展開意識領域是第一步。絕大多數的情況下,控制了更大的空間,便意謂著更多可以進行支配的潛在目標,同時壓縮對手的各種選項。

  領域的侵蝕並不是一定會採用的策略,特別是在實力相當的異能者之間。在意識展開的情況下,相互排斥的意識圈會各自依照比例均分,這便是中和。如果能單方面的侵蝕對方領域,將會帶來絕對優勢。這是建立在強大的理解前提之下,並非不可能,但極度困難,考慮這種事情作為戰鬥手段是不切實際的。

  因此異能者間的戰鬥,最常見的還是嵌合領域,偶爾才會是中和領域。需要把握的原則並沒有不同,只是需要注意自己可操作的空間範圍。」



  嵌合領域形成,蓋拿立刻以意識對我攻擊,我沒來得及以雪式放出斬擊。

  好強!

  他這次恐怕用上了全力,我很確定如果沒有反射性的推回去,身體現在已經碎掉了。我鼓起更強的意識,掙脫了蓋拿的影響,讓他微微踉蹌了一下。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在力量上的強度。

  我模仿蓋拿的做法,全方位的以意識壓制他,將劍術大師釘在原地。



  「游離的精金則是第二步。嚴格來說,這可以用其他東西代替,但是精金強化波動和能夠碰觸到防禦圈的特性,讓它變成了最好的選擇。

  一般來說,愈強大的異能者,能夠同時支配的物件就會更多,但並總是如此。意識聯合技巧的熟練程度差異,會讓上下限有著非常大的變化。這些游離的物件,光是進入對方領域就有可能被奪走支配權,因此最主要是用來干擾、或者是讓對方異能者的支配超過負載。

  這是力量較弱的異能者最有可能翻盤的機會,因為細緻的操作和技巧與熟練有關,而非僅僅關乎於力量。」



  蓋拿全身的肌肉賁起,他抵抗著我的壓制,雙眼綻放紅光。

  這感覺真的有一點奇怪。

  雖然說蓋拿一直提到,在異能的力量上我比他強,但真正感受到的時候,還是有點奇怪。

  不過劍術大師也沒有打算讓我太輕鬆,他鼓起的波動我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能控制住。我在耐力上一向不太好,不太確定意志力的輸出是不是適用相似的規則。如果是的話,那這個僵局繼續下去,對我肯定是很不利的。

  就在我思索著該怎麼維持優勢時,我感覺到了數個飛向我的物體──蓋拿將球體變形,十二把利刃直取我的腦袋。

  我以意志支配,抓住了它們。但我馬上發現,原本處在我支配之下的精金球被搶走了。倉促的奪回支配,但其中一顆的掌握不夠穩固,我不得不扭頭躲開它的軌跡,避免被擊中。

  我重新站好以後,發現蓋拿將那顆球體拆成了數十根細針,再次朝我飛了過來。這數量太多了,而我擔心我如果放開其他精金塊的支配,蓋拿會再度搶走它們。所以我鼓起意識,將所有漂浮著的精金組成一體的聯合,強迫它們停下。

  蓋拿並沒有浪費我分心的瞬間,因為我對他的壓制變弱了,劍術大師立刻朝我跳了過來,舉劍劈下。

  我將所有抓住的精金都往他推去,讓各種銀色金屬塊擊中蓋拿的身體,將劍術大師推開到無法攻擊到我的距離。我小心的不要弄傷他,避免讓精金沾上蓋拿的血液。

  他一揚手,將金屬塊掃到一邊,再次朝我衝了過來。



  「第三步,則是精金武器。持有這特殊材質製成的武器,會對異能者間的戰鬥有著極度顯著的影響。

  最基本的應用不一定需要是武器的形式,精金本身就能做為波動的增幅器,強化各種異能者可以做到的事情。但如果該武器或工具本身被視為存在圈的一部分,便會免疫其他異能者從內部直接造成的影響,包含控制權的搶奪。這在對抗異能者時是至關重要的事情,所以從事相關『專業』的人士也都會設法弄到精金武器,或至少是攜帶能被自己認知是身體一部分的裝備。

  精金武器被灌注足夠強度的意識之後,能夠引起共鳴,那種波動只要找到對的頻率,理論上可以從分子層面上切開任何一種材質。除了和物理空間的互動之外,藉著發出相反的波形,能夠弱化或抵銷敵對異能者的波動,甚至是領域。

  所以──不會被對方異能者奪走、可以碰觸到防禦圈,還有能夠以共鳴效果干擾對方的意識圈──某種程度上來說,持有精金武器會讓戰鬥被拉平到『非異能』的情況,強迫異能者需要在物理世界進行互動。當雙方異能強度有差距時非常重要,讓弱勢方有可能靠著對武器掌握的能力得到優勢。」



  我剛擺好霜式,蓋拿便已經抵達我身前,沒有任何拖沓的揮出斬擊。闊劍的長度讓他擁有攻擊優勢,但在有這麼多種攻擊手段的戰鬥中,並沒有太重要。

  我打偏劍勢,同時將蓋拿往後推,並且把化成利刃的精金從他後方拉回來。劍術大師不得不分神擋下利刃,這讓他沒有足夠的專注抵銷從正面推去的力量,架式一歪,我趁虛而入,踏進了攻擊範圍,以冰川揮出大範圍的橫掃。

  響亮的一聲「鏘」,蓋拿往下劈去,終止了我的攻勢。雙劍交擊,震波從劍柄傳到我的右手,震得我手掌發麻,武器差點脫手。

  我以雙手拉起劍柄,一邊收回劍勢,一邊在雙刃交的情況下牽制住闊劍。但蓋拿沒有打算讓我抽身,朝我踏了一步,將凜冬維持在從上方壓制的狀態。同時,他將刃狀的精金丟了回來,繞過他身體兩側,以弧線飛向我。

  他靠著體重和力氣的差距加讓我的防線漸漸退縮,沒有多餘的精神分心在奪走精金的支配控制權上頭。但我的目標本來就不在那裡。

  伴隨著喀啦聲,蓋拿右腳下方的地面碎掉,陷了下去。我花了不少時間在研究,這黑色材質究竟是哪些東西構成的。

  蓋拿腳步一歪,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我扭動劍柄,成功捲劍,以護手突破被動防禦圈,砸上他的吻端。同時奪走了飛行利刃的支配,讓它們以最短的路徑,劃出近乎銳角的弧形往蓋拿刺去。

  劍術大師設法在沒站穩的情況下以闊劍橫掃,成功引發了強烈的波動,將利刃全部彈了回來。接著,我注意到了空間中數十道破風的聲響,朝我衝了過來。我重新支配了利刃形狀的精金,引發共鳴,將所有斬擊都抵銷掉了。

  二十四把利刃使用各自的軌道,以為我中心運行著,採用衛星環繞的模式編寫命令,讓我幾乎不需要額外分神在控制它們上面。

  蓋拿抹掉了鼻血,對我咧嘴一笑。我能認出來,那是他偶爾心情很好時會露出來的表情。



  「完整精金武器的鍛造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擁有者數量十分稀少。至於能夠喚醒完整精金武器的擁有者,則又更少了。

  沒有被喚醒的精金武器,和普通精金武器在戰鬥中沒有任何分別。而喚醒精金武器這個過程,實際上便是將精金帶到了我們的位面,使這特殊的金屬能夠真正的和世界進行互動。非常簡略的說,這會讓所有原本精金武器可以做到的事情,強化非常非常非常多。」



  「烏凱尤克!」蓋拿吼道,以單手持劍,揮舞凜冬,劃出一個圓。

  接著,我們的嵌合領域被破壞了──凜冬以共鳴構成了一個我的意識無法碰觸的空間。

  這和上一次蓋拿喚醒凜冬的情況完全不同,此時那把在劍術大師手上的闊劍,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劍,而是……某種更高位面的東西,支配著自己獨立的空間。我理解到,這就是精金武器真正的樣子,只有往被喚醒的精金武器灌注足夠的意志力之後,才會展現出來的姿態。

  蓋拿一定還有使用強化身體類型的波動,因為他一個箭步便大幅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對我揮出凜冬。我及時翻身向後閃避武器本身,鼓起意識中和以波動構成的衝擊和風壓,還有調動精金刀刃格擋隨後自我意識圈之外衝了過來的斬擊。

  每次揮劍,都是同時在意識領域和物理空間中的對峙。

  這讓我不禁想到,當我也能喚醒精金武器之後,戰鬥的範圍將會擴大到三個領域。這就是強大異能戰鬥的樣子。

  但現在顯然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

  我有點狼狽的躲過接二連三的攻擊,連忙趁著空檔撤退,把握機會喘氣。

  我將半個天花板砸了下來,但蓋拿甚至沒有改變動作,黑色巨岩便被分成數個大碎塊散開,而劍術大師從正中央衝出。凜冬像是切開了空間一樣,劃出一道扭曲光線的軌跡,以冰壅式由上往下對我砍了過來。

  我的後腳跟碰到了牆壁,我知道無處可退了,我必須要接下這擊。

  這是有可能的事情嗎?

  凜冬……我甚至無法確定我看見的東西是不是闊劍本身,因為現在那武器傳遞過來的波動,更像是……閃爍著無數銀光的星河。

  但不管怎麼說,能不能接下來,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確定了吧?

  我對了上蓋拿綻放紅光的雙眼,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劍柄。

  劍術大師總是推說自己不善表達,只懂和戰鬥相關的事情。但我想,現在這個沒有保留的對戰中,我確切的理解了他想傳達的東西。

  為什麼蓋拿這麼在乎我?為什麼蓋拿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從來都不清楚解釋,各種複雜又難懂的事情呢?

  這是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的。

  我必須自己去體會、去經歷,因為只有我,能夠給出自己真正需要的答案。

  我想,關於各種滿滿原以為不可能有解答的大哉問中,至少有一個,我已經有了確切的想法。

  放開領域,我將所有的意識,灌進手半劍。不理會那刺耳的尖嘯聲,還有那如同將會導致武器本身粉碎般的劇烈震動。體內湧起源源不絕的力量,充盈著我,充盈著……一切。

  我和蓋拿以劍身相互交擊,在周遭閃耀翻騰著的光芒與轟鳴之間,我清楚聽見了,他所有試圖訴說的話語。



  「所以,我們知道了異能者是如何使用異能戰鬥的:領域、支配、波動。

  不論使用哪種手段,都必須依靠理解。異能的規則中,最上位,最重要,最不可撼動的那條,便是理解。

  對自身的理解,決定了領域的性質和強度、對事物的理解,決定了支配的效果,而各種波動,不論是接收判讀,或是構築放出,都需要相對應的知識去理解。

  這是不是,就說明了什麼?

  那麼,說到這裡,最後關於異能者的戰鬥,就只剩下一個最核心的問題了──異能者們,是為了什麼而戰鬥呢?」



  「或許下次……」我坐在平台的積雪上,看著正在緩緩將自己搬到特定位置的大小不一黑色碎石。「……不一定要把屋頂給掀了?」我試著說笑,舒緩一下僵硬的氣氛。我的喉嚨還因為剛剛蓋拿幫我把脫臼的肩膀復位時,花了一點時間尖叫而疼痛不已。

  蓋拿只是點了點頭,繼續看著被轟掉一半的訓練空間。

  這麼大的動靜,卻沒有引起注意,我只能猜測,蓋拿一開始就有設下拘束圈。我看了看附近沒有受到破壞的地形,大致肯定了我的懷疑。

  所以,那也不是蓋拿的極限,他需要花掉能擋下最後那種程度衝擊的力量在拘束圈上。究竟……阿爾發級的異能者,用上全力的話,可以做出什麼事情來呢?

  不,我並不是說,讓一塊大陸沉沒,或是把小行星砸到某個地方。

  而是……能夠做到什麼事情。

  我──能夠做到什麼事情。

  「明天,同樣時間。」蓋拿站起身說道。

  「是的,大師。」我跟著站起來,向他躬身並放低耳朵。

  蓋拿沒有回應,便離開了。

  我看著劍術大師的背影,依稀注意到了一些僵硬的步態。

  或許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回過頭,看了眼滿地緩緩移動著的黑色碎塊。有一個比較大的,好像在爬坡的時候,陷入了某種麻煩,一直原地迴圈。

  我走到旁邊,抓住碎塊的兩邊,將它抬了起來,放到平台高處。

  哇嗚,比我想像中重很多!或是,我太瘦弱了?

  我看了自己的手臂,然後聳了聳肩。

  我注意到,碎塊的移動,是有依照某種規則,分成不同組別的路線。不同組別之間,路徑並不會交叉,也不會交替使用,各自不相互干擾。

  真是,有趣。

  我又看著房間修復自己好一段時間,偶爾幫一些卡住了的大傢伙們越過一些障礙。接著發現,它們都不會有迷路的問題,就算我把碎塊擺到偏離路線的位置,它都能以最短路徑回到軌道上。

  我需要這個功能。

  所以我又研究了一段時間,直到哈欠連連,眼皮也開始沉重了起來,才返回寢室。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我們都重複著同樣的課程。那讓我多了很多瘀青,以及總是在練習結束之後全身痠痛,但蓋拿都會控制在真正嚴重的傷害發生前停下。

  我知道,他在節約奈米無人機的儲備。

  蓋拿又回到了那總是臭著一張臉的狀態,我們幾乎沒有時間說上話。我能理解他不願意表現出來的焦躁和擔憂,但是……他可警告過我了不是嗎,小心許下的願望。

  埃忒耳明顯仍然沒有確認好某些事情,我們的對談大多很精簡,或者是刻意的說著不著邊際的話題。不過更多時候,是沉默填滿了所有對白。

  我得承認,這種無形壓力造成的不安感,讓我……有點害怕。而我的煩惱,也沒辦法和任何人說。包含皮克西爾波克,我可不想把他捲進某個更糟的情況。

  所以,我最能放鬆的片刻,就是在隱蔽的訓練空間中,被完整個精金屏蔽環繞的時候。

  今天,蓋拿又直接走掉了。我這次甚至成功把凜冬從他手上打落,可以知道劍術大師有多麼不在狀態上。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在我們之間,砌起了一道高牆。

  我知道,這是某種保險措施。

  甩了甩頭,我不太想糾結在這些事情上。我相信,這都只是暫時的階段而已,問題總是會過去的。

  拿下手臂上的終端,讓它播放韋瓦第的「冬」──我最近發現,配合著旋律和曲調,更能協助我駕馭波動。

  展開意識,包覆住整個隱蔽房間,我支配所有黑色的碎片,讓它們浮到空中。

  上千……不……上萬片大小不一的碎塊,一齊緩緩在我的意識之中翻轉、飄動,依照慣性的軌跡運行著。

  如同,將世界放上掌心。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這裡有許多大小形狀各異的碎片,但就像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拼圖,它們都是屬於更大張、更宏偉畫面的一部分。有點像是蜂巢意識,一為全,全為一。

  因此,我得以毫不費力的,以同調的共鳴,完美支配著它們。依循著顫動的節奏、飛舞的旋律,一切,都像是有自己意識那般的迴旋著。

  無數的……細小雪花。

  在我的領域之中,所有的碎塊以只屬於自己的步調相互聚合、各自飄散,最終歸於一體。每一個最細小的部件,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而每一個空缺的角落,也都等待著自己碎片。

  漫天如風雪飛舞。

  激盪的弦樂聲中,我協助著每一個碎片,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房間就這樣慢慢恢復原狀。最後,當音符休止,我獨自在唯一的光源下,鞠躬謝幕,感受著餘韻的漣漪,盪漾於所有可能存在的位面之間。



  我懸浮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

  蓋拿說過,這對異能者來說,是很常見的狀況,特別是那些有能力進入「特‧亞蘭‧瑞奧德」的。

  顯然,身為異能者,連睡覺都沒辦法單純的只是作夢。

  我往不同的方向看去,思索著這個空間是否有所謂的上下左右,甚至這是哪一種維度。但不管哪個「方向」,都只有無限延伸的黑暗,我也沒辦法肯定到底有沒有方位或是距離之類的差異。

  那我該怎麼探索這裡呢?

  探詢波動感覺是個不錯的方法,但就在我準備好波動以後,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我只有意識位在這個空間嗎?如果我發出了探詢波動,我的肉體會做出一樣的事情嗎?

  還是不要冒險好了。

  不過,難道我真的要維持這個狀態,直到醒來嗎?

  我再次環顧了什麼都沒有的空間。

  不行,我得找個方法離開,顯然這個狀態沒辦法無聊到睡著。

  但是說到這個,我又該怎麼……等等,好像有什麼……聲音。

  我甚至不知道這個狀態下這麼做有沒有意義,但我還是豎起耳朵,緩緩轉動著,想要分辨聲音來向。

  不……這不僅僅是聲音,這波動……是皮克西爾波克,我認出了他的波形特徵。

  訝異、困惑、恐懼、緊張、疼痛……該死,又出事了嗎?

  我用力拍著自己的臉頰,還拉了幾下自己的尾巴,但並沒有像大多數人宣稱的,這樣就能從夢境中醒來──如果「特‧亞蘭‧瑞奧德」真的是夢的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但我想,我成功的往波動的源頭靠近了。

  不僅僅是皮克西爾波克,還有其他幾個波動,都不是很清晰。是之前逃走的綁匪,帶增援回來了嗎?他這段時間一直躲著,沒有被發現?所以,他們又設法找到皮克西爾波克了嗎?

  不,我必須要更靠近,我必須要得到更多資訊……

  突然一聲悶響,還有吻端的疼痛讓我張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跌坐在地上。

  好,很棒,至少我確定了一些關於「特‧亞蘭‧瑞奧德」的事情了。

  我有些狼狽的爬了起來,揉揉鼻子,發現自己只穿著睡衣,而且沒有鞋子。地板的寒意沁入腳跟,沿著脊髓走遍全身,讓我打了個大大的冷顫。

  我不確定自己在哪裡,哈德良長城基本上就是個超級大型地下迷宮,路痴如我,從來不敢偏離常用路線。所以突然發現自己出現在某個完全陌生的走廊,實在不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大概有九成哈德良長城的空間,我從來都沒有到過。

  但是,我能感覺到那個特定的波動。和夢中的狀態一樣,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從一扇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門後面傳過來。雖然非常朦朧,但我確定是皮克西爾波克的。至於先前其他比較模糊的波動,則沒有存在的跡象。

  我將手覆上阻隔我們的門,理解了原因。是精金,這裡被精金屏蔽了。但為什麼我能感覺到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或許是因為我們之間有某種聯繫,又或者,這其實是針對我的陷阱。

  所以,綁匪果然和在斯諾裡面有內應是吧。

  我左顧右盼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麼大網子之類的往我罩過來,這應該不是陷阱。

  我嘗試聯絡蓋拿,但他沒有回應。如果不是精金屏障的範圍比我以為的大,就是劍術大師也遇上了某種麻煩。

  我應該要去求援,但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哪裡,更不知道我離開以後能不能重新找到這裡。該死……我從來沒有想過,缺乏認路能力有一天真的會變成攸關生死的事情。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皮克西爾波克的情緒波動又傳了過來,是恐懼和擔憂的波形。

  我嘆了氣,閉起眼睛,讓身體垮下來。

  蓋拿說過,他缺席了的情況,會保證我暫時不被注意到對吧?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代表什麼意思,而是展開意識,開始鼓動力量。果然,這個空間的精金屏蔽非常大,顯然是為了某種目的建造的。我不禁懷疑起,斯諾的內鬼究竟是誰。

  不,這不重要,這些都可以之後再說。

  皮克西爾波克恐懼的波動再次傳來,如同催促著我行動的暗示。

  鼓起了足夠的力量,我構成衝擊波動,往那扇門砸了過去。

  在巨大的尖銳金屬摩擦聲之中,那扇門化成扭曲的金屬塊向後飛去,然後停在半空中。有人以支配抓住了它。

  對方有異能者!

  但這在意料之內,所以我立刻踏進門後的空間,做好了大戰一場的準備。

  當看見大師昂塔拉,詫異的盯著我,下巴都掉下來時,我的怒火升騰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你這叛徒,虧我還以為你只是性格古怪而已!

  但我馬上注意到另外兩個視線,除了皮克西爾波克困惑又驚訝的目光之外,另一個深藍色雙眸的瞪視,讓我所有情緒都消失無蹤,只剩下將尾巴夾進兩腿間的羞愧感。

  蓋拿的眉頭緊縮成一團,眼睛中肆虐著要將萬物凍結的冰風暴──或是其實只針對我。

  皮克西爾波克的困惑,顯然因為我的出現而大幅增加了。他看了看四周其他人,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大師昂塔拉的表情還是沒變,雙眼和嘴巴大張,好像某些地方卡住那般。

  另一匹我不認識的斯諾,頭藏在兜帽裡面,看不見他的臉,但僵硬的姿勢就很一目瞭然了。

  另外兩個背對我的身影,他們穿著同樣款式的長袍,一高一矮。

  五個人,將皮克西爾波克圍在中間,而哥的手上捧著一顆銀色金屬球。

  我很快就理解過來,這些人的身分。

  是「他們」。

  我一頭撞進了他們的某種活動中。又看了眼皮克西爾波克,確認了他手上的東西是精金。我大概可以猜到,這是某種考核,招募考核。

  理性在上,我想我剛剛,把可能性刪減到只剩下最糟糕的可能了。

  「我得說,一般的情況下,我並不喜歡驚喜。」背對我的高個子說道。他的聲音好……特殊。不,不僅僅是聲音,還有說話的方式。像是在……唱歌一樣。而且我剛剛才發現,他甚至比蓋拿還高。「但是……高橋大師,你有設下『迴避圈』吧?」

  「當然。」較矮的身形轉了過來,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能夠通過。」

  「那就有趣了。」高個子緩緩的轉了過來,動作中有某種脫俗的優雅。而織物的摩擦聲有點……不同。「不知道這位……先生,是否願意和我們介紹一下自己呢?」他的樣貌依然被兜帽掩蓋,但我注意到了他的瞳孔──紡錘型的瞳孔。

  「他是雜種……」身分不明的斯諾開口,但高個子豎起一根手指,讓對方閉嘴了。手指……那是……某種手套嗎?

  「請容許我代為致歉,我們的成員並不是都那麼有禮貌,這是我的責任。」他的語氣平淡,但先前開口的斯諾低下了頭。

  高個子將兜帽拿下,露出了他的樣貌。我理解了剛剛看到的東西,並不是手套,那是鱗片。他是龍族,活生生的龍族。紡錘型的瞳孔在金紅色的眼睛中央,紅棕色的鱗片微微閃耀著金屬光澤,還有我現在才認出來,那些在長袍上的輪廓是收在身後的翅膀。

  「遠見‧真視者‧烈陽。」他對我低頭鞠躬,身上的棘刺倒伏貼平。好吧,原來那個結構可以這樣運作。

  「高橋‧大樹。」另一個身形較矮的也拿下了兜帽,向我鞠躬。是大角羊,他們的犄角非常有辨識度。不過我能看出來他不太情願,只是因為龍族先這麼做了,他不得不跟進而已。他起身以後,那水平的瞳孔以一種不太友善的方式打量著我。

  「里希特。」我以大灰狼的方式回禮。

  我起身時,偷偷往蓋拿瞥了一眼,但那殺氣騰騰的態勢讓我立刻把視線轉了回來。

  「這就更有趣了。」龍族的笑聲很……特別。他回過頭,依序看過現在身形更僵硬的那匹斯諾、隨時好像要殺人的蓋拿,還有依然沒有從詫異情緒中恢復過來的大師昂塔拉。「我不太喜歡干涉其他種族的政治問題,即使我自己很反對某些習俗。」隨著他的動作,布料發出和鱗片相互摩擦著的聲音。「但是,我很想知道,為什麼……」

  他的動作太快,遠超過了我的動態視力,但是我從空間中的波動感覺到了。和蓋拿已經練習了夠多次,所以我馬上反射性的展開領域,將他扔過來的金屬圓球接下。

  我看著靜止在我吻端前方的銀色精金球,感受著新一波情緒在空間中爆發。

  「他是雜種,不可能!」我不認得的斯諾吼道,這個反應讓龍族笑了出來。

  蓋拿皺起了鼻頭,發出陣陣低吼,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而大師昂塔拉保持一樣的姿勢沒有動彈,好像從我進到房間以後,他的時間就暫停了那般。

  「至少解釋了他為什麼能穿過我設下的迴避圈。」大角羊哼了一聲,不太開心的說道。

  「好吧,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龍族有些隨意的擺了擺手說道。「平常這麼嚴重的疏失,我一定會追究元老院相關的責任,但是……」他看向我,微微歪著頭,瞳孔變窄了一點。這對龍族來說是什麼意思?「我現在太好奇了,好奇到決定忘記這不重要的小事情。」

  高大的龍族朝我走了過來,我努力避免自己表現出不自在的樣子。

  他真的好高。

  「你知道我們是誰嗎,里希特?」他近乎吟唱的方式緩緩說道,我想我看見了他分岔的粉紅色舌頭。

  我只能搖搖頭,挺肯定表達我對「他們」的理解,對現在這個情況一點幫助都沒有。

  「我們是真正控制世界運作的人。」他言簡意賅的替我解釋了,以單純陳述一個明顯到不行的事實那樣。「在世界的側面,扯動絲線,確保所有事情都有按照計畫發展。」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皮克西爾波克。「就在被你打擾之前,我正在和你兄長解釋,我們能用上他的力量。」龍族將頭湊到我的前方。「我們吸收有潛力的的成員,加以培訓。一般來說,年齡會是……」

  我用眼角餘光注意到了,蓋拿正將手伸向凜冬的握柄。我對上劍術大師的目光,確認了他的意圖。這並不僅僅是焦躁的表現而已,蓋拿打算趁龍族心思都在我身上的時候,抽出劍來,大開殺戒了。

  此時,無數的資訊閃過我的腦海。

  蓋拿想盡辦法,不讓我和他們接觸。但現在我們接觸了。

  他們打算吸收皮克西爾波克,而蓋拿對此沒有意見。

  就目前很有限的資訊,他們是一群很有權力的人,而且了解關於異能──還有世界──的真相。

  龍族和大角羊,毫無疑問是異能者。從蓋拿的反應看起來,龍族比他強。我沒有看到龍族攜帶明顯的武器,蓋拿或許想要靠著凜冬在手上的優勢先發制人。他打算隻身對抗其他人,而且表情並不像勝券在握,更接近做好了必死的覺悟。

  牌桌上的卡太少了,所有參與者都坐在桌邊打著各自的算盤,只有我,什麼都不知道,被像是籌碼那樣的推到了中央。

  周遭的時間,無限放緩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或是這個現象是不是我引發的。

  我看了眼皮克西爾波克,嘗試解讀他的想法。

  緊張、不安,還有不知道情況會如何變化的恐懼──他感覺到了蓋拿的異樣。但除此之外,還有……期待。以意志重塑世界的機會,被放到了他面前。不再是天馬行空或是海市蜃樓,是真的在發生。而他,已經準備好伸手接下,並且付出任何被索取的代價。

  接著,是蓋拿。

  我注意到,有一絲紅暈自劍術大師深藍色的眼睛中開始擴散。他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而蓋拿將會採取任何可行的手段,避免我和他們扯上關係。即便,那會導致他的死亡。

  那麼,我呢?

  我突然想到,大師尤拉匹其中一堂課,關於兩難困境的抉擇。

  現在有點後悔,我還是沒有理解大師想要傳達的東西。如果以後還有機會,我一定會認真又謙虛的,好好聽聽哲學家們到底想要解釋什麼。

  一直以來,我都好像是身陷在各種複雜的包袱之中,來自過去的束縛使我無處可去。僅僅是身分,生而為雜種這個原因,讓我的生命就只剩一些極度有限的選項,所以其實基本上沒有太多什麼好考量的,就只是像水流會往低處去而已。

  那麼現在呢?

  我很確定,蓋拿就算成功以某種方式,讓我們都逃離好了,如果他們如同那龍族所宣稱的,是真正控制世界運作的人,絕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我們的未來恐怕就是永遠的東躲西藏,而這還是我和蓋拿都活下來的情況。

  那如果我決定,一頭闖入這個蓋拿極力嘗試讓我避免的未來呢?

  除了蓋拿明顯很不喜歡之外,一切都是不明。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這個選擇應該可以排除蓋拿在接下來衝突中喪命的可能性。

  或許,我當初該強硬一點,向蓋拿問清楚,這一切的緣由到底是什麼,現在才不會陷入這個詭異的困境。

  「他們」到底在幹嘛,吸收了有潛力的成員培訓完以後呢,按照計畫發展的「計畫」究竟是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算了,想這個真的於事無補,畢竟,我一直都以為,時間還夠──即使劍術大師不斷提醒著我相反的事情。

  我又看了一眼蓋拿,下定了決心。其實比我想像中的容易很多,這兩種可能中,已知變量的差異太大了,根本沒有掙扎的空間。

  如果有一天,我也想要保護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我想,我不能永遠依賴別人的保護。

  抱歉了,大師。這大概就是,遲來的叛逆期吧。

  「不!」我的音量比我想像中的大了很多,但至少讓蓋拿愣住並停下動作,成功達到我要的效果。

  「抱歉……你說什麼?」龍族被打斷了,但他歪了下頭,很有禮貌的嘗試理解我的意思。

  「呃……」我的視線迅速在所有人身上跳躍著,大角羊的不滿很顯著的增加了。「我是說,年齡不應該是問題。」龍族抬起了一邊的眉毛,讓我懷疑我根本就在答非所問。而一旁的大角羊,此時不悅的情緒波動強烈到我都能直接感覺到──這給了我一個靈感。「我直接通過……」我假裝想不起來要怎麼稱呼他,效果顯著。「……的『迴避圈』,這不是應該代表,我有足夠的資質嗎?」我也記得假裝沒有聽過那個詞。

  反正不管他們有沒有買帳,龍族臉上的笑容,和大角羊醬紅色的臉,都顯示事情照我像要的方式發展了──大概有吧?

  「我剛剛是說,『年齡不會是問題,你已經展現出足夠的潛力』。」龍族的笑容更深了,讓我有點尷尬的抓了抓耳朵。「不過你這麼一說,讓我有了個有趣的想法。」他看了大角羊一眼,給了我一個露出他滿口尖牙的笑容。啊,弄巧成拙了。「高橋大師你怎麼說呢……」大角羊揮了揮手,打斷龍族沒說完的話,示意他從這裡接手。

  「肉食動物們,總是以為自己的力量凌駕所有人之上。」他不屑的啐道,抬起右手,用食指在頭上畫了一圈。棕色的圓環從地上刻蝕而出,將我和大角羊包在其中,散發著黯淡的光。而龍族後退了幾步,離開了被封閉的圓形範圍。「這是非常簡單的力量測試,我會擠壓你,逼出意識圈,讓你能使用力量。」我已經感覺到凝滯的空氣,大角羊展開了他的意識圈。「然後我就會開始推你,不斷提升力道。如果你能保持在圈內一分鐘,我就承認你有足夠的『潛力』。」他最後兩個字是咬牙切齒的說著。我還以為,草食動物沒辦法做出這種行為。

  「不,這太危險了!」大師昂塔拉好像終於從漫長的延遲中反應過來,驚慌失措的說道,看向蓋拿希望得到一點支持。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我不認識的斯諾聳了聳肩說道。

  「給他一點教訓就好。」蓋拿說道,他的手仍然緊握在劍柄上,微微顫抖著。「弄死的話會很麻煩。」

  「哈!」大角羊諷刺的笑道。「我會盡量的。」

  有點尷尬,我想蓋拿是對我說的。

  「你們兩個認真一點,這不是鬧著玩的!」大師昂塔拉說道,蓋拿沒有反應,另一匹斯諾又聳了聳肩。「里希特,快道歉!你不知道大樹可以做出什麼事情來……」

  嗯……我想我錯怪大師昂塔拉了。但我只是對他歪了下頭,裝出不解的樣子。

  「大師烈陽……」他轉向龍族求援,但烈陽只是看了我一眼。

  「我想決定權在小狼身上。」烈陽給了我一個笑容,然後將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開始了,小狼!」大角羊顯然已經等到不耐煩了,逕自說道。

  我感覺到……擠壓。他說這是逼出我意識圈的方法,但蓋拿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或許和大角羊是草食動物有關?

  我發現他說謊了,他已經開始推我。沒有準備好,讓我腳步歪了一下,我看到大角羊露出很滿意的神情。

  推力很弱,我可以光靠繃緊身體就擋抗住,但是那個……擠壓,讓我有點在意。

  他在……刺探我,在我的……記憶中窺視著。

  什麼?

  像是直接被攪動大腦的不舒服感,他以某種方式,讓我的羞恥感高張。

  所有最不堪的回憶、無法入眠的夜晚、在歡騰和喧囂中顯得過於死寂的孤獨、緊緊擁抱住自己卻無法擺脫的寒冷……

  大師昂塔拉說得沒錯,我的確不知道,異能者可以做出這些事情。

  「你就只是個雜種!」

  「沒有人要你。」

  「名字呢?」

  「怎麼可能有,他可是個雜種!」

  所有傷人的話語,在我腦海中不斷響起,像是將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惡狠狠的再次剝開一樣。但更多時候,最恐怖的是如同不存在一般的,被所有人忽略的死寂。

  大角羊在笑。

  我並不確定,這是不是正常的程序。如果剛剛哥經歷的測驗也是差不多模式的話,我就能理解會什麼他會發出那些情緒波動了。不管怎麼樣,現在我只想趕快結束,所以我放出一部分的意識,準備抵抗大角羊的推力。

  但顯然,他就在等這一刻。

  大角羊完全沒有打算要循序漸進,我能感覺到他鼓起意識的漣漪。這種強度,如果我是普通人,飛出個十公尺遠都不奇怪。

  只是他並不打算這樣就罷手。我的腦海中又閃過了許多畫面,包含被開膛破肚的皮克西爾波克,而那隻獵狼犬繼續在他的臟器中翻攪,找著什麼。然後是蓋拿,以被折斷的凜冬撐住身體,跪坐在地,渾身是血的,沒有任何動作。再來,是無邊無際的虛空,周圍只有數不清的大小碎片和死相各異的屍骸。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清楚,所有傳到耳中的尖叫聲,都是我造成的。下一個畫面安靜多了,只有摩墨斯,站在無光的漆黑海面上,緩緩沉入水中。他朝我伸出手求助,但我搆不著,只能看著小狼崽最後滅頂,還有他失望,但並不意外的神情。

  這就,太過分了。

  我展開意識,形成一個完整的領域。

  大角羊顯得非常訝異,而不管他對我做了什麼才讓我看到那些畫面,都失效了。

  他所放出的力量,就像是無力的氣流,撞上堅實的牆那樣沒有一絲懸念的消散。

  瞬間湧起的羞愧和憤怒,大角羊鼓起了強大數倍的力量,以衝擊波動向我砸了過來。這次的力道,已經會讓普通人當場死亡了。

  我感覺到大師昂塔拉展開了意識所產生的漣漪,他打算要出手干預。但已經來不及了,大角羊的波動馬上就會擊中我。

  我目前為止的短暫生命,都在應對惡霸。我其實挺可憐他們的,各種層面。我並沒有說受到他們欺負的自己並不可憐,但是這並不會改變他們也很可憐的事實。而我深信,可憐人應該要相互扶持。

  所以,我今天要幫這大角羊一個忙。

  藉著剛剛被他挑撥起的怒火,我鼓動了相對應的力量,對著大角羊放出衝擊波動。

  我只能說,我好像低估了自己的憤怒程度。

  當我回過神來以後,注意到懸浮在半空中、四肢呈現怪異扭曲角度的大角羊,還有其他向我投過來的詫異目光。

  除了大師烈陽,我相信那就是龍族哈哈大笑的樣子。

  當然,還有蓋拿。他的手還是按在劍柄上,我看得出來他在考慮,要不要趁這個優勢被擴大的狀態出手。

  我小幅度但堅定的對他搖了搖頭,劍術大師猶豫了一下,最後身體雖然沒那麼緊繃了,不過神情依然掙扎。

  「我想,這應該是『同意』。沒有過度解讀吧,高橋大師?」龍族對著大角羊沒有焦點的雙眼揮了揮手,愉悅的……唱道?「明天早上六點,那個……你們怎麼叫的?」他歪了下頭,像是在回憶著什麼。「訓練……練習……對,練習場。只帶非常必要的物品,其他東西可以等抵達了以後再列印就好。」

  「明天早上?」我完全沒有準備好這個結論,強壓下詫異的情緒問道。

  「我們本來打算完成測驗就直接動身的。不過有鑑於……」他看了一眼懸浮在半空中,失去意識的大角羊。「……你給了我們這麼有趣的『驚喜』,高橋大師可能會想要參觀一下你們的醫療設備。」

  龍族用他的爪子搔了搔下巴,環顧了房間。

  「大師蓋拿,如果你方便的話,麻煩送我們的兩匹小狼回去。想必這個有趣的夜晚,對於成長期的年輕人來說過於漫長了。」龍族再度說話,那發號施令的口氣讓我確定他是某種高層人物。「大師昂塔拉,請你替我們指出醫務室的方向好嗎?」

  蓋拿朝我走了過來,面色沉重。那讓我將耳朵垂下,無法直視劍術大師。

  「喔對了,」龍族出聲叫住了我們。「雖然之後還會有機會,但請讓我擁有這個殊榮。」他對我眨了眨單邊眼睛,露出一抹狡獪的笑容。「里希特,議會歡迎你。」



  皮克西爾波克的寢室在更高樓層,蓋拿以不容質疑的語氣命令他先上去。哥回過頭看了我們幾次,神情非常複雜,但還是聽話的踏上台階。

  我和蓋拿無聲的繼續走了一小段路,但彼此沒有說出口的話都太多了,足以讓人窒息的沉默鯁在喉頭。在我累積足夠勇氣的之前,蓋拿先停下了腳步。

  他從後方搭住我的肩膀,將我轉了過去。魁梧的劍術大師用他深藍色的眼睛俯視著我,我注意到他在微微的發抖。

  「現在還來得及。」蓋拿開口說道。「馬上就走,我和你。只要到了穀神星,就算那條老爬蟲還在睡,我也能要求晉見黯牙……」

  人生中少數的時光中,我選擇聽從了感受,而不是我的理智。

  我向前一步,抱住了蓋拿,將頭埋進他強壯的軀幹之中。蓋拿反應不過來,一時語塞,但很快,他的身體便放鬆了下來,也抱住了我。

  那堵高牆塌落了。

  「我剛剛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害怕失去你。」劍術大師滿身是血,一動也不動的樣子。我沒有想像過,我會如此害怕那個畫面成真的可能。「請不要……再這麼做了好嗎……」我的聲音有點哽咽,但我強迫自己不要哭出來。「我最討厭……被丟下的感覺了。」

  過了好一段時間,蓋拿都沒有說話,他只是沉默的將下巴靠到了我的頭上。是……松樹的味道。

  「而且,我怎麼能那樣對你?」我腦海中閃過了蓋拿和大師維若並肩走在長廊上的畫面,那時蓋拿臉上的表情,是我記憶中看過他最開心的樣子。「再說了……『真正控制世界運作的人』欸,你不覺得,我能夠……達成某些事情嗎?」我吸了吸鼻子,不想把鼻涕擦在蓋拿身上。

  「你……你……」他的語氣非常猶豫,像是咬碎了某些非常苦澀的東西那樣。「你會……」嘗試了幾次以後,蓋拿放棄了他說不出口的話,將所有東西嚥了回去。

  他放開我,後退一步,低頭看著我的眼睛。

  「凡事必有代價。而很多時候,代價都過於高昂,」他在我頭上撥了撥,替我整理一下被弄亂的毛髮,並且讓耳朵重新立了起來。「特別是對你這種善良的人來說。」

  「我想要,保護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我重申道,感覺到某些東西更堅定了我的想法。「或許以後我會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這就是異能之所以存在的目的。」我緩緩的說著,直視著蓋拿深藍色的眼睛。「讓擁有力量者,去背負起責任,保護弱者。」我看見了,自己的樣子。「而我,是有力量的。」

  「我知道。」蓋拿輕聲說道。「我一直知道。」他將手從我的頭上拿開。

  「而且……我想要獲得完整的訓練。」我低聲說道。「異能其他,關於於建設的面向。」

  蓋拿以沉默回應。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他擅長的事情。

  「議會不是慈善事業。」良久的沉默以後,蓋拿以幾乎無法聽清楚的音量說道。「他們索要的代價……所以我說,與力量相伴的,是你無法想像的危險……你沒有義務,去為了那些毫不在乎你的人……這不值得……」蓋拿緊緊的咬著牙,嘗試從齒縫之間吐出斷斷續續的破碎字句。

  「我想,這些事情,都應該讓我自己決定,不是嗎?」果然是叛逆期吧。「去體驗、去挑戰、去質問,去……得到答案。」

  蓋拿又沉默了。我強迫耳朵維持在立起的狀態,不要因為罪惡感而下垂。

  「再說,我又不是回不來了。」我嘗試說笑,但我突然才發現一個問題。「我還能回來對吧?」

  「喔,理性在上啊!」蓋拿苦笑著說道。「你某些方面的少根筋,實在是到了超現實的地步了。」

  我有點尷尬了抓了抓耳朵。

  「六年。」蓋拿替我解釋道。「一般情況下,六年後便能完成訓練,然後……就是分發階段了。」

  「什麼是分發?」我歪了下頭,向他問道。

  「這就需要你自己去經歷了。」蓋拿緩緩的說道。「我需要放手了,對吧?」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想我們已經理解了彼此的想法。

  「我差點忘記了,關於暴風海大學實習生缺的事情。」我有些慌忙的說道,剛剛才想起來,這段時間實在是太緊繃了。「你能……幫忙把機會給摩墨斯嗎?畢竟……看起來我用不上了。」

  蓋拿的表情來有些訝異,但他並沒有要我多解釋些什麼,便點點頭答應了。

  之後,我們又各自沉默了一陣子。

  「我會很想你的。」說出口以後,我才發覺這真的有點尷尬。所以我只好抓了抓,有點熱熱的耳朵。

  「我也是。」蓋拿有點鼻音的說道。「快去休息吧,你明天會用上的。」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說道。「我還是有點後悔,當初沒有先睡好。」他再次給了我一個微笑,然後便轉身離開。

  我站在沒有人的走廊中,目送著蓋拿的身影消失,直到完全聽不到他的腳步聲為止。



  終端提示我時間到了,我按掉鬧鈴,自床上坐了起來。

  環顧寢室,細細品味著這有點奇怪的感覺。

  就像是每一個重複過無數次的日常一樣──其他的大灰狼身上傳來以穩定節奏脈動著的波形,是深度睡眠周期的特徵。有幾個波形偶爾會夾雜著尖銳轉折的脈動,可能是在做惡夢。但不管怎樣,所有人都還在睡。

  除了我之外。

  意識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做這件事了,真是說不上來的怪。但我想,來自格雷的那個部分,讓我能夠很簡單的放下這種沒道理的異樣感。

  我不發出一點聲響的離開了寢室,然後踏進了安靜的走廊。

  我本來以為會有某些回憶湧現,或是之類的狀況。但顯然,我真的不是很在意。我對於充滿可能的未來,更有興趣。

  蓋拿最後還是沒辦法告訴我,他的擔憂到底是什麼。但我想,他願意讓我自己嘗試去面對,或許就說明了某些樂觀的可能性。

  拐過那熟悉的岔路,我進到了通往練習場的長廊。

  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走廊的盡頭。

  「之後,就要靠你自己了。」蓋拿說道,看了一眼後方練習場的方向。「不是全部危險都是能被看到的,所以絕對要隨時準備好你的防禦圈。去交朋友,找到能夠信任的夥伴,是對於存活至關重要的事情。感到徬徨躊躇時,傾聽自己的內心,那永遠不會錯。不要害怕展現力量,你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異能者,確保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情。但這並不表示,不需要謙遜,謙遜永遠是好老師。不要低估草食動物的力量,外表是會騙人的,強大的異能者不應該被表面的假象所迷惑。不要去玩食物合成機,那比看起來的危險很多……」

  我想,蓋拿的忠告一時半刻是說不完的了。所以,我向前緊緊的抱住了他。我真的覺得,我應該早點開始做這件事情。

  「……不要……不要讓他們腐化你,不管那些甜言蜜語聽起來多誘人!」我能辨認出蓋拿哽咽的聲音,但我只是繼續靜靜的聽著。「……永遠記住,你是誰,然後,永遠為自己,感到驕傲。」他用吻端碰了碰我的頭頂,我感覺到溼溼熱熱的氣息。「而我永遠以你為榮。」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輕輕的推開我,再次看了一眼練習場的方向。

  「時間差不多了。」他抹了抹眼角,溫柔的說道。

  我點了點頭回應,有太多話想說,但不知道該先從哪裡開始說起。

  「收下吧,這是為你量身訂做的。」蓋拿解下了他腰間的佩劍,我才注意到,那不是凜冬。

  是一把標準的手半劍,十字形的護手兩端是小小的六角形,劍柄圓球也是一樣的六角形構造。劍鞘看不出材質,是純白的,但在最尖端的顏色,有些朦朧──像是將灰燼和著雪,然後抹開。

  「這是『灰雪』,它會照顧好你。」我接過手半劍,感受到問候的共鳴。「完整的精金武器非常珍貴,可不要搞丟了。」

  我從來不曾在室外,看到蓋拿沒有帶配凜冬的,感覺有點違和。但我不打算把剩下的時間,花在發表我對劍術大師外型的看法上。所以滿懷感激的將灰雪繫上腰帶,感受著那令我安心的重量。這是一份價值無法估量的禮物。

  「謝謝你……」我用上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能繼續說下去。「這段時間以來,所有……所有你教會我的一切。我很珍惜……全部。」我知道自己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會流下來了,而我不想讓劍術大師繼續替我擔心,所以我只是咬住了牙齒,以微笑作為收尾。

  「你也是……」蓋拿說道,他也用笑容回應我。「所有你教會了我的一切。」

  「保重,大師。」我向蓋拿鞠躬,放低耳朵,嘗試表達那些我不知該從何訴說的情感。

  「保重,里希特。」他輕輕敲了我的腦袋一下。「快去惹禍吧!」蓋拿轉過身說道,緩緩的往練習場的反方向走去。

  聽著腳步聲在空曠的長廊中迴盪,我深深吸了口氣,毅然的起身,往室外走去。



  「很好,大家都到了。」大師烈陽愉快的說道,轉過身去好像在比劃著什麼。

  高橋大師默默的站在一旁,雙手抱胸,看著積雪的山谷。他應該是已經完全恢復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狀。不知道大角羊在想什麼,我並不熟悉那水平瞳孔的視野範圍。不過就算有某些想法,他也不像是有打算和我們分享的樣子。所以我只是又掙扎了幾秒鐘,是否該向他道歉以後便放棄,將注意力移開。

  我可以晚一點再重新培養我的社交技巧──大概吧。

  「嘿,」皮克西爾波克用手肘輕輕撞了撞我的腰際說道。「你還好嗎?」

  「沒事。」我抹了抹臉頰濕掉的部分,困惑著為什麼我總是沒辦法支配眼淚。「你呢,會緊張嗎?」

  「有一點。」哥誠實的答道。「但我想……我太興奮了,沒辦法緊張。」他搓了搓手,尾巴小幅度的來回擺動著。

  「讓他們全都吃屎,對吧?」我以輕鬆的語氣說笑,得到了哥的露齒笑容作為回覆。「喔,這是……你選的嗎?」注意到繫在他腰間的,是那把土耳其軍刀以後我問道,心中湧起了有點複雜的感受。

  「對啊,蓋拿讓我挑。」哥將手搭上刀柄。「我覺得我們一起經歷了很多事。」他語氣十分愉悅的說道,顯然覺得我應該也要欣賞他的幽默感。

  我抓了抓耳朵傻笑著回應,決定暫時不要理會那些複雜的感受。

  突然,沒有任何預兆的,一個……裂口,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是……什麼東西啊?

  我發現我好像能看進去……裂口的……另一邊,有點像是某種金屬牆面……

  「快點,奇異物質可是很珍貴的。」大師烈陽指著裂口說道。「進去。」

  奇異物質……裂口……我迅速的把這些資訊組裝在一起,得到一個結論。理性在上啊,這是蟲洞!

  我本來以為我們會搭飛艇、膠囊高鐵,甚至是星艦,但是蟲洞……這完全是另一個維度的浮誇了──字面上的!

  皮克西爾波克完全沒有理解過來,非常困惑而且不確定的看著蟲洞。

  注意到了大師烈陽開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讓我下定決心率先進去,不要浪費時間。畢竟,也該是時候,再次一頭衝進未知的迷霧中了──我相信,這會變成我的嶄新行事風格。

  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可以成為任何人。

  向舊身分道別,展開新生活。

  全新的開始,全新的機會。

  洞悉世界運作真相的機會。

  掌握能夠保護所有人力量的機會。

  「這是蟲洞。」我向哥解釋。他歪著頭,折下了一隻耳朵,還是沒有理解。「快跟上!」我大笑著,決定用親身示範能比較清楚的說明。

  所以我轉身跑向蟲洞,沒有一絲遲疑的往開口跳去,縱身躍入,無窮無盡的可能性,還有,在前方等待著我的未來。

  我一邊墜落,一邊翱翔。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13 編輯,總共編輯了 2 次。

頭像
赤月
飛星流逝
文章: 53
註冊時間: 2022年 8月 13日, 09:51
來自: 台北
獸設:
頭像出處: 無版權圖庫
社會性別:
星座:
聯繫:

#10 Re: [小說] 《暴風之狼──平靜無波的海面》科幻、長篇、完結

文章 赤月 » 2022年 12月 17日, 13:12

時間晶體



  「意識聯合,比較直白的說法是『相信的力量』。」我把帝國之心的等比例縮小模型拆成最本單位,包含每一台無人機、所有輸氣或輸液管線、各種不同功能的艙房、反應爐和引擎模組等,丟給路瑟。

  他接手支配,開始嘗試組裝。過程中不時困惑的抓抓耳朵,偶爾偷偷朝我瞥一眼。

  哼,想得美,我不會再放水了。

  「追根究柢,行星是什麼呢?不就是板塊漂浮在熔融的岩漿之上,而最核心有一顆高密度的巨大金屬球。」我從附近的桌上招來了蓋亞的模型,將不同殼層拆開來解說道。

  「嗯哼。」路瑟顯然沒有專心的隨便應了一聲。

  「那麼,可以跨越行星間距離航行的星艦,又是什麼呢?不就只是各種金屬、高分子聚合物,還有不同的塗裝嗎?」看著路瑟很堅持不懈的嘗試著,把兩個不相配的結構接在一起,我暗自嘆了口氣。

  「啊,我剛剛也是這麼想的。」我示範了正確的接法以後路瑟煞有其事的說道,讓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至於生命呢,什麼是生命?」路瑟把冷凝管接上反應爐的液體輸入口時我就想要叫停了,他很明顯沒有認真準備,但我想看他的厚顏無恥能拖多久才承認。「生長、代謝、繁殖、感應,擁有這四項特質,即是生命的定義。」至少艦橋、食堂和起居室沒有放錯位置,只能說有沒有實際接觸有差。或許我應該讓他去各個部門輪調一下?這可能是個不錯的選擇,適合每個人的學習方式本來就不一樣。「有些派別認為需要加上演化。不過大家都一致同意的就是,生命是一種延伸特質。」

  路瑟採取了別的策略,先把上億台的無人機還原組裝成表層裝甲,架構出帝國之心最外部的樣子。但他把燒蝕裝甲和鏡面裝甲的順序弄錯了,讓我非常困惑。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

  「所有能被視為生命現象的特質,如果以微觀的角度來看,就只不過是各種粒子的相互碰撞罷了。自由基攻擊、磷酸根轉移、離子流動、蛋白質構型改變……」我一邊說著,一邊向內探詢,感受著所有最細部反應的運作。從一些波形的特徵,我做出結論,判定自己還是非常虛弱,但已經在慢慢恢復了。「就是從這些反應之中,一個全新的現象──生命──出現了。」我一直覺得,這是很奇妙的事情,真希望路瑟有天也能理解這無比奧傲的微小宇宙,或是至少產生些許興趣。

  我確認一下路瑟的進度──他離把全艦的組員害死就只差一點點了。

  「生命產生了意識,意識定義了自我。這個定義在異能的規則之中,有著極度強大的力量。」我把蓋亞的模型重新組裝放回去,感受到自己對於路瑟這麼散漫的不滿情緒正在累積。「存在圈基本上免疫其他異能者的干涉,我用盡全力直到意志力透支,可以讓亞瑟腸胃痙攣個幾秒鐘。」我有一點好奇,路瑟能做到什麼程度,不過還是不要鼓勵他好了。「而相同的力量,足以引發核融合反應。這就說明了,存在圈有多麼不可撼動。」

  「為什麼你想讓艦長腸胃痙攣?」路瑟問道,一邊繼續以試誤策略組裝著剩餘的部件。

  「簡單來說,」我歪了下頭,回憶著那個場景。「他沒收了灰雪,我想要拿回來。」路瑟對我投來了個困惑的眼神。「我們的初次會面,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般發展。」那涉及了一場太多人參與的酒吧鬥毆,還有幾根斷掉的肋骨和瘀青。

  我指了指帝國之心的模型,向路瑟示意要他專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同樣的道理,我可以用太空中隨便一塊夠硬的物體擊沉星艦,但沒辦法直接將星艦給拆解。我也可以把能夠引起滅絕事件等級的小行星砸上蓋亞,但沒辦法直接捏碎星球。」路瑟差不多要「完成」了,他正試著把看不出來該裝在哪裡的結構單元硬塞在剩下的空間中。「因為意識聯合會反抗我。星艦的船員,或是星球的住民,有愈多人、愈堅定的相信,他們是一體的,並且應該要維持現在這個狀態的慣性,就會讓意識聯合更加堅固、不可撼動,更不可能受異能者的影響。而意識聯合如果有任何一個異能者參與加固,即使是最弱的艾普西隆級,都會讓這種聯合強韌無數倍。」

  我打量著路瑟的成品,雜種狗馬上轉開視線,看向一旁的地板。

  我嘆了口氣,打了個響指,帝國之心的模型馬上瓦解,所有部件隨機往各個方向漂去。那個畫面刺痛了我的神經。

  「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我立起了尾巴,直視著路瑟的雙眼問道。

  他將兩邊耳朵貼平在頭上,搖了搖頭,夾起尾巴。但這種程度的散漫,不是裝可愛就可以敷衍過去的。

  「因為『理解』!」我無法控制的提高了聲音,讓路瑟縮瑟了一下。「你如果根本不知道帝國之心應該要長什麼樣子,包含所有的構造和功能,你就沒辦法以意識聯合保護旗艦!」我拿回支配權,在意識中迅速的組裝帝國之心。「連旗艦都這樣了,更何況是艦隊裡頭的其他艘船?意識聯合強度會因為距離衰減,但是認知程度還是最主要的變量。」我把組好的模型塞進路瑟懷裡,他把尾巴夾得更緊了。「依你現在這種半吊子的態度,一個稍微熟練的異能者,都可以直接將船員比較少的星艦捏成碎片。」我指著窗外,氣憤的吼道。「你很想要看到那個景象嗎,你很想要知道自己的無能可以害死多少人嗎?」

  路瑟全身僵硬,沒有動彈,只是低著頭保持沉默。很難得這雜種狗不打算回嘴,但我實在是太生氣了,所以很用力的彈了一下他的耳朵。路瑟發出低聲的咽嗚,把自己縮得更小。

  但此時,我注意到了一絲異樣。

  意識領域的……波動繞射。幅度非常小,要不是我對路瑟足夠熟悉,絕對會忽略掉意識密度的變化。隱隱約約的有什麼……在那裡。

  強化了領域的感知能力,分析著有些朦朧的區域。

  認出了那個結構的組成之後,讓我呆滯了半晌。

  是兩層不同方向的鏡像圈,最外緣再以逆轉屏蔽包覆,而且還附加了允許我通過的命令。這麼精巧的設計……不會妨礙到波動的傳遞,又能讓我無法察覺到屏蔽的存在,還可以完成最初內部鏡像圈的目的──隱藏領域主人的感受和情緒。

  我從來沒有想過,路瑟能夠規劃出──更遑論架起──這種複雜程度的領域,顯然我也是低估他的人之一。但更重要的,為什麼他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的隱藏自己的感覺?除非……

  「路瑟。」我向前一步,從他手中拿回帝國之心,以支配把模型放回桌上。「放開屏障。」

  路瑟還是不肯對上的我視線,我又重複了一次,他才照做。

  我感受著尖銳的折線波形,還有相對悶沉,但依然清晰的緩慢鼓動……他一直在忍受這種程度的疼痛?

  「路瑟,脫掉上衣。」我嘗試隱藏語調的起伏,但顯然很失敗。我在控制情緒表現方面的技巧總是異常的爛,而且隨著年紀每況愈下。

  「這是濫用職權!」他轉過來看著我,抗議道。「你不能命令我……」

  「路瑟,」我換成懇求的語氣說道。「脫掉上衣。」

  頑固的雜種狗又和我僵持了一陣子,最後終於放低姿態順從,將白衫脫下。路瑟用倍受委屈的眼神看著我,低垂兩邊耳朵和吻端。

  「轉過去。」我用眼神表示我不想再重複一次了,他才百般不情願的轉過去背向我。

  我倒抽了一口氣,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不由自主的緊握了雙拳,湧上來的怒火甚至讓我的視線蒙上一層紅暈。

  路瑟背上剃掉的短毛還沒有長回來,露出了最底下淡淡的粉紅色。但是最顯眼的部分,是那怵目驚心的傷痕。扭曲又糾結,撕裂了幾乎整片背部,從頸部到腰際,橫跨路瑟的上身。許多皮膚被完全扯掉的地方,甚至都還沒有癒合,滲著淡黃色的組織液。更糟的是,我注意到這些傷口是覆蓋在更深層,已經形成疤痕的皮膚之上的。

  「你跟我說……」我試著不讓低吼聲蓋過語句,皺起的鼻頭對此一點幫助都沒有。「……卡爾都處理好了。」

  「我是說,『卡爾能處理的部分都處理好了』……」路瑟看著地板低聲說道。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輕觸上一條看起來已經結痂的傷疤,讓路瑟縮瑟了一下,發出吃痛的嘶聲。「我要殺了那隻黃金獵犬。」試著分析傷勢,反饋回來的波形非常不忍卒睹。「一個分子一個分子的把他撕成碎片……」帝國內戰還有議會的規則,都去吃我的屎吧,我要把那個受理性詛咒的品種從蓋亞上……不,從全太陽系抹去。

  「因為我知道你會這樣!」路瑟推開了我,以抱怨的語氣說道。「我不希望讓事情升級成戰爭。」他穿回白色汗衫,轉過來看著我說道。「而且你一定會要我和你連結,即使我們都很清楚你現在太虛弱了!」路瑟將雙手抱在胸前,擺出強勢的姿態。

  這讓我把到嘴邊的話給吞回來。我必須承認我現在的確太虛弱了,就算真的成功和路瑟連結,要駕馭他那如黑洞般狂暴蠻橫的力量,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沒把握,路瑟有辦法照著我的指示依樣畫葫蘆修復自己。

  「只是皮肉傷而已。」他再次強調。「我們下層平民都經歷過更糟的。」

  路瑟那稜角分明的臉龐,嘗試擺出強硬的樣子實在是挺有說服力。不過我有仔細讀過他的役籍資料,所以知道這雜種狗完全在胡扯,引用不知從哪裡看來的劇情。

  但我只是嘆了口氣,思索著自己剛剛已經準備好引發另一大屠殺,而路瑟則在想辦法避免戰爭。這說不定表示,他對這件事情的判斷能力,比我還好。

  「如果你覺得沒問題的話就這樣吧。」我只能攤了攤手,做出妥協,尊重他的決定。「但沒有醫官的背書我是不會接受的。」

  路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會再做進一步的檢查。

  值勤時間結束以後,我應該要和他道歉,還有談談別的問題……不過那是晚點的事情了。

  「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吧,你的狀態顯然也不適合繼續。」我開啟自己的終端,聯繫帝國之心的各個區域負責人。「我之後會安排你在旗艦上不同工作站輪調,讓你能夠實際接觸到不同環境。」我將終端收回手臂上,假裝沒有看到卡爾立刻回覆的明確反對訊息。「這應該會比閱讀平面資料更有幫助,」大概吧,或許我應該早點這麼做的,我其實也不太確定。「你必須要像是了解你自己那樣,了解這支艦隊的一切。」我對蓋拿的敬意再次增加了,真不知道他當初怎麼忍受我的。

  走到觀景窗旁的金屬桌,替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後回到辦公桌前,輕啜著深色液體。但沒有料到的是,路瑟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課程結束了,我還以為你會去……」我歪了下頭,突然發現自己並不知道,路瑟平常沒有被分派任務的時間都在幹嘛。「……找點事做?」

  「我今天求知慾特別旺盛。」路瑟又擺出故作正經的表情,害我不由自主的嘴角上揚。「而且我的信用點已經全部輸給亞伯了。」

  「跟狐狸打牌大概只會有這種結果。」我坐下以後對路瑟調侃道,他有點尷尬的抓了抓耳朵。這並不是刻板印象問題,我應該早點警告路瑟,數學相關的遺產是狐狸們負責保存的。

  靠上椅背,環顧著起居室,我最後把視線停在展示架上,找到了適合的東西。展開意識,將那個透明的六面晶體拉引過來,放在我和路瑟之間的桌面上。

  「歐吉拉水晶,穀神星的特殊物產,我很懷疑這是黯牙用異能做出來的。」上次「商船的護衛」任務中,我們從龍族那裡得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當作謝禮。「這東西很些有趣的特性。」

  感覺實在有點不好意思,即使只有路瑟在場。不過我還是清了清喉嚨,努力克服古怪的感受,深深吸了口氣。

  我嘗試以對的音調發聲,但能從意識領域中的波動知道自己走音了,而歐吉拉水晶自然沒有任何變化。

  我只好再次清了清喉嚨,掩飾尷尬,繼續試著對水晶發出對的音調。水晶依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呃……」路瑟歪了下頭。「你是在唱歌嗎?」

  「沒有。」我想我又回答得太快了,燥熱感立刻衝上耳朵末梢。「我只是想要找到對的音調。」

  「喔。」他笑了,露出了白色的犬齒,並且牽動著眼睛微微瞇起。那讓我更害臊了,塌扁的耳朵幾乎要燒起來。

  路瑟對我的反應微微歪了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接著,他將雙手擺上桌面,吻端湊近水晶,耳朵都立了起來,看起來十分專注的樣子。

  路瑟低聲的哼著什麼。

  毆吉拉水晶開始閃爍著紅光。

  「哇嗚,真有趣。」路瑟說道,並繼續以不同的音調哼著。

  我看著水晶閃爍的光依序改變顏色,和路瑟的哼聲同步,紅、橙、黃、綠、藍、靛、紫,最後是白光。

  某種……感受,自胸口中漫出。

  我必須承認,一定有一些忌妒,但我知道,有什麼別的。

  「我想我懂了。」路瑟滿意的說道。我歪著頭回應他,折下右邊耳朵。

  抬起目光,路瑟瞥了我一眼,然後,他開始……唱。

  「兩千三百五十七萬,一千一百一十三公里。

  這就是我必須走過的路,直到再次與你相見。

  總是會有人嘲笑我,從來不曾見過你,為何甘願犧牲一切,只為了某個虛無縹緲的承諾?

  我必須告訴他們,這是與生俱來的誓言,與血同鑄的羈絆,是不證自明的真理,是我心中不會改變的嚮往。

  我知道,只有當我們握住彼此的手時,才是真正的活著、才知道如何呼吸。

  草地將更綠,天空將更藍。不為什麼,只因為我從你的眼中才能真正看見世界。

  枷鎖和圍籬,高牆或鐵幕,或許可以阻攔我的腳步,但永遠無法阻止我的追尋。

  兩千三百五十七萬,一千一百一十三公里。

  我將沿著鐵道走下去,直到最終我們在彼方相見。」

  當路瑟唱出第一句歌詞的時候,我就已經沒有在注意歐吉拉水晶的變化了。感受不到自己的脈搏,只能讓呼吸跟著曲子的節奏起伏,甚至連心跳的搏動都消失,被自胸腔中滿溢而出的回聲所淹沒。

  他的音色……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準確,但給我的感受就像是,在風雪終於停下來的嚴冬中,赤足踏在狼道反射著皎潔月光的積雪上。

  歐吉拉水晶的光芒,隨著歌聲休止而漸漸黯淡。我仍然沉浸在共鳴音韻的震撼之中,耳畔繚繞的旋律使我無法有任何其他反應,只能直直盯著路瑟的棕色眼睛。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成功眨了眨眼,確認自己終於脫離了歌聲的影響──這雜種狗大概還混到了海妖的血統。

  「亞伯教你的嗎?」我想路瑟完美的詮釋了這首歌。

  「也不算啦。」路瑟歪了歪頭,看起來再回想著什麼。「我聽過他唱幾次,在……大家有點醉的時候。」

  「這樣就能學會?顯然你在這方面很有天賦。」我評價道,也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中。

  「我有嘗試在網路上搜尋這首歌的完整版本,可是好像沒有相關的資料,只能照記得的部分模仿。」路瑟靠上椅背說道。

  「你找不到的。」我淡淡的說道,沒有打算直接回答擺出疑惑表情的雜種狗。「這首是『鐵路』,在講述……」我思考了一下該怎麼精確的表達。「自由,還有那些渴望自由的人們。」

  「這跟你和亞伯每次著陸儀式的第一天假期,都會一起神秘的消失有關嗎?」路瑟問道,我試著找出是否有那麼一絲忌妒的情緒──沒有。

  「別想從我這裡套話。亞伯願意的話,會告訴你的。」我大概知道路瑟是怎麼輸掉全部薪水的了。「很多事情,需要時間。」

  「我知道,但就是……」路瑟煩躁的隨便揮了揮手,比出幾個沒有意義的手勢。「好像自己沒有被信任那種感覺。」

  「嗯……」我把歐吉拉水晶放回展示架上,用眼角餘光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嘗試對我『意有所指』嗎?」

  「沒有。」路瑟雙手抱胸,防衛性的聲明。

  我攤了攤手,表示相信他的說法。

  「你剛剛說用異能『做出來』的,這是什麼意思?」路瑟問道。

  今天求知慾還真的特別旺盛。

  「我們這種級別的異能者,可以碰觸到物質非常微觀的層面。」我召來一顆精金球,拆成細沙狀態,構成氦原子的示意模型,直到基本粒子。「這給了我們,創造出擁有難以想像特性物質的能力。」我去除了幾顆上垮克,然後塞了幾顆微中子進去──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專精嬗變拓撲學的異能者本來就夠少了,擁有力量去實際操作的更是鳳毛麟角,所以絕大多數的時間雙方都是空集合。」我偶爾還是能想起來,當初天天被煉金派追殺的日子。

  「你是說像是……把鉛變成黃金嗎?」我從路瑟發亮的眼睛裡看出了一些會明確違反規則的想法。

  「比那酷多了。」我把精金回復球形放了回去,召來另一個放在展示架上的黑色盒子。「時間晶體。」

  路瑟歪了下頭,將吻端湊到了盒子旁邊。

  「那是用來解碼的部件,非常精密的儀器。不要弄壞了,我不知道怎麼修。」一邊解釋著,一邊小心翼翼的,從盒子底部其中一個凹陷的卡榫抽出張卡匣。

  矩形結構最外緣的材質和黑色盒子一樣,框住了內部的透明玻璃狀面板。

  「這就是時間晶體?」路瑟瞇起眼睛,好像想要嘗試看更清楚一點。

  「你這樣看不到的。」我將卡匣插了回去。「時間晶體鍍在表面,你可以用意識去碰觸。」我努力的回想,要怎麼操作解碼器。

  仔細去探查的話,路瑟展開意識時所產生的震盪,已經不能用漣漪來形容了──那近乎浪潮勇退的激流。

  「它們……」路瑟歪了下頭。「只是一直在旋轉。」

  「對,這就是重點。」我完成了最後幾個步驟,啟動了解碼器。「這是應對宇宙熱寂的解決方案之一,把『一切』轉化成資料的形式,用時間晶體儲存,永遠不會消失。」路瑟的表情顯然沒有懂我在說什麼。「不過那已經遠遠超過我們需要擔心的尺度了。就實用性來說,有些異能者喜歡拿時間晶體來儲存資料,因為個人化的特殊加密方式,靠著晶體轉動的速度或是夾角編碼,可以讓保存的訊息幾乎不可能被破解。」

  黑盒子發出幾道閃光,開始運行。

  「我──里希特‧德意志,在此表明以下……」我趕忙關掉解碼器,都忘記這片卡匣紀錄的東西是這個了。

  「你幹嘛那麼心虛,該不會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吧?」路瑟挑起一邊眉毛問道,又看了眼黑盒子。

  我能嗅到興致昂然的好奇心,很肯定如果沒有解釋到他滿意,我就等著哪天抓到路瑟亂翻我珍貴的收藏品吧。

  「不是。」我對他翻了個白眼,表明我的立場。「遺囑受益人事先知道內容,會導致遺囑失效。」

  路瑟的身體一僵,不自在的換了個坐姿,飄忽的眼神顯然想要改變話題。

  「製造時間晶體對我們這種等級的異能者來說並沒有很困難,我可以教你。」我找到了另一個黑盒子,放到辦公桌上,推向路瑟。「這樣你就可以記錄任何你想要留下的東西,直到宇宙終結之後──字面上的意思。」

  路瑟沒有說話,或是和我對上目光,但他默默的將黑盒子接了過去,雙掌輕輕捧著盒子的兩端。

  「你……」他低下目光,目光有點抽離的對上黑盒子,手指緩慢的在表面上輕輕撫摸著。「連遺囑都寫好了喔?」

  「艦隊裡的大多數人都有寫吧,畢竟還是高風險職業,太空中充滿了太多危險了。」我歪了下頭,看了路瑟一眼。「而且你沒有忘記,我是什麼身分吧?」

  「不是有什麼封建法統嗎,為什麼需要遺囑?」路瑟問道,我有一點欣慰他還記得我是公爵。

  「我還以為平民喜歡談論貴族八卦。」我說道,有點心不在焉的把紋章戒指從辦公桌的儲物空間裡翻出來,在掌心中掂了掂,感受著鉑金的重量,然後又把戒指丟回去暗櫃裡。至少議會覺得重新使用盾徽會有太多問題了,所以不再有那些花俏又繁複的圖案。

  「僅限於皇帝,繼續往下就太多人了。」路瑟有些酸溜溜說道。「平民的專注力比較低落。」

  「沃夫岡沒有繼承權。」我嘆了口氣,把話題拉回來。「至少按照目前的帝國法律是這樣的。」

  路瑟歪了下頭,折下右邊耳朵。

  「我的『兒子』。」我沒好氣的說道,用鼻子噴了口氣。

  「我知道。」路瑟加重語氣澄清,顯然對自己被誤會了不是很開心。「我不懂的是為什麼沒有繼承權。」

  「每個品系被登記承認家族的時候,都有依照基因分析,負面表列了對該品系有高風險,潛在可能造成嚴重缺陷的基因。而擁有該基因表現型的個體,將會喪失繼承權。」我解釋道。「絕大多數的德國牧羊犬,都已經累積了太多這類型的高風險基因,所以家族內通婚一定遲早會生出沒繼承權的子嗣。」其實有很多的品種狗世家都正面臨這個問題,基因編輯技術的限制惡化了這個狀況,但是這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禁令。「我的基因全套都是原始版本,理論上不應該有負面表列性狀的子代才對……但沃夫岡的例子,在配子結合時,發生了基因組印記,導致受精卵塗銷掉了我的一部分遺傳物質,結果就是……現在這樣。」我攤了攤手說道。

  「原來亞伯是這個意思……」路瑟小聲的說道。

  「所以現在,如果我突然死了,會引發非常非常多的問題。」我將下巴撐在右手上說道,左手隨意的在電子桌面上戳著。「瑪雅和沃夫岡大概很快就會成為各路刺客的目標,公爵王冠也不可能保留在家族內多久,因為幾乎所有德國牧羊犬都面臨了同樣的困境,三大血系無一倖免。甚至連比利時和格陵蘭分家也找不到沒問題的種源,可見情況有多麼嚴峻。」

  我用指甲在黑盒子上敲了敲,一邊回憶著遺囑的詳細內容,一邊思考著自己是何等的自私,才打算用這種手段處理我們所面對的困境。我現在甚至沒辦法直視路瑟的雙眼,但我知道,遲早必須要和他解釋,我為了解決這些問題,做出了哪些安排。如果路瑟從別人口中聽到,應該會感覺更糟。

  「其他有野心的家族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更別提一直對格陵蘭流口水的黃金家。即使杭特願意,他也沒辦法接下整塊德意志公國,家族有些派系不可能容忍這種事情。他們寧願全部人都毀滅,也要維持住『驕傲』──或某種類似的說法。」我嘆了口氣,把那些老東西的嘴臉從腦海中掃除。「即使奇蹟發生,保守派系讓步,擁有兩頂公爵王冠的西伯利亞家也打破了帝國勢力平衡,其他人不會坐視不管的。」杭特大概不是那種善於政治權謀的人,而皮克……皇帝只怕會很樂意在戰火之中演奏起里拉琴,一邊吟詩。「因此,一場腥風血雨,就是必然的結果。」我抬起食指,指向天花板。「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帝國之心的主人。」

  我靠上椅背,把自己的黑盒子放回展示架上,然後灌了一大口咖啡。

  「如果由技巧和力量兼備的異能者指揮,帝國之心毫無疑問是全太陽系最強大的星艦。如果落入了錯誤的人手中,『不堪設想』就只是過於保守的輕描淡寫了。」這提醒我,或許差不多是時候該讓路瑟練習怎麼控制無人機群了,如果他對意識聯合的掌握度有進步的話。「所以,是的,我需要遺囑,還是很詳細的遺囑。」我強迫自己看向路瑟的棕色雙眼,希望他能接收到一些我說不出口的暗示。

  不管有還是沒有,路瑟並沒有給我明確的回應。我們彼此沉默的對望了好一段時間,直到起居室的環境模擬切換成黃昏時段。

  「你有想過……」路瑟開口了。「……當這一切結束以後,你要幹嘛嗎?」

  「你是說退休?」歪了下頭,發現我無法想像自己坐在搖椅上看日落的畫面──最終結算的尾聲,需要一個……祭品──這樣說可能太誇張了,但至少是類似的東西。解讀空間是一種很複雜的藝術。「我沒有想過退休之後要做什麼。或許等事情比較沒那麼混亂的時候,再來考慮吧?」我又說謊了,我真討厭這樣。

  「我覺得,你可以去主持個小劇場之類的,在網路上有自己的頻道。」路瑟歪著頭,用手指在下巴上輕輕點了幾下。

  「什麼?」我一直沒有搞懂過時下流行的那些東西,不太確定路瑟是在說什麼。

  「我覺得你呈現的畫面……」他抬了抬手指,將幾顆精金球體喚至辦公桌上,變成細沙狀態。「還挺細緻的。」

  幾個看不出來是什麼物種的素體從精金沙中站了起來,肢體非常僵硬的擺動著。那個突兀的場景害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路瑟不滿的咕噥了幾聲。

  「你是怎麼弄的啦?」他嘗試用命令手勢輔助,但只是讓支配的精確度更不穩定,其中一個素體就瓦解掉了。

  「練習是通往完美的不二法門。」為了戲劇效果,我打了響指,讓精金沙重新排列,所有素體的臉部都細緻的呈現了路瑟眉頭糾結的表情。

  「你很壞欸!」他放開意識說道,靠上椅背,將雙臂交叉在胸前,對我投來了個怨懟的眼神。

  「不要那麼敏感嘛。」我壞心眼的嘲弄他,支配著精金開始組裝新的場景。「我也替你想好了退休之後的出路。」

  方形的舞台自精金沙中升起,正中央是雜種狗忘情的將雙手平舉在身側朝上抓握,像是下定決心要將萬物收納入掌中那樣。他揚起吻端,緊閉雙眼,毫不保留的露出了全部獠牙,表情無比投入專注,聲嘶力竭的吶喊要讓全宇宙都聽見他的呼求。四周的觀眾雀躍歡騰、如癡如醉,只能沉浸在雜種狗充滿魔力的演出之中,隨著節奏沉浮。

  他演繹悲傷,眾人淚流不止;他唱誦喜悅,眾人眉飛色舞;他傾吐希望,眾人昂首期盼。最後,他呼求理解,展開自己的所有,容納各自歧異的一切。如同橋梁,他盛載並連結了每個人的心念,以同調的波動引足以發將世界傾覆的共鳴。

  「我才不會擺出那麼誇張的表情。」路瑟喃喃的抱怨道。

  「要有一點戲劇張力才有趣嘛。」我回應,繼續刻劃著雜種狗臉部細節,連毛髮的紋理都呈現了出來。

  「所以……」他歪了下頭,低頭仔細端詳著我做出的觀眾模型。「這是酒吧駐唱嗎?」

  「什麼,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格局要更大一點。」我勾了勾食指,讓舞台拔地而起,觀眾數量也增加了好幾倍,綿延不絕的嘗試湧向中央。「宇宙超級巨星。」

  「哈,」路瑟歪著頭,抓了抓耳朵,居然有一絲血色從上頭透了出來。「我說不定會喜歡這個稱號。」他比劃了一連串複雜的手勢,讓舞台最前方出現了一排座位。

  「這是什麼?」我有點好奇的問道,看了一眼因為過於專注都開始流汗的路瑟。

  「貴賓席。」他向我戲謔的一笑。「保留給付得起一百倍票價的貴族。」

  「喔。」我淡淡的回應道,看著路瑟一直失敗的試著捏出某個形象──大灰狼的雛形其實滿明顯的,他有抓到尾巴的弧度。「我看轉播就好了,」我以開玩笑的語氣掩蓋湧上鼻頭的酸楚感,輕輕搭上他的手,阻止他繼續嘗試。「從來沒辦法習慣滿滿是人的吵鬧擁擠場合。」

  路瑟聳了聳肩,大概是接受了我的說詞,將那個有著大灰狼輪廓的素體擺到一旁。接著他開始添增各種細節,包含在舞台週圍加上了很多俗氣且意義不明裝飾、詭異又多餘的雷射乾冰火焰特效,還有緊抓住自己胸口,哭暈昏倒在地上的觀眾。

  我真心不敢恭維他的品味。

  之後的時間裡,我們在宇宙超級巨星的服裝細節上,爭執了非常久。最後終於一致同意,蕾絲袖口或許已經過時了,但總有一天,最大膽又極具眼光的前衛份子們,必定會將這個風格重新帶回世人面前。



學院



  「……這可不是天天都能見到的畫面呢。」渾厚低沉的聲音將我喚醒,我張開雙眼,發現自己正面朝下趴在某種材質的白色地板上。

  我的腦袋很快就理解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強迫自己保持從容不迫的態度起身,好像本來就是打算用臉著地那樣──我對於「展開新生活」的想法好像有點太過樂觀了。

  藉著整理衣服的空檔,我飛快打量了這小小的房間。我們位在中央白色的圓形平台上,唯一和四周結構有連結的部分,是道狹長的平台,通往看起來應該是出入口的地方。周圍的牆面是銀灰色金屬,我強烈懷疑是精金,將房間包覆住呈現球面內部的樣子。

  皮克西爾波克雙手抱胸站在一旁,豎起耳朵呈現警戒姿態,尾巴甩動的頻率透露出些許焦慮。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了渾厚聲音的主人。

  在想像中,草食動物的身形應該是多少有點纖細乾瘦那樣,但站在我眼前這位,就非常直白的說明了,我對於這個世界有多麼無知。

  相比於哥的緊繃,他的站姿顯得非常隨意。灰色長褲和白色汗衫是某種具彈性的織物,雖然有些鬆垮的掛在身上,但除了胸前某個圓形掛墜的輪廓之外,我能從隱約浮現的胸膛和裸露手臂線條,想像出衣服下方胴體的粗壯肌肉。

  我猛力的甩了甩頭,把那個畫面驅散。

  他的身形比蓋拿小上一號,但已經較多數灰狼高大了,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頭上巨大又有著許多分岔的鹿角,像一頂皇冠那樣,彰顯擁有者的身分與力量,視覺效果直接讓身高再增加二十公分。

  他的眼睛是我很習慣的樣式,見過了龍族和大角羊之後反而有點意外。而虹膜的顏色,則和他體表短短的細毛很接近,是暗褐色的。那深邃的雙眸,正很有耐心的接受我毫不掩飾的好奇目光,搭配上友善的微笑表情。

  注意到自己有多麼沒禮貌之後,我馬上放低視線,不再直直盯著這匹我認不出種類來的鹿。這惹得對方笑出聲來,換了個姿勢,將重心放到另一隻腳上。此時我才注意到了他頸部一圈相對厚實的鬃毛,以及領口上方顏色較淡的毛髮──不知道往下延伸到什麼地方……

  我一定要停止想像他沒穿衣服的樣子。

  「啊,葉影,歡迎加入我們!」那頭鹿回過頭,向一匹從狹長平台走過來的大灰狼愉快的問候。

  「我說過了,有元老院的大灰狼在場時不要那樣叫我,你吃草的長舌頭念不出我的名字是你的問題!」那是一匹默德,外表和他所屬支派的既定印象沒有差太多,毛躁雜亂的毛髮至少已經十年沒有好好梳理過了,而睡眼惺忪的神情則好像從來沒有把心思放在周遭正在發生的事情那樣。

  「你要哪一個?」鹿完全忽略默德語氣不善的抱怨,逕自問道,同時向我們看了過來。

  「我說過,如果來的是斯諾就只有一個可能,我一點都不想……」默德朝我們看過來以後,他的動作完全停住了。我一點也沒有誇張,大灰狼就像是影片定格那樣整個靜止不動。我想,他剛剛才真正注意到我們──或許精確一點,他剛剛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好吧,我會想念你的,「展開新生活」。

  「皮克西爾波克。」默德說道,語氣平淡沒有起伏。此時我腦海中閃過一段記憶,關於不同支派禁忌和底線的傳聞,有一則大意是說,當默德的成員不再表現出那些戲劇化的浮誇舉止時,就代表事情很嚴重了。

  「驕傲自大又頭腦簡單的吵鬧討厭鬼?」鹿挑起了一邊眉毛說道。「我以為你說……」

  「閉嘴。」默德繼續使用了同樣平板的語氣說話,對哥以大灰狼的肢體語言比出了要求跟隨的訊號以後,便轉身往出口走去。

  高大的鹿以眼神示意,讓皮克西爾波克跟上默德。

  哥邁開步伐之前看了我一眼,給出了鼓勵和支持的訊號,並拍了拍我的手臂,然後才離開,小跑步跟在走遠了的默德身後。

  「那,就剩下我們了。」鹿對我招了招手,要我靠近。「我可以看得出來你有很多疑問,但我們沒有剩下什麼時間。」

  我們並肩走出房間,進到了一條首尾都看不到盡頭的弧形長廊。真是太棒了,更多無辨識度的廣大建築物空間。

  「因為其他人昨天晚上就到了,現在只能很簡略的和你介紹一下比較重要的部分,剩下的們之後再找時間說明。」他的步幅很大,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一股沉穩的自信。我想說不定和他的體態有些關係,又或者是因為那雙雄偉的鹿角?

  經過各個岔路口的時候,我有嘗試尋找任何明確指標來認路,但我很快就放棄了。寄望某些事情會瞬間自動改變,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不過我現在應該可以自由使用異能了吧?我肯定自己在之後的日子裡,探詢波動將會是常駐發動狀態。

  「只是……先讓我確認一下,那是精金武器對吧?」高大的鹿瞥了眼繫在我腰間的灰雪說道。

  我出聲回應表示肯定,下意識的握住了劍柄──不知道蓋拿現在在幹嘛。

  「真羨慕你們,葉影也有從元老院收到的精金武器。」他有些失落的喃喃說道,目光飄忽。「草食動物的支配能力弱了很多,沒多少人有能力鍛造精金……」

  我從沒想過,屬於一個厭惡自己的團體,還是會給我某種其他人永遠無法企及的優勢。或許有些事情,並不是我以為的那麼理所當然。

  但在我進一步詢問關於草食動物支配能力相關的問題之前,這匹鹿突然立刻回神,一掃先前的低落情緒。

  「要提醒你的是,等一下異能評估,我建議不要帶精金武器,那可能會讓結果偏差。」他指了指灰雪,然後在空氣中比劃著什麼。「異能評估的確可以做為展示力量的場合,藉此表明立場或是拉攏盟友。但是了解自己真正的能力在什麼程度,對於選擇要修習哪些科目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特別這是你的第一次評估。」他又迅速的瞥了我一眼。「再說了,元老院的大灰狼算是學院中的主要群體了,拉攏派系選邊站之類的事情,可以等到決定指導者以後再來蹚這灘混水就好。」

  他顯然沒有理解過來,剛剛那匹默德的態度是代表了什麼,我只能心懷感激的應聲表示了解,一邊暗自盼望「主要群體」的比例沒有真的很高。

  「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喔,對了,簡略的介紹。」鹿以手掌接下自己的拳頭自問自答。「你可以把我當成是你的導覽員,」他一邊說著,一邊好像想到什麼很好笑的笑話那樣笑了幾聲。「學員之間比較常用的叫法是……」他歪了下頭,看了我一眼。「……『直屬前輩』,大概就是我得協助你了解整個學院的狀況,同時提供一些必要的指導,並且替你的行為負責。」他聳了聳肩,抿了抿嘴。我不是非常肯定,對於草食動物來說這是不是有別的意思。

  一匹羚羊從轉角走出來,注意到我們以後停了下來,讓我們先通過。而我的「直屬前輩」有些隨意的揮了揮手回應,沒有打算減慢速度或攀談的意思。

  「大多數聯邦的居民非常注重輩分,如果你想要和他們打好關係,一定要注意各種應對進退的禮儀。」鹿言簡意賅的和我解釋聯邦的社交習慣,還有關於稱謂的使用時機等等。

  「是的,前輩。」我放低耳朵,低下頭說道。不知道對於某些大灰狼來說,向其他物種──特別是草食動物──這麼做會不會有點彆扭。但大概是因為從來無法感受到在狼群中的歸屬感,要我對誰擺出低姿態,基本上不會因為物種而有任何影響。

  不過我沒預料到的是,這匹高大的鹿居然打了個冷顫,然後大笑著用力拍了我的背一下,讓我差點跳了起來。

  「拜託不要再那麼做,你害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他中氣十足的宏亮笑聲,甚至在空蕩的走廊上產生了回音。「對大型鹿科動物低頭,是挑戰的意思。」

  「抱歉。」我抓了抓有些熱熱的耳朵說道,記住這個訊息。「我會注意的。」

  對於我的致歉,他側過頭,抬起一邊眉毛。這個有些太過興致昂然的打量,讓我有些尷尬的迴避了目光。

  沒有預兆的,前輩在突然停了下來,我只得跟著急煞住腳步。雪靴在我腳下發出刺耳的尖銳金屬摩擦聲,這提醒了我,或許應該穿別雙鞋子過來的。算了,反正我都有在終端裡面儲存列印藍圖,晚點再處理吧。

  「我剛剛才突然發現自己忘記問你的名字了,真是非常失禮。」他站定了身子,轉身面向我。「帝國的習慣是怎麼自報家門的呢……?」他歪了下頭,像是在喃喃自語,而非對我提出疑問。

  這匹鹿從剛剛到現在的行為,給我一種他用嘴巴思考,而且想到什麼事情便會立刻做的人。雖然偶爾好像會忽略掉一些細節,或者是某些大方向,但是總體來說,則又有通盤的深刻見解。這或許就是粗礦中細膩的意思?我想,我們可能會很合得來。

  「里希特。」我率先說道,對他伸出了右手。

  「喔,真是太棒了,簡單、順口,又好記。你大概會是第一個我能念對名字的元老院大灰狼。」前輩笑著握上了我的右手。「絕對不要讓葉影知道。」

  我傻笑著回應,考慮著或許某天會和他解釋默德的名字都會是一段詩文,其他支派沒有那麼複雜。

  溫熱的暖意從前輩有力的手上傳了過來,我將目光再次對上他棕色的眼睛,以及微笑時露出的牙齒──那並沒有引起我的不適感──反而,滿口扁平的臼齒,似乎像是在和我訴說,世界上還有多少未知的事物,等待著我去探索。

  「吉原‧虎徹。」前輩準備鬆開手轉回去之前,好像突然想起來自己剛剛是打算要做什麼。「你可以叫我虎徹就好。」



  在詳細的指引下,我抵達了宿舍區域,並且成功找到自己被分配的房間。滑門上感應器掃描著我的生物特徵,確認身分後便向兩邊分開──我很確定自己並不想知道,為什麼我的生物特徵會在資料庫裡面。

  前輩說通常情況,寢室是兩人一間,所以我大概會有一個相同梯次的室友。壓下所有的好奇心,不想要隨便臆測對方的任何形象,試圖保持最開放的心態來迎接我全新的開始。

  進入房間,映入眼簾的是一匹打著赤膊的鹿,他正用掛在角上的毛巾擦著臉。大概是剛洗完澡吧?我看了一眼應該是通往浴室的滑門,沒有發現什麼明確的證據可以支持我的假設。注意到我的出現以後,鹿停下動作,緩緩對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然後皺起眉頭,好像不太確認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我將所有猶豫的理由和被冒犯的感覺扔到一旁,說服自己草食動物的肢體語言肯定是代表完全不同的意思。

  「我是里希特,很高興認識你!」我輕輕擺動著尾巴,對著鹿伸出了右手。

  「大灰狼……是吧?」但他只是看著我的手,沒有動作。「你可以用房間的另一邊,我東西都已經放好了。」他將毛巾掛起,拿出了一件白汗衫,看起來和虎徹穿的是相同款式。

  好吧,我想總不會是每匹鹿都那麼熱情的。

  我看了看房間的「另一邊」,同時在腦海中寫下我需要列印的物品清單。

  佔去最多空間的,是有很多抽屜的書桌型終端,上方有一張很大而且看起來非常舒服的床。而在床尾的階梯旁,則是一整面的櫥櫃,有更多的抽屜。我從不同抽屜之間的特殊軌道認出來,這是七巧儲物櫃,可以任意組裝收納空間,改變整個櫥櫃構形的有趣家具。以前只在某些講堂看過的,我一直想要玩玩看。

  我聽到鹿在動作的聲響,忍不住好奇心,回過頭朝我的室友看去。

  「你有什麼問題嗎?」他瞥了我一眼,冷冷的說道,同時將櫥櫃關上。

  「我……」我應該要克制自己各種莫名強烈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你要怎麼……穿上衣服。」比了比自己腦袋上方的空間,我想他應該能理解我的意思。

  鹿沒有說話,只是把汗衫的領口往兩邊拉開,抬起一隻腳伸了進去,然後是另一隻。接著他將衣服拉起到上身的位置,將兩手從袖口伸出來。

  「這樣有解答你的疑問嗎?」如果他是大灰狼,我很肯定他在諷刺我。

  「喔,衣服比我想像的有彈性很多!」我用上最積極正面的語氣說道。鹿沒有反應,收拾了一些雜物以後在書桌前坐下。

  我也轉過身,面向屬於我的另一邊房間,想要找個好地方放灰雪。櫃子看起來都不夠寬敞,而我暫時沒空研究怎麼讓七巧儲物櫃變形,還是先掛著好了。

  「那是劍嗎?」鹿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沒想到他會對我的劍有興趣,但從聲音聽起來並不像是虎徹前輩那種羨慕的情緒。我安頓好灰雪以後轉過身,只看到鹿維持著剛剛的姿勢,不知道在桌面上滑著什麼,連看往我的方向都沒有。

  「對啊,手半劍。」我抓了抓耳朵,開始懷疑我的社交能力或許不僅僅需要整組換新的。之後問問虎徹前輩好了,草食動物應該有自己的一套系統──大概吧?

  「那是什麼身分象徵嗎,我本來以為是帝國的習慣,」他講到帝國的時候,語氣好像有些……不友善。「但我的直屬是狗,他就沒有佩劍,可是有些龍族有。」他繼續操作著終端,有些隨意的說道。

  「喔,不能完全說和身分無關。」我突然理解,即使在這裡,和我同個梯次進來的,應該絕大多數都對異能一無所知。像我這種有受過訓練的,肯定是少數。「不過我可能有點趕時間,我們可以晚點再聊!」

  「你要去做評估嗎?」他淡淡的問,將右手撐住下巴。「祝你好運。」

  「謝謝!」我說完以後,鹿的耳朵抽動了一下,緩緩的轉過頭,用一隻棕色眼睛盯著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好吧,這是文化差異的問題嗎?

  不過我是真的用掉太多時間了,所以只是簡單的向致歉,便離開了房間。

  除卻些許尷尬的成分,這比我想像中的順利很多。之後還有很多時間,肯定能夠讓我們更加了解彼此。我的室友是鹿欸,一年前我絕對無法相信會有這種事情。

  我感覺到嘴角不由自主的揚起,連步伐都輕快了起來。這麼多的未知可能性,接下來又會給我什麼驚喜呢?我滿是期待的,繼續邁出下一步。



  「你就保持平常心就好,大多數學員的第一次評估,連房間都進不了。不過偶爾會有比較強的肉食動物能通過就是了,通常是龍族。」虎徹前輩向我解釋道,我們又通過了一條沒有任何特徵的走廊。「當初我的直屬直接等在走廊上看我笑話。」他聳了聳肩,接著向朝我們走過來的米格魯揮了揮右手致意。「為了表示對你的信心,我會到看台上等。但如果你發現自己不知道身在何處,什麼都想不起來,站著別動,我會來找你。」虎徹前輩塞了什麼在我手上,然後便走向米格魯。

  我低頭看了眼手掌中的東西,是一張卡片,上面寫了一些指示,主要是保持冷靜和避免驚慌失措,在原地等待之類的。

  「……這就是最後一個嗎,我聽到大師們說是臨時發現的『意外驚喜』。」米格魯迅速瞥了我一眼,和前輩繼續對話。

  「咦,有這麼回事嗎?」前輩歪了下頭,用食指點了下巴幾下。「我怎麼都沒有聽說。」

  「大師烈陽還在看台上喔,這應該有什麼原因。」米格魯轉向走廊的另一頭,抬起右手往空氣推了幾下。「我懷疑迴避圈是他架的,因為今年沒有任何一個新生通過,甚至幾個第二年的也中招了。」

  虎徹前輩將頭歪往了另一邊,回過頭看著我。

  「里希特,你的考核花了多久完成?」他好奇的問道。

  「差不多……比一分鐘短一些?」我不太確定詳細時間,但大致上沒錯吧。

  「比平均快,但是也沒有太誇張。」前輩又在下巴上點了點,視線左右游移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你引起的效應是哪種?」

  「呃……什麼意思?」我好想不記得蓋拿有解說過類似的東西,那個晚上也沒有提到。

  「精金……」前輩在空中比劃著解釋。「就是那顆銀色金屬球,你讓它飄起來、變形、變色、粉碎、發光、發熱、融化,還是震動之類的?」

  「喔,我的『考核』不是那個。」我強壓下去抓耳朵的衝動。

  我的回答讓前輩們對看了一眼,虎徹前輩顯得更好奇了。

  「那你的考核是什麼?」他問道,身旁的米格魯也對我投過來相似的神情。

  「高橋大師說,是力量測試,讓我撐住,不要被他推出圈外一分鐘。」我的回答又讓他們對看了一眼,米格魯大張的嘴巴顯示出他的訝異。

  「等等,」虎徹前輩轉了回來向我問道。「那為什麼是『比一分鐘短一些』完成?」

  在我還沒想好該怎麼比較不奇怪的解釋之前,米格魯跳了起來,尾巴完全豎直。

  「是的,大師!」我都不知道,原來垂耳狗的耳朵是可以立起來的。「我馬上讓他們開始進行!」

  米格魯迅速的對虎徹前輩比了幾個手勢,後者攤了攤手,向我示意繼續前進。

  「平常心,不要有壓力。」虎徹前輩再次提醒,便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米格魯又催促了我一次,指向位在不遠處,走廊盡頭的一扇門扉。

  我保持著最新的行動指引方針,沒有遲疑的走了過去。這看起來非常普通的門,有股斑駁的陳舊感,氧化的緻密灰色金屬均勻的散佈在表面。當在門口站了好一陣子以後,才發現那不是自動滑門。我笑了一聲,伸手將門扉推開,踏進後方的空間。



  我一眼就認出了地板和四周牆面的材質,是那種光滑的黑色固體。即使知道這東西的組成,我還是不知道它有沒有什麼正式名稱。光源一樣不知道是從哪裡打上來的,非常均勻的照亮了每一個角落。不過我頭上的結構是透明的,能看到四周坐了一些人。我猜這東西應該有隔音效果,因為我什麼聲響都沒有聽到。以中央我所處的房間為圓心,看台愈後方地勢愈高,和常見的舞台或劇場的結構設計相同。

  上方的人群非常稀疏,我嘗試從中找到虎徹前輩,但並沒有成功。不過……大師烈陽的高大身形實在是非常明顯,不用刻意去尋找都住注意到。他獨自坐著,和四周其他人維持著一段很明顯的距離。而即使我們隔得有點遠,我還是能從那金紅色的眼睛中清楚看見,他緊緊盯著我,期待著某些有趣發展的眼神。爬蟲類的紡錘形瞳孔真是……特別。

  四周沒有任何其他東西,所以我走到房間中央的一個方形小平台前,數了數,有十二顆精金球放在上面。

  沒有任何指示。

  我抬頭掃過看台上所有正看著的人,大家都沒有任何動作,或是像有打算給我什麼提示那樣。

  好吧,我想自己尋找解答的能力也是評估指標之一?或者,他們想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會以哪種方式解決問題吧。

  我展開意識,發出探詢波動。

  分析著反饋回來波形的同時,我察覺到看台上的騷動,一些人開始相互交頭接耳了起來。
  畢竟我都對大師高橋使用過衝擊波動,再假裝蓋拿沒有訓練過我,應該已經是毫無意義的事情了。

  和預測的一樣,房間是完整的精金屏蔽。而方形平台下面有某種機械裝飾,我猜是壓力感應版之類的。

  我站了上去,因為我的重量,平台微微下沉,然後以我為圓心,十二根圓柱體呈等角環狀排列的模式從地板升了起來。每根圓柱的表面,都有一個球狀的凹槽。不,仔細看看,有一些並不是球狀,是方形或是箏形等不同的形狀。

  這應該不是什麼太複雜的謎題,只是測試支配和感知能力相關的設計。

  我展開意識,支配十二顆金屬球,讓它們懸浮起來,改變其中幾顆的形狀,然後控制好力道,放上與之對應的凹槽。

  圓柱體同步沉回地面,另一個方形平台則從我面前升起,上面擺了個透明的正立方體,看起來是精準的一立方公尺大小。

  我忽視上方看台的騷動,專注在那個透明立方體上──這東西……很有趣。

  我聽從了自己的感受,將手掌輕輕碰上立方體表面。絕熱、透光率極佳,而且表面摩擦力方非常低。要不是還能夠碰觸到固體結構,我幾乎要懷疑自己產生幻覺,看到不存在的東西了。

  立方體或房間,都沒有因為我的動作而有任何變化,所以我大膽的以意識圈包覆住立方體,放出探查波動。

  立方體的細緻結構產生了回饋,波動沿著晶格震盪,傳遞所有最細微的資訊。

  巧妙的分子排列,能讓任何衝擊被分散到整個立方體,並且靠反衝回來的作用力,保護晶形的原始完整狀態避免過度變形。我向更深處探去,超過了空間的物理位面,讀著刻印在分子層面上的記憶。

  衝擊,一次又一次的。分析,並且記錄,是位在立方體中央的透明迴路,只有在特殊波段才能看見。

  我大概知道這是什麼了。

  我再次抬起頭來,發現看台上在我分析立方體的這段時間,居然坐滿了人──除了大師烈陽周圍那一圈空缺之外。

  大師身上的紅棕色鱗片反射著某處的光源,呈現鮮紅金屬光澤的物理色,如同電漿在湧動一般。龍族金紅色雙眼中的興致昂然近乎沸騰,被他這樣直直盯著,那灼熱的視線就像要從我身上燒出一個洞來似的。

  屏蔽令人分心的其他雜訊,我低下頭,將注意力重新放在面前的題目上。

  透明立方體是設計來承受高強度衝擊的,並且能夠分析,將數值量化紀錄。所以,這應該是用來評估學員力量的工具。

  但是……什麼是力量呢?

  從剛剛透明立方體體的記憶中,絕大多數的情況,是衝擊波動,偶爾有直接強化肉體,或是使用精金武器攻擊立方體這幾種做法。

  能夠鼓起意志力的強度,就代表了力量嗎?

  我甩甩頭,決定先將躊躇的心思放下。

  蓋拿怎麼說的──確保所有人都知道我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異能者──是吧?

  我想,選擇展示力量的手段,也是同時向所有人宣告,我是怎麼樣的人。雖然我並不想要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某種喜歡用拳頭說話的暴力份子,不過,既然想要有個全新的開始,那麼,自然應該採取全新的策略才是符合邏輯的行為。

  我試探性的將其中一個精金球拉引回手上,確認乘載透明立方體的平台並不會因此收回去。接著,我將所有精金聚集在一起,支配並聯合成一體,將它們捏出一柄劍的大致結構。

  這是我用自己能力做出來的工具,應該不會有導致評估失準的問題吧?

  我迅速瞥了眼大師烈陽,辨認出來他微笑的樣子。

  深深吸了口氣,收回領域,並開始將意志灌注進這柄有著手半劍外形的精金塊。

  尖嘯的噪音非常刺耳,而且如同會將精金本身瓦解的震動讓我差點無法握住劍柄。很明顯的,這徒有外形的精金,能夠容納的力量和正牌精金武器有非常大的差異。但是至少,我的存在圈接受了,成功包覆上有著手半劍外型的精金塊。

  我花在壓抑精金不要直接解體炸開的力量,已經快要超過灌進去的了,所以只能放棄以雪式放出斬擊,改成將劍身高舉過頭,劍尖朝上的冰壅式,奮力向透明立方體劈去。

  我靠著精金表層常駐領域支配,讓音速變慢,切開空氣的聲響如同詭異的哭號般自我耳邊劃過。

  這大概是某種都卜勒效應?

  下一個瞬間,音障的阻力差一點就讓武器脫手,我馬上停止胡思亂想,繼續集中心神。猛力咬住牙齒,鼓起更強的力量,逼迫──不,是號令現實向我的意志臣服。

  在不斷的提升輸出中,劍刃突破了某種東西,接著勢不可擋的劈砍便擊中了透明立方體。

  我沒有聽到聲音,但看見了應該是固體的透明結構如同果凍般,在我的斬擊下凹陷變形。變形的程度超過了晶體可以承受的極限,無數道細小的裂痕漫開,像是電子在神經索上跳躍那樣傳遞。結構崩解之後,立方體的性質顯然發生了某種改變,讓我能從破碎的無數塊晶體上頭,看見自己望了回來的樣子──那是一匹藍眼白毛的大灰狼──不知道在其他人眼中,看到了什麼呢?

  接著,世界便炸了開來,徹底粉碎。



  透明的碎片四處飛散,有許多撞上我的被動防禦圈破裂成更細小的結構,其他的從撞擊聲聽起來應該是有被屏蔽攔截下來。

  我放開意識,還有握在手上的精金,檢查自己有沒有受傷。按著自己的手掌嘗試舒緩疼痛,同時一邊慶幸這麼亂來的行為好像沒有引發什麼太嚴重的後果。

  一個平面投影在我前方,看起來像是一張列表清單。清單正迅速的往下拉,直到最底下,出現了我的名字,還有後面的數字──零。

  欸,這是什麼意思?

  我抓了抓耳朵,試著不要因為四周滿是對我投過來的目光,而產生致死劑量的尷尬。

  我注意到大師烈陽起身,表情一副很滿意的樣子。他離開時,所有人都自動為高大的龍族讓路。

  對大師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也包含了一些其他龍族,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過以後再來研究吧,我將心思拉回眼前的一團混亂。

  透明的碎片散落在整個房間,有些還插進了牆壁裡頭。檢視著自己造成破壞的同時,我注意到一一扇先前並不存在的門出現在牆上,那大概是我的出路。

  我的確是有股想要立刻消失在眾人眼前的衝動,但還有些事情應該要先完成。

  再次環顧房間,我展開領域,支配所有透明立方體的碎片,讓它們懸浮在半空中,以意識輕輕碰觸、包裹住每一片。

  我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理解這種程度的精巧設計,但是,如果只是要拼回去,並沒有什麼困難。我檢視著每個碎片邊緣的形狀,讓符合的碎片彼此配對,重新組裝。翻轉著在我面前愈來愈大的透明晶體,我編寫出新的命令,記錄了所有碎片邊緣的特徵,加快配對的流程。

  很快,透明的正方體便重新聚合,我將它安放在原本的平台上。接著在其表面點了一下,感受著所有碎片相互接觸的交界,讓晶格重新連結,並修復內部的迴路。

  這只是依樣畫葫蘆而已,並沒有很困難,但是當我完成時,還是感覺到了某種非常舒服的滿足感。作為收尾,我比了幾個命令手勢,將精金重新分成十二的等分球體,放回中央的平台上。

  看台上騷動的人群,害我有股想要鞠躬謝幕的衝動,但發現有非常多巨大的鹿角在其中,讓我想起虎徹前輩的忠告,所以作罷。原來我骨子裡是戲精呢。

  甩了甩頭,丟開莫名的自嘲想法,我打算向出口走去。

  但此時,那股足以將我點燃的炙熱再次襲來。我本能的轉過頭去,只見到大師烈陽直直瞪過來的金紅色雙眼──他沒有在笑了。



  「很精采。」虎徹前輩雙手抱胸,靠著牆壁向我看過來。「誰訓練你的?」

  「呃……蓋拿。」我抓了抓耳朵,迅速掃視過這個剛剛踏入的小小房間。「蓋拿‧斯諾。」都說再隱瞞沒有意義了,那就早點開誠布公吧。

  「歐羅巴之冬?」他吹了聲口哨,揚起一邊眉毛。「可是一代傳奇呢,有些記錄自他之後便沒有人能打破。」

  「喔,」我想也是,劍術大師看起來就應該會是那種風雲人物。「蓋拿不太提這些事情。」

  「以前也不是沒有受過訓練的異能者才被學院招募的先例。」前輩站直了身體,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上。「但絕對都沒有你這種程度。」

  「我有個好……老師?」我歪了下頭,思索著這個陳述的準確度。

  「不,不只是那樣。」前輩在空中比劃著什麼,有些激動的說道。「你知道至今還活著的人,有幾個成功破壞過『試金石』嗎?只有九個,他們都是阿爾發級異能者。」他對我指了指。「你是第十個。」

  「蓋拿有大致和我說過……」我小聲地說道,不想聽起來太……高傲?「他很肯定我是阿爾發等級的異能者。」

  「我想今天在場的人也都知道這件事情了,但是,他們未必有看見真正的重點。」前輩淡淡的說道,語氣有些抽離。「你修好了試金石。一直以來,所有人都以為只有黯牙本人,也就是試金石的創造者有這個能力。」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我該找個時間研究一下這號人物到底是何方神聖。

  「你是怎麼辦到的?」前輩轉過頭,看著我問道,表情有些……複雜。「那看起來幾乎就像是逆熵了……」

  「那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嗎?」對於我的回應,前輩抬起了一邊眉毛。「我模仿原本晶體的構形設計,讓晶格重新連結。」我趕緊補充解釋,不希望造成誤會。「只是照著既存的模板複製而已,沒有很困難。」

  「沒有很困難……」前輩喃喃的複述道,讓我的耳朵末梢湧起一絲燥熱感。「就像是在說,摘下星星,不過就是手伸得夠長便能達成的事情。」

  「抱歉……我並不是想要聽起來像個混蛋……」但怎麼表現起來都很像呢?「我只是……想要解釋而已。」我注意到,鹿的耳朵在這種時候也會垂下來。那讓我更有罪惡感了。

  「不,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天賦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這樣。」前輩給了我一個淡淡的微笑,以安撫的語氣說道。「這樣看來,我們大概會在課堂上見面。」

  「喔,那……」我抓了抓後腦勺,感覺到附近的毛髮好像在這段時間中,以極快的速度往更稀疏的傾向發展。「請……多多指教?」

  前輩的反應是哈哈大笑了起來,然後又猛然拍了一下的我後背。這次有準備了,所以沒跳起來。

  「我很確定,你會成為各種派系極力爭取的目標,不管是哪個派系或是哪種爭取。」前輩像是無意識般,隔著衣服摸了摸胸前的掛墜說道。「這方面我恐怕就沒有辦法給你任何建議了,存在一些……」他斜視瞥了我一眼。「……利益衝突。」

  與力量隨之相伴的危險是吧……我想,一頭衝入未知中的問題就是,會撞上各種你這輩子連在夢中都不曾見到過的東西。以現在這個狀況來說,即將砸在我臉上的,就是派系政治了。我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調適一下,從沒人要到變成搶手貨的心態。

  「不過如果有大師主動和你接觸,指導者選定前,我多少還是能和你分享一下,各種大家已經知道的消息啦。」前輩對我眨了眨單邊眼睛,露出個有點狡獪的笑容。「包含充滿腥羶色的八卦傳聞。」

  「呃……」我在腦海中嘗試找出不失禮,又能清楚表達自己對八卦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方式。「聽起來很有趣。」欸,好像不對吧?

  「你如說,你想知道為什麼大師明燦只願意指導雌性學生嗎?」前輩興致高昂的說道。「一開始,大家都沒有注意到,也沒人相信……」

  剩下的時間,我努力的精進自己的社交技巧,練習著該怎麼委婉又不失禮貌的成功拒絕他人。



  寢室滑門打開之前,我就察覺到了某種異樣感。空氣,在嗡嗡作響,好像刮搔著我的鼓膜一樣。

  但完全沒有料到,我會看到我室友浮在半空中,短短的毛髮全部豎起,雙眼和嘴巴大張,表情驚恐不已,像是凝滯在琥珀中的昆蟲那樣,沒有任何動彈。

  我接著注意到的,是懸浮在他面前的灰雪。鹿的指尖碰觸著劍鞘,雙方維持著失重狀態,形成有點……深具意象的構圖。

  我用力甩甩頭,丟開我懷疑是格雷部分的看法,趕緊上前一步,研究著該怎麼處理。

  蓋拿說過,精金是靠著吸收異能者的波動才會引起各種效應,所以解決方案應該很簡單,只要中斷他們的接觸就好了。

  展開意識,將灰雪容納進來,我把手半劍召喚到手上。

  過程沒有任何阻礙,雙方立刻分開,空氣中的嗡嗡作響同時消失。

  握住劍鞘的同時,我輕輕托住了表情驚恐不已的鹿,小心的把他放到地上。

  一邊將灰雪掛回從床舖旁延伸出的來掛鉤上,一邊慶幸還好沒有引起什麼「可怕的意外」。我應該要注意到他過於好奇的表現,但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匹鹿會直接碰我的東西。

  「你沒事吧?」走到我室友身旁蹲下,他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你跟我說那是劍。」他的目光沒有焦點,張口緩緩的說道。

  「喔,對啊,那的確是手半劍。」我沒有打算刻意隱瞞的意思就是了。「不過灰雪是用精金打造的,所以可能普通的劍有一點差異。」

  「精金?」鹿轉過頭來,對上我的雙眼問道。「和入學考核那個球體有任何關係嗎?而且東西為什麼會有這麼奇幻的名字?」

  「對啊,是一樣的東西。」從當時看到的場景還有前輩告訴我的事情,我能大概猜到入學考核怎麼進行。「我只知道精金能和異能有互動,產生各種特殊的效應,但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命名。」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奇過這件事情。「大概就是指某種像鑽石般金剛不壞的物質?」說到底,精金是什麼東西?看起來像金屬,摸起來也像是金屬,但和真的是金屬間,可有著天壤之別。

  「我從小就能……看到東西。」鹿的語氣有點遲疑,可能想知道我會不會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反應。他又看了灰雪一眼,繼續說道。「只要接觸到,偶爾需要費一點勁,但基本上我想要的話,可以看到物品的……記憶。」他用食指和拇指相互搓了搓,繼續補充道。「人的也可以……偶爾。」

  「喔,你能碰到時間維度的漣漪!」我用正面語氣說道,無法掩飾的興奮讓我的尾巴末梢在地板上發出唰唰的聲音。「蓋拿說擅長心智類波動的草食動物,對這個領域更敏感!」

  「呃……我想是吧。」他看起來像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總之,我還在因為畢業考表現不理想煩惱,結果某天晚上,這群人天知道從哪裡蹦了出來,和藤木先生一起!」

  我想這大概就是議會的行事風格吧?好像自己擁有全世界一樣,愛到哪就去哪。

  「我的級任導師。」鹿替我解釋道,好像這樣我就懂那個稱呼的意思了一樣。「突然間就砸了一大堆東西在我臉上,關於什麼世界的真相,還有我的潛力之類的。但我幾乎想不起來他到底說了什麼,因為一起來的有一匹……鬣狗,那讓我非常難專心。」

  鹿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很舒服,我只能想像他當時的衝擊感。說實在的,要想像不同支派的生活就已經夠困難了,不同……星球,和政體上的差異,真的是我能理解的嗎?高橋大師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說著一堆超現實的話,我會做何感想呢?好吧,說不定我其實能感同身受這匹鹿的遭遇。

  「這些都不重要,重點是,他們給我的那個銀白色金屬球。」鹿用力甩了甩頭,把焦點拉了回來。「他們說這是亞德曼和金,是我的資格考核。我接過球體之後,看到了很多無法理解的畫面,大多是某種有著很多鮮紅色眼睛的……怪物。」他又再次瞥了一眼灰雪。「但跟剛剛看到的東西,完全不能相比。」

  鹿的語調因為顫抖而有點不穩定,所以我不太確定他想要傳達哪種情緒。我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灰雪,好奇手半劍中會容納什麼樣的記憶,畢竟它才剛剛鍛造完成。如果是這樣的話,會透露蓋拿是如何鍛造出完全精金武器的嗎?

  「那你看到什麼?」我回過頭問道。一想到他有可能知道了完全精金武器的製作方法,就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一定會覺得我瘋了。」他的棕色眼睛對焦在我身上,但很快就移到一旁。

  「試試看。」我笑著說道。「我從有記憶以來,就能控制毛髮上的水。」鹿擺出了一個我能認出來是疑惑的表情。「那讓我弄乾身體的過程非常有效率!」

  他應該是想要解讀我是不是在說笑或之類的,直直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

  「怪物。」最後鹿簡潔的說道。「不可名狀的……怪物。」

  我能從他轉開目光的動作中判斷出來,他並沒有說真話。那個樣子,從認出我是誰的大灰狼身上看過太多次了,想要立刻迴避話題的反應看起來沒有食性差異。

  但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接受了他的陳述。我相信肯定有什麼很好的理由,才會不願意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嗯……好吧。」我站起身來,向他伸出右手。「抱歉造成你的困擾。」

  鹿給了我一個有點費解的表情,盯著我的手沒有動作。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維持著這個姿勢等待回應。

  為什麼,他沒有反應呢?

  是因為什麼聯邦的居民很在意輩分差異之類的問題嗎,但按照虎徹前輩的說法我們是同輩啊?還是說因為我年紀比較小所以不應該表現出主動的姿態,會有面子相關的問題嗎?但不可能從外表就看出來我才十六歲吧,身形上也沒有特別矮小,可以算是平均吧?難道說是政體的原因嗎,民選代議制的聯邦,會因為更加注重個人自由,所以我光是伸出手來就已經侵犯到他的個人空間了?可是我只不過是想要表示友善的握手而已啊,還是因為我是帝國的走狗,他連碰到我都不想?而且大灰狼還是皇室成員,始作俑者罪大惡極不可饒恕!但其他人真的懂,身為大灰狼是什麼意思嗎?又或者是因為我是肉食動物,卻沒有遵守某種應該要嚴格履行的互動禮儀?但是虎徹前輩完全沒有相關的問題啊,他和米格魯的互動看起來也沒有任何芥蒂!雖然說前輩有提到因為時間不多,只能先從重要的事情說起,所以這其實沒有很重要囉,或者只是因為他不知道我會和鹿當室友?說到這個,如果肉食動物和草食動物相處理起來這麼尷尬,為什麼要把我們分在同一間寢室啊?難道這其實是某種行政疏失嗎,還是因為我是意料之外的名單,臨時決定的結果?也不能排除,其實原因非常簡單,就是這頭鹿覺得我很奇怪,不想和我扯上關係而已。

  我不知道答案。

  這個狀況下唯一或許值得慶幸的事情,就是至少時間的流逝沒有被放緩。

  鹿伸出右手,握上我的手掌,將自己拉了起來。

  我暗自鬆了一大口氣,但沒有表現出來任何我認為會透露自己想法的徵兆。或許除了尾巴無法控制的擺動了起來。

  「你吃過午餐了嗎?」我趁著他整理衣服的空檔問道,相信虎徹前輩應該不會介意我多帶人。「要不要一起,我的直屬跟我約在居住區的大廳,還有十分鐘左右。」我看了一下終端確定時間。

  又收到那抬起一邊眉毛的打量了,雄鹿棕色的大眼睛看著我,好像無數思緒閃過一般。

  「好啊。」最後他終於聳聳肩,做出決定。

  在我們並肩一起往大廳移動的過程,某種陌生的感覺,讓我的尾巴甩得更快了。



  我對虎徹前輩揮了揮手,他對我們回覆以相同的動作表示歡迎。我注意到他身旁站著的一匹邊境牧羊犬,後者臉上的黑色毛髮集中於兩邊眼睛周圍到耳朵的位置,在額頭中央形成了一條白線。

  「漢普‧英格蘭。」他率先向我們介紹自己,用貴族的習慣方式,將手掌壓在胸口,但沒有低下頭。「漢普就可以了。」

  「里希特。」我使用同樣的方式回應,放低耳朵和視線。但我還是用眼角餘光注意到他耳朵小幅度抽動了一下,不過牧羊犬沒有其他進一步的表示。

  當我恢復成一般姿勢的時候,發現我的室友正用有點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

  「怎麼了嗎?」漢普前輩也注意到了,歪了下頭問道。

  「不……」他將目光轉向邊境牧羊犬。「我以為會……反過來。」鹿用食指比了比我和漢普前輩。

  對於我室友的反應,邊境牧羊犬將頭歪向另外一邊,抬起了對側的眉毛。虎徹前輩在我打算說些什麼之前,清了清喉嚨率先發話。

  「帝國的階級不是那樣運作的,而且那些東西在學院都沒有意義。」虎徹前輩做了個有些隨意的揮手驅趕動作。「另外我相信,里希特只是想表現出有『教養』的態度。」他用重音強調了那個詞。「然後,我是虎徹──還有,對,我是阿爾泰馬鹿。」

  我注意到我室友身體僵硬的瑟縮了一下,看起來是有些尷尬的樣子。

  「里希特,你不跟我們介紹一下你的……」虎徹前輩看了我一眼說道,然後又將視線轉回我身邊的鹿上頭。

  「室友!」我開心的回答,尾巴末梢快速的甩動著。但我突然發現,他並沒有告訴過我名字,或之類的。那讓我有有些尷尬的側過腦袋,抓了幾下耳朵。

  「喔,我懂了。」虎徹前輩淡淡的說道,繼續盯著我室友。「你不打算替我們解惑一下嗎?」前輩說完以後,微微放低了頭部。

  好吧,我大概理解為什麼對大型鹿科動物來說,這會是挑戰的意思了。被那巨大鹿角的尖端指著,有種只要對方有那個意思的話,隨時都可以把你戳出好幾個洞的感覺。

  「春田‧忠雄。」我室友立刻站直,語調有些緊繃的說道。不確定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像看到他脖子上短短的細毛都豎了起來。「請多多指教。」

  「這樣不是好多了嗎?」虎徹前輩回復站姿,臉上泛起笑容。「那我們走吧?」



  前往食堂的路上,我幾乎都將心力都放在四周來往的人身上了,反正我肯定認不得這每一條都沒有任何特徵的走廊──認真的,是何苦這樣設計呢?

  某種拋光過的淡棕色有花紋岩石,構成了幾乎整個學院的內部結構。頂端每隔一小段距離就會有光源,確保所有地方都處在照明範圍之內。依照自動滑門疏落排列的密度,我可以大致推斷出講堂的大小──很大。

  偶爾會有人停下來,讓我們先通過,大多數情況是草食動物,不過也會有肉食動物。虎徹前輩一貫有些隨意的揮了下手,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我看了眼阿爾泰馬鹿,他正和漢普前輩低聲說著什麼,沒有多注意周遭的情況。

  所以是因為他是……有名望的高人氣領袖之類的嗎,就像皮克西爾波克那樣?我仔細觀察以後確認,向虎徹前輩致意的,大多都和前輩一樣,戴著某個掛墜。我能從輪廓判斷,大小和形狀都一樣。某種……派系標記?

  說到派系,的確大灰狼還滿多的,但令人欣慰的是,其實差不多兩成而已,也沒有人對我表示出感興趣的樣子。真要說,頂著巨大鹿角走來走去的大型鹿科動物恐怕還更多。是因為他們是聯邦的主要族群嗎,或者和大灰狼一樣,是被選上身負重任的種族,所以有更高的異能者比例呢?

  和一匹伍德擦身而過時,我才發現那是雌性大灰狼。無意識的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豎起一邊耳朵。不過我馬上收到對方不甚友善的瞪視,所以迅速將頭甩了回來。

  「不用太尷尬。」漢普前輩不知道怎麼察覺到的,哈哈大笑了幾聲,回過頭向我投來了一絲嘲弄的神情。「剛來的元老院大灰狼都這樣,年輕人嘛。」他眨了眨單邊眼睛,讓我的耳朵末梢湧上一股炙熱感,想要辯解卻不知道要從何講起。

  不過至少讓我確定,漢普前輩理解沒有支派姓氏的意義,但不知道實際發生了的事情,更別提背後的緣由了。所以我只需要盡量避開元老院的大灰狼就好,如果連九大家族的品種狗都是這樣的話,其他犬科動物應該都不會互動起來太麻煩。

  「葉影到現在還是會跳起來豎毛,」虎徹前輩笑著說道。「當然是他終於注意到周圍發生什麼是了的時候。」

  邊境牧羊犬和阿爾泰馬鹿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分享著某個只有他們知道的笑話。

  不過,也不是所有目光都是那麼友善的。畢竟我很熟悉,該怎麼分辨帶有敵意的神情。只是虎徹前輩看起來對此毫不在意,甚至偶爾會主動和對方打招呼。

  看來要了解學院的政治運作,得花上不少力氣。

  我又用了一點時間,才察覺到,有些時候,那些各種顏色和樣式的眼睛之中,投出的是針對我的好奇心。

  成為目光焦點,我並沒有太陌生,那股手足無措的不自在感,無論過了多久依然困擾著我。但是這是第一次,絕大多數的視線都是好奇而不帶批判,甚至有些仰慕的──那讓我非常不習慣。

  「看來我們的新晉阿爾發級大灰狼,已經成為名人了。」虎徹前輩說道,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話都已經傳開了喔。」漢普前輩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你甚至沒有進到紅眼狀態對吧?」他打了個冷顫,回過頭繼續說道。「想到就覺得恐怖。」

  「他是歐羅巴之冬親自訓練出來的呢。」虎徹前輩說道,我能聽見漢普前輩吹了聲口哨。

  「乾脆再給這匹大灰狼一把完整的精金武器算了。」邊境牧羊犬苦笑道。「還好學員的第一年不能挑戰登塔。」

  虎徹前輩也跟著笑了幾聲,但笑聲嘎然而止,身體微微一僵。

  「里希特……」他側過頭看著我說道。「……你的劍不是完整的精金武器吧?」

  「這是你的隱私,你不用告訴我們沒關係。」漢普前輩歪了下頭,迅速瞥了阿爾泰馬鹿一眼以後說道。

  「喔,是啊!」我想拖著不回答只會讓氣氛變得更奇怪,所以用上了我最正向的語氣。「灰雪是完整的精金武器,蓋拿替我鍛造的。」

  兩位前輩同時停了下來,忠雄沒來得及煞住腳步,撞上了漢普前輩。不過邊境牧羊犬紋風不動,他可能比看起來還要強壯很多。

  「你該不會其實是蓋拿的兒子吧?」漢普前輩問道,我懷疑那語氣中有點羨慕的成分。

  「生理上不可能。」我低下目光,抓了抓耳朵回答,感覺非常複雜。

  「鍛造者是誰?」虎徹前輩問道,看起來對八卦類的話題比較沒興趣。這次漢普前輩對他投去的眼神非常訝異,微微抬起了一邊眉毛。但是邊境牧羊犬很快就恢復成一般的表情,就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那樣。

  我應該記住這個小插曲嗎?

  「蓋拿吧,我想。」我如實回答。「他其實沒有和我說明得很清楚。」

  「完整的精金武器,不可能只由一個人鍛造,過程最少需要兩名參與者。」虎徹前輩緩緩說道,他正上下打量著我。「而且這個情況下,雙方都必須非常強大,才有辦法只靠兩人就完成鍛造。」他的瞳孔縮小了一點,那暗褐色的眼睛深不見底。

  「喔,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回憶著所有相關對話,但蓋拿並沒有直接講明和鍛造者身分相關的事情。「啊!」我突然想到了替代方案,看向好像有點跟不上我們話題的鹿。「可是忠雄應該會知道,他能碰觸到時間維度的漣漪,而且他剛剛摸過灰雪!」

  虎徹前輩像是第一次真正在意忠雄的出現那樣,意味深沉的看了他一眼。

  「『真視者』嗎,好久沒出現了吧?」漢普前輩喃喃說道,向我們示意繼續移動,以免食堂都關門了。「有沒有覺得後輩們愈來愈誇張了?」

  「聽說愈靠近最終結算,愈容易出現特異點。」虎徹前輩低聲回應。「不過,」他和對向的兩匹羚羊揮手,對方以同樣的動作回禮。「你居然敢去碰有主人的完整精金武器,真是非常……」虎徹前輩歪著頭,在下巴上點了幾下。「有膽識。」

  「是愚蠢。」漢普前輩不悅的用鼻子噴了一大口氣,回過頭斜眼看了忠雄一眼。「而且非常好運。」

  「我……」忠雄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將頭轉回去。「我之前不知道那是什麼。」

  「是伽馬全像室嗎?」漢普前輩問道。

  「貝塔。」虎徹前輩回答以後,打了個大大的冷顫。「我現在連經過走廊都還會反胃。」

  「那是我們進入學院第一年期末的事情了……」漢普前輩低聲說道,有些不自在的輕輕抓著臉頰。「沒有人知道確切發生的事情,但後來推斷事情大致的經過,就是有幾個高年級的前輩們對於成功鍛造出精金武器太過興奮,在慶祝派對上鬆懈了,讓非鍛造或擁有者碰觸到了精金武器。」

  「大師們其實一直都有告誡這件事情的危險性,但據說平均三年就會發生一次。」虎徹前輩聳了聳肩,接話繼續說下去。「反正不管是什麼原因導致不該發生的接觸發生了,最後的結果就是整個房間中的全部十三個人都……炸了開來,包含武器的主人和武器本身。」

  「聽說他們得用刮刀,把剩下來的部分從牆壁上弄下來。而蒐集到的部分,甚至裝不滿一隻襪子。」漢普前輩嘆了口氣,撥了撥頭上的毛髮,讓耳朵立起來。「我們很確定,學院一定隱瞞了很多事情沒有說。因為那時,所有貝塔級的學員都被找去協助……善後。」他歪了下頭,選用了比較中性的詞彙。

  「現場那個痕跡絕對是使用異能大戰一場後的結果,但學院只說是『可怕的意外』,然後就沒有任何後續了。」虎徹前輩也嘆了口氣,拍了拍漢普前輩的背。「畢竟在這裡,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知識,不會有人免費送你。」

  我能感覺到,那個畫面絕對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場景,才能對兩位前輩都造成這種影響。而且,我也了解了他們都是貝塔級的異能者。說到這個,我還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呢。是室友嗎,還是別種類型的關係?如果直接詢問會不會不禮貌呢,還是隨便擅自臆測才更不禮貌吧?

  「當時是大師晨曦處理的吧?」漢普前輩問道。這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力,讓我從猶豫不決的掙扎中脫出──這是一個格雷名字。

  「聽說她立刻衝進房間,做了緊急處理,危害才被控制住。」虎徹前輩補充道。「但只知道這讓大師晨曦受了非常嚴重的傷,她從那次意外之後,就不太離開自己的研究室了。」

  「學院和大師晨曦都對詳細發生了的事情閉口不談,只是讓各種奇怪的謠言變本加厲的流竄著。但只要看過現場最後的樣子,就絕對不會對實際發生的事情有任何好奇心了。」漢普前輩甩了甩頭,繼續說道。「所以只能說,你運氣實在很好。」

  我看了眼忠雄,他的臉色好像有一點不舒服的樣子?我考慮敞開意識,去接收情緒,但並不確定在四周全部都是異能者的時候這樣做是否明智。

  「所以,你有看到鍛造者嗎?」虎徹前輩問道,漢普前輩再次給了他那個表情。這次我注意到邊境牧羊犬微微放低,指向阿爾泰馬路的耳朵。

  「鍛造者是什麼?」忠雄問道,眼神有點飄忽,我用眼角餘光看見他飛快瞥了我一眼。

  「精金武器除了需要靠支配定形之外,鍛造者必須注入並且固定足夠的意識,才能做出完整的精金武器。概念上,就像是放進了一部分的靈魂那樣。」虎徹前輩答道。「因為這個程序需要存在圈的認可,所以鍛造者們在創造完整精金武器的時候,一定要和武器本身接觸。」

  蓋拿並沒有和我解釋過這部分。所以,劍術大師的一部分自存放在灰雪中嗎?自己的一部分被剝離出來……那是什麼感覺?

  我不自覺的握緊了拳頭,感受指甲底在掌心的觸感。這份禮物,可能比我以為的更加珍貴許多。

  「所以除了鍛造者和擁有者之外,沒有人能碰觸完整的精金武器嗎?」忠雄問道。

  「或許換個說法,只能碰一次。」虎徹前輩攤了攤手。「聽說最輕微的拒絕,就是被推開而已,所以其實沒有那麼誇張。但絕對不表示可以去冒險,沒人知道第一次和後續的碰觸會不會產生不同的結果。」他回過頭,看著忠雄。「你的情況是哪種?」

  「呃……」忠雄看起來有些窘困的樣子,不自在的搔了搔臉頰。「我會說,就像是……時間被暫停了一樣。」

  漢普和虎徹前輩對看了一眼,邊境牧羊犬只是聳聳了,輕輕的搖了搖頭。

  「那鍛造者呢?」虎徹前輩又問了一次。就算我再怎麼遲鈍,也發現他對這個問題太執著了。

  「只有一匹身材高大又壯碩的白狼,看起來可以用拳頭打穿鋼板。」忠雄說道,表情像在努力的回想。「沒有其他人碰過灰雪了。」

  「那是蓋拿!」我向他們確認道,但說完以後才注意到忠雄對蓋拿的形容。好吧,似乎也沒有太多偏差?

  「沒有其他人了?」虎徹前輩想要確認,抬起一邊眉毛問道。

  「對。」忠雄又想了一下說道。「或許是因為我沒辦法看到完整的記憶,但除了那匹狼之外,沒有其他人持有過灰雪。」

  「有沒有可能蓋拿找到了某種方法,讓精金武器可以由單一的鍛造者完成?」虎徹前輩看向邊境牧羊犬問道。

  「根據大師塔爾塔羅斯的課程內容,那是不可能的。完整的精金武器是在鍛造者相互連結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分離出足量的意識灌注。」漢普前輩搖了搖頭回答。「而且我不認為,同是元老院的大灰狼,他們有必要對彼此隱瞞這麼重大的突破發現。」邊境牧羊犬歪了下頭,決定繼續補充道。「這種行事風格,也和大家知道的歐羅巴之冬不太一樣。」

  「好吧。」虎徹前輩吐出一口長氣,好像終於放棄了。「有點可惜沒能看到全部記憶,不然你都冒險碰觸完整的精金武器了。」

  「啊,是的呢。」忠雄乾笑了兩聲說道。

  「想在學院平安活到分發,不要亂碰那些看起來很酷炫神秘未知物體,是很重要的守則之一。」漢普前輩說道,用手肘頂了頂阿爾泰馬鹿的腰際。「你說對吧。」

  虎徹前輩嘖了一聲,拍開邊境牧羊犬的手。

  「我還以為我們都同意,你再也不會提這件事情,只要我不告訴別人,你的屁股有整整三個月變成……」阿爾泰馬鹿將雙手抱在胸口,語帶怨念惡毒的說道,但馬上被邊境牧羊犬打斷。

  「啊,哈哈,就是說呢,我怎麼都忘了啊!」漢普前輩大幅度的揮著雙手,有些慌亂的說道。「你們什麼都沒聽到!」他轉過來,依序瞪了我和忠雄一眼。

  我再三向漢普前輩保證我完全沒有放心思在對話上,傻笑著抓了抓耳朵。

  之後的路程,除了不斷重複的無變化走廊結構之外,我注意到,忠雄的肢體語言好像更加不自在,而且沒有繼續參與我們的交談。

  我和他對上了視線,那棕色的眼睛緩緩的眨了眨,然後便轉向別的地方。

  試著以一些和聯邦或是草食動物相關的問題做為搭上話的嘗試,但忠雄都只給我非常精簡的回應,反而是虎徹前輩更樂意解答我的問題。我很快就不再勉強忠雄,專注在和前輩們的交談上。畢竟我們會住在一起六年,以後的時間還很多呢,不用急於一時。顯得太過有侵略性,大概也不太受草食動物歡迎吧,我想?

  漢普前輩好像說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把虎徹前輩逗笑了。可能被那種有點微妙的氛圍感染,我的嘴角也跟著不由自主的上揚了。

  或許,這就是社交的意思?

  我繼續研究這全新的陌生領域,一邊從看似最普通的隨意閒談中,解讀所有關於學院資訊的各種蛛絲馬跡。



  食堂非常的普通,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議會的經費是都花去哪了?

  「吃什麼?」虎徹學長坐了下來,向我們問道。「我去點餐。」

  「安格斯黑牛,五分熟肋眼。」我脫口而出,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懷念這東西。

  邊境牧羊犬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趕忙用手抓住自己的吻端,但還是不時忍不住發出好像快要斷氣的聲音。虎徹前輩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便將目光轉向忠雄。

  「你的指令語還真特別……」忠雄喃喃的對我評價道。「『只要是綠色的都好』。」

  漢普前輩放棄憋笑,趴在桌上,用力拍著桌面。虎徹前輩嘆了口氣,起身走向房間中央一個配有輸送帶的平台,操作著自己的終端。

  「喔,我的理性啊。」漢普前輩終於緩了過來,他恢復坐姿,擦了擦眼淚。「你為什麼會點那個?」

  「肋眼嗎?」我歪了下頭,不是非常理解這個問題的目的。「我在大競技場吃過一次,覺得很棒。」

  「所以你知道學院不能用食物合成機對吧?」我像漢普前輩點點頭確認。「那麼,你不覺得,在草食動物面前吃肉很……」他歪了下頭。「很容易產生疑慮嗎?」

  「喔,」我看了眼忠雄,他好像沒有特別的表示,但我也不是讀空氣的專家。「可是這東西是印出來的,已經和原物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不是嗎?頂多是一種擬像。」

  想到食用其他人的身體,就感到一陣反胃。真不知道食物合成機發明以前,該怎麼處理這個問題。我突然間立刻理解了這個問題答案,還有什麼是「產生疑慮」。那讓我無法克制的打了個冷顫,並且慶幸自己出生在食物合成機發明以後,即使我從來吃不到我想點的東西。

  「後現代主義派聽到你這麼說一定會樂死,但拜託算我求你,不要加入他們。」漢普前輩做出要求理性見證的手勢,我只能一知半解的點點頭回應。「你呢?」他揚起吻端,對忠雄比了比。

  「我以為是要用合成機的指令語。」忠雄說道,環顧了四周。「大多數時候都是拿到某種沙拉,我不太挑。」他的目光最後停在我身上。「什麼是肋眼?」

  「主要是背最長肌,和周圍的一些肌肉群,包含……」我解釋著,但注意到忠雄的臉糾結成一團。「呃……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像在掉書袋,可是你的確是問我什麼是肋眼啊。」

  「喔,理性在上,早知道我就同意收直屬了,你怎麼能這麼可愛。」漢普前輩將雙掌覆在眼睛上面,斷斷續續的又笑了幾聲,讓一股燥熱感湧上我的耳朵。「這就是我說的『疑慮』。」他甩甩頭,將手擺上桌面,看著我的眼睛正色說道。「不要在草食動物面前吃肉,即使他們說沒關係──那很不禮貌。」

  「喔……」我瞥了眼坐在我左邊的忠雄,他的臉色好像更不好一點了。「抱歉,我以後會注意的。」

  「沒事。」忠雄揮了揮手,想表示他不介意的樣子,但就連我都能看出來那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文化衝擊罷了,我沒有和肉食動物……一起吃過飯。」

  「我也是。」我說道,看過食堂一周,那些同桌吃飯的各色物種。「我想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去理解大家的差異。」

  漢普前輩挑起了右邊眉毛,微微歪著頭並折下耳朵,向我看過來。我不是非常確定那是什麼意思,和眉毛組合起來的肢體語言會改變原本要傳達的訊息嗎?

  「總之,」忠雄清了清喉嚨,可能想要打破有點僵硬的氣氛。「我們該怎麼付錢,這裡收聯邦的信用點嗎?」

  「喔,你們不用擔心,一開始你們的直屬會照顧你們。」漢普前輩豎起拇指,比了比身後。「這餐是虎徹請客。」他給了我們一個狡獪的笑容。

  「『請客』……是什麼意思?」其實我剛剛就有點跟不上了,但不太好意思打斷他們。

  「喔,糟糕。」漢普前輩嘖了一聲,歪了下頭。「我老是會忘了,元老院的大灰狼不使用信用點。

  「不使用信用點?」忠雄用好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那他們是怎麼……」

  「他們不用。」漢普前輩揮了揮手說道。

  「喔。」忠雄好像領悟了什麼一樣。「我還以為帝國的運作和我想像的不一樣?」

  「不完全是這樣的……有點難簡單解釋。」邊境牧羊犬張開口好像準備要說些什麼,但又作罷。「我不應該先跟你說這些,明天會有專門的課程解釋一些你應該要知道的基本真相。」

  「『基本』真相?」忠雄顯然只是產生了更多疑問。

  我能聽懂忠雄的意思,如果有「基本」真相,那麼「進階」真相是什麼?但漢普前輩只是隨意的擺了兩下手,表示時候到了我們就會知道,沒有打算現在繼續深入解釋。

  「回到剛剛的話題,簡單來說,學院裡所有的東西,一般來說都會有個價碼。」漢普前輩看著我說道。「除了你第一次去列印的生活用品之外,往後的每一次就都要點數了,所以一定要列好清單。」他用手指依序對我們比了比,我點點頭,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吃飯當然也是。所有的生活雜支、材料採購,或者是和其他學員的交易,甚至是某些課程的修習,都需要付出點數。」

  邊境牧羊犬用指甲在桌面上敲了敲強調著,而我正在消化這個概念。就是某種……可量化的交易行為?好像沒什麼難理解的。

  「那這樣,讓虎徹前輩請客不就更好不意思了嗎?」忠雄抬起目光,瞥了眼阿爾泰馬鹿說道,有些不安的調整了一下坐姿。

  「願意接直屬後輩的學員,學院會給一筆點數,來支應你們初期的開銷。」漢普前輩突然指向忠雄,微微的露出犬齒末梢。「是唐納,對吧,羅威那犬?」忠雄點點頭,我注意到他好像瑟縮了一下。或許我也不該對草食動物露出獠牙?「我會和他好好『談談』。」沒想到漢普前輩需要的時候,也是可以挺恐怖的,他甚至只有改變語氣而已。

  「那……有什麼管道可以賺取……點數?」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亢奮。真是奇怪,我居然會對需要相互博弈的概念感興趣。

  「喔,這你們就不用擔心了。」漢普前輩笑了一聲,拍了下手。「你們一個是真視者,一個是阿爾發等級的怪物,怎麼賺點數根本不會是你們需要煩惱的事情。」

  我歪了下頭,放低右邊耳朵。聽起來很……讓人安心?如果我沒有聽懂,他的意思是「有更麻煩的事情需要我們煩惱」的話。我想起蓋拿先前說過的一些事情。

  「阿爾發級大概是……呃……什麼程度?」忠雄看了我一眼問道。「我不太熟悉這些……」

  漢普前輩擺了擺手,表示不用在意,接著向我看了過來。

  「里希特,阿爾發級的異能者代表什麼?」他將掌心朝上指著我,將話語權交給我的意思。

  「擁有足以完整包覆住行星的意識領域,並且在沒有其他異能者參與情況下,能夠壓制行星上所有居民的意識聯合。」我複述著蓋拿的教導答道。

  「我還是不太懂……」忠雄來回打量著我和邊境牧羊犬。

  「意思就是,如果里希特有那個意思,而且沒有其他異能者阻止他,我們看似無害的可愛大灰狼,可以單憑念頭,就把戰神星捏碎。」漢普前輩好像為了強調一樣,打了個響指,害忠雄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

  我有點不太懂,為什麼漢普前輩要對忠雄說這些話。某種……地緣政治問題?

  「我不是那種會對現況塗脂抹粉的那種人,要假裝聯邦和帝國的衝突沒有一觸即發,大家好聲好氣的在學院裡玩扮家家酒一點意義都沒有。」邊境牧羊犬在空中比劃著什麼。「了解真相、做出抉擇、承受風險、支付代價,這才是異能者。」他依序看過我們兩個,緩緩的說道。「如果沒有認知到自己是千百萬中選一的超常存在,還有相對應肩負的責任,我很確定明天就會立刻打道回府。」漢普前輩依然沒有擺出太強烈的肢體語言,但他光是語氣就壓迫力十足。

  等等……我感覺到了,他……正用波動影響著我們。這麼的……自然,我幾乎都以為那是我自己的感覺了。

  我抬起一邊眉毛,向漢普前輩發出疑問,他回給我一個露出右邊犬齒的微笑。

  「喂喂,我還以為你喜歡扮白臉。」虎徹前輩帶著我們的餐點回來了,四個盤子漂浮在他四周。

  我起身接下我的牛排,還有一盤以苜蓿主的沙拉,放在忠雄面前。他好像本來也打算起身,但因為某種理由,停下動作,看著自己的雙手,緩緩的握緊拳頭又放開。

  虎徹前輩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忠雄困惑的樣子,坐了下來,將一條魚放在邊境牧羊犬面前。

  「幹嘛?」漢普前輩以一個大大的露齒笑容,回應我的困惑神情。

  「你平常總是把固有意識領域收起來嗎?」虎徹前輩在自己的沙拉上淋醬,那過於強烈的味道讓我鼻子抽動幾下。

  「對啊。」搓了搓鼻子,我拿起刀叉。「習慣了。」

  「那就是……」忠雄繼續試著活動自己的手,可能注意到虎徹前輩放開領域以後,行動就恢復正常了。「支配嗎?」

  「對。」漢普前輩用手肘頂了頂阿爾泰馬鹿。「虎徹非常厲害喔,我們這個梯次前三強的。」

  「嘖,聽肉食動物講這個真不是滋味。」虎徹前輩笑鬧似的推了回去。「而且這是有很多細項的,不要聽漢普亂講,強大與否沒有那麼簡單。」

  邊境牧羊犬聳聳肩,接著以某種方式,將魚頭折斷,然後把脊椎完整的抽了出來,連尾鰭都是完好的。

  「愛現。」虎徹前輩喃喃的說道,咀嚼著自己的沙拉。

  我有意識的收回了自己的下巴,打算之後研究一下那怎麼做到的。

  「回到剛剛打道回府的話題。明天早上,會有另一個評估。」漢普盯著忠雄,以嚴肅的語氣強調著。「雖然我剛剛可能有點太激動了,但你不用太緊張,已經十幾年沒有人在這個階段被刷掉了,保持平常心就好。不過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階段就被刷掉,或許反而是好事。」前輩插起了一塊魚肉放進口中說道。

  「被刷掉……是什麼意思?」這聽起來非常不妙,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毛髮微微豎了起來。蓋拿完全沒有說過相關的事情。

  「除了明天的評估之外,第三年之後每年期末都會有一次考核。這是其中幾個如果沒通過,就會被刷掉的明確事項。」虎徹前輩用叉子在腦袋旁邊畫了個圈。「封鎖記憶,從學院中除名。」

  「封鎖……記憶?」忠雄看起來有點擔心。「這是辦得到的嗎?」

  「對。」虎徹前輩簡單的回答了他的疑問。

  「不過里希特你不用擔心明天的評估就是了,身為來自元老院的大灰狼,會讓你自動通過。」從漢普前輩切割盤子裡那條魚的手法,我懷疑他有一定程度的劍術造詣。「恭喜你有額外的半天假期。」

  「為什麼?」忠雄低著頭問道,戳了戳自己的沙拉。我能嗅出不滿的情緒。

  「你現在會有這個感受是可以理解的,我當初也是覺得很不公平。」虎徹前輩嘆了口氣說道。「但我想明天結束評估以後,你就會理解,自己欠里希特一個道歉。」

  忠雄繼續翻著苜蓿團,等待著更詳細的說明,不過兩位前輩都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喔,對了。」為了讓身為話題中心的自己能擺脫這尷尬的狀態,我拿出我的個人終端放在桌上。「學院有內部終端可以用嗎,我需要聯絡一些人。」其實一個人而已,我很確定蓋拿會照顧好自己的。

  沒想到兩位前輩對看了一眼,面面相覷。就連忠雄都用有點困惑的眼神看著我。

  「考核那天,他們沒有跟你解釋嗎?」忠雄問道,我搖搖頭回應。

  「學員第一年是禁止對外聯繫的,避免你們……」虎徹前輩停頓了一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喔。」我有點錯愕的出聲回應,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我想你是因為『意外驚喜』之類的原因所以沒有被告知完整的流程,」虎徹前輩說道,邊境牧羊犬對他投去個疑惑的眼神。「我幫你問問看,有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謝謝,那再麻煩前輩了。」我擠出這段話,低下目光,繼續吃著我的午餐。

  突然間,我的終端震動了兩下。我心存幻想的解鎖螢幕,希望能看到和對外聯繫相關的消息,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也聽到了忠雄的終端震動的聲音。

  「也該是時候了。」漢普前輩從桌子側面的抽屜裡,拿出條餐巾擦了擦嘴說道。「早點填好,那很重要。」他指了指我們的終端強調著。

  我打開檔案,是數十頁的文件,有許多空格和下拉選單,或是檢核方塊。

  「特別是你,里希特。」虎徹前輩說道,將盤子裡最後剩餘的葉菜趕在一起。「我很確定明天,不,說不定是今晚,就會有大師嘗試拉攏你。」他解決了最後一口沙拉,將餐具放上空盤。「你愈快填好,對你愈有利。」

  我向前輩們道謝,並且加速吃著我的午餐,不想讓他們等我太久。所以剩下的時間,口中塞滿食物的我就只是聽著他們講著各種話題,同時小心翼翼的不要讓我的牙齒露出來。



  回到寢室以後,我花了一點時間在研究怎麼讓桌型終端和我的個人行動式同步。結果我只是把黑色的長方形面板放上桌面,認證了一下我的生物特徵就完成了。

  之後花了一整個下午在填寫文件,試著回答各種問題,從「潛在未登記過敏或病史」到「是否有進入過『特‧亞蘭‧瑞奧德』的經驗」,真是……十分仔細。

  只剩下最後一個部分要填寫了──「異能的技藝,你想要用你的力量達成什麼目標?」──我用指甲在螢幕上輕輕敲著。

  「性別、性傾向和性癖,問這個是要幹嘛啊,而且會不會管了一點太寬啊?」忠雄在我身後出聲抱怨道。

  「我想……」我想我不會承認我的耳朵有點熱。「……說不定會有『聯誼』類型的活動?」我其實有點難想像那個畫面。「反正都不是必填項目,我覺得還好啦。」

  「什麼是……『半性取向』?」忠雄對於這個複合詞要怎麼發音有點猶豫。

  「一種灰色性向,只會對被已經建立一定程度情感關係的對象產生性吸引感受的族群。」我應該沒有記錯吧?開啟瀏覽器檢索一下詞條確認,我有時也會忘記哪個是性別認同哪個是性傾向。

  「那不是很……一般的事情嗎?」忠雄聽起來有點困惑。「誰會被沒有情感關係的人吸引?」

  「喔,我想你可能弄混了『性吸引』和『浪漫取向』。」我把詞條連結傳給忠雄。「我其實也不是很懂,但至少應該是這個意思吧。」抓了抓耳朵,突然發現如果我真的想要找人諮詢這方面的疑問,還真不知道該找誰。大師佛里克嗎?感覺真不是普通的怪。

  我只能聳了聳肩,暗自感激這不會是我需要擔心的問題。

  「我本來是想選異性戀的,可是……」我回過頭,看了忠雄一眼,他正下拉著詞條頁面,一邊讀著其他相關連結。「這麼……複雜,讓我有點不確定了。」

  欸,這是真的會發生的事情嗎?

  「嗯……我想有『待探索』這個選項?」我想起了先前和蓋拿的對話,思考著自己甚至沒辦法像他那樣坦然的談論這些事情的原因。

  「聽起來不錯。」我聽到他在桌面上點著的聲音。「那你呢?」

  什麼,剛剛不是還嫌別人管太寬嗎?

  「同性戀。」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會聽起來不要太奇怪,但我只能說,我盡力了。

  「喔。」忠雄簡單回應道。要說嘗試表現得不奇怪,他比我成功多了。「感覺有什麼……不一樣嗎?」

  「嗯……」我沒有指正他得問題有點不精準,畢竟我可以挺有把握能猜到忠雄想問什麼。「我很想說『沒有』,但我的案例可能比較……特別一點,不是恨確定各種變量彼此之間的相關性或是因果。」

  我不需要敞開意識,都能感覺到忠雄投在我背上不解的目光。

  「我整個成長過程,有記憶的十幾年來,基本上沒有和其他年齡相近的大灰狼有過正常對話或互動。」我繼續用指甲敲著螢幕,不是很確定該寫什麼。「所以我不能肯定,我的所有感受以及狀態,到底是和社交功能的缺失或是其他生心理因素影響。」

  「喔,抱歉。那很……殘酷。」他聽起來很尷尬。「我不是有意要讓你困擾的。」

  「其實也沒有太困擾,我在元老院是很不受歡迎的存在。而孤獨也不過就是一種狀態而已,我很習慣了。」我輕聲說道,隨意的滑動著文件。

  「但我想……」沉默了一陣子以後,忠雄開口說道。「一個新的環境,或許可以找到一些答案?」

  「我也是這麼想的。」我感受到嘴角揚起。「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之後我們都各自處理著自己的事情,沒有再說話。我開始在「相要達成什麼目標」這個問題上作答,寫下我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我花了點時間在列印生活用品上面。我一直覺得,看著奈米噴頭依照藍圖把分子一層一層塗裝上去,最後構成實物,是一件很神奇又有趣的事情。

  雖然我同意這樣有點蠢,但我還是選擇了元老院款式的衣物。反正我在時尚方面的品味從來就不怎麼樣,也沒有這類的需求,所以習慣和實用性大概比較重要。

  接著到了晚餐時間,忠雄跟著漢普前輩不知道去「談」什麼了,所以只有我和阿爾泰馬鹿一起待在食堂。

  「抱歉,學院回覆沒辦法為你破例,但他們會向蓋拿轉答你的情況。」虎徹前輩率先說道,他應該能看出來我有點焦急。

  雖然還是有點失落,但我也能理解這不是前輩能決定的事情,所以只是表示我的謝意,同時暗自希望蓋拿會幫我向埃忒耳解釋。

  「只有四個?比想像中少很多呢。」虎徹前輩掃視過一遍我收到的邀請信函以後,把終端推了回來。

  收到大師烈陽和大樹的信讓我有點困惑又訝異,但又某種程度的在預料之內。另外兩位,署名是晨曦和場域。

  「這兩個都是很……神秘的人啊。」虎徹前輩揉了揉額角說道。「大師晨曦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是格雷支派的大灰狼,醫學專精。因為是很冷門的主題,所以我想其實沒有人真的知道她的領域是什麼。」他滑了幾下螢幕,到大師場域的信。「大師場域,龍族。處於活躍狀態異能者中,異能強度僅次於大師烈陽。但我覺得『活躍』,不是一個很適合用來形容他的詞彙。」我能看出來虎徹前輩有點苦惱。「脾氣古怪又暴躁,從來沒有接受過學員提出的指導者申請,所以也沒人知道他在幹嘛。」

  「嗯……」我將終端收回手臂上的綁帶。「還是很有幫助,非常感謝!」

  「感謝就免了,道聽塗說的傳聞根本一點幫助都沒有。」他揮了揮手,有點懊惱的說道。「那你打算怎麼回覆他們?」

  「都去吧,我想。」我的回答讓前輩抬起了一邊眉毛。「我是說,大師們都已經附上時間了,而且不去至少談一談有個初步的了解,也太不禮貌了吧?」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有事先商量過,和我約定的時間都是錯開的,我也已經回覆確認行程了。

  「嗯……好吧。」前輩說道,繼續吃著他的晚餐。「只是去談談應該不至於怎麼樣啦,但有時候,光是決定出席某個場合,都有可能會惹惱某些派系。」

  我折下右邊耳朵,歪著頭希望得到進一步的解釋。

  「抱歉,我有利益衝突。」虎徹前輩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你必須自己去探索了。」

  我表示理解,也把注意力擺回自己的晚餐上。我試著把盤子裡那條魚的脊椎骨一次完整的抽出來──然後失敗了。

  我注意到虎徹前輩忍住笑意的表情,有點尷尬的抓了抓自己的耳朵,認分的拿起刀叉。

  來日方長。



  我回到房間的時候,忠雄已經回來了,他坐在書桌前看著什麼東西。

  「嘿。」我主動向他問候,他看了我一眼,抬起手回應。「你那邊還順利嗎,晚餐的時候沒有看到你們。」

  「算順利吧,我想。」忠雄思索了一下以後答道。「至少對我而言。」

  「喔,那聽起來很棒。」我說道,腦海中冒出許多「至少對我而言」可能性的想像畫面。「恭喜圓滿解決?」

  「結果我的直屬換成漢普前輩了。」忠雄說道,那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等待他的後續解釋。「唐納不願意在我身上投注任何力氣,也不肯把點數吐出來。所以漢普前輩告訴羅威那犬他可以把點數塞進自己的屁眼裡,但是以後我就歸他了。」忠雄聳了聳肩,對我笑了一下。「完全讓我重溫父母離婚那段時光。」

  我不太確定他對這個玩笑有多認真,甚至是能不能理解離婚的這個概念,但我還是順著他的情緒,跟著笑了幾聲。

  我找出換洗衣物,想要洗個澡然後就睡了。今天好像沒有做什麼事情,但卻極度的疲憊。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社交消耗吧?

  「喔,對了,那應該是你的。」忠雄指了指牆壁,我才注意到在我們共用空間的中央交界處,有一條……管道?管道底端是一個半透明膠囊,不確定裡面裝的是什麼,但可以看到我的名字標記在膠囊上面。

  「謝了。」我向忠雄道謝,走到管道旁,以我的生物特徵簽收,拆開膠囊。裡面有一顆藍色的小膠囊,還有一張紙條。我讀著紙條上的內容,理解到這是類似處方簽的東西,有各種警語和注意事項,和藥物的功能──避免使用者進入特‧亞蘭‧瑞奧德。

  我聳聳肩,看不出來反對的點,所以便將膠囊吞了下去。

  紙條上有解釋,「夢行」相關證照必須等到第三年才有考取資格,以及一些先備修課的建議。

  得吃這東西三年,讓我決定重新審視一下關於常見副作用的說明──便祕──好吧,或許可以靠著多吃點蔬菜減緩?

  我把空的半透明膠囊放回管道底端,看著它咻一聲的被吸走,消失在連接到天花板的管道。

  真……復古?

  「里希特。」我準備打開浴室門之前,忠雄從背後叫住了我。

  我回過身,看到鹿仍然坐在椅子上,但轉成了面對我的方向。

  「很抱歉我稍早的時候,表現的像是個混蛋……」他低聲說道,沒有移開自己的視線。「還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碰了你的……財產,我很抱歉。」

  我沒料到他會打算說這個,感覺有點突然。但我想我並不介意。

  「嗯……我覺得這沒什麼啦。」我不曉得以他的立場來說,這些事情到底是有多嚴重,但我實在不太在意,更別提差點炸成碎片的可不是我。「不過如果你也能表現的不要像渾蛋一樣,我會很感激的。」我攤平了兩邊的耳朵說道。

  「我一定盡力。」他笑了,那讓我尾巴輕輕擺了兩下。

  當我正準備要轉身的時候,忠雄繼續說下去了。

  「我知道你可能……覺得虎徹前輩人很好,因為他也是給我這種感覺。」忠雄換上了嚴肅的語氣和表情說道。「但是你不應該太信任他……」忠雄猶豫了一陣子,語句有些斷斷續續。「他是阿爾泰馬鹿,他們是……聯邦的基本教義派。」

  我不解的歪了下頭,折下耳朵指向中雄,微微咪起眼睛。

  「我是歐洲馬鹿,聯邦裡頭最多的物種──但這不是重點。」他在自己的胸口戳了兩下強調。「紅鹿──也就是歐洲馬鹿,很不喜歡被認錯成阿爾泰馬鹿,因為他們的立場,即使以聯邦的國族主義者們看起來,都太極端了一點。」忠雄的語氣有點煩躁。

  「所以……這代表什麼嗎?」我不太知道這個對話會走向哪裡,只能直接發問。

  「他是聯邦最強的異能者,而你是帝國最強的異能者,這樣有理解了嗎?」忠雄將雙手在胸前交叉,顯得更不耐煩了。

  「喔……」我抓了抓耳朵。「可是……這並不代表什麼……」

  「你要告訴我,虎徹前輩沒有對鍛造完整精金武器表現出太大的執著嗎?」忠雄對我翻了個白眼,我只能默默的接受他陳述的事實。

  「那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我低下目光,感覺到有點不自在。「你也是聯邦的公民不是嗎?」

  「因為……」忠雄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覺得這樣不對吧?」他用力的甩了甩頭。「這不重要,反正你最好不要太信任他,記住,阿爾泰馬鹿背後一定有自己的算盤。」

  我不太確定到底該怎麼消化這個資訊。我相信忠雄是好意的,但我也知道刻板印象和偏見能造成多大的傷害。我不認為我應該對虎徹前輩有所改觀,就因為他所屬的族群。即使他的行為好像真的有一點可疑……但那也不是沒有可能,單純就是我對前輩的瞭解太少了而已。

  「所以因為這樣,我並沒有讓他知道,我看過了……灰雪的全部記憶。」忠雄瞥了一眼掛著的灰雪說道。「從頭到尾,就只有兩個人真正碰觸過那把劍,一個是蓋拿──那匹魁梧的白狼。」他停頓了一下,再次和我對上目光。「另一個,就是你。」

  「喔,這不是也不奇怪嗎?」不就是只有我們接觸過灰雪的意思?

  「因為虎徹前輩實在是對精金武器展現出太多興趣了──雖然說我可以理解為什麼,如果草食動物幾乎沒有能力鍛造的話。」忠雄嘆了口氣,靠上椅背。「所以我向漢普前輩確認過了一些細節,包含中午我們的那些談話內容。」

  我回憶著在食堂的時候我們說過了什麼事情,有些細節可能有點朦朧,但我大致能記起來重點。

  「按照鍛造完整精金武器規則的邏輯判斷,灰雪的鍛造者就是蓋拿和你。」忠雄以做出結論的語氣說道,棕色的眼睛盯著我,可能在等待我的回應。

  「可是……」不合理啊,我難道是在無意識下完成我的部分嗎?但是,如果精金武器必定由至少兩人鍛造,而我和蓋拿是唯二碰觸過灰雪的人,那麼……的確按照邏輯推斷,我們是灰雪的鍛造者就成為唯一的解釋了。「這代表了什麼?」我最後終於脫離混亂的思緒,向紅鹿問道。

  「我不知道。」忠雄聳了聳肩。「但我想我應該要告訴你,畢竟是我……的錯。」他又看了眼灰雪說道。

  「那……」我都已經要碰到浴室滑門的面板了,但還是忍不住回過身。「你最後,到底看到了什麼?」

  忠雄的表情垮了下來,移開視線,將自己轉回桌面前方。

  「很難形容,那個形體起伏不定、無以名狀的怪物……」他低聲的呢喃道。「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但實在太恐怖了,我沒辦法用言語表達。」

  「喔,好吧。」我暗自嘆了口氣,壓下懷疑他說謊的想法。「那……明天見囉?」我看到忠雄在關閉終端,看起來要睡了的樣子。

  他回應我,並道過晚安之後,便爬上了床。而我在房間燈暗下來之後,又等了一陣子,才進到浴室裡。



  我很久,沒有淋浴了。但我想,我現在很需要回憶一下,溫度剛好的熱水,流淌過每一寸肌膚的感受,帶走我紛亂的雜念和疲憊。

  我低垂吻端,放鬆全身,讓耳朵和尾巴自然下垂,看著所有小水珠,自我濕透了的毛髮末梢匯集,然後墜落。滴答、滴答,在淺淺的地板積水上,泛起了轉瞬即逝的微型漣漪。

  做了幾次深呼吸,讓雲霧狀繚繞的水氣進入鼻腔,舒緩我有些乾澀的吻部。

  真的是,有夠疲憊。

  我都忘了,我有多不喜歡社交。而這麼多年的疏於練習,肯定絕對一點點幫助都沒有。

  政治權謀鬥爭、檯面下暗潮洶湧的激流、派系勢力劃分表態、大師們目的不明的邀請函……這也太累人了吧?

  我關掉水流,仰起吻端,用力甩了甩頭。

  我不想要以這種方式,開始我的新生活。但是……只要有交流,這不就是必然發生的事情嗎?

  深深的無奈之中,我再次嘆了口氣,決定不管有什麼事情,通通都可以留給明天。

  展開意識,將自己弄乾,穿好衣服以後我離開了浴室。

  從呼吸聲判斷,忠雄應該已經睡著了。於是我不發出一點聲音的翻身躺上了床鋪,對其柔軟舒適程度和看起來一樣感到滿足。

  調整了一下姿勢,我盯著天花板幾秒鐘,接著便打算實行剛剛定下的最終方案,把眼睛閉起來。或許是那顆藍色膠囊的效果,在這個繁忙一天的夜晚時分,我至少很快就入眠了,並且睡得很沉。
最後由 赤月 於 2023年 2月 18日, 09:14 編輯,總共編輯了 2 次。

回覆文章

加入會員或登入帳號以參加討論

您需要成為會員才能回文

加入會員

歡迎加入野邦,一片獸迷得以暢所欲言、自由發夢的天地
提供不受演算法干擾的文章顯示、無限的網路空間
以及寬容的環境

註冊

登入帳號

誰在線上

正在瀏覽這個版面的使用者:沒有註冊會員 和 1 位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