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譴希德勒村》
<神父>#1
- <希德勒村的敲鐘人>#4
<男爵夫人的理由>(未完成)
<約翰大戰約瑟夫>
希德勒村的本堂神父卡爾森坐在一輛駛往施萊歇爾城堡的馬車裡,不安地直盯車窗外持續往後逝去的路邊景物,此次旅程是應伊利諾女爵的總管約翰之邀,前去城堡一敘。
約翰.希德勒曾是卡爾森神父的學生,不過那是主曆一一一八年,也就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如今約翰可是伊利諾女爵的管家,還是女爵六名子女(已喪一女)的教父之一,豈是他一個本堂神父可比的?然而,十八年前的約翰還只是希德勒村裡的普通農民漢斯之子。而漢斯情願支付把長子送入教會須先上繳領主的神職稅,只為提升約翰的未來社會地位,這樣整個家庭或許也能沾光。
當年約翰也沒讓卡爾森神父失望。村裡其他孩子最多只會跟著神父用簡單拉丁語唸誦《天主經》和《玫瑰經》,但約翰在因為「那場意外」中斷學業前,已經誦讀到聖奧斯定的《天主之城》。「那場意外」發生那天,約翰那有些生硬的拉丁語發音似猶在耳:
Civitas caelestis, civitas superna, civitas regis Christi, civitas Dei…
(愛基督以致輕看自己之人,組成天主之城……)
那天,約翰像往常一樣在午後回家,說好明天要再背誦《創世紀》第二十五至四十五章給神父聽,但到隔天中午約翰都沒出現。神父趕到約翰家,準備訓斥約翰怠學的講詞都打好腹稿了。漢斯卻面色凝重地把他迎進木屋,小聲對他說,領主把約翰帶走了。
「漢斯弟兄,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兒……冒認他是領主已死的私生子。」
「甚麼?」
施萊歇爾男爵從別處迎他私生子的車隊遭強盜伏擊,全隊除馬夫漢森外無一倖免的消息,早就傳遍全男爵領地大大小小的村莊。約翰這個全村人都知道他是漢斯之子的小農奴,竟敢聲稱他才是男爵的私生子?何況漢斯早已帶約翰(卡爾森神父也陪同)親自向男爵稟告準備將約翰送入教會,男爵也應允了。就算男爵已經忘了漢斯父子這雙小人物,也不可能記錯自己的私生子是誰,還要一個大家都知道是漢斯之妻生下的男孩說「我才是您的私生子」。
男爵之前也沒來過希德勒村,沒有染指漢斯之妻的可能。他首次來希德勒村,就直接闖入漢斯家的木屋興師問罪。
「領主直接帶著村裡那猶太人闖進來,問我兒子哪裡得到的銀十字。我兒說那銀十字就是他隨身之物。但我從來沒看過我兒有拿過那麼名貴的東西。而那猶太人指控他在領主私生子死去那天,有去參與洗劫車隊死者身上的遺物。那枚銀十字就是私生子身上的信物,還是領主明令追查的。我兒糊塗,居然托那猶太人幫忙去城裡轉賣成銀錢,這才給那猶大告發他的機會。
「可是我兒仍然堅持那銀十字項鍊是他生來即有。我不知他能如何圓謊,但領主最後居然信了他,稱他為子,當天就把他帶走了。我們一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神父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走出木屋時哀嘆:「漢斯家有禍了!有禍了!」
他沒想自己竟然一語成讖。
一一一八年七月二十日上午,漢斯家排行第四的孩子,約翰的大弟小漢斯跑進教堂,哭著說他家被一群騎士圍住,他本來在外面玩完要回家,看見那般光景,不敢進屋,才來請神父幫忙。神父要小漢斯躲在教堂鐘樓裡不要出來,連忙趕去漢斯家,那木屋卻已陷入火海。神父渾身戰慄,跌跌撞撞地走回教堂裡。小漢斯不待吩咐自行跑下鐘樓,奔到神父面前,急切連問:「卡爾森神父!卡爾森神父!我爸爸呢?我媽媽呢?他們怎麼了?」神父兩唇發抖,不知怎麼回答他,但他馬上明白了,大哭起來。
那年,小漢斯才七歲。
*
在希德勒村,原本是由卡爾森神父親自敲教堂鐘,不知何時多了一名敲鐘人,名叫漢斯岑。村裡的人都明白那敲鐘人是何來歷,但沒人談過相關的話題--儘管還是有村民向神父提及,約翰被男爵帶走那天,還有騎士屠殺漢斯家那天,小漢斯剛好都貪玩不在家,算是從頭到尾都被男爵家漏掉了。這之後,接連傳出男爵死訊、約翰「弒父」外逃、伊利諾村與阿弗雷村先後滅村、男爵遺孀遇刺倖存卻又被親兒子弒殺,新男爵緊接著清算母家與父家,最後兵敗被殺,所有領地遭伊利諾女爵佔領之類的惡訊,是沒人有精力再去管一條漏網之魚了。
原本自家教區所隸屬的世俗領主從男爵變成女爵已經夠駭人聽聞。新領主居然還是一頭狼人,並且來自因為庇護過約翰而被屠殺的伊利諾村。更加駭人聽聞的是,新領主的總管就是約翰!當年冒認自己是男爵私生子、後來被指控弒殺男爵,連累兩座村被滅村,大家都以為終於死掉的約翰,居然神氣地頂著「約翰.希德勒,伊利諾女爵管家,施萊歇爾城堡總管,狼群之渡鴉」之類的詭異名號回到村裡,用高傲的口氣對村民說話──包括對他這位舊日師長!
那是一一三零年六月,彼時全村正在張羅聖約翰節的慶典。雖說領主換了人,照理說也不會影響村裡的節慶。沒想到女爵那邊傳來消息,說她家的管家要來參加村裡的慶典,還說管家大人是希德勒村出身的,叫作約翰──這麼些年有離開希德勒村,叫作約翰的村民也只有那位了。所有村民聽到約翰要回村參加聖約翰節慶典,紛紛叫苦--多年前他害死自己全家,連累其他兩座村還不夠,現在回村,是要帶霉運害自己村的人全死光嗎?更別說全村接待貴人要付出多大的花費了。
小漢斯──漢斯岑,也已經十九歲了,但還沒娶妻。他自己也明白,因為身世緣故,沒有鄉親願意把自家女兒嫁給他的。事實上,經過他兄弟約翰那些事,村裡沒人告發他也是約翰家的人,全村一起掩護他,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約翰要來村裡的消息傳到他耳裡時,他倒沒甚麼反應。直到神父在晚禱後與他一起吃晚餐,問他對約翰回來怎麼想,他才用惡狠狠的語氣說:「他的車隊最好半路被劫。天讓他死在馬車上!就跟『狐狸』的私生子一樣!」「狐狸」就是老施萊歇爾男爵的外號。村裡人都知道,約翰偷了「狐狸」的私生子屍身上的銀十字,冒認自己才是「狐狸」的私生子,這才給自己家招來那些禍事。
約翰第一次回村那天,村長領著包含卡爾森神父在內,一部份地位較高的村民,一起去迎接女爵管家。神父記得約翰進村時好不神氣,在一群黑衣狼人簇擁下趾高氣昂,下巴抬得高高的。約翰自稱「渡鴉」,但他那個神態比較像村裡對太陽啼叫的公雞。
用下巴看人的約翰首先要求村長,帶他去看看漢斯家木屋的遺址。神父全程在陪同人群中看著約翰如何裝模作樣地撫著焦黑的木牆憑弔、哀嘆、無聲流淚。接著村長主動帶約翰一行人去教堂墓地,看漢斯一家的墓。
漢斯岑從稍早開始就一直躲在教堂鐘樓內,他要等到約翰離開後才會出塔活動。所以神父並不擔心他。
漢斯一家的墓碑上刻著:「這裡埋葬著我們的漢斯弟兄和葛莉特姊妹,與他們的孩子露娜及卡爾」。神父在墓碑前忽然繃緊神經,因為他知道約翰一定會問那個問題。而約翰果然問了:「約翰娜與小漢斯呢?」
當下沒人回答約翰。約翰又問一次,這次用吼的:「約翰娜與小漢斯呢!」
「沒人發現他們兩人的屍首,」神父挺身回應:「所以墓碑上沒有寫他們的名字。」
「你們應該要把他們找出來,不論死活!」
「你給你家的人惹的禍,要全村人收嗎?」神父怒從心頭起,頂撞了這麼一句。
約翰瞪向神父的毒辣眼神,是神父這輩子想忘也忘不掉的。那一瞪讓神父明白,原本他以為還殘存的一些師生之情,已經完全消融了。
記憶中,比約翰的眼神更燙人的,是村裡聖約翰節前夜慶典的篝火,神父在篝火紅光入窗的黑暗中,走上教堂鐘樓,給不參加慶典的漢斯岑送慶典上的肉食當晚餐。神父看見漢斯岑坐在窗邊,顯然從祭典一開始就把原本放在桌邊的椅子移到窗前,坐上去,憑窗外望,從走上來的樓梯看他的側臉,是都被窗外篝火照紅了。
神父把那盤烤肉放上漢斯岑身後的桌,說:「來吃肉吧。一年裡難得有吃肉的時候,好好吃了就睡吧。明早你還得敲晨鐘呢。」
「神父。」漢斯岑仍面朝窗外,但發聲呼問:「那人為我家帶來災禍,為何還能那麼快樂呢?」
神父噤口不言。漢斯岑最終還是起身來桌邊吃肉。但神父最記得的,還是照亮漢斯岑側臉的篝火。漢斯岑的臉沒表現出任何情緒,篝火照上去的紅光卻像來自地獄的火。
*
折騰了幾日,約翰終於走了。卡爾森神父也尋思著給漢斯岑從其他村子找一門親事。他是有想過給漢斯岑也從事神職,但第一關向領主報備送漢斯岑去修道院就很難通過了:誰家的兒子?孤兒?你神父養孤兒怎沒跟我說?誰繳這神職稅?你嗎?--雖說神父是很樂意替漢斯岑繳這神職稅的,但自從他知道領地總管換成約翰以後,他就徹底放棄這個打算──他可不想讓心中對約翰有怨的漢斯岑在面對領主時順便看見約翰。如果發生了甚麼意外,每個人都會很難堪。
敲鐘人不是甚麼神職,漢斯岑不必打光棍一輩子。漢斯岑值得再擁有一個家,平順地過完這一生。神父花了好幾個月,總算透過另一座村子的本堂神父尋到一門親事。他也帶漢斯岑拜訪過那戶人家,人家對漢斯岑還算滿意,那家女兒也不討厭漢斯岑。經過幾次拜訪,他們講定在一一三一年秋收後成婚。那村的本堂神父還開卡爾森神父的玩笑:「你對這事這樣熱心,害我都懷疑那漢斯是不是你私生子。」
如果卡爾森神父真把漢斯岑當自己兒子看,肯定不會委屈他那麼多年都在村裡當敲鐘人,必定不惜搭上自己性命也要動用一切關係把他送離希德勒村,越遠越好,最好永遠沒人認出他是小漢斯。若能讓他扶搖直上,最終成為羅馬城裡的教皇,那是再好不過,神父對約翰就曾有這種期望──但絕非出於一種類似父親的心態,而是作為老師對學生的最高期待。神父對漢斯一家所懷抱的心意,沒有再超過對約翰曾有之期望的,即使他已對約翰深惡痛絕。他對自己所翼護的小漢斯也從未達到視如己出的程度,甚至從未超過對十三歲時的約翰那種程度的重視──因為小漢斯對於讀書識字實在沒他長兄一半優秀,
一一三一年四月廿八日早晨,希德勒村教堂門口收容棄嬰的搖籃架裡多了一個不會啼哭的嬰孩。卡爾森神父打開教堂大門走出來時,便有位村婦拉他的袖子說搖籃裡出現一個怪物。他跟著那村婦走向團團圍住搖籃架的人群。人群裡有些人見神父接近,嚷著神父來了,給他讓條路,於是人群散開了些,得讓神父看見搖籃裡的棄兒──那不是人的嬰兒,是幼狼!神父再走近些看,才見那襁褓中的狼頭怪有雙人的手──儘管覆滿棕色狼毛。
「我的天啊!」即使已經直接面對過狼人領主,神父看到狼人棄嬰還是驚叫一聲。
「應該把這怪物燒死!」「你瘋了嗎?我們現在的領主就是狼人啊!她還有一支狼人軍隊。當心她來殺你全家!」「這事『暴君』也幹,『白狼』再幹也不會更過分。」「別吵了!暴君和白狼都沒屠過我們村,別講一講白狼就學暴君屠兩個村,第一個就屠我們!」
村民圍住搖籃與神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話題卻從棄嬰本身飄到前後兩任領主的是非去了。有人是前領主施萊歇爾家族的擁護者,有人則敬畏現任領主「白狼」女爵,有的人開始想像如果當年繼承「狐狸」男爵的不是「暴君」而是那名私生子會如何,有人甚至提出另一種過時太久的可能性:如果「狐狸」當年沒有篡位,領主還是由施萊歇爾家正統擔任的話……神父正準備要出聲制止村民危險話題的議論時,漢斯岑已經把狼人棄嬰從搖籃抱起,轉身面對神父:
「神父,請由我來撫養這孩子。」
所有村民沉默下來。神父瞪大雙眼,望著抱住狼崽的漢斯岑,感受到自己下齒咬住上唇,好一陣子才能開口:「不可以。」
「神父,請由我來撫養這孩子!」漢斯岑又重複一遍。
「不可以!」神父激動揮舞雙手大吼道:「你就要娶米蘭德村的瑪麗亞了!她不會容忍你帶給她餵養一個怪物!你不可以養牠!」
「求求你,神父。」漢斯岑哀求道:「就像您當年收留我一樣!」
「不一樣!我是神職,可以獨身收留你。你要娶妻,你不能養一個跟妻家沒關係的怪物!」
「那我不娶妻了,我打光棍一輩子。」
「別鬧了,漢斯岑!」
「我沒鬧。沒人要這孩子,我養牠!」
「不可以!」
神父已記不清他和漢斯岑的爭吵是怎麼結束的。他只記得,他最後還是走一趟米蘭德村,替漢斯岑退婚。漢斯岑養起那狼女,替她取名蘇珊娜──聖經裡一名貞女的名字。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同一年六月,約翰在施萊歇爾城堡地牢親手殺死其實還活著的約翰娜,這樣的消息透過在城堡內打雜的鄉親傳回村裡,震驚全村。
「據說漢斯和葛莉特的女兒約翰娜還活著,被抓回城堡淪為妓女,還生了一個兒子。約翰跟她偷偷相認,還安排她成為餐桌侍女。結果她毒殺領主夫妻的一個女兒。約翰差點因為她丟了總管職務,為了挽回領主的心,就一劍殺了地牢裡的約翰娜,才繼續坐穩總管的位子。」「這也太駭人聽聞了,確定是真的嗎?」「這還有假?我那在城堡裡端盤子的表親休長假回村時親口跟我說的。」「你那表親連小漢斯其實躲在城堡裡這種鬼話都說得出來,說完還若無其事去教堂找漢斯岑聊是非!」「嘿,別講了!神父走過來了……」接著說出以上對話的村民紛紛走避。類似的場景就這樣在神父周遭不斷上演。本來神父也沒當回事,畢竟他也曾被「漢斯和葛莉特還活著,現正被約翰奉養在城堡內」的流言嚇到親自去城堡查證,結果都是子虛烏有。漢斯岑聽到類似流言也不驚不動,直接當假消息。直到聖約翰節前幾天,約翰又帶一夥狼人來耀武揚威,把據說是約翰娜屍首的腐臭女屍掛上村內廣場為節慶設立的木柱,還對全村民眾恐嚇道:「誰敢對女爵大人和她的族人不利,就算那人是我的手足,我也會親手刺穿她的胸膛!」
神父以為漢斯岑會衝到木臺上往約翰的臉直接掄一拳。漢斯岑卻只是輕聲在神父身旁說:「那不是約翰娜。」恐嚇演說一結束,就趕快回鐘樓照顧小狼女去了。
讓漢斯岑狂揍約翰的原因反而是那頭幼狼。不曉得是誰多嘴,告訴那一夥狼與公雞,說漢斯岑已經養著狼女有兩個月。一夥人在結束恐嚇集合之後,便團團圍住教堂,連慢步走回去的神父也擋在教堂外。一會兒鐘樓突然響了幾下鐘,但那聲音是不規則的,彷彿是甚麼異物撞上了鐘。神父只覺得是漢斯岑出事了,慌亂地抓住那些擋住他的狼侍從大嚷著「你們要對漢斯岑做甚麼?你們到底要對漢斯岑做甚麼?」狼侍們倒沒對他動拳頭,只是好幾隻圍去抱住他,不讓他跑進教堂。又過了一會兒,卻有兩名狼人扶著鼻青臉腫的約翰走出來,那像鬥敗公雞的慘樣讓神父看呆了。接著走來一位狼人侍從向架著神父的狼人眾下令放開他,並對神父鞠躬道歉,低聲解釋他們總管剛才聽說敲鐘人領養了一名狼人女孩,便想把女孩帶走,覺得把女孩送去都是狼人群居的新伊利諾村對女孩更好。敲鐘人作為一位稱職的養父,狠狠教訓了他們的總管。為此他們向敲鐘人的父愛致上最高敬意,並對神父與教堂致上誠摯歉意。很快一夥狼就帶著蠢公雞離村了。
神父爬上鐘樓,看見漢斯岑抱著棕色毛球唱著搖籃曲,還不斷輕拍那毛球的背,似乎那夥人給小毛球添了不少驚嚇。漢斯岑看到上樓的是神父,凝重的表情也放鬆下來。「我把那頭豬狗抬起來,用他的頭撞了鐘好幾下。」他笑嘻嘻說道。
「別說粗話!」神父皺眉責備。漢斯岑連忙點頭稱是。神父又抬頭看了看鐘,說:「這鐘該擦擦了,尤其是髒東西撞過的地方。」漢斯岑忍不住笑幾聲,保證道:「一定清理乾淨!」
*
清理乾淨的不只鐘,全村還合力把被約翰吊起來示眾的女屍一起摘下來。木匠做了棺木,石匠做了墓碑,合資把她葬了。墓誌銘刻著:「這裡埋葬著一位可憐的女人,約翰稱她為約翰娜。」她就葬在漢斯一家合葬的墓位旁。漢斯岑是這麼說的:「不管她是不是約翰娜,被約翰這麼對待,也真是太可憐了。」
從這時起神父才覺得,當年要約翰背《創世紀》第二十五到四十五章經文給他聽,簡直是絕妙的諷刺:雅各成功從兄長手中騙取長子名分;約翰作為農夫長子,去騙男爵私生子的名分,卻是賠上幾乎全家的性命。雅各之子約瑟被自己哥哥們賣了,在上帝安排下成為埃及大臣的總管、法老的宰相,並與其兄長們和解──約翰也成為一位女爵的總管,卻以殺害自己的手足為傲,簡直是聖經眾多榜樣的反面。《箴言》第三十章第二十一至三節說得好:
還好沒給這僕人作王,或皇帝,或羅馬城裡的教皇。使地震動的有三樣,
連地擔不起的共有四樣;
就是僕人作王,愚頑人吃飽,
醜惡的女子出嫁,
婢女接續主母。
神父才開始想著要把漢斯岑和他養的母狼送離希德勒村,沒過幾天女爵又派人來慰問漢斯岑父女,以後差不多是每個月派一次人來探望「希德勒村的敲鐘人,以及他的狼女兒蘇珊娜」,並且探望陣容裡沒一次有約翰──大概有人把漢斯岑對約翰的反感,以及約翰對漢斯岑的無禮都轉達給女爵了。有次女爵甚至親臨,把蘇珊娜抱到腿上哄,這讓漢斯岑對女爵很有好感,在慰問後喃喃自語「其實她沒像傳說中那麼壞」。
「我本來想不計一切代價把你們倆送走的。」神父在女爵一行人離開不久的鐘樓裡對漢斯岑這麼說。
「現在看來是走不掉了。」漢斯岑讓蘇珊娜坐在自己腿上,揉揉她的頭。這女孩的體型已經比其他同齡三歲小孩大上不少。漢斯岑臉上露出欣慰的笑。
「你既不想把孩子送到伊利諾村,也不想留她在這,自己一個人離開,當然走不了了。」
「反正我現在也不覺得自己是約翰總管的親兄弟。就算有人懷疑我就是小漢斯,我也不會露餡的。畢竟我已經習慣大家叫我漢斯岑了。如果有人叫我小漢斯,我反而不覺得是在叫我。」
「我覺得,」神父湊近摸摸漢斯岑懷中的大毛球,「你現在更像是『蘇珊娜的父親』。」
「神父,對我來說,您也是我的父親。」漢斯岑說:「神在我父親死後,派來解救我的另一個父親。」
*
一一三六年秋收後某日,晨禱結束不久,五歲的蘇珊娜正在教堂前自個兒玩耍,漢斯岑受農婦卡莎所託,去她家幫忙整理過冬用的柴火,一輛由黑狼頭男人駕駛的馬車從村中大路直駛到教堂前,避開蘇珊娜,在教堂門口停下。
「卡爾森神父!」駕駛馬車的狼男使者走進教堂,對祭壇上正收拾的神父呼喊道:「約翰總管請您前去施萊歇爾城堡一敘!」
「嘉爾姆。」神父認得來人,就是約翰被漢斯岑抓起來撞鐘那次,特地走來向神父道歉的狼侍,後來慰問漢斯岑父女的隊伍中幾乎都有他。兩人差不多混熟了,對彼此沒惡意。「你說錯了吧?找我的是領主,不是約翰才對吧?」
「是約翰那傢伙沒錯。」黑狼侍從答道。
「那麼我不去也沒關係吧?並不是領主要我去,而是約翰那傢伙瞞著領主要我過去找他吧?」
嘉爾姆搔搔頭。
「那傢伙的確是瞞著領主要找你,不過,」黑狼語氣帶著濃厚的歉疚說:「我覺得你依約前往比較好。他要我轉達你兩個名字,我認為這是威脅,意思是你不來,他就要讓女爵知道你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
「甚麼跟甚麼啊?」對象是熟人,神父說話也拋開了客套:「好吧你說。」
「卡爾森.馮.施萊歇爾,還有小漢斯。」
神父放下手搖香爐。「我馬上跟你走。」
希德勒村的本堂神父卡爾森坐在駛往施萊歇爾城堡的馬車裡,不安地直盯車窗外持續往後逝去的路邊景物。他耳邊不斷響起十三年前那孩子生硬而又如幽靈細語的拉丁語誦唸:
父啊,天主,原諒我,我仍愛自己以致輕看祢。
馬車很快抵達施萊歇爾城堡。嘉爾姆迅速領著神父走上一座城堡邊緣的尖塔,在塔腰處的樓梯間停下,開了一扇門,那個惹人厭的公雞就站在房內窗口之前對他笑著。他走進門,嘉爾姆迅速把門關上。突然他起心動念:「如果我撲過去,就能把那豬狗推出窗外──」但也只是起心動念。
「好久不見了,神父。」
「我衷心希望別再見了。」
「哈哈,您真愛開玩笑。請坐。」
神父坐下。約翰仍然站著。「小漢斯就是漢斯岑對吧?」約翰開口問道。
「怎麼?如果是,你要一劍殺了他嗎?」
「哈哈哈,如果我殺了他,我也可能馬上就死呢。我不可能殺他的。但你──」約翰雙眼發出那種渡鴉看到腐屍會放的光──對著神父:「殺了你,對我領主只有利,沒有弊。」
「憑甚麼?」神父的不安霍然消散──利刃架上脖子,反倒不再懼怕了。
「憑你是『被篡者』卡爾.馮.施萊歇爾的么子--你的繼承正當性遠高於篡位的『狐狸』寇特、他的私生子約瑟夫,與婚生子『暴君』卡爾。」
「我出家了。」卡爾森冷冷地說。
「你可以還俗啊。」
「伊利諾女爵是皇帝直接封賞。施萊歇爾家已經廢了。」
「下一任皇帝可能會廢了女爵,讓你家復位啊,神父。」約翰彎腰,把臉貼近神父的臉,褐色眼珠與神父的藍眼珠之間只有幾公分距離。
「你想怎麼樣?」
「你,自盡吧。」
「自殺是大罪。」
「我就是要你連靈魂都下地獄。」
「如果我不自盡呢?」
「那我就把蘇珊娜送回她生父身邊,另外跟你的敲鐘人說這是你的意思,再通知城堡裡所有施萊歇爾後裔有關卡爾森.馮.施萊歇爾在希德勒村的事。等他們擅自謀反,我就稟告女爵是你意圖謀反,而漢斯岑是你私生子。」
「你要殺我不是因為怕我謀反嗎?怎麼我不自殺,你反而要逼反施萊歇爾家遺族呢?」
「我要殺你是因為你是卡爾森.馮.施萊歇爾。就算你安分守己,我也要你下地獄,因為你是馮.施萊歇爾。」
「你真要這樣計較,你洗劫私生子約瑟夫的事怎麼算?」神父伸出手,用食指頭彈了彈約翰項上發黑的銀製十字項鍊。
「自有上帝與我計較,你的話,必活不過今晚。」
「連教你讀書的師長都要殺,你的結局肯定淒涼。」
「我全家被你家滅門,我還親手殺了自己的妹妹。你以為我會怕結局淒涼嗎?」
「那你以為我怕死嗎?」
「我看你是挺擔心那敲鐘人的安危的。」
「你──」神父本來想說「難道你要殺自己的親兄弟?」再想到剛才約翰才說「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妹妹」,腦子打結,竟完全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蘇珊娜我是絕對不會傷害的,因為她是伊利諾人。但那個敲鐘人,我可不在乎他死活。」
「你動了漢斯岑,蘇珊娜那孩子會恨你一輩子。」
「許多伊利諾人都恨不得我死,多一個孩子恨我也沒差。我不傷那孩子,但我可以殺了那孩子的養父。我願意她恨我一輩子。」
「我為何教出你這種學生?」
「惡人臉無羞恥;正直人行事堅定。」約翰笑嘻嘻地引用《箴言》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九節回應卡爾森。卡爾森氣不過,一巴掌打上約翰的左臉。
「嘖!」約翰把臉轉正回來,又搖搖頭:「這可比你那敲鐘人招待我的那些微弱多了。」
「為何那麼想要我死?」
「因為我找不到殺你的理由。」
神父皺緊眉頭──他開始覺得約翰不只邪惡,精神還不正常了。
「我本來期待你在我家滅門血案有插上一手,可是你沒有。」約翰開始細數某種奇怪的流水帳:「我本來想說,你沒救我全家,所以你該死。可我又知道你無能為力。你偏偏又救下小漢斯。我殺死約翰娜前,本來想恨你當初沒救到約翰娜,可偏偏是我自己殺了她。你沒救她也沒比我可惡。我知道有伊利諾人在那年聖約翰節前夜闖禍,讓某位女子生下蘇珊娜。我本來期待你會帶領全村把她當不祥之物殺了,這樣我就有理由向女爵稟報好殺你了。可是,你卻和小漢斯一起養大了她。」約翰一口氣數算完這些,轉過身面窗背對神父說:「你走吧。我不會殺你,但我衷心希望你死掉。」
神父起身,又起心動念,向前走了一步,想著只要伸手把這怪物往窗口推就能把他推下去,終究還是沒推,開了門,讓門外等候的嘉爾姆沿原路送他回馬車。
他下樓時想起爸爸--貴族的么子照慣例得送去修道院──那天,他坐上送走他的馬車,離開這座城堡。他的父親沒來送他。
約翰的父親漢斯想把約翰送去出家,是為了讓約翰過比農民更好的生活。他的父親把他送走,是怕他與兄長爭財產。
漢斯啊,我養大你一個兒子,你另一個兒子卻想殺我。我的爸爸不疼我,你的小漢斯卻視我為父。我是一個神父,理應引導神的子民走正路,你的約翰卻在我的教導下變成一個怪物。
愛自己以致輕看天主之人,組成世俗之城。
愛基督以致輕看自己之人,組成天主之城。
馬車才駛近希德勒村,晚禱鐘卻先響了。神父驚疑地下車,看見全村人都聚在教堂前迎接他。「
「神父!」剛敲完鐘的漢斯岑奔出教堂,在他面前站定,抓他的肩問:「那豬狗有沒有對你怎麼樣?」嘉爾姆在旁說:「放心吧,有我在,那傢伙不敢傷害神父的。」
神父想對漢斯岑說,不可以說髒話,尤其他懷裡還抱著蘇珊娜。他想說,晚禱鐘怎麼可以在他準備好之前就先敲--不可以讓鄉親先來教堂枯等,一定要等他都布置好了,才能叫鄉親們來。他想對漢斯岑說:你是我的兒子……他的心揪緊。他往後倒下。好像是嘉爾姆在他身後接住他,因為他感受到自己光禿的頭頂埋進嘉爾姆濃密的胸毛。他聽見漢斯岑撕心裂肺地哭喊,喊著「神父!神父!」最後漢斯岑在他失去意識前的彌留時刻大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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